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玉的青驄馬撞開魏府角門時,門檻上的銅環"當啷"砸在地上,驚得院角的老黃狗"汪汪"直叫。他攥著韁繩的手全是汗,馬背上的泥點濺到月洞門上,像極了雁門城下突厥人血濺城墻的模樣。
"小郎君!"春桃從正廳沖出來,發簪歪在耳后,發梢沾著灶房的柴灰,眼眶紅得像兩顆泡在蜜里的櫻桃,"老爺...老爺又咳血了!"她手里的帕子還沾著暗褐色的血漬,邊緣被指甲掐得皺巴巴的,"孫大夫說這是最后一副藥了,他...他連藥引都翻遍了西市。"
魏明玉把馬韁繩往門柱上一甩,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得"噠噠"響,跑掉的一只布鞋滾進了石榴花叢。正廳里的檀香混著濃烈的藥味直往鼻子里鉆,他看見父親歪在軟榻上,中衣前襟全是血,比前兒個在兩儀殿時更嚇人——那血漬從胸口漫到腰間,把月白色的綢子染成了暗紫。
"父親!"他撲過去跪在榻前,攥住魏征的手——那手涼得像塊冰,比齊州校場的枯井水還涼,指節上的老繭磨得他掌心發疼。
魏征緩緩睜眼,眼白上布滿血絲,嘴角卻扯出個笑:"阿玉...你回來啦。"他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尾音被咳嗽扯得支離破碎,"雁門...守住了?"
"守住了。"魏明玉抹了把臉,眼淚混著臉上的泥點掉在魏征手背上,"頡利可汗退了三十里,火銃和夯土城墻管用。前兒個下雨,突厥人的皮甲全泡軟了,咱們的松脂罐一扔,他們的馬隊燒得跟火把似的。"他把懷里的罪己詔掏出來,紙角還沾著雁門城墻的夯土,"太子說您病危,我...我把這東西帶回來了。"
魏征的手指動了動,指甲蓋泛著青灰,想摸那紙。魏明玉趕緊把紙湊過去,看見父親的瞳孔突然縮緊——紙上被雨水泡開的墨跡里,隱約能看見"禪位"兩個字,像兩根細針扎在他心上。
"阿玉,你...你看過背面嗎?"魏征咳嗽著說,每說一個字都要喘半天,"當年你娘...你娘繡肚兜時,總說'針腳要密,線頭要藏'...這紙...背面有藏著的線頭。"
魏明玉翻到紙背面,陽光透過窗紙照在上面,用極小的隋隸寫著:"大業十三年八月十五,朕召李淵入太極宮,面授傳國璽及禪位詔書。玄鳥衛逆黨弒朕于偏殿,偽造成李淵逼宮。朕以血書藏此詔于暗室,若后世有明主,當昭李唐之冤。"
他的手開始發抖,紙角在指尖簌簌作響。原來隋帝不是被李淵逼宮,是被玄鳥衛殺了!頡利可汗手里的半張罪己詔,是玄鳥衛故意撕的,只留"李淵盜璽"的部分,像把斷劍,專刺李唐的脊梁骨。
"父親,您...您早知道?"魏明玉啞著嗓子問。
魏征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花,像極了母親生前繡的并蒂蓮:"十年前,臣在瓦崗寨截了玄鳥衛的密信,里面就提過隋帝之死。"他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魏明玉腰間的火銃,"你改良的印刷術,讓《算學新問》傳到了齊州、傳到了突厥商隊——玄鳥衛的網再密,也擋不住真話傳千里。"
春桃端著藥碗進來,青瓷碗沿沾著褐色藥漬,藥香混著血腥味,熏得魏明玉鼻子發酸。魏征喝了兩口藥,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得他生疼:"阿玉,明日...明日陪我去隋宮遺址。"
"父親,您身子..."魏明玉急得直搖頭,"孫大夫說您得躺著,不能受風。"
"臣的身子,臣知道。"魏征說,目光飄向窗外的石榴樹,"你娘當年嫁過來,坐的就是這輛馬車。她總說隋宮的石榴開得艷,比長安的紅...可咱們成親十年,我連她的愿望都沒圓。"他咳嗽著笑,"這回...帶她去看看。"
第二日清晨,魏明玉扶著魏征上了馬車。馬車是母親的陪嫁,棗木車轅上的紅漆褪了色,露出底下的木紋,像母親繡的纏枝蓮。魏征靠在他肩上,望著車窗外的柳樹說:"你娘坐這兒時,總把帕子疊成小兔子,說等咱們有了孩子,要教他疊。"
隋宮的斷墻還留著武德年間的火燒痕跡,荒草長得比人還高,把當年的龍池填成了草甸。魏征指著西北角的枯井,井沿的青石板上刻著"清輝"二字——是母親的小字:"下去吧,暗室在井底。"
魏明玉順著井繩滑下去,井底的潮氣裹著土腥氣撲面而來。青石板和齊州校場的一個樣,縫隙里長著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他搬開石板,底下露出個鐵匣,匣蓋上的銅鎖生了銹,刻著"隋帝楊廣為記"。打開匣子,里面躺著半張罪己詔的完整版,紙頁用黃絹包著,還有一根銀簪子,簪頭刻著"魏門鄭氏"四個字——是母親的閨名。
"阿玉!"井外傳來春桃的尖叫,聲音里帶著哭腔,"有刺客!"
魏明玉抓著鐵匣往上爬,井壁的青苔蹭得他手背生疼。抬頭一看,三個黑衣人舉著刀沖魏征撲過去,為首的刀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是齊州校場漏網的玄鳥衛!
"父親!"他摸出懷里的火銃,引信"呲"地燒起來,"轟"地一聲,鐵砂子掃倒兩個刺客。第三個刺客的刀擦著魏征的脖子劃過,在他臉上留了道血痕,血珠順著下頜滴在母親的銀簪子上,紅得像朵石榴花。
"父親!"魏明玉撲過去,用帕子捂住魏征的臉,帕子上還留著他小時候流的口水印。
魏征笑著推開他的手,指腹蹭了蹭他臉上的泥點:"不疼。"他的目光落在鐵匣上,"把罪己詔給陛下,就說...就說'李唐的江山,是隋帝禪讓的'。"
回到魏府時,李世民的龍輦已經等在門口。他掀開車簾,看見魏征臉上的血痕,臉色瞬間沉了,龍袍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把院角的石榴花吹得紛紛揚揚:"玄成,這是...誰干的?"
"陛下,是玄鳥衛的余黨。"魏征說,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卷走,"臣在隋宮暗室找到的罪己詔,能證李唐得位正。"
李世民接過鐵匣,手在發抖,指節捏得泛白。他翻開罪己詔,陽光透過石榴花照在紙上,把"禪讓"兩個字染成了金色。他突然笑出了聲,笑聲里帶著哭腔:"好!好個隋帝禪讓!玄鳥衛想拿半張紙抹黑孤,門兒都沒有!"他轉頭對魏明玉說,"小郎君,你改良的印刷術,孤要印十萬份罪己詔,發到天下各州!"
魏明玉剛要謝恩,春桃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甲掐進他胳膊里:"小郎君,老爺的手...涼了。"
魏征的手從魏明玉手里滑下去,像片秋天的葉子,輕輕落在母親的銀簪子上。他的眼睛閉得死死的,嘴角還掛著笑,像在聽誰講了個好玩的故事。
"玄成!"李世民撲過來,抓住魏征的手,龍袍上的金線蹭得他手背發紅,"你不能走!孤還沒和你下完那盤棋!孤答應過你,等算學傳遍天下,要和你去終南山看雪...你說話不算數!"
魏征的眼皮動了動,用最后一口氣說:"陛下...算學...要傳..."
(第十五章完·下章預告:魏征病逝震動長安,罪己詔傳遍天下破謠言,隋宮暗室的銀簪子暗藏魏母身世之謎,魏明玉能否在喪父之痛中接過父親的"算學大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