裴明煦信誓旦旦對我說,待他金榜題名,定會來沈府提親。可當他中舉后,
我卻聽到他與旁人輕賤于我。“沈知意不過是個商賈之女,終究上不得臺面。”他語氣輕蔑,
“娶妻當選林姑娘這樣的名門閨秀。”我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當場與他撕破了臉面。
裴明煦惱羞成怒,恨恨地說:“沈知意,總有一日我要讓你向我跪地求饒!”一年后,
我們在京中重逢。裴明煦戰戰兢兢跪伏在地:“下官……拜見侯爺、侯夫人。
”1春雨初歇的清晨,我抱著剛謄抄好的《蘭雪集》登上馬車。這是裴明煦心心念念的孤本,
我花了整整半個月親手抄寫,手指都磨出了繭子。眼下他剛中了舉人,
我特意挑了今日來賀他中榜之喜。“小姐當心。”小桃替我攏好披風,
“裴公子見了定要歡喜的。”自去歲上元節在燈會上與裴明煦相識,
這一年多來我幾乎成了裴府常客。他曾說過待他中舉之后便會來我家提親。想到這里,
我不由抿嘴一笑,心跳也跟著快了幾分。馬車在裴府門前停下。門房見是我,
笑著迎上前:“沈小姐來得巧,少爺正在后花園會客,林侍郎家的千金也在。”我腳步微頓。
林語嫣?她與裴明煦何時這般相熟了?穿過月洞門,我熟門熟路地往后花園走去。
春日陽光透過新綠的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光影。我低頭看著懷中的詩集,
想象著裴明煦一會兒驚喜的神情。我知他素來最愛古籍。“沈知意不過是個商賈之女,
終究上不得臺面。”熟悉的清潤嗓音帶著陌生的輕慢,從回廊盡頭傳來。
“娶妻當選林姑娘這樣的名門閨秀。”我猛地停住腳步。那分明是裴明煦的聲音,
卻帶著從未有過的輕佻與譏諷。透過雕花窗欞,我看見裴明煦懶懶地斜倚在亭中。
指尖把玩著我及笄時父親所贈的羊脂玉墜——那日他說玉如君子,
我便毫不猶豫地贈予了心中的‘君子’。“聽說她還為你尋到了《蘭雪集》的孤本?
”林語嫣掩唇輕笑。“不過都是些身外之物。”玉墜在他指間翻轉,“待我與林姑娘成親后,
還望多仰仗令舅提攜……”“裴郎言重了。”林語嫣眼波流轉,“既是一家人,
自然要互相扶持。”二人言笑晏晏,春風得意。我腦子“嗡”地炸開,只覺遍體生寒。
電光火石間,我瞬間全明白了。原來那些月下吟詩、溫柔眼神、欲說還休的曖昧,
全是裴明煦精心設計的騙局。我以為的兩情相悅,不過是他眼中的利用工具。“誰在那里?
”林語嫣突然警覺抬頭。我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背走過去。裴明煦的笑容瞬間凝固,
下意識將玉墜藏進袖中。“沈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盯著我懷中的詩集。
我低頭看著抄了半個月的詩集,多可笑,一刻鐘前,我還滿心歡喜想給他驚喜。
“不過是些廢紙。”說著,我一頁頁撕碎詩集。裴明煦臉色驟變:“你瘋了?
那是《蘭雪集》孤本!”“假的。”紙片如雪紛飛,“就像裴公子的情意。
”林語嫣用團扇掩住翹起的嘴角:“沈小姐好大的脾氣,商賈家的女兒,果真上不得臺面。
”“林姑娘。”我直視她精心描畫的眉眼,“您頭上這支累絲金鳳釵,是今春最新的款式吧?
”在她驟變的臉色中,我一字一句道:“巧了,正是我商賈家的鋪子賣的。
”裴明煦突然摔了茶盞:“沈知意!你別以為你家有幾個臭錢就能……”“就能什么?
”我踩住滿地碎瓷走近他,“裴公子莫不是忘了,去歲冬您母親病重,是誰連夜請來御醫?
您書房里那方澄泥硯,又值多少農戶十年的嚼用?”裴明煦被我當著林語嫣的面道破家底,
臉色頓時漲得通紅,指著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亭外突然雷聲大作,
豆大的雨點砸在檐下。我看著眼前這個曾與我共撐一傘的少年郎,
此刻他的面容扭曲得如此陌生。轉身大踏步離開時,裴明煦嘶吼著追到廊下:“沈知意,
你會后悔的!總有一日,我會讓你跪下來求我!”我轉過身,臉上雨水混著淚水一同滾落。
“那便祝裴公子鵬程萬里。畢竟——您這樣的‘君子’,合該在官場平步青云。
”便頭也不回地踏入雨中。2馬車上,小桃給我披上干衣裳,哭著問:“小姐,怎么了?
”我聲音出奇地平靜:“沒什么。回府吧。”雨聲淅瀝,馬車碾過青石板路,
車簾外是朦朧的雨霧。心底有個東西正在徹底死去。我望著窗外,
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回至去歲的上元夜。那時我剛隨父親從揚州搬來京城,對這座城滿是新奇。
燈會上,我嫌帷帽礙事,偷偷摘了,提著一盞兔兒燈在人群里穿梭。轉角處,
燈架上的紅燭被風吹歪,火星濺落,險些燒著我的衣袖。“姑娘當心。”一柄折扇斜斜一擋,
火星被扇面拂開。我抬頭,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那人一身月白長衫,眉目清朗,
指尖還沾著方才擋火時蹭到的燭淚。“多謝公子。”我福了福身。
他搖頭輕笑:“女兒家獨自逛燈會,還是該當心些。”頓了頓,又道,“在下裴明煦,
不知姑娘芳名?”我本不該與外男互通姓名,可那夜的燈火太亮,他的眼神太真誠,
我鬼使神差地答:“沈知意。”后來他總說,就是那一刻,
被我那雙不躲不閃的眼睛勾了魂去。他會在詩會上故意輸給我,
然后笑著說:“沈姑娘才思敏捷,在下甘拜下風。”轉頭卻悄悄塞給我一冊南唐詩集,
說:“這是我親自為姑娘抄寫的。”他會在雨天撐著傘送我回府,自己半邊肩膀淋得透濕,
還打趣道:“我若是病了,沈姑娘可要來看我。”他還在我生辰時,
送我一枚親手刻的竹雕書簽,上面歪歪扭扭地刻著“知意”二字,
不好意思地說:“刻壞了三塊竹板,這是最好的一塊了。”現在想來,全是算計。
不然一個如此“有情”的人,怎會一夜之間,變得如此陌生?“小姐……”小桃見我發呆,
擔憂地望著我。我扯了扯嘴角,忽然想起一事:“去歲他母親病重時,
是不是我們請的陳太醫?”小桃點頭:“陳太醫出診一次要五十兩銀子,老爺連眼睛都沒眨。
”我又問:“他書房里那套文房四寶,是不是父親從江南帶來的?”“是上好的澄泥硯,
老爺自己都舍不得用……”我閉上眼。原來他每一次溫柔的笑,每一句體貼的話,
都是為了這些。裴明煦本是勛貴之后,只是到他這一輩,族中枝葉凋零,家業漸頹。
他父親未及承襲爵位便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守著個空架子過活。他眼底藏著郁色,
常無意間向我透露他的難處。我知他雖落魄,卻仍端著世家子的傲氣。若是直接贈銀,
反倒傷他顏面。于是我便假托“偶得”,將那些孤本字畫、珍玩玉器送到他手上。
橫豎這些物件轉手當了,也能換得銀錢周轉,既全了他的體面,
也叫他在世家子弟面前不至于太過難堪。現在他中了舉,需要更硬的靠山,
便覺得沈家不夠看了。林語嫣的舅舅是朝中尚書,
是皇帝身邊的喉舌——這才是他如今更需要的。馬車轉過街角,
裴府的影子徹底消失在雨幕中。“小桃,回去后把裴明煦這些年收的東西列個單子。
”我睜開眼,聲音平靜,“一件不少,全給我討回來。”既然看不起我們做商賈的,
就該明碼標價,童叟無欺。3回到沈府時,雨勢漸收,天邊透出一線微光,
將屋檐下的雨滴映照得晶瑩剔透。我站在廊下,看著丫鬟們進進出出,
將裴明煦這些年收受的物件一件件擺到院中。那些曾經精心挑選的禮物,
都是我從當鋪一件一件贖回來的。“藍田玉雕一尊,雞血石印章一方,
南海珍珠一斛、陳太醫出診三次,折銀一百五十兩……”管家捧著賬冊一一念著。
小桃僵著臉遞上一疊信箋:“小姐,還有這些。”我接過,
看著紙上熟悉的字跡心中微微一顫。那些曾經讓我臉紅心跳的文字,
如今看來卻滿是算計:「知意卿卿:見字如晤。昨夜讀《古音拾集》至三更,
忽憶卿眉目如畫,輾轉難眠……」「知意:今得一方好墨,色如點漆,寫下此字贈你……」
每一筆每一劃,都是精心設計的謊言。我閉了閉眼,很想將信箋直接丟入火盆。
全部燒毀殆盡。暫且留著還有用處。“小姐,都清點好了。”管家恭聲道,“按市價折算,
統共值兩千三百兩銀子。”我望著滿院物件,忽然想起一事:“他送我的東西呢?
”小桃捧來一個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只有這枚書簽,和……幾枝干了的梅花。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拿起那枚竹簽,指腹摩挲著上面的紋路。翻到背面,
上面還有一行小字:「愿如竹長青。」“啪”的一聲脆響,竹簽在我手中斷成兩截。
斷裂處尖銳的木刺扎進掌心,我卻感覺不到疼。翌日清晨,我特意讓人去裴府遞了帖子。
裴明煦一身簇新錦袍站在廳中,臉色難看至極:“沈知意,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裴公子既然要做清高人,自然不該留著這些銅臭之物。”“你!
”他漲紅了臉,脖頸上青筋暴起,“那些都是你自愿送的!”“是啊。”我輕笑一聲,
放下茶盞,“現在我自愿收回來。”他猛地拍案而起,震得茶盞叮當作響:“你別欺人太甚!
待我——”“待你金榜題名?可這跟我有何關系呢?”我打斷他。緩緩起身,
我微笑著拿出他從前寫給我的信箋。舉起一張張認真看著。“裴明煦,你猜若是林姑娘知道,
你前日還給我寫詩訴衷腸,會如何?”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
我又朝小桃使了個眼色。小桃立即將一疊當票,放在桌上。“這些是你典當沈家禮物的憑證。
兩條路:要么三日內還清銀子,要么——”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向裴明煦,
“我讓人抄錄一份你的情詩,送到林侍郎府上。”說完,我一把扯下他腰間我送他的玉佩。
絲絳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就像我們之間最后的那點情分。全部斬斷。三日后,
裴府變賣祖田還清了債務。消息傳來時,我正低頭查看西北的商路圖。小桃一邊為我梳頭,
一邊說著閑話。“聽說林家小姐得知此事后大鬧一場,把裴公子最愛的端硯都摔了。
裴公子在雨里站了整整兩個時辰……”“小桃,”我打斷她,目光仍停留在圖紙上,
“以后不必再說關于他的事了。”小桃從銅鏡中小心打量我的神色,輕聲應了句:“是。
”窗外,暮春的風帶著花香飄進來。既然裴明煦已經還清錢財,我與他便兩不相欠。他的事,
我不想再聽,也不愿再想。眼下沈家正面臨更大的困境。三個月來,
我家前往西北的商隊接連遭劫,報官后卻連土匪的蹤跡都尋不到。父親為此急火攻心,
一病不起。作為沈家獨女,我自幼便與尋常閨閣女子不同。父親從不將我拘于深閨,
而是帶著我巡視商鋪,教我查看賬本。十歲時,
父親第一次讓我參與商議鹽引買賣時就曾說過:“知意,沈家的將來,是要交給你的。
”如今家中有難,我自然要親自查明真相。我撫平商路圖上的褶皺,
目光落在西北那片崇山峻嶺之間。那里,或許藏著沈家生死存亡的關鍵。4三更時分,
我留下一封書信,換上粗布男裝,帶著幾個心腹家丁悄然離府。
小桃紅著眼眶扯著我的衣袖不肯松手,我只得低聲囑咐:“替我瞞上半日,
待我出了城便無礙了。”她咬著唇點頭,月光下我看見她眼里閃著淚光。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我們的馬蹄已經踏上了去西北的官道。越往西北走,風沙越是肆虐。粗糲的沙粒拍打在臉上,
像無數細小的刀子。我裹緊粗布頭巾,混在家丁中間裝作放牛的少年,
遠遠望著那座盤踞在山頭的土匪寨子。“小姐,太危險了……”家丁老周欲言又止。
我搖搖頭,故意在山腳下來回走動。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日就被巡邏的土匪擄上了山。
這些土匪行事蹊蹺,專盯著沈家的商隊下手,仿佛有人刻意指使。我假裝怯懦順從,
暗中卻摸清了山寨的布局。這夜月黑風高,我悄悄潛到議事廳窗下。想要探聽一些信息。
突然——“轟隆!”震耳欲聾的巨響中,山寨大門被生生撞開。鐵騎如潮水般涌入院落,
火把將夜空照得通紅。為首的男人一身玄甲,在火光映照下宛如修羅,
冷峻的眉宇間盡是肅殺之氣。“全部拿下!”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按倒在地,捆住手腳。
直到與一眾土匪被關進囚帳時,我仍是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了何事。夜深,趁其他人都睡著。
我悄悄摸出藏在鞋底的銀票,
塞給看守的小兵:“這位軍爺行個方便……”那小兵嚇得連連擺手。
但還是壓低聲音告訴我:“你快收起來!今晚來的定遠侯謝衡的親兵隊伍,
侯爺剛從邊關凱旋,順路來剿匪的。”定北侯?就是那位十五歲生擒猛虎,
弱冠便已封侯的謝衡?只是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我剛偷偷混進土匪窩才來。
我恨得牙癢癢。“那勞煩軍爺通傳一聲,我不是土匪,我是揚州沈家的小姐,是來查案的!
”見他不信,我索性扯開發髻,青絲如瀑傾瀉而下。小兵驚得倒退兩步,慌忙去稟報。
不多時,我被帶到謝衡面前。他端坐在太師椅上,玄甲未卸,寒光凜冽。見我被押進來,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女土匪?倒是稀罕。”“侯爺明鑒!”我強忍怒意,“民女沈氏,
家中商隊屢遭此匪劫掠,特來查探虛實。”謝衡聞言竟笑出了聲,
劍鞘挑起我的下巴:“深閨弱女子,竟然敢獨闖土匪窩?”一副見到很好玩事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