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三年三月十七·未時正·蒙頂山茶場**
陸明卿的指尖在泛黃的賬冊上摩挲,裁紙刀寒光一閃,刀刃刺入《天圣茶課》第三卷的裝訂線。
窗外暴雨如注,鉛灰色的云團壓得茶場屋檐低垂,雨水順著歇山頂的鴟吻獸首傾瀉而下,在青石階前撞成碎玉。他蹙眉盯著“雨前茶二百三十斤”的墨字,忽然刀尖一滑——楮皮紙裂開細縫,一片暗紅斑駁的茶芽從夾層悄然滑落。
葉脈虬結如蛛網,凝結的血漬在漏窗透進的雨光中泛著詭譎釉色,像極了去年潭州茶商暴斃案中,死者牙縫嵌著的那片血茶。
“典事大人!茶馬司八百里加急!”
書吏王五的破鑼嗓撕裂雨幕。陸明卿不動聲色地用《茶經》壓住異樣的茶芽,賬頁卻無風自動,簌簌翻至末章。燭火搖曳間,一行朱砂小楷從紙縫滲出:**“戊戌年霜降,短斤一百七十三”**。
他喉頭一緊——戊戌年霜降,正是前任押運使陳平連人帶車墜入嘉陵江的日子。
油紙傘骨咯吱作響,鎏金公文筒從傘下遞出。筒身火漆上的雙鳳銜芝紋被雨水浸透,孔雀藍印泥正順著鳳尾蜿蜒暈染,將青磚地洇出幾道妖異的靛痕。陸明卿接過銅筒時,指腹擦過筒底兩道交錯的刻痕,狀若毒蛇獠牙。去年深秋,他跪在嘉陵江畔的泥濘中查驗陳平遺骸時,那輛傾覆的轅車底板,也刻著同樣的軍中暗語:**“鴆”**。
“趙主簿特意叮囑,要您即刻畫押。”王五的蓑衣滴著水,在青磚地上蜿蜒出蜈蚣狀的濕痕。火漆裂開的剎那,一縷混著檳榔氣息的龍腦香鉆入鼻腔。陸明卿瞳孔驟縮——蜀地深山怎會有嶺南市舶司的貢香?上月查封瓊州走私船時,他在暗艙成簍的砒霜旁,見過一模一樣的毒果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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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三刻·茶場廨房**
暴雨砸在歇山頂的琉璃瓦上,炸開萬千銀珠。公文展開的瞬間,燭芯突然爆出朵青白色的燈花,將“陸明卿”三個字的投影扭曲在粉墻上,宛如吊頸的繩結。
“著蒙頂山茶場典事陸明卿,于三月二十押送瑞云翔龍貢茶三十六簍入京……”
他的目光在落款處凝成寒冰。朱砂官印旁黏著半枚指紋,螺紋間隙嵌著的茶末泛著金斑,與賬冊中帶血的茶芽如出一轍。
“陸典事平步青云,當真是天道酬勤。”
陰惻惻的嗓音貼著耳根炸響。陸明卿轉身時,主簿趙德芳的皂靴已碾住那片飄落的火漆。這個克扣他三年俸祿的上司,此刻正轉著串雞骨白佛珠,官袍下擺沾滿猩紅泥漿——蒙頂山特有的朱砂黏土,只分布在禁采的北坡崖洞。
陸明卿躬身長揖,鼻尖掠過對方袖口逸出的檳榔香。上月那艘瓊州貨船的暗艙里,成簍的毒果與砒霜同儲一室,船主脖頸處烙著的雙魚紋,與趙德芳腰間魚符袋上的刺繡分毫不差。
“此去汴京八百里驛道……”趙德芳枯枝般的手指摩挲魚符,銅器摩擦聲刮得人耳膜生疼,“陸典事可莫要步了陳押運的后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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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三刻·裝車場**
暴雨中的裝車場鬼氣森森。三十六輛黑漆轅車如玄甲衛列陣,青篾茶箱在雨中泛著冷鐵幽光。跛腳茶工老張蜷在第三輛轅車下,桐油刷子正反復涂抹加固的篾條,動作機械如提線木偶。
“開箱。”陸明卿舉起羊角燈,琉璃罩將雨幕濾成渾濁的琥珀色。
老張的獨眼在火光中瑟縮:“大人……昨日巳時便封箱固篾……”
話音未落,劇烈的咳嗽震得篾箱哐啷作響。紛紛揚揚的茶末灑落,在燈光里泛起星點金斑——硫磺熏制的私茶痕跡。陸明卿記得刑部邸報記載,去歲潭州茶商暴斃案,死者牙縫里就嵌著這種金斑茶末。
驚雷劈裂層云。
陸明卿瞥見老張翻卷的袖口下,腕骨處淤青形如鷹爪。三日前巡山,他分明看見趙德芳的親隨指上戴著嵌鷹首的玄鐵扳指。那扳指內側刻著“將作監丙字號”,是軍械司打造弓弩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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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初·嶺南商隊**
“典事大人!嶺南商隊求借雨棚!”
守衛的呼喊撕裂雨簾。十輛烏篷馬車沖破雨幕,領頭商人玄色大氅翻卷如夜梟振翅,腰間雙魚玉墜在閃電中泛起青光——嶺南鹽鐵使的家紋,此刻卻懸在一個商賈的蹀躞帶上。更詭異的是,商隊馬匹的蹄鐵印在泥地里,竟呈罕見的六瓣梅花狀,與五年前荊湖路私鹽案中的蹄印圖譜完全吻合。
陸明卿按緊魚符袋,指腹觸到夾層里突兀的硬物。借著轉身查看馬車的陰影,裁紙刀挑開內襯:一片染血的茶芽正滲著暗紅,葉脈紋路與賬冊中那片嚴絲合縫。更令人心驚的是,茶芽背面用蠅頭小楷寫著“陳”字,正是陳平的手跡。
馬車隊里忽傳出嬰兒啼哭。那聲音尖利如竹哨,混著雨聲竟似山魈夜嚎。陸明卿猛然回首,老張佝僂的身影連同第三輛轅車已隱入雨霧,唯留地上一串凌亂足跡,轉瞬被暴雨吞噬。他注意到足跡邊緣的泥漿泛著詭異的碧色,與趙德芳官袍下擺沾染的朱砂泥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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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三刻·驚變**
松明火把忽然齊齊搖曳。
陸明卿的瞳孔驟然收縮——在嶺南商隊末車的篷布縫隙間,半張慘白的人臉正死死盯著他。那人額間點著朱砂,眉骨處有道蜈蚣狀的舊疤,正是茶馬司失蹤半年的前任押運使陳平。更駭人的是,陳平的瞳孔蒙著層灰白翳膜,脖頸處紫黑尸斑已蔓延至下頜,分明是深埋地底月余的腐尸才有的特征。
“大人小心!”王五的驚呼炸響耳畔。
陸明卿側身閃避的剎那,裝車的青篾箱突然爆裂。二十個錫罐滾落雨地,罐身“瑞云翔龍”的朱砂拓印正在暴雨中溶解,露出底下“黃芽”兩個漆金小篆。其中一個錫罐裂開,滾出的根本不是茶葉,而是布滿孔洞的人指骨,骨縫里塞著干枯的茶梗。
驚雷再起時,商隊馬車的篷布突然掀開。十三具桐木人偶整齊端坐,每具人偶手中都捧著一盞越窯青瓷茶甌。甌中茶湯猩紅如血,水面漂浮的正是帶血的黃芽茶。最中央的人偶忽然抬手,機械的指尖蘸著茶湯,在車板上寫出血字:
**“茶引即死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