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在枝葉間漸漸沒了聲響,夏日的樂曲正慢慢隱去最后的音符。
天空褪去了盛夏時那種刺目的湛藍,變得有些高遠而淡薄,幾縷白云慵懶地飄浮著,空氣里帶著最后一點暑氣。
1978年秋,一中開學。
全校初中部和高中部加起來,一共四個年級,二十四個班級,大約八百名學生,吳姍姍和莊圖南就在其中。
二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通常是早上一起去學校,進了校門之后,吳姍姍和莊圖南就各自分開,午飯不在一起吃,放學時再在車站碰面,坐車回家。
下了車,吳姍姍和莊圖南溜達到巷子口。
“姍姍!有你的信。”
郵遞員是周邊鄰里的熟人,巷子里的人他大多都能出來名字。
一封從浙江溫州寄來的信遞到姍姍手中。
信封上最惹人注目一枚40分的郵票。
莊圖南脫口而出:“這是老師上課提到過的,徐悲鴻的馬,好漂亮。”
“你喜歡?”吳姍姍詫異地看了莊圖南一眼,“《奔馬》發行的時候我集了一套,可以借你看看。”
莊圖南解釋:“不是喜歡這套郵票,是喜歡徐悲鴻畫的馬,要是能去看看徐悲鴻的真跡就好了。”
上初中之后,莊圖南對文學、藝術之類的話題很感興趣,經常泡在圖書室里。
“這幅畫藏在北京呢,你要是考到北京的大學就能去看了。”
吳姍姍摸了摸信封的厚度,確認里面沒有現金,直接拆開信。
莊圖南轉過頭,目光從信上移開,邊說:“北京太遠了,考大學還是選擇上海更好。”
信封中有一張信紙。
信紙上只有七八行字,大意是蔣勝男的舅舅同意了吳姍姍的要求,結清這款衣裙的貨款之后會把現金寄過來,期待收到她的第二套設計圖紙。
附帶了一份報價單,單價是22元。
1978年是服裝產業首次和紡織業區分開,歸于輕工業部門管理。
溫州政府愁于停滯不前的經濟發展,對市民自發的經營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各種文件上只一味地寫,響應國家解放生產力的號召。
蔣勝男舅舅原先像其他裁縫一樣,有人拿著布料來找他做衣服,讓他做什么樣的衣服,他就做什么樣的,做完后收十幾、二十元的手工費。
和吳姍姍的合作是他第一次嘗試模式化制衣。
蔣勝男抵達浙江后,她舅舅連夜拿出了家里大半積蓄,購入了幾臺國外的先進縫紉機,走精制服裝的路線,制作了一套樣衣穿在模特身上,整日擺在櫥窗里展示,新穎的樣式吸引了不少追趕潮流的顧客來定做。
以前都是顧客要什么,裁縫做什么,款式要求多,差別大,做起來慢,現在來的客人大多指定就要櫥窗里的樣式,熟練起來,做得快了,品質卻沒下降。
舅舅想招個徒弟幫忙,蔣勝男毛遂自薦,現在就在舅舅手下學手藝。
這些內容,在信里簡單被提及。
吳姍姍讀完后感嘆:“沿海的個體經營這方面確實比蘇州放開早。”
“你說什么?”
莊圖南以為吳姍姍和自己講話,目光再次放在吳姍姍身上,卻沒聽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叫做個體。”
吳姍姍把信疊起塞進裙子的口袋里:“個體就是市民自己做買賣。”
“像倒買倒賣,投機倒把一樣?”
吳姍姍想了下,否定:“不完全算吧,他們只是自己生產,自己銷售,沒什么人管。”
莊圖南沒見過這種個體戶,有些半知半解:“不管就叫個體戶,管的話就叫投機倒把?”
吳姍姍被逗笑,不知道該怎么說,索性聊起紡織的事。
“我們的棉紡廠基本上都生產軍綠這樣純色的布料,很少有花紋的,但沿海那邊的很多工廠都喜歡生產帶各種花紋,各種質感的布料。”
莊圖南表示贊同:“我記得你說過,你身上這套就是在浙江的親戚幫忙做的,這花紋看起來就是沿海生產的布料。”
他指的是吳姍姍正穿著的暗紅格紋背帶裙。
吳姍姍點頭:“是啊。”
莊圖南突然笑起來,打趣道:“我媽和宋阿姨上次看見你穿這件裙子,一個說想給筱婷做一件,一個說想給自己做一件。”
宋瑩就在院子里,一墻之隔的距離剛好能夠聽見站在門外的兩人聊天。
她推開院門,冒出腦袋,把莊圖南嚇一跳。
宋瑩開玩笑:“阿姨家里就阿姨一個穿裙子,也不能給林棟哲那小子做條裙子啊。”
“宋阿姨。”
吳姍姍乖巧地向宋瑩打招呼。
宋瑩眼睛彎成月牙:“放學了就不要光站在門口聊天了,進來玩呀姍姍,筱婷和林棟哲也在家呢。”
吳姍姍輕輕搖頭,細聲道:“不了宋阿姨,我們倆都還有作業要寫呢。”
被拒絕宋瑩也不惱,只有感慨。
林棟哲回家不看書,整天出門上躥下跳,讓她每每見到吳姍姍和莊圖南都要感慨自己怎么沒生出一個愛學習的孩子。
吳姍姍幾步就進了吳家院子。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雞鴨,偶爾在地面上踏出輕響。
房門關著,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吳姍姍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感覺到一點反常。
這個點,吳建國和張阿妹還沒回來算是合理,但小敏應該是在家的才對。
正想著,吳姍姍突然覺得身后涼颼颼的。
她慢慢挪動了幾步,靠近桌子,寒意還是如影隨形
吳姍姍拿起水壺給自己倒水。
裝著涼白開的水杯逐漸貼近嘴唇。
下一秒,吳姍姍迅速轉身,手腕一轉,杯里的水全部潑到對面的臉上。
“誰!”
“姐,是我。”
聽到聲音,吳姍姍拿著水杯的手垂下,這才看清是小敏。
緊繃的四肢放松下來,她微微偏頭,眉心擰出一個小結:“你從哪里出來的,干嘛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
小敏臉龐濕漉漉的,水順著發絲和臉頰啪嗒啪嗒的滴下,領口更是慘不忍睹,一大片水漬,讓衣服的顏色看起來深一塊淺一塊。
聽到吳姍姍的質問,小敏慌亂抬手,用袖口擦拭著兩頰,嘴唇哆哆嗦嗦地開開合合,像是有千言萬語在舌尖打轉
幾經猶豫,小敏深吸一口氣,終于開口。
“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說吧。”
小敏接受著吳姍姍的目光,感覺里面像是有無數細密的鉤子,裹著濃濃的審視。
她絞住衣角:“這件事和你有關......和爸媽也有關系......我們還是找個別的地方說吧。”
看著小敏狼狽的樣子,吳姍姍答應下來,選了平時少有人去的地點。
“你換件衣服再去吧,我先去那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