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后,本應留在法堂上主持事務的師叔突然折返,玥兒瞬間預感不妙。
玥兒不動聲色,雙目如電地看著師叔,他又胖了許多,一身華麗僧服,胸前的漢白玉袈裟環和天然的雞油黃蜜蠟掛珠,在陽光下異常顯眼。
掛珠上的每顆珠子都是那么的飽滿,色澤是那么的鮮亮。手中的琥珀念珠,通體透亮,而且質地均勻,一看這些物件就知價格不菲。
那位簡樸清癯威嚴之人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已是眼前這位一身貴富,往日總吵嚷著要改革寺院的人,如今終歸是得償所愿了。
叔師身后跟隨著幾位陌生僧人,大約二十出頭,一身痞氣,看著就像剃了光頭的混混。
幾雙賊溜溜的眼睛在玥兒身上上下打量。
玥兒如寒箭般的雙目向那些僧人掃去。
暗忖:師叔都收了些什么弟子?一群烏合之眾!
那些僧人被玥兒犀利的眼神一瞪,頓時感覺一股寒氣順著他們的脊梁,緩緩地漫到頭頂。幾人立馬收起目光,望天望地,望左望右,就是不敢再望她。
玥兒轉眼又巡視一周,奇怪,為什么今日一直不見師叔唯一的徒弟-悟智?主持葬禮,他理應出現的,出什么事了嗎?
“道濟,你們幾個回法堂,接下來這里由無為他們幾人留守,你們不必理了。”
“師叔,收納師父骨灰是我們幾位親傳弟子的份內事,不可讓人代勞。”大師兄義正嚴辭地回答道。
其余師兄也一一附和,你一言我一語地辯解這樣不合規矩。
“夠了,現在我是住持,我說的話就是規矩。”釋真一臉慍色地瞪著道濟幾人說道。
“師叔,如若我們不走,你亦如何?”玥兒冷冷地問道。
釋真沒想到眼前的小丫頭如此執拗無禮,她就是讓她師父給寵壞的。
釋真氣得面目扭曲,卻還竭力按捺著怒火,“玥兒,你師父就是這樣教你對尊長說話的嗎?”
“師父教導弟子們以寺為家,勤修三學,恪遵六和,遵守佛制,戒行清凈,自尊自重---”玥兒冷冽地望著師叔,憤憤不平地答道。
“哼!看這架勢,你們是不想聽令于我啦?”釋真氣得臉頰發燙,聲音發抖。
釋真暗自咬牙,這死丫頭竟敢在這么多面前落自己的臉面,是真豈有此理 。
“不服從師尊者,逐出寺門!”釋真盛怒道。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四周尚有部分剛用罷齋飯便折返涅磐臺的信徒,聽聞釋真大和尚如此言語,愈發驚愕,皆低聲私語,紛紛議論起來。
““你……”玥兒未料到師叔竟如此蠻不講理,正欲上前理論,大師兄卻緊緊拉住她的手腕,沖著她微微搖頭,示意她保持冷靜。
玥兒手腕上的動脈及手背上的青筋一茬一茬地跳動著,指關節也咔咔作響。
她怒目而視著眼前耀武揚威的人。
師叔憑什么不讓她與師兄們收師父的骨灰,他在心虛什么?
此時,空氣中飄來陣陣香氣,縷縷白煙從涅磐臺上盤旋而上,飄向天際。
原本暴怒杵在原地的玥兒,望著那縷白煙一陣愣神。
忽地,手腕被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拽上,大師兄道濟一把拉上玥兒就往寺院走去。
玥兒回頭恨恨地看了師叔一眼,心中暗道:師叔你等著,我一定會查明師父死因,您攔不住我的。
入夜,玥兒曲腿坐在床上頹然地凝望向窗外,看著高懸于蒼穹的那一彎慘淡的弦月愣神。明明是好好的一盤圓月,卻非要被生生咬下去一大片。
這時門外響起了師叔釋真的聲音。
釋真端著一個楠木托盆,若無其事地走進玥兒臥房。日間的劍拔弩張,好似從未發生過。
玥兒依然曲腿靠坐在床頭,望著窗外,沒有搭理來人。
釋真直勾勾地看著玥兒的側臉走近,那色白如脂的臉上,布滿濃濃的憂傷。
玥兒一動不動,在朦朧的月色下宛如一座美人冰雕。
釋真看得入神,屋內陷入靜默。
玥兒感受到師叔那怪異的目光,極不舒服地動了動身子,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直視來人。
釋真倏然回神,將托盆隨意往書桌上一放,自顧自地拉開椅子坐下,略帶憂傷地說道:“這是你師父的遺物,今日師叔說話是有點過份了.......”。
“師叔,我師父是怎么死的?”玥兒又轉頭望著窗外,不待釋真說完,她冷不丁打斷了他。
釋真一怔,心中咯噔一聲,心虛得竟有些結巴起來。“你-你這個孩子問得,他-當-當然是病死的啊!”
“他-他說自己是風寒癥,他自己開的藥方子,吃來吃去不見好,我說送他去醫院,他有多頑固,你是知道的,他從來不聽我的,死活都說生死本是尋常.......。”
玥兒認真地聽著,狠狠地閉了閉眼,低下頭去又睜開,望向窗外。
釋真說圓弘大師走得突然,什么也沒有交代給他。
玥兒想,師父應該是來不及交代就圓寂了,心口一陣揪心的疼。
釋真一番虛情假意的推心置腹后,隨即小心翼翼地問玥兒:“玥兒,你仔細想想,你師父曾經有沒有和你提及過或交給你什么特別的物件,比如玉佩、佛珠什么的,要你好好收藏保管?”
釋真問完,目不轉睛地盯著玥兒,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么蛛絲馬跡似的,他心里清楚,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卻是個有著八百個心眼的小鬼頭。
玥兒一聽,甚覺奇怪,為什么師叔問這個?師父兩袖清風 ,他有什么師叔你會不清楚嗎?
她垂眸沉思,想想師父這么多年來確實沒有與她提過什么特別的物件,就十六歲那年,養父母突然墜崖,在辦理喪事后,師父悄悄贈于她一只乾坤鐲,叮囑她不能吿知他人手上這只鐲子的名字,并囑咐不要輕意取下,此鐲可保她平安,要是有人問起此鐲來歷,就說是養父母的遺物。
思至此,玥兒不露聲色,哽咽說道:“沒有啊!我師父從不佩戴玉飾,他身上就那二串木珠,你也知道的。年后我回大學前,師父只說要我潛心研學,到時學有所成,可以造福蒼生---要我去廣闊的天地見世界見眾生見自己,可我---卻見不到他了。”說完,埋頭在雙膝上,嚎啕大哭起來。
釋真皺著眉頭思索片刻,這確實會是師兄說的話。
“那你接下來如何打算啊?”
玥兒回答,要留至師父骨灰入塔,然后回大學繼續學業。因為奔喪,這次大一期末考,還有兩科末考,就請假跑了回來。
事實也確實如此。
玥兒得知師父圓寂消息的當晚,她打電話向教授請假時,已是在趕往高鐵站的路上。
大學教授及領導一聽圓弘大師病逝,也異常震驚,讓她趕緊回寺,學校會酌情處理這事。
此時,釋真聽聞玥兒所言,心中了然,頷首示意,寬慰她幾句后,旋即起身離去。
子時,夜朗星稀,山門外樹影婆娑、無風自動。
涅槃臺鬼影憧憧,外圍站著八人,手提木棒,左右張望。臺上四人正把燃盡的骨灰小心翼翼地倒進一個罐子里。
玥兒藏在樹后,左右兩手各握著幾顆鵪鶉蛋大小的石子,朝著自己相反方向的樹林猛力拋出。
涅槃臺上的人果然受驚,外圍八人一窩蜂地沖向石子落地的方向。
倒骨灰的四人頓時停下動作,戰戰兢兢地面面相覷。
玥兒從樹后竄出,快速掠過草叢,一個騰空落在四人面前,不待四人尖叫,她已抱起裝有骨灰的罐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幽藍夜下,草木清香,蟲鳴陣陣。
樹林中,五個飄閃的身影蟄伏在黑暗中凝望著那抹遠去的清影。
靈泉山的小溪靜靜地流淌著,一孑清影在溪邊蹲下,將手中抱著的瓦罐格外小心地放在草地上。
玥兒將披散的頭發束起,挽起衣袖,左手腕上烏黑發亮的乾坤鐲透著冷光。她雙手伸進清涼的水里,捧起撲在臉上,將臉上塗抹的碳灰洗去。
清洗過后,玥兒跪在瓦罐前伏首叩頭,“師父原諒玥兒不孝又無能,暫時無法讓您安歇于圓寂塔內,待徒兒查明您的死因后,定將您送回靈泉寺。”
玥兒說完,抱著瓦罐,竄進草叢拎出自己上山時帶來的帆布單肩背包,她沒有多作停留,徑直朝著山下與養父母生活多年的屋子狂奔而去。
午夜的鄉村萬籟寂靜,玥兒來到山下的家門前,憑借著皎潔的月光,赫然發現大門門鎖被撬,心中一驚。
她推門而入,反身閂上大門。警惕地查看一遍家中所有房間的門鎖,無一例外,全部被人撬開,屋內的東西有被翻動過的跡象。
玥兒無暇去思索其中原因,快步走進自己昔日的臥室,打開電燈。時間緊迫,她把瓦罐放于桌上,取來干凈的勺子。
拿勺子的手微微顫抖著,緩緩地伸進瓦罐里,閉上眼,調整了有些急促的呼吸,然后睜開,不出所料,眼前瓷白色的勺子里盛著的是黑色的骨灰及骨碎。
一個健康的人,他死亡后火化的骨頭應是雪白色。
即使是身體免疫力比較低下,生前經常患病吃藥的人在死亡后,火化后的骨頭也只會呈現紅色或粉色等多種顏色。
只有中毒死亡,或者是吸毒死亡的人,在火化后,他們的骨灰是黑色。
師父當然不可能吸毒,那只能是中毒!
她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握著勺子的手抖得厲害。
雖然之前預知會是這樣的結果,真正面對,卻是這么疼!這么痛!
是誰下的毒手?是師叔嗎?
師叔,我發誓,我師父若得不到安息,你也別想安穩地做靈泉寺的住持。
玥兒抹了把淚水,動作迅速地把勺子里的骨粉分別倒入兩個膠盒里,裝入膠袋,放進背包,然后封好罐口。
一切收拾妥當,玥兒抱起瓦罐正欲關燈出門,這時門外響起了紛沓而至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