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時節,楊柳吐芽,微風拂面,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腳步聲與車馬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繁華熱鬧的市井畫卷。
魚臺縣城,風塵撲面,街巷間人流如織。夜色將臨,華燈初上,翠影樓前卻已是人聲鼎沸。
翠影樓是魚臺城最負盛名的青樓,文人墨客、商賈富紳常在此流連。樓內雅間之中,琵琶聲婉轉,絲竹悠揚,酒香伴著熏香彌漫。正當賓客們推杯換盞之時,一道婀娜的身影緩緩走上戲臺。
潘金蓮,經過自身的努力已成為了翠影樓的招牌,自她入樓以來,便成為魚臺縣城中無數男子夢中的佳人。她眉若遠山,眼似秋水,身姿裊娜,一舉一動都帶著不勝風情。
今天,她一襲淡綠色的紗裙,烏發挽成飛天髻,耳側別著一朵小小的珠花。她纖指輕撫琵琶,一曲《昭君怨》緩緩流瀉而出,仿若幽怨哀愁的心事,繚繞在人們心頭。
另一邊,王招宣坐在軟轎中,緩緩穿過繁華的街巷。他的身份尊貴,出巡之時前呼后擁,身旁跟著幾名護衛,而一名心腹家仆緊隨其后,低聲向他介紹這條街上的風物人情。
“老爺,前方便是那翠影樓,樓中養著幾位名伶,尤以潘金蓮最為出色。她姿容絕世,才情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城中不知多少公子王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王招宣微微頷首,掀起簾子一角,看向那雕梁畫棟的翠影樓。
此樓與眾不同,門前懸掛著一塊金字匾額,樓下行人絡繹不絕,三五成群的富家子弟流連忘返,輕薄的詩句時不時從樓中飄出,透著幾分風流意味。
王招宣乃清河縣的大戶,家財萬貫,雖已年過四十,但風度依舊,身穿一襲青色長袍,氣度沉穩,與那些舉止輕浮的紈绔子弟截然不同。
就在此時,一陣琵琶聲自樓上傳來,清脆悠揚,如珠落玉盤,瞬間讓王招宣心頭一動。過了片刻,琵琶聲止,臺下掌聲雷動,眾人紛紛叫好,爭相向老鴇投去金銀。
“這琴聲,倒有幾分妙處。”他輕聲道。
琵琶聲漸緩,他望著樓上的金蓮,目光幽深。他見過無數美人,卻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清澈中透著一絲哀怨,溫柔中又帶著幾分不甘,仿佛一朵被困在塵世風雨中的白蓮花。只見她素衣羅裳,鬢角簪花,肌膚如雪,眉目如畫,眉宇間帶著幾分淡淡的憂愁,仿佛梨花帶雨,令人心生憐惜。
這一眼,竟讓王招宣心頭微微一震。
“此女,果真不同凡響。”他低聲自語,旋即放下簾子,吩咐道:“去打聽她的身世。”
家仆會意,立刻悄然離去。
王招宣雖財大氣粗,但行事一向謹慎。他雖對潘金蓮心生憐惜,可卻不愿貿然將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帶回王家。于是,在贖身之前,他命心腹家仆王福先行探訪,摸清潘金蓮的身世底細。
王福是王家忠仆,辦事穩妥,深諳市井之道。他從翠影樓后門悄然離開,沿著小巷兜轉了一圈,最終落腳于一處破舊的小茶館。此處是魚臺城中許多低賤之人交換消息的地方,特別是青樓、**的龜公、媒婆、仆役們,常在此消遣喝茶,順帶傳遞一些不入流的消息。
王福推門而入,掃了一眼四周,目光很快落在一名衣衫華麗卻神色猥瑣的男子身上——此人正是翠影樓的龜公李二,李二在翠影樓很會來事兒,與各路來賓都能打得火熱。其雖身份低微,卻也是翠影樓的眼線,樓中女子的來歷,他最為清楚。
王福提著酒壺,笑瞇瞇地走到李二跟前,“喲,李二哥,今日怎么一個人在這喝悶酒?”
李二抬頭一看,見是王福,頓時眼珠一轉,笑道:“哎呀,這不是王家福爺嗎?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王福哈哈一笑,隨手將一錠碎銀拍在桌上,壓低聲音道:“找你打聽個人。”
李二目光一亮,立刻放下酒杯,貪婪地盯著銀子,笑道:“福爺問誰,小的必定知無不言。”
王福不動聲色地倒了杯酒,緩緩道:“翠影樓的潘金蓮,你可知她的底細?”
李二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似乎在衡量該不該說。王福見狀,嘴角微微一勾,又取出一錠銀子,推到他面前。
李二眼見銀子,咽了口唾沫,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潘姑娘的來歷啊……說來也是個苦命人。”
他湊近王福,壓低聲音道:“潘金蓮原是陽谷縣人,幼時家境貧寒,爹娘都是種地的老實人。她本是家中獨女,自小生得秀氣,可惜母親早亡,因家中貧困,其父腿有傷病賺不到什么錢,后經媒婆將她賣入了一戶富人家中,做了童養媳,說是童養媳,其實做的都是婢女的事情。”
王福眉頭微挑,“婢女?哪家的?”
李二舔了舔嘴唇,道:“聽說是某個管事家里,后來那家少爺看上了她,想要占她便宜,潘姑娘不從,這個管事家的老爺因為犯事,被官兵抄了家,喜媽媽帶金蓮逃離,送她到盧夫人處幫著照顧,這不,現在已經成了我們翠影樓的搖錢樹了。”
王福心下一沉,微微點頭:“盧夫人怎讓其入翠影樓的呢?”
李二嘿嘿一笑,低聲說道:“盧員外是個老色鬼,家中妻妾成群,卻還不知足。他看盧夫人帶回了潘姑娘,原本是要收房的,可那盧夫人是個厲害角色,生怕她爭寵,便百般刁難,最后呢,盧員外厭了,盧夫人索性找了個借口,順水推舟,讓金蓮到自己的青樓做事,這不,金蓮也是賣藝不賣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成了翠影樓頭牌。”
王福聽到這里,心頭微微一震。
這潘金蓮,竟是被逼無奈流落風塵,而她的真正家鄉——陽谷縣,竟還住著她曾經的故人。
王福思索片刻,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隨即拍了拍李二的肩膀,“你這消息還真是值錢。”
李二忙不迭地點頭,諂笑道:“福爺,您看這……”
王福順手又丟了幾枚碎銀,道:“這是賞你的。”說罷,他便站起身,大步走出了茶館。
王福沒有直接回王府,而是轉身去了盧員外的府邸,想要進一步驗證此事。
王福打聽得知,盧員外正好近日回鄉,府中只剩下盧夫人坐鎮。他思索片刻,取了一封名帖,遞給了盧府的管家,說自己是王招宣家的人,想與盧夫人見上一面。
不多時,盧夫人便讓人將他引進了花廳。
盧夫人年約四十,衣著華貴,面色雖保養得宜,卻掩蓋不住眼中的刻薄。她端坐在羅漢榻上,冷冷看著王福,語氣疏冷:“王家何事找我?”
王福躬身笑道:“夫人勿怪,小的是王老爺的家仆,今日特來打聽一件往事。”
盧夫人微微挑眉:“何事?”
王福緩緩道:“是關于潘金蓮的。”
聽到這個名字,盧夫人的臉色瞬間變了。她的眼神閃過一絲不耐,冷冷道:“那個賤婢?你們問她做什么?”
王福心里有了底,便順勢道:“我家老爺偶然在翠影樓見到潘姑娘,覺得她頗為可憐,想要贖她出來。可潘姑娘心中似乎仍記掛著從前之事,小人特來求證她的身世。”
盧夫人冷笑一聲,嗤之以鼻:“哼,她一個下賤的丫頭,還能有什么身世?”
王福笑道:“夫人何必如此氣惱?聽聞當初潘姑娘是您親手送入翠影樓的?”
盧夫人瞇了瞇眼,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她命賤,本就是我家買來的婢女,若不是她狐媚子心性,勾引我家老爺,我豈會將她送至翠影樓?”
王福暗暗冷笑,口中卻故作恭敬:“夫人,聽聞潘姑娘是陽谷縣人,如今她若得自由,怕是想回鄉尋親。”
盧夫人眼中浮現一絲不屑,冷哼道:“她家早已家破人亡,她那斷腿的父親當年拿了銀子后,便不知所蹤。她回去?怕是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王福聽罷,已然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他躬身施禮,道:“多謝夫人指點,小人告辭。”
盧夫人冷冷看著他的背影,目光中閃過一絲厭惡。
當王福回到王府,將探聽到的消息一一稟報,王招宣聽后,眉頭微蹙,沉思良久。
“她或許已無處可去……”他低聲自語。
自從得知潘金蓮的身世后,王招宣的心緒便久久未能平復。他并非多情之人,過往閱人無數,青樓女子雖美,卻也不過是風塵之物,難以入他的眼。
但潘金蓮不同,她雖身陷風塵,卻并非自愿;她命運坎坷,卻始終未曾自甘墮落。她的眼神中有一抹淡淡的憂愁,卻又隱隱透著一絲堅韌,這份獨特的氣質,竟讓王招宣心生憐惜。
于是,他決定贖她。
但他也深知,翠影樓的老鴇和盧夫人都不是善茬,若想輕易帶走潘金蓮,絕非易事。
翌日傍晚,王招宣帶著心腹家仆王福,徑直來到翠影樓。
翠影樓依舊熱鬧非凡,歌聲笑語,絲竹悠揚,燈火輝煌。老鴇遠遠見到王招宣前來,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哎喲,這不是王老爺嗎?難得來我們這小地方,快快里面請。”
王招宣一擺手,沉聲道:“不必了,我今日來,是為了潘金蓮。”
老鴇眼珠一轉,笑得更歡,“哎呀,王老爺慧眼識珠,我家金蓮可是這魚臺縣的第一美人,能得您青睞,真是她的福氣。不知王老爺想怎么個要法?”
王招宣不愿多言,直接道:“我要贖她。”
老鴇聞言,臉上的笑意瞬間濃了幾分,但眼底卻透出一絲精明與狡詐。
“哎呀,王老爺,這可不容易啊。”她故作遲疑,扭著手帕嘆氣,“您也知道,金蓮可是我們翠影樓的頭牌,一年下來,光是她的賞銀就不知多少。若是輕易放她走,豈不是讓我們白白損失?”
王招宣面色不變,冷冷道:“開個價。”
老鴇眼珠一轉,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兩。”
此言一出,王福頓時怒道:“你當我們是冤大頭?五百兩?這怕是能買下整座翠影樓了吧!”
老鴇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嬌笑道:“福爺這話可就外行了,五百兩可不只是買人,這可是買她的一輩子。金蓮這般才貌雙全,若是留在我們樓里,幾年下來,掙的豈止五百兩?”
王招宣并不意外,淡淡道:“你未免開價太高。”
老鴇眼中精光閃爍,輕輕搖了搖頭,“王老爺,您是大富之家,難道會在這點銀子上計較?”
王招宣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忽然抬眼看向老鴇,緩緩道:“她已經賣了你多少年?”
老鴇微微一怔,隨即笑道:“王老爺問這做什么?”
王招宣不緊不慢地道:“你既賣她,就該有契約。我記得,青樓買賣女子,多是五年或十年契約。若她已賣滿年限,便該還她自由。”
老鴇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鎮定下來,扯著笑道:“哎呀,王老爺,這契約哪有那么死板?再說了,她吃我們翠影樓的,住我們翠影樓的,這些年我們養著她,可不止花了多少錢。”
王福冷笑道:“照你這么說,她賣身契約便是無期了?”
老鴇笑瞇瞇地道:“我們自然不是那等不講道理的人。既然王老爺想要她,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王招宣沉聲道:“你且說說。”
老鴇緩緩端起茶盞,悠然地呷了一口茶,隨即放下,笑道:“只要王老爺愿意在我們翠影樓辦一場宴會,邀請魚臺縣的達官顯貴來捧場,我們便將金蓮的身價適當減少。”
王招宣眉頭微皺,“你倒是打得好算盤。”
老鴇咯咯一笑,“王老爺財勢滔天,您一場宴席,怕是能讓我們樓里風光半年。如此,我們也不算吃虧,您說呢?”
王福忍不住怒道:“老鴇,你也太無恥了!”
老鴇笑得愈發嫵媚,嬌聲道:“福爺,買賣講求你情我愿。若是不愿意,那就還是五百兩,少一個子兒都不成。”
王招宣目光幽沉,良久后,他緩緩道:“好,我答應你。”
王招宣答應了翠影樓的條件,宴會定在三日后舉行。消息一經傳出,整個魚臺縣的富商官紳都收到了翠影樓的請帖。
然而,事情卻并未如想象中順利。
就在宴會前一日,翠影樓突然放出消息,稱潘金蓮生病,不便出席。
王福得知此事后,立刻趕往翠影樓,怒道:“老鴇,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鴇裝模作樣地嘆息道:“哎呀,潘姑娘近日身子不適,我們也沒辦法啊。”
王福冷冷道:“你們分明是故意拖延!”
老鴇一臉無辜地笑道:“福爺這話可就冤枉人了,我們怎么會故意呢?要不這樣吧,既然宴會已成,我們也不想耽誤王老爺的興致,若王老爺愿意再添三百兩,我們便讓潘姑娘出席,如何?”
王福氣得咬牙,“你們真是貪得無厭!”
老鴇只是笑,“生意嘛,總得講究個公平。”
王福咬牙回去稟報,王招宣聽后,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再加三百兩,給他們。”
王福一怔,“老爺,這……”
王招宣眸色幽深,淡淡道:“他們想要銀子,就給他們。反正,潘金蓮,我是要定了。”
清歡閣乃翠影樓的最高雅間,位于二樓正中央,雕梁畫棟,香氣氤氳,專門用來接待最尊貴的客人。
當夜,翠影樓燈火通明,帷幔低垂,燈影交錯,四周設下了極盡奢華的宴席。賓客們衣冠楚楚,皆是魚臺縣的名門富商,或達官權貴,他們端坐其間,談笑風生,舉杯換盞。席間,諸多翠影樓的歌伎翩翩起舞,琵琶、簫管之音交錯,酒香撲鼻,氛圍熱烈。
但這一夜的主角,卻不是那些歌伎,而是潘金蓮。
潘金蓮立于帷幔之后,手持琵琶,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知道,這場宴會不過是翠影樓老鴇的謀算,她必須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既不能讓老鴇再借機刁難,也不能讓王招宣因她受辱。她的命運,懸于這一夜之間。
老鴇笑瞇瞇地環顧眾賓客,輕啟朱唇,道:“諸位,今晚王老爺做東,我們翠影樓自然不能怠慢。今夜,便由我樓中的頭牌潘金蓮,為諸位獻上一曲!”
說罷,她輕輕拍了拍手,示意帷幔徐徐拉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抹素雅的身影緩緩步出。
潘金蓮身著一襲湖藍色輕紗,腰間系著一條繡金云紋的絲帶,鬢間別著一支雅致的白玉簪,簡單卻極盡風韻。她步履輕盈,眸光流轉,仿若出水芙蓉,帶著一絲不染纖塵的雅致。
這一瞬間,席上的眾人都微微一愣。
他們向來以為青樓女子皆以艷俗為美,可眼前的潘金蓮,卻有著超乎尋常的氣質。她身上不僅有風月場中的嫵媚,更有一份書香世家的清雅。那雙流轉的眸子,似乎能洞察人心,讓人不敢輕慢。
王招宣微微一笑,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潘金蓮在席前盈盈一禮,隨后緩緩坐下,纖指輕撥琴弦,琵琶聲頓時響起。
她選的曲目,不是一般青樓中女子慣唱的艷詞,而是一首大氣磅礴的《胡笳十八拍》。琵琶聲如滾珠落玉,又似萬馬奔騰,一開場便震住了全場。
眾人本以為她不過是徒有美貌的歌伎,豈知她竟能演奏如此高難度的樂曲。她的手指輕靈翻飛,琴聲忽急忽緩,仿若戰場烽煙,鐵騎奔騰,又似離鄉游子,望故鄉而不歸。
這一曲,既有豪情壯志,也有離愁別緒,琴音中流露出的情感,將眾人紛紛帶入意境之中。
等到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整個翠影樓寂靜無聲。
眾人一時未能回神,仿佛仍沉浸在那曲音之中。
片刻后,才有人輕輕鼓掌,隨后掌聲愈發熱烈,一時之間,滿堂皆是喝彩之聲。
“好,好琴藝!”一名富商贊嘆道,“竟未曾想到,潘姑娘不僅人美,才藝更是非凡!”
另一位舉杯笑道:“如此奇女子,倒是可惜了!”
老鴇見狀,臉上的笑意越發濃烈,暗暗得意。潘金蓮的琴藝如此出眾,她今日可要狠狠賺上一筆!
然而,潘金蓮卻未曾露出一絲得意之色,她只是微微頷首,雙手輕撫琵琶,神色平靜如水。
席間,一名年長的文士微微撫須,目光含笑地看著潘金蓮,忽然道:“潘姑娘琴藝高絕,不知文才如何?可否即興賦詩一首?”
這話一出,眾人皆露出饒有興趣的神情。
翠影樓的歌伎雖多才多藝,但多數不過是背誦幾句風月詩詞,真要她們即興作詩,恐怕是難上加難。
潘金蓮抬眸看了一眼王招宣,見他神色平靜,未曾插話,心中便已明白。這分明是有人想要借機試探她的才學。
她輕輕一笑,緩緩道:“既然諸位有雅興,金蓮便獻丑了。”
她低頭思忖片刻,隨后緩緩吟道:
“春水碧波映月華,落花搖曳影橫斜(xia音)。
憑欄不見歸鄉路,且把琵琶作酒茶。”
這一首詩一出,席上再度寂靜。
眾人皆是行家,瞬間聽出了這首詩的妙處。她的詩不僅有清麗的意境,還隱隱透出一絲思鄉的愁緒。她雖身處風月之地,但那顆向往自由的心,卻未曾改變。
文士微微一愣,隨即長嘆道:“潘姑娘果然才情不凡!”
席間眾人紛紛點頭,稱贊之聲不絕于耳。
王招宣目光幽深,他知道,潘金蓮剛才那一句“憑欄不見歸鄉路”,分明是在暗示自己的處境。
他心下一動,愈發堅定了要帶她離開的決心。
正當宴會推至高潮之際,忽然,一名喝得醉醺醺的富家子弟踉蹌起身,指著潘金蓮笑道:“好詩!好詩!既然潘姑娘如此有才,不如再敬本公子一杯酒如何?”
此人正是魚臺縣一位惡名昭著的紈绔子弟,仗著家中有權有勢,時常在翠影樓尋釁滋事。眾人見他如此,紛紛皺眉,卻無人敢開口阻止。
老鴇臉上笑意不變,正要圓場,卻見潘金蓮已然端起酒杯,微微一笑:“既然公子有興致,金蓮豈敢不從?”
說罷,她輕輕起身,端著酒杯走向那富家子。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她遭遇不測。
然而,就在富家子弟伸手去接酒杯之時,潘金蓮手腕微微一抖,酒水灑出,正好落在那人衣襟之上。
富家子弟愣了一瞬,而潘金蓮已連忙后退一步,驚慌失措地跪下,“金蓮愚笨,竟不小心失手,望公子恕罪!”
她聲音清脆,眼中帶著一絲惶恐,卻偏偏不卑不亢,將姿態拿捏得恰到好處。
那富家子弟本欲發怒,但見她這般模樣,反而覺得丟了面子,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王招宣見狀,目光微沉,心中對潘金蓮的聰慧更添幾分欣賞。
這一夜,她不僅展露才華,更以機敏脫身。這樣一個女子,果然不同凡響。
翠影樓的宴會在一片喧囂與歡聲笑語中緩緩落下帷幕。賓客們意猶未盡地起身告辭,許多人在離去前仍不忘朝潘金蓮投去驚艷的目光。今夜,她不僅憑琴音技壓全場,又以詩才驚艷眾人,甚至在突發狀況下展現出驚人的機智,令眾人對她刮目相看。
然而,潘金蓮卻并未因此而放松。她知道,自己表面雖風光無限,實則依然被囚禁在這翠影樓內。真正的自由,仍未到來。
她微微側頭,瞥見王招宣仍端坐于席間,神色不動,仿佛正在等什么。
不多時,客人陸續散去,翠影樓的堂倌和丫鬟們忙著收拾宴席,席間彌漫著殘酒的氣息。老鴇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終于放下了一直維持著的諂媚笑容,輕輕一拍手,示意眾人退下,隨后緩緩走到王招宣面前。
她的臉上依舊帶著笑意,但眼中卻透著一絲精明的算計。
“王老爺,今夜的宴會,可還滿意?”
王招宣抬眼,淡淡道:“不錯。”
老鴇輕笑一聲,眸光一轉,故作嘆息道:“唉,可惜啊,潘姑娘才藝雙全,若是能一直留在我樓中,必定能為翠影樓添光不少。可惜,王老爺心疼美人,想要將她帶走。”
她說著,語氣里帶著幾分試探之意,想看看王招宣的態度是否有動搖。
王招宣卻神色不變,目光沉穩地看向她,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開出的條件,我已經做到了。現在,該兌現承諾了吧?”
老鴇見狀,知道再拖延下去也無意義,心中暗自咬牙,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幾分:“王老爺既然如此爽快,那咱們就好好算算這筆賬。”
她輕輕拍了拍手,身旁的小廝立刻捧來一只錦盒,盒中放著潘金蓮的賣身契。
老鴇手指在錦盒上輕輕敲了敲,意味深長地笑道:“八百兩銀子,銀票交清,這契約便是您的了。”
她這話雖帶著笑意,實則仍想做最后一絲試探,看看王招宣是否會因為價格太高而退縮。畢竟八百兩并非小數目,換作旁人,恐怕早已望而卻步。
然而,王招宣卻毫不猶豫地從袖中取出一疊銀票,輕輕放在桌上,推至老鴇面前。
“數吧。”
老鴇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似乎未曾料到王招宣竟然如此干脆。她本想再試探幾句,誰知對方根本不給她拖延的機會,反倒顯得自己像個貪得無厭的小人。
她訕訕一笑,伸手拿起銀票,一張張仔細查驗。每張銀票都是真票,且面值俱足,毫無作假。
她的心猛地一沉。
這時,站在一旁的潘金蓮心頭微微一顫。她望著桌上那疊銀票,心中復雜難言。這筆銀子對王招宣而言或許算不上什么,但對于她來說,卻是一筆她自己永遠無法償還的巨款。
她曾以為,自己這一生都只能在這座翠影樓里沉浮,永無出頭之日。可如今,就在這片歌舞升平之地,在這個滿是交易與算計的場所,有人愿意為她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只為將她帶走。
這一刻,她的心中不知是感激,還是惶恐。
老鴇確認無誤后,笑得愈發諂媚,親手取出契約,雙手奉上,“王老爺果然爽快!從今日起,潘姑娘便是您的了。”
王招宣接過契約,隨手折起,收入袖中,語氣依舊平靜:“既然如此,便告辭了。”
說罷,他站起身,朝潘金蓮看了一眼,淡淡道:“走吧。”
當王招宣收起潘金蓮的賣身契,冷靜地道出“走吧”二字時,潘金蓮的心仿佛被一根無形的弦猛地撥動了一下。
她站在原地,仿佛還未完全反應過來——就這么簡單?這座困住她許久的翠影樓,這座她日日夜夜夢想著逃離的地方,竟然在今晚,她可以就這樣離開?
身旁的老鴇仍笑著,笑容諂媚而世故,然而在燈火的映照下,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種復雜的神情。是嫉妒?是不舍?還是對潘金蓮即將步入未知命運的冷漠?
不遠處,樓中的姐妹們站在二樓欄桿后,目送著她的背影,有人眼中透著羨慕,有人滿是不屑她能感覺到,翠影樓里許多雙眼睛仍在暗中注視著她。
她沒有回頭。
她不愿意回頭。
從小到大,她的每一次回頭,都是因為被人驅趕、被人輕視、被人嘲笑,而這一次,她想要用堅定的步伐告訴自己——這一次,她是自己選擇離開的。
可就在她即將踏出最后一步時,樓中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哭聲。
那哭聲很輕,很遠,仿佛是某個女子壓抑的嗚咽,在這深夜之中,顯得格外清晰。
潘金蓮的步伐微微一頓。
她知道,那是樓中某個姐妹的哭泣。
她們或許羨慕她,或許嫉妒她,或許根本不相信她真的能夠得到自由。但這一切已經與她無關。
她低下頭,緩緩邁出了最后一步。
身后,翠影樓的大門在風中輕輕晃動,仿佛一個即將徹底封存的夢境。
翠影樓的規矩向來森嚴,多少姑娘青春耗盡,多少人被贖后又被送回,多少人終其一生都只能困在這幾間雕梁畫棟的房間里。可如今,她潘金蓮,竟能真正地離開。
潘金蓮緩緩低下頭,緊了緊衣袖,她的步子邁得不快,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記憶的泥淖之中,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回憶——初入翠影樓的屈辱、夜夜笙歌的無奈、那些虛偽而浮華的笑臉、那些被灌醉的夜晚、那些她不愿再憶起的時光。
而現在,她終于要走了。
她走得很穩,腳步并不踉蹌,腰背筆直,未曾有半分遲疑。
這一刻,她知道,翠影樓已成為她的過去,而她,終于向著未來邁出了第一步。
當她走出翠影樓大門的那一瞬間,一陣夜風迎面撲來。
這風與樓中的溫暖香氣截然不同,帶著夜晚獨有的清冷,輕輕吹拂過她的面頰,仿佛將她身上殘存的脂粉味、酒氣與纏綿的余韻一并吹散。
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涼意從鼻尖滲入肺腑,讓她的意識瞬間清明。
夜色下的魚臺縣城與翠影樓內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街巷沉靜,行人稀少,只有幾盞風中搖曳的燈籠,映照著兩側斑駁的墻壁,顯得有些冷清而深遠。
她輕輕閉了閉眼。
這才是外面的世界……
沒有絲竹亂耳,沒有脂粉香熏,沒有那些虛偽的笑臉與諂媚的言辭,只有一片寂靜,只有遠處低沉的夜潮聲,只有風聲輕輕拂過耳畔。
她緩緩睜開眼,發現王招宣正站在前方,目光平靜地望著她。
那雙眼睛里沒有其他男子那樣的貪婪,也沒有帶著施舍的憐憫,他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她,仿佛在確認她是否已經準備好迎接自由。
“走吧。”他淡淡地說。
潘金蓮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點頭,緩步向前。
王招宣早已備好了馬車。
馬車停在街道旁,車夫靜靜地坐在前方,目不斜視,仿佛這一切只是尋常的一次接人送行。
潘金蓮站在車前,輕輕抬頭,看了一眼車簾。
她沒有立刻上車,而是轉頭看向王招宣。
“王老爺……”她輕聲喚道。
王招宣的目光平靜而深邃,他沒有催促她,只是微微點頭,道:“你想說什么?”
潘金蓮沉默了一瞬,低下頭,雙手不自覺地交握在一起,似乎在整理心緒。
她本以為,自己踏出錦香樓的那一刻,會是喜悅的、激動的,可是此刻,她的心中卻涌起了一絲復雜的情緒。
她的自由,是用八百兩銀子換來的。
她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被買走了”,只是這一次,她的買主不同。
她想問王招宣,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愿意花如此高昂的代價贖她?她的命運是否真的就此改變?她的未來,是否真的能回到她夢寐以求的“家”?
可她終究沒有問出口。
因為她知道,今晚她能踏出這道門,便已是天大的恩賜,至于未來如何,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一福身:“多謝老爺。”
王招宣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么,只是微微側過身,示意她上車。
潘金蓮深吸一口氣,最終抬腳邁入了馬車。
車簾緩緩放下,將她的身影遮住。
王招宣沉默片刻,隨即也登上馬車,吩咐道:“走吧。”
車夫一抖韁繩,馬車緩緩啟動,碾過青石板路,朝著王府駛去。
在馬車離開的那一刻,錦香樓的燈火依舊明亮,歌聲依舊飄蕩,可潘金蓮知道,這一切已經成為她的過去。
這一夜,她終于走出了囚籠,走向了她尚未可知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