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之戰中,光武帝劉秀的威名震動天下,他的帝王大業也由此開端。王邑、王尋率領的軍隊號稱百萬,來攻打由散兵組成的漢軍,這是決定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將領們想要分散回到各個城池,劉秀卻決心迎敵,但將領們不聽從。如果在臨敵之時軍心渙散,失敗也就隨之而來。劉秀心里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卻難以向這些平庸的將領講清楚,這本該是他慷慨激昂地據理力爭、痛哭流涕以爭取眾人聽從的時候。然而他卻微笑著起身,等將領們來請教時才說,而不是強行勸說。萬一將領們不再詢問,直接驚慌逃散,他難道能不跟著一起陷入絕境嗎?唉!這就是大有作為的人與那些只憑一時意氣行事的人不同的地方。
王尋、王邑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將領們想要逃散卻來不及了,劉秀心里清楚這一點。他知道將領們想逃卻逃不掉,此時如果再強迫他們迎戰,只會引發他們的激烈反對,讓他們更加膽怯,所以有時候不爭反而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強行爭辯反而得不到。而且不止如此。就算敵軍沒有立刻壓境,將領們驚慌潰逃時被敵人追擊,王邑沒有謀略,嚴尤猶豫不決,敵軍雖然人數眾多但缺乏紀律,外表看似強大實則內部空虛,那么在將領們潰敗之后,敵軍因驕縱懈怠,我們再趁機反擊,難道就沒有辦法取勝嗎?只是不像現在這樣容易罷了。就算將領們都逃亡了,劉秀也不會滅亡,就像項梁戰死之后,漢高祖劉邦依然能夠興起,這就是明證。劉秀微微一笑,心中已有勝算,又怎會有閑工夫和這些平庸的人爭論是非呢?
更重要的是,得失在于人為,存亡卻取決于天意。劉秀肩負著漢朝復興的重任,如果王尋、王邑真的能長驅直入,將領們又無法振作起來,那么事情的成敗、自身的生死,就只能聽天由命,不是人力所能強求的。如果沒有那種對生死存亡一笑置之、順應時勢的度量,在生死關頭,情感就會先因貪生怕死而崩潰,即便像其他將領一樣慷慨痛哭、據理力爭,也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表現。憑借偶然想出的一個計策,心懷激憤地想要取勝,這更是自取滅亡的做法,又比那些慌亂的將領好在哪里呢?
天下如此廣大,生死的變故、興衰的關鍵,若不能超脫其外,以豁達的心態看待,就無法深入其中,掌控局勢的發展。所以周武王的詩中說:“不要三心二意?!痹谧鍪轮耙斏髦\劃,在行動之后則要坦然面對,不被得失所困擾。上天賦予帝王智慧的同時,也一定會賦予他們勇氣。這里所說的勇氣,不是逞一時之勇,而是在生死存亡面前能保持鎮定,不失分寸。劉秀微笑著起身,不與將領們爭論是進是退,他遠超常人之處,尤其體現在這里。
楚懷王派漢高祖劉邦入關,劉邦的帝王大業由此奠定;更始帝派劉秀去安撫河北,劉秀的帝王大業也因此有了根基。大有作為的人在剛開始興起的時候,不想親自挑起戰事,也必定要借助他人的力量來成就大業;等到他們威名遠揚,卻還追隨在隊伍之中時,那么事業的成敗就不完全取決于自己,而要借助他人;稍有想要獨攬大權的想法,災禍就會在身邊爆發,宋義就是因此死在項羽手中,劉伯升(劉秀兄長劉縯 )也是被李軼、朱鮪害死。
那么,項羽禁止劉邦入關,更始帝聽從朱鮪的建議,拒絕劉賜的請求,不把河北交給劉秀,他們就能保住自己的皇位,沒有人來爭奪嗎?答案是否定的。禽鳥之間以氣勢相互制約,人與人之間則靠道義相互驅使。項羽有韓信、陳平這樣的人才,卻無法阻止他們離開;更始帝有隗囂,卻不能讓他歸服,就是因為他們沒有駕馭人才的能力。就算把劉邦、劉秀控制在手中,既不能好好任用他們,又不能輕易殺掉他們,項羽和更始帝只會因為無計可施而陷入困境。三齊之地剛剛分封就反叛,彭越、陳余、英布等人飛揚跋扈,等待時機,王郎在河北突然起兵,赤眉軍掉轉矛頭向西進攻,項羽和更始帝始終無法穩固自己的地位,只會不斷地引發禍亂。就像爾朱兆無法控制高歡一樣,更何況劉邦、劉秀這樣深受百姓擁護的人呢!所以,那些認為范增、朱鮪的謀劃是忠誠之舉的人,實在是愚蠢,他們的計策不僅無法挽救失敗,反而會讓天下更加混亂。沒有駕馭豪杰、平定四海的方法,卻懷著猜疑嫉妒之心去為難他人,只會更快地走向滅亡。
帝王代替上天施行賞罰,如果摻雜權謀,就會違背天意,天下人也不會信服,這不僅僅體現在對臣民論功行賞、按罪施刑上。周武王把武庚封在東國,這是不得不封,這是順應天意;周公輔佐成王時誅殺武庚,也是不得不殺,同樣是順應天意。在夏、商、周三代以前,如果諸侯有道,天下人就會歸附他,他便成為天子;如果天子無道,天下人就會背叛他,他就會退為諸侯。武庚本來就應該被封為諸侯,所以不得不封;但武庚應該安心做諸侯,卻妄圖再次奪取天下,那就不得不殺。既然是代替上天進行賞罰,就應該光明正大地與天下人共同行使賞罰的權力,而不是為了操縱局勢而采用一些曲折的手段來駕馭他人。蘇洵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用權術來揣測帝王的舉動,這就形成了小人的歪理邪說。
王郎派杜威前來請求投降,杜威替王郎請求封萬戶侯,劉秀說:“他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眲⒐閯⑴枳樱ǔ嗝架娝⒌幕实?)請求投降,詢問劉秀會如何對待劉盆子,劉秀回答:“只讓他保住性命罷了?!边@話說得真是大氣!劉秀順應天意進行賞罰,不摻雜個人的意圖和智謀,這才真正是秉承天意、順應天命的君主。王郎是個妖人,妖人發動叛亂,不可不殺;但因為他投降了就暫且饒恕他,或者最終拒絕他的投降并將其斬殺,以此來懲戒天下那些妄圖作亂的人,這樣天下才能安定。劉盆子是個被人擁立的愚人,他愚蠢又地位低下,卻想覬覦皇位,本可以殺了他;但他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聽從他人的命令,所以也可以寬恕他;劉秀讓他保住性命,還授予他閑散的官職來供養他,既合乎道義,又體現了仁愛。尤其難得的是,劉秀一句話就做了決定,沒有用委婉的言辭去誘導,坦誠直接,向天下昭示了刑賞的公正。所以說,這話說得真是大氣,體現了順應天意、公正無私,不愧是秉承天意的君主。
那些主張運用權術的人卻不這樣認為,他們心里厭惡某人,卻暫且答應他,覺得這樣可以籠絡群雄的心,讓劉永之流能夠改變態度。難道他們沒看到唐高祖李淵對待李密的例子嗎?李密后來的結局又如何呢?一旦權術、欺詐之風盛行,天下人就會競相虛偽行事,所以整個唐朝時期,藩鎮時而反叛,時而歸服,與朝廷相互交易,戰爭也因此無法停止??梢?,所謂的權術并非真正的權謀,只是用虛偽來助長禍亂罷了?!稖a》中說:“有罪之人不敢赦免,天帝的臣仆我也不敢隱瞞,天帝心中自有明察。”只要內心真誠,遵循天意,又怎會擔心天下人不服呢?何必因為畏懼而像商人一樣與他人討價還價呢!所以說,那些用權術來籠絡天下的人,不過是婦人之見罷了。
馮異在洛陽招降李軼,李軼回復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希望我們能齊心協力成就大業?!瘪T異斬殺武勃時,李軼緊閉城門不救援,照理說應該接受他的歸降,這樣洛陽很快就能攻下。但劉秀卻公開了李軼的書信,導致朱鮪殺了李軼。李軼原本和劉伯升一起起兵,后來卻諂媚地侍奉其他將領,因嫉妒劉伯升而進讒言害死了他,劉秀早就想除掉他。李軼死后,洛陽城的圍困過了一年才解除,有時候寧可勞神費力,也不能貪圖眼前的功勞,而要伸張正義,這就是一個例子。殺害劉伯升,本是朱鮪的主意,李軼只是順從朱鮪才參與其中。劉秀對朱鮪,派岑彭去勸降,說:“成就大事的人,不會計較小小的怨恨,朱鮪如果投降,官職和爵位都能保住,我對著河水發誓,絕不食言?!敝祯n投降后,被封為將軍、列侯,還能世代傳承爵位。同樣是怨恨,劉秀卻做出不同的處理,明白事理的人對待恩怨的方式,往往不是普通人能夠理解的。
話雖如此,但這又怎么會讓人難以理解呢?劉伯升剛開始起兵時,李軼積極響應,還迎接劉秀并一起謀劃,原本是劉秀兄弟的心腹。更始帝即位后,朱鮪、張卬突然顯貴,李軼立刻背叛劉秀兄弟,投靠了他們。見風使舵,是小人的常態,但李軼又何至于反目成仇,對昔日的盟友痛下殺手呢?等到劉秀剛剛平定河北,有了入關的想法時,更始帝把三十萬重兵交給李軼駐守洛陽,而李松剛剛被赤眉軍打敗,李軼又看到長安局勢不穩,便想歸附劉秀,還厚顏無恥地接受了馮異所說的“齊心協力”的話,毫無羞愧之感。劉秀說:“李軼(字季文)這個人詭計多端,讓人難以捉摸?!庇谑枪室饨柚祯n之手殺了他,但對李軼的懲罰還不足以消除劉秀心中的怨恨,所以不能用對待朱鮪的方式來對待李軼。
朱鮪出身于平林兵,比劉秀更早起兵,和劉伯升原本沒有交情;他奉更始帝的命令,謀劃殺害劉伯升,這不過是像范增對項羽那樣的愚忠罷了。更始帝的將領大多是盜賊出身,只有朱鮪與眾不同。他殺了劉伯升,卻留下劉秀不殺,一心只知道有更始帝,不顧及其他;其他將領憑借功勞想要封王,更始帝不敢違背,只有朱鮪堅守高帝當年的約定,推辭了膠東王的封爵;他受命堅守洛陽,與寇恂、馮異拼死作戰;等到長安被攻破,更始帝向赤眉軍投降,洛陽孤立無援,他卻仍然堅守城池,因為殺了劉伯升而感到慚愧,所以不投降。所以在更始帝的朝廷中,真正能有所作為的,只有朱鮪一人。在侍奉君主的道義和立身的恥辱感方面,他做得還算不錯。如果劉秀因為怨恨李軼而遷怒于朱鮪,拒絕他投降并殺了他,那就是為了個人的私怨而不顧天下的大義,還會鼓勵臣子懷有二心,在是否忠誠之間搖擺不定,這樣又怎么能勸人忠誠呢?孔子說:“以正直來回報怨恨?!闭?,就是遵循事理。對于李軼,劉秀怎能忘記他的罪過;對于朱鮪,又何必耿耿于懷呢?
效仿卓茂的做法,能感化現在的人嗎?答案是:為什么不能呢?但效仿卓茂的做法,就一定能感化人嗎?答案是:為什么一定能呢?為什么會這樣說呢?如果一個人一直品行端正,內心真誠,沒有虛偽的成分,在大節上也不犯錯,那么他的行為自然會和順,不會有刻意做作的感覺,為人篤實,也不期望立刻建立功名,一切順應自然,別人也難以違背他的意愿。如果不是這樣,就會像嚴詡治理潁川時那樣,把地方搞得一團糟,他就是孔子所說的“鄉原,德之賊也”(看似忠厚老實,實則危害道德的人 )。王莽掌權時,上下都盛行虛偽之風,那些模仿卓茂的行為來標榜自己德行的人,不止嚴詡一個;王莽樂于推舉這些人來迷惑天下,這些人也樂于依附王莽來獲取利益。王莽攝政時,卓茂稱病辭官,他的名聲在當時并不顯揚,王莽也沒有為難他。卓茂能夠超脫世俗,安于貧困,不追求虛名,始終保持樸實的作風,他的境界遠超常人。
卓茂曾對他的下屬百姓說:“人之所以能群居而不亂,與禽獸不同,是因為有仁愛、禮義,知道相互尊敬、侍奉。”他啟發那些愚昧百姓的糊涂思想,讓他們明白天理自然的道理,那些只在表面上裝作寬厚仁愛來博取名聲的人,怎么能達到他這樣的境界呢?正因為卓茂有這樣的品質,所以他雖然沒有顯赫的名聲,但志向始終沒有改變;雖然他的行為有時不符合世俗的想法,但他始終堅守自己的天性。如果不是這樣,表面恭敬實則諂媚,看似寬厚實則松懈,看似樸實實則粗鄙,內心沒有堅守的原則,不能顧全大局,只是裝出一副從容平和的樣子,就像石建那樣,雖然能獲取顯耀的名聲和豐厚的利益,但卻無法讓自己的兒子有個好結局。上天不可欺瞞,人也不能被多次愚弄。所以,想要學習卓茂的人,不要只模仿他的行為舉止。
鮑永、馮衍在得知更始帝滅亡后才投降,這是正確的做法。然而,他們既然已經不能對舊主從一而終,選擇歸降以避免戰爭攻守帶來的災禍,難道還能期望有意外之福降臨嗎?鮑永因為立功而被封侯,雖然他可以坦然接受,內心也不會愧疚,但這也只是聽憑新君主的賞賜罷了。馮衍說:“天命難以知曉,做人的道理卻容易堅守,堅守正道的臣子,何必擔心死亡。”如果真的明白這個道理,那么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地位低下還是尊貴,都能悠然自得地過日子,等待天命,不妄求其他,這樣難道不是大丈夫嗎?但馮衍卻因未能得志而怏怏不樂,把怒氣發泄到妻子兒女身上,還在文章中抒發自己的怨恨;那么他之前堅守孤城、抵抗大敵而不投降,只不過是為自己日后改換門庭留下一個所謂的“氣節”,馮衍的一生,就毀在了這里。劉秀最終棄用他,不也是應該的嗎?
劉秀對待彭寵的方式,若不說他刻薄寡恩,實在說不過去。王郎之亂時,如果沒有耿況和彭寵的支持,劉秀很難取得成功。天下大致平定后,劉秀卻好像忘記了彭寵的功勞,還讓年輕驕躁的朱浮地位在彭寵之上,彭寵怎么能不怨恨呢?劉秀還把朱浮彈劾彭寵的奏章泄露出去,激怒彭寵,促使他迅速反叛,然后再消滅他,真不知道劉秀是怎么想的?;蛟S是因為彭寵當初派出精銳騎兵幫助劉秀討伐王郎時,并非真心歸附,只是被吳漢、王梁脅迫引誘,而耿況、寇恂也在一旁勸說,所以劉秀和彭寵之間產生了間隙,即使彭寵有功勞,也被視為有罪?當時天下大亂,人人都在爭奪帝王之位,在那種混亂的局勢下,很難判斷一個人的真實想法;既然彭寵對自己有過幫助,在危急時刻救過自己,就不應該忘記他的功勞。劉秀能夠容忍懷有二心的人,卻不能容忍彭寵,這是為什么呢?
不過,彭寵不得善終,也有他自己的原因。耿況當初決定歸附劉秀,是寇恂促成的;而且耿況決定聽從寇恂的建議后,就派自己的兒子耿弇親自率領軍隊前來,稱帝的建議,耿弇也毫無避諱地向劉秀秘密陳述,所以寇恂雖然受到重用,但也無法掩蓋耿況父子對劉秀的忠誠。彭寵卻不是這樣,他聽從吳漢和王梁的計策,就把事情完全交給他們去做,還提供大量兵力,結果成就了吳漢和王梁的豐功偉績,自己卻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吳漢和王梁在中原地區四處征戰,而彭寵卻安穩地坐在漁陽,他怎么如此沒有主見,輕易地把權力交給別人呢?彭寵再愚蠢也不至于如此,由此可知他內心一直猶豫不決。如果劉秀成功,吳漢和王梁就是為他效力;如果劉秀失敗,吳漢和王梁承擔責任,而他還能擁兵據守漁陽,置身事外。唉!身處亂世,手握重兵,這種形勢下不可能無所作為,這可不是像儒生和謀士那樣猶豫不決、瞻前顧后的時候。如果覺得不能輕易托付自己的命運,那么像竇融那樣,雖然歸附較晚,但也不會被猜疑;如果確定可以追隨某人,那么就應該下定決心,生死與共;如果只是暫且與之合作,給自己留有余地,這種做法會犯英明君主的大忌,還會遭到眾人的指責,很少有人能避免災禍?!兑捉洝氛f:“在泥沼中等待,會招來賊寇。”即使謹慎行事都可能有危險,更何況還有兇悍的妻子和小人在一旁煽風點火呢?在亂世中選擇去留,只需要依據道義來決定;道義確定后,再堅守誠信,即使遇到危險也可能避免災禍。猶豫不決是成事的大敵,不是說做事不能急躁,而是說不能懷有二心、伺機而動。彭寵最終難免一死,這可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即便如此,劉秀如果能忽略彭寵的心思,銘記他的功績,不忘記在患難之時的那份初心,那么事情自然會順利發展。而劉秀的刻薄寡恩,不能因為彭寵的狡詐愚蠢就推脫責任。
劉秀奪得天下,比漢高祖劉邦還要艱難。建武二年,劉秀已經定都洛陽,但天下的戰亂才剛剛開始。劉秀能夠憑借的,只有河北地區。然而彭寵在幽州反叛,五校軍還在黃河以北的內黃一帶橫行。函谷關以西,鄧禹雖然進入了長安,但赤眉軍在城外環繞,鄧禹無法控制局勢。郾城、宛城、堵鄉、新野、弘農等地,就在附近,這些地方的賊寇接連反叛,相互牽制,局勢比更始帝在長安時還要糟糕。劉永、張步、董憲、蘇茂等人在東方割據,成為陳地、汝南一帶的心腹大患;隗囂、公孫述暫且不說,以后還有時間平定他們。與漢高祖劉邦出函谷關之后,只需對付一個項羽,消滅項羽后天下就平定的情況相比,兩者的難易程度相差太大了。
有人說:項羽是強勁的對手,而赤眉軍、五校軍、劉永、張步、董憲、蘇茂這些人,都比不上項羽,所以劉秀取得天下更容易。但賊寇的強弱哪有固定不變的呢?項羽強大的時候,也可以被削弱,弱小的勢力又怎么不能變強呢?曹操曾擔心袁紹難以平定,最終與他抗衡的卻是來自周瑜率領的一股力量;苻堅掃平慕容氏、姚氏這些長期為患的勢力,卻在淝水之戰中被謝玄率領的一支軍隊打敗,一蹶不振。時勢興起,各種力量匯聚,人為之效力,上天也似乎讓其變得更加聰明,燎原之火,哪怕只有一點火星沒被滅掉,轉眼間就能燒毀整片森林,這又怎么能預測呢?而且,合力對付一個敵人,目標明確,精力集中,沒有其他干擾,取勝自然相對容易;而要同時應對四面八方的敵人,這邊剛平定,那邊又興起,沒有安寧的日子,取勝自然就困難了。假如讓漢高祖劉邦在滎陽與項羽對峙的時候,遇到劉秀當時面臨的眾多敵人,敵人趁機攻打他的后方,項羽不用相約,其他人就會與他形成掎角之勢,劉邦肯定難以抵擋。由此可見,劉秀取得天下是多么艱難,而他的神武更是深不可測。
仔細觀察劉秀能夠制勝并平定天下的原因,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以靜制動、以道制權、以謀制力、以緩制猝、以寬制猛罷了。劉秀曾說:“我用柔道治理天下?!辈粌H治理天下如此,他奪取天下時也是如此。這里所說的柔,并不是軟弱,而是回歸根本,自我治理,順應人心,不違背自然規律。孟子說:“遵循法度,等待天命?!眲⑿愦蟾啪褪沁@樣的人吧!漢高祖劉邦興起的時候,天下人一起起來反抗秦朝,大家競相施展智謀和武力,沒有人在乎名義,人心也沒有被迷惑。而劉秀是憑借百姓思念漢朝的民心才興起的,但劉玄、劉盆子、孺子嬰、劉永、劉嘉等人,都是漢室宗親,誰才是真正的正統并沒有明確的定論。如果在名分大義上有所動搖,那么僅靠智謀和武力是無法讓眾人屈服的,所以更始帝滅亡后,他的舊將們還憑借著各種理由想要爭權奪利。那么劉秀能夠讓眾人的智謀和力量都為自己所用,除了依靠正道,還能依靠什么呢?當天下處于分裂混戰的時候,劉秀卻憑借正道取得了勝利。他即位不久,就修建郊廟,祭祀祖宗,制定制度,進行封賞,任用伏湛,征召卓茂,勉勵寇恂安撫河內,命令馮異安撫關中,一切都從容不迫,鎮靜地凝聚已經歸服的人心,而不是急于爭戰。就這樣,那些驕橫跋扈的人,都自行陷入困境,紛紛瓦解。如果換做漢高祖劉邦來應對,未必能像劉秀這樣迅速平定天下。劉秀的謀略真是深遠??!
唉!如果取得天下的人都像漢高祖劉邦那樣興起,卻沒有劉秀這樣深遠的謀略繼承其后,那么天下后世可能會懷疑商湯、周武王的誓言和誥命只是空洞的言辭,認為只要憑借智謀和武力就可以奪取天下。曹操還有什么可顧忌的,不敢稱帝呢?石虎、朱溫這樣的人又怎么會讓天下人畏懼,而不被長久擁戴呢?三代之后,取得天下的人,只有劉秀堪稱卓越,宋太祖趙匡胤次之。他們雖然也有小的瑕疵,但大體上已經很完美了。
赤眉軍放棄長安,向西逃往安定,這并不是鄧禹的力量能夠驅趕他們造成的,而是因為他們糧食吃光了,只能到別處掠奪,他們本來就沒打算在安定久留,肯定還會回到長安。鄧禹沒有趁著赤眉軍有潰敗之勢,追擊并逼迫他們,反而進入長安,安安穩穩地等待他們回來,這就如同洪水決堤、癰瘡潰爛,還能抵御嗎?于是鄧禹退到云陽,士氣已經低落,卻又在長安堅城之下再次攻打赤眉軍,他的失敗也是必然的。所以善于用兵的人,關鍵在于把握時機。赤眉軍糧食耗盡,向東返回,此時的時機與之前不同了,只要在險要之地攔截,就能置他們于死地。鄧禹卻違背劉秀的命令,在關內與赤眉軍交戰,為什么之前那么膽怯,現在又如此沖動呢?
然而劉秀最終在宜陽遏制住赤眉軍,讓他們全部投降,他沒有顧忌“歸師勿掩”的告誡,成功堵住了像決堤洪水一樣的赤眉軍,這又是為什么呢?劉秀嚴陣以待,赤眉軍求戰不得,想逃跑也不行,不正面強攻,稍微拖延一段時間,赤眉軍的士氣就會低落。劉秀憑借穩重的策略挫敗了赤眉軍剛猛的氣勢,而鄧禹在赤眉軍剛要潰敗的時候,因為過于穩重而錯失良機。把握時機的變化,在頃刻之間做出決定,這不是僅僅依靠智慧就能做到的,也不是單憑勇氣就能取勝的。岳飛說:“運用的巧妙,全在于用心。”心中時刻牢記,時機自然會在恰當的時候出現,這可不是用固定的理論就能評判的。
史書的可貴之處,在于敘述過往的事情,為后人提供借鑒。作為史官,如果記載得繁多卻不突出治理國家的謀略,后人想要從中獲取成敗的關鍵,以便效法,卻無從下手,這樣的史書又有什么用呢?
劉秀剛開始巡視河北的時候,銅馬等賊軍有近幾百萬人;打敗他們之后,雖然有一些賊軍潰散,但投降的也有幾十萬人。當時,劉秀的兵力還沒有集結起來,還需要借助這些降兵的力量。不久之后,劉茂聚集了十多萬人,在京縣、密縣一帶投降;朱鮪率領近三十萬人在洛陽投降;吳漢、王梁在漳水攻打檀鄉,在鄴東收降了他們十多萬人;五校軍五萬人在羛陽投降;還有擁立孫登的五萬人在河北投降;赤眉軍先后投降的人數不勝數,他們向東返回時剩下的十多萬人,在宜陽投降;吳漢收降青犢軍,馮異收降延岑、張邯的部隊,蓋延收降劉永的殘部,王常收降青犢軍四萬多人,耿弇收降張步的十多萬士兵。前后收降的人數,多得難以計數。打了勝仗,威望樹立起來了,但是如何安置這幾千萬難以管束的人呢?漢高祖劉邦興起的時候,常常擔心兵力不足,急于奪取別人的軍隊,而劉秀兵力充足,安撫這些降兵卻并非易事,這就是劉秀平定天下比漢高祖更難的原因。
百姓容易躁動,卻難以安定,亂世中的百姓更是如此。當他們放下農具拿起武器,或許也是出于無奈,但大多都是游手好閑、驕橫桀驁的人。等到他們習慣了在戰場上生活,靠掠奪食物填飽肚子,搶奪別人的妻子為妻,在戰場上肆意馳騁、喧鬧,唱歌玩樂、傲慢無禮,那么即使當初有不得已的原因,現在也早就拋諸腦后了。把他們全部編入軍隊,那么農民生產的糧食不夠養活他們,織女織的布不夠給他們做衣服,官府日夜忙碌地籌備物資,也無法滿足軍隊的需求。讓他們全部回鄉務農,可田地已經荒蕪,他們的四肢也變得懶惰,放縱任性、狂蕩不羈,無法再聽從父兄和鄉鄰的管教。所以這些人一旦聚集起來又解散,就會豎起耳朵,聽著四方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再次起兵,面對這種已經躁動起來卻難以平靜的民氣,實在是沒有辦法。而劉秀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就讓天下安定下來,這其中必定有高明的方法。史書沒有詳細記載他是如何安撫這些人的,可見班固、荀悅只是寫了一些華麗的文章,卻沒有關注治理天下的謀略,后來的人能從中得到什么借鑒呢?
如果一定要從遺留的文獻中尋找線索,大致推測其中的關鍵,那么可以發現劉秀征召伏湛、提拔卓茂,獎勵穩重忠厚的官吏,以此來調和那些降兵囂張的氣焰,讓他們能夠安心回鄉,百姓不會心懷怨恨而排斥他們,官吏也不吝嗇教導,讓他們遵守規矩,日積月累,慢慢消除他們的不良習性,僅靠這一個舉措,就能很好地應對幾百萬人的不良情緒和有害風氣。其實,劉秀重視文治、不崇尚武力的意圖,在戰爭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已經很明顯了,他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人們的想法,不用言語就能讓大家明白。當這些人還在當兵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回鄉安居樂業的想法,再給予他們田地、房屋和祖墳的安穩生活,他們怎么會不安分呢?從三代以后,只有劉秀堪稱百王之首。為什么呢?在他之前的漢高祖,在他之后的唐朝、宋朝的開國君主,都沒有像劉秀所處的時代這樣,天下幾乎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參戰,人數多達千萬。要理解這些人的想法,思考應對的變化,用寬廣的胸懷包容他們,用道理來規范他們,這談何容易!真的是談何容易?。?/p>
劉秀給隗囂寫信,稱呼隗囂的字,用對待平等國家的禮節,這就失去了駕馭隗囂的正確方法,所以最終失去了隗囂。隗囂與那些狂妄狡猾的人不同,他還知道名義和道義。他剛開始在西州起兵的時候,曾歃血為盟,向漢高祖的神靈發誓,他知道漢朝的天命還沒有斷絕,希望自己能成為中興漢朝的大功臣。更始帝懷疑他并想殺他,他就逃回秦、隴地區,還以與張卬、謝祿這些人為伍為恥。如果劉秀能理解他的心情,用大義來獎勵他,明確君臣的名分,成就他當初的志向,隗囂或許會認為遇到了知己,愿意全心歸附。名義和道義,是隗囂一直信奉的,劉秀用對待敵國的禮節對待他,把他置于名義和道義之外,用這種方式來籠絡他,隗囂就會覺得更始帝剛開始尊重他,最終卻猜忌他,現在劉秀也是如此,他又怎么會放心地歸附并信任劉秀呢?漢文帝對待尉佗,尉佗本來就沒有歸服漢朝的心思,漢文帝降低身份對待他,讓他的驕氣得以平息,尉佗的情況和隗囂不同。隗囂本來就對是否歸附劉秀猶豫不決,劉秀的做法又讓他更加懷疑,即使像馬援這樣慷慨陳詞、極力勸說的人,也無法消除他的猜忌之心。
君臣之間相互親近,天下的局勢才能穩固。所以夏、商、周三代的君王,不與諸侯爭奪臣民,國家能夠存在數百年;即使國家滅亡,他們的后代還能遵守天子的禮儀,不使宗廟社稷滅絕。漢朝繼承秦朝的制度,廢除諸侯,設置郡守,郡守不是世襲的,臣民也經常更換。然而郡里的官吏對待郡守,會遵循君臣的道義,對郡守忠貞不二,郡守去世他們會為其服喪,郡守被免官他們會為其感到恥辱,會盡力保全郡守的名聲,優厚地撫恤郡守的孤兒和幼子,甚至在發生戰亂時,他們會拼死保衛郡守。比如楚郡的劉平,在龍萌之亂時,趴在太守孫萌身上,哭著請求代替孫萌受死,自己身上受了七處傷,還把自己的血給孫萌喝。像這樣的事情,在整個東漢時期數不勝數??だ襞c郡守之間相互親近、忠誠不二,天子不會懷疑他們是在討好、依附權貴,朝廷大臣也不會認為他們是在結黨營私,因此君臣之間相互親近,層層維系,最終都歸屬于天子。所以即使有盜賊興起,也不會像黃巢、方臘那樣僭越稱帝,夷狄侵犯時也不會釀成永嘉之亂、靖康之禍那樣的災難,三代分封制的遺風,在郡縣制中得以延續,沒有消失。
到了后世,黨爭興起,人們唯恐別人不與自己劃清界限,告發之風盛行,唯恐百姓不冒犯上級,這樣做本想讓臣民只尊崇天子,卻不知道一旦關系破裂就難以修復,怎么能只靠天子一人,在皇宮中控制住天下各地的人呢?引導百姓遵循道義,百姓尚且會追逐利益而忘記恩情;引導百姓相親相愛,百姓尚且會違背公理而人心離散;又怎么能再鼓勵那些刻薄、違背正道的行為呢?三代之后,只有漢朝能夠在滅亡后復興,后世難以企及,這是有原因的啊!
有些言論一旦發表就無法收回,不良的習慣一旦形成就難以改變,如果沒有圣人出現,就只能等它自行停止。班彪勸說隗囂,竇融決定歸附劉秀,都以符命為依據;班彪和竇融身處亂世,卻能保全自身和名聲,他們都是所謂的豪杰之士,然而他們的依據卻是這些,更何況那些平庸的人呢?
孔子去世后,他的七十多位弟子的思想影響逐漸減弱,人們舍棄道理而談論天命,用術數來窺探天意,即使是賢能的人也難以自拔,對天命將信將疑。劉楊制造“癭楊之讖”來迷惑眾人,張豐把藏有玉璽的石頭當作寶貝,自我迷失,他們都因為這些導致禍亂,最終丟了性命。以劉秀的英明,都擔心不用這些符命之說就無法打動天下人,于是用五行之說、割裂六藝的方式來解釋天命,這種風氣持續了二百多年,直到魏晉時期才逐漸衰落,其危害竟然如此嚴重!
孔子稱贊《周易》是為了讓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運用其中的道理。其中的道理,不過是陰陽、柔剛、仁義這些,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道理。到了漢朝,卻出現了與正道無關的術數來擾亂正道;過了千年,周敦頤、程顥、程頤闡發《周易》的微妙之處,來抵制邪說,邵康節卻還拿著從陳摶、穆修那里學來的東西,冒用伏羲、周文王、孔子的名義,用這些來推測帝王的興衰,這不是君子能夠認同的。這大概是京房、夏賀良之類學說的殘余,又一次興起的歪風吧!
在人們對事情將信將疑的時候,如果對方有隱瞞的事情,而我也跟著隱瞞,那么疑慮終究無法消除;如果我能坦誠地指出對方的疑慮,讓對方感受到我的信任,這難道是什么高深莫測的威嚴手段嗎?不過是讓對方看到我真誠的內心罷了。竇融在河西的時候,對是否歸附劉秀猶豫不決,一些好事的人還向他進獻像尉佗那樣割據一方的建議,這是竇融一直不敢說出口的想法。劉秀給他寫信,直接點明他的心思,河西地區的人因此震驚并歸服。劉秀能夠使眾多豪杰歸服,用的都是這個方法。
那些有所隱瞞而不敢說出來的人,是害怕別人知道。他們還會猜測,即使別人知道了我的想法,也無法阻止我,大家都隱瞞不說,那么對方就會擔心我心懷殺機,在暗中算計他;不然就會認為對方懷疑自己,卻又拿自己沒辦法。如果我明白地說:我已經知道你必然會有的想法了,但我不會因此怪罪你;我也不會阻止你這樣想,因為我根本不害怕。這樣就能讓對方感受到我的恩情,而不是讓對方覺得我在隱忍懦弱。這不是權術,而是依靠自己的內心,不擔心別人會傷害自己,清楚地知道離合得失的規律,對上聽從天意,對下信任他人,這看似是權術,其實其中蘊含著正道。這就是劉秀的高明之處,他的做法奇特卻又不違背正道!
從學士大夫出身,學習經術,最終登上皇位的有三個人:劉秀、劉備、梁武帝。所以他們的施政措施與那些從民間崛起的英雄有所不同,而劉秀的境界又比其他人要高得多。
劉備學習儒家學說,卻又沉迷于申不害、韓非的法家思想,歷經世事變遷,權術讓他的內心變得復雜,諸葛亮年輕的時候急于建立功勛,因此用刑名之術擾亂了原本的治理之道。梁武帝篡位后,又想起自己所學的東西,覺得自己的行為在名義和道義上無法自圓其說,不得已,聽說佛教有“心亡罪滅”的說法,可以用來掩蓋自己的過錯,就借此來掩飾自己的惡行,真是愚蠢。然而,對于那些服喪期滿后入朝為官,卻面無悲戚之色的士大夫,梁武帝終身不再錄用他們,他始終不忍心讓倫理道德在天下滅絕,人性之道還能借此勉強保存,這比蕭道成只看重利益要好得多。劉秀卻可以說是沒有忘記自己的所學。天下尚未平定,戰爭頻繁,他卻急切地遵循古典制度,推行禮樂,以寬厚之心待人,以仁愛之道行事,還憑借學問來提升自身的美德。就像《易經》中所說的“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他在成就大業的道路上始終不懈怠。三代之后若論太平盛世,沒有誰能超過他。所以說,劉秀遠超其他人。
唉!古代沒有不學習的天子,后世卻出現了不學習的宰相。用不學習的宰相輔佐從民間崛起的天子,國家治理無法達到古代的水平,這種情況從漢高祖就開始了,并非僅僅是秦朝的問題。秦朝因此滅亡,漢朝卻因此興起,滅亡的可以作為后世的警戒,興起的卻成為后世效仿的對象,人間的綱紀想要存續,真是太難了!
王元勸說隗囂憑借險要地勢據守,等待四方局勢變化,他會失敗也是必然的。天下正處于大亂之時,士人都渴望建立功名,百姓也希望能在戰火中得到喘息的機會,能夠成為他們的領袖的人,是眾人所期盼的。人們都在等待我,而我卻在等待別人嗎?等待,往往是災禍的根源。如果一定要說等待,那么儒生懷揣著治國的學問等待尋求治世的君主;或者武夫憑借剛健的體魄想要施展才能,等待有作為的君主,這兩種等待是合理的。但對于那些想要開創非凡大業的人,如果目光不關注四海,心中不考慮萬民,力量不足以讓眾人的智謀和力量為自己所用,謀略不能在天下人之前規劃出廓清禍亂的首要功績;卻只是端坐不動,茍且偷安,等待別人先行動,然后趁機謀取利益。如果等待的人比自己賢能,那自己只能低頭受制于人;如果等待的人與自己實力相當甚至不如自己,即使僥幸能制服對方,也無法讓天下人心服口服。這就像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又像老鼠等待夜晚出來活動,這樣怎么能成為天下的英雄呢?手握重兵,占據險要之地,身邊也有謀臣武士可供驅使,卻只因有等待他人的想法,就使自己陷入坐困愁城的境地;伸長脖子期盼,仰望上天,俯視大地,環顧四海,還慶幸各地紛紛起兵,這樣的人不過是擾亂天下的人罷了。擾亂天下的人,沒有不滅亡的。
嚴光不愿侍奉劉秀,與長沮、桀溺、丈人這些隱士相比,他的心胸更加狹隘。長沮、桀溺、丈人是因為知道大道無法施行,迫不得已才放棄君臣之義選擇隱居,所以孔子說他們是“隱者”。所謂“隱”,就是隱藏自己的主張,安于自身的處境,并非沒有可以展現的才能。劉秀平定了王莽之亂,繼承了漢朝的正統,推行禮樂制度,遵循古典規范,即使還有不完善的地方,也正需要賢能的人用正道去輔佐他,而嚴光為什么把天下大勢看得如此消極,急切地避開劉秀呢?倘若他是因為曾與劉秀是同學,就不屑于做他的臣子,那大禹、皋陶為什么都能安心地侍奉堯、舜,并向他們稱臣呢?
像周黨這樣的人,就更加乖僻了。朝廷多次征召他,他才肯上車前往,到了朝堂卻傲慢地伏地不拜,在君臣禮法之下表現出憤怒不滿的情緒,范升彈劾他對君主不敬,他又怎能逃脫罪責呢?周黨聽聞《春秋》中有報仇的說法,卻不辨是非,僅憑自己的想法就起兵與人相互仇殺,他大概和北宮黝(戰國時期的勇士,以勇敢和固執著稱 )之流是一類人吧!北宮黝對諸侯毫不畏懼,周黨對天子也沒有敬畏之心。劉秀賜給他布帛,讓他回去,這對他來說是多么大的恥辱??!劉秀以寬廣的胸懷包容了他,而周黨卻顯得如此渺小。
王良應召為官并接受俸祿,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突出的功績,但他身居高位卻能保持恭敬節儉的品德,與君子之道還不算相差太遠。所以說,君子把出仕當作踐行正道的途徑,除非是夷狄、盜賊,沒有哪個平民會以匹夫之身對抗天子。范仲淹說:“《易經》蠱卦的上九爻所說的,嚴光(字子陵)有這樣的表現?!钡绻诓磺‘數臅r候,只是憑借清高來標榜自己,那就如同《易經》中“比之無首”(意為在親附眾人時卻沒有首領的風范 )所說的那樣,這樣的人哪里值得效仿呢?
來歙出使隗囂那里,憤怒地用激烈的言辭指責隗囂,甚至想要刺殺他,而隗囂卻無法加害于他。史書記載來歙有信義,言行一致,他往來游說的事情,都經得起查驗,所以西州的士大夫都敬愛他,也因此使他免受傷害。信義對于人來說太重要了!
士人處于紛爭的時代,在往來傳遞命令時失去信義的情況有兩種,但擾亂天下的人不算在內。一種是那些習慣運用游說之術的人,他們認為在生性多疑、狡猾奸詐的人面前表現出質樸和真誠,會被視為迂腐笨拙而不被接受;于是就用機巧去對付機巧,用詭辯去應對詭辯,在出其不意中施展手段,以為這樣更容易打動對方;卻不知道有限的智謀去對抗多變的奸詐,往往無法取勝,反而會正好激起對方的怒火。還有一種是心中沒有主見,容易被外界事物迷惑的人,當兩個勢力相互猜忌時,其中的情況很難揣測,而他們所爭論和想要的,不過是和與戰、合與離這兩種選擇罷了。這些人想要收斂卻故意張揚,表面上期望不高,實際上要求苛刻,言辭中往往有過分夸贊或過分詆毀的成分。他們沒有堅定的立場,被對方夸張的言辭所迷惑,就輕易相信并傳播,而這些言辭往往經不起查驗;這樣一來,原本沒有欺騙卻變成了欺騙,等到欺騙被揭露,再后悔也來不及了。這兩種人,既失去了信義,又大多被人厭惡。
所以莊子雖然不算真正明白大道的人,但他關于游說的言論卻很透徹,不要傳播那些夸張不實的言辭,就能不失信義,來歙大概就是明白這個道理并能堅定地踐行吧!就像踩到老虎尾巴卻不被老虎咬傷,只要始終保持真誠就可以了。
設立官職的方法,與選拔人才的方式不同,但又相互關聯,其中的道理很難說清楚。精簡官職是為了讓百姓休養生息,但這樣一來,那些等待被任用的士人就會晉升受阻,無法激勵人們向善。不精簡官職,有一技之長的人就可以通過展示才能獲得獎勵;然而,這樣會導致勞役增多,百姓疲憊不堪,難以承受,而且還會引發更多的議論,法令條文更加繁雜,職責劃分不清,權力不統一,做事的人困難重重,事情也容易受到牽制和質疑。官吏減少,法令簡化,那么貪婪的官吏和殘暴的人就會趁機獨攬大權,肆意妄為,無法相互監督;而小吏和豪強就更容易鉆空子,為非作歹。所以在官職的設立與廢除、法令的繁雜與簡化之間,其中的道理很難把握。
天下有確定的道理,卻沒有固定不變的方法。確定的道理,就是了解人、安定百姓、任用賢才、遠離奸佞;沒有固定的方法,是因為官職的設立與廢除、法令的繁雜與簡化,要根據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不能一成不變。
在戰亂剛剛平息的時候,不用擔心士人不積極追求功名,反而要擔心他們爭名逐利。一個人有武藝,一個士人有口才或文筆,在混亂的時候嘗試施展并僥幸成功,效仿的人就會接踵而至;如果再為他們提供太多進取的途徑,讓他們的心志變得浮躁,那么就會出現拋棄父母、離開祖墳、舍棄田地,只為了追求功名利祿而盲目冒進的人,這種情況屢禁不止。只有官職精簡,難以容納太多人,他們才會退而求其次,安心處于平靜的生活中,這樣爵位和俸祿才會顯得珍貴,人們的廉恥之心也會逐漸興起。而且,百姓在經歷艱難困苦之后,只求能平安度日。那些觸犯法律的人,大多是殘暴蠻橫、肆意妄為的,他們的惡行顯而易見;不然就是疲憊不堪、無所依靠又不知好歹的人;很少有那種奸詐狡猾、善于鉆法律空子且難以察覺的人。所以法律寬松、官吏減少,治理起來反而更加輕松。況且,各項事務剛剛開始,暫且讓天下百姓休養生息,即使有些事情沒有做好,也可以等百姓生活安定之后再處理。此時郡縣之間距離遙遠,事務不必過于精細,正是為了讓不安定的局面逐漸穩定下來,這就是精簡官職的好處。
等到天下已經安定,人們習慣了安穩的生活,政治教化松弛,需要重新整頓的時候;在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各種途徑讓士人通過正當方式獲取功名,他們衣食無憂、安居樂業,就會漸漸忘記進取,那么貴族子弟、優秀的年輕人,也會在學校中失去志向,甘愿局限于務農或做其他普通的工作。如果不多設置一些職位,開設更多的科目,引導他們走上君子之道,那么質樸的風氣就會逐漸變得粗鄙,詩書禮樂也無法培養出優秀的人才。而且,殘暴的人無法肆意妄為,就會隱藏起來施展奸詐手段;豪強日益強大,就會公然違法,為所欲為;此時如果一百里才設置一個亭,一千里才有一個縣邑,長吏稀少,屬官不足,就會導致消息閉塞,難以了解情況。而且官吏習慣了簡略的辦事方式,事情就會越積越多,教化無法深入,各項事務準備不充分,官府無法有效管理百姓,事情不能提前謀劃,就無法應對突發情況。這樣一來,合并官職、謹慎選拔人才,卻無法充分發揮天下人的才能;精簡官吏、讓百姓休養生息,卻無法有效治理萬民;吝嗇爵位和權力所帶來的危害,難道比官員冗余帶來的危害小嗎?所以說,道理是確定的,但方法卻不是固定的,要根據時代的變化來決定。
劉秀在建武六年,河北剛剛平定,江淮地區才安定下來,關中地區也才剛剛穩定,此時承接王莽時期隨意分割郡縣、更改官職、法令苛刻繁瑣的局面,又處于四海動蕩、各方勢力紛紛崛起之后,人們心中追求功名利祿的僥幸心理難以消除,劉秀于是合并、裁減了四百多個縣,減少了官吏的數量,只保留了十分之一,這正是順應時勢的做法??!這正是順應時勢的做法??!但要知道,這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方法。
竇融責備隗囂說:“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城郭都變成了廢墟,百姓流離失所,死于溝壑。如今上天的運勢稍有好轉,將軍卻又給百姓帶來災難,那些孤兒寡婦又將流離失所,說起這些真讓人痛心?!比嗜怂f的話,能帶來的好處真是廣泛?。?/p>
勸說別人停止戰爭、歸附自己,要是只從強弱的角度去說,我處于強勢,誰又甘愿處于弱勢呢?這樣只會激起對方的反抗。用天命來勸說,上天的視聽來自百姓的視聽,不提及百姓,卻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符瑞上,狂妄的人很容易偽造這些來迷惑眾人,反而會讓禍亂更加嚴重。只有竇融這樣的言論,雖然隗囂沒有聽從,但已經讓他內心感到悲傷,士氣也因此受挫。秦、隴地區的百姓聽到這些話,必然會埋怨隗囂,不愿意為他賣命;而漢朝那些拿著武器奔赴戰場、背著糧食供應軍隊的人,也會知道這不是皇上忍心毒害他們,而是禍亂是由隗囂引發的,不得不如此。竇融這番話帶來的好處真是廣泛啊!
然而竇融說這些話,并不是把它當作控制隗囂、離間秦、隴地區人心的手段。怎么知道是這樣呢?如果竇融把這當作一種手段,那么他說話就不會如此深切;而竇融保全河西地區,歸附劉秀,用實際行動踐行了自己的話,讓百姓免受戰亂之苦,他不僅僅是說說而已。竇氏的后代,與漢朝相始終,這源于他當初的一個善念,帶來了百年的恩澤。
國家治理出現弊端,往往是因為只依靠法律而不重視人才。法律,難道是天子一個人就能掌控并用來全面監督大臣的嗎?實際上還是要依靠人來執行法律。于是就會出現舍棄大臣而任用小臣,舍棄舊臣而任用新晉升的人,舍棄忠厚寬恕的士人而任用那些心存僥幸、幸災樂禍的小人的情況。這些人的言論并非毫無根據,他們也不擔心在執行法律時找不到依據,于是國家大事就陷入混亂。江馮請求讓司隸校尉督察三公,陳元反對這個提議,劉秀聽從了陳元的意見,駁斥了江馮的邪說,這可以看出劉秀懂得治國之道。大臣之間相互包容,是弊端產生的根源;大臣之間相互揭發,是危害達到極點的表現。像江馮所說的那樣,讓下等人告發他們的上級,子弟控告他們的父兄,這樣一來,三綱五常就會淪喪,國家離滅亡還會遠嗎?
大臣,是每天在天子身邊商議國事的人;用人和施政的得失,天子每天都和他們討論爭辯,怎么會擔心不了解情況呢?然而,天子對大臣產生懷疑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天子不親自處理政務,疏遠大臣,讓他們不能每天在自己面前匯報情況,于是大臣就無法再等待天子的命令,只能自行其是。天子既然疏遠大臣,很多事情來不及了解,就像害怕鬼魅的人害怕黑暗一樣,而且也無法保證大臣一定不會作惡,于是督察就變得必不可少。那些嫉妒、苛刻的小人,就會借此擾亂國家政事,離間君臣之間的關系。他們所揭發的事情未必不正確,但權力卻因此逐漸下移,無法控制。假如天子恢復與大臣坐而論道的禮儀,勤于對內朝和外朝事務的詢問,相互咨詢,解決國家大事中的疑難問題,大臣每天侍奉在天子身邊,就沒有機會結黨營私;那么設立臺諫,對上可以糾正君主德行的過失,對下可以了解各地的情況,原本就不是讓他們去做那些兇狠攻擊他人的事情,這樣一來,大臣們就不敢當面欺騙君主、擅自行事,又哪里需要督察呢?
況且大臣,不是一下子就登上高位的。如果天子親自處理政務,那么作為侍從的人每天都能與天子親近,那些擔任地方要職的人,通過實際考察他們的才能,根據政績的優劣進行選拔并征求各方意見,這樣就能早早地選拔出合適的人才,又何必等到他們登上三公之位后才去考察呢?只有當君主懈怠政事、驕傲自大時,才會對大臣的優劣判斷不清,于是就依靠嚴厲的督察法律,認為這樣就能輕松治理國家。這樣一來,法律嚴密了,但君臣之間的關系卻疏遠了,小人得到任用,君子卻處境危險,這種局面一旦形成就難以挽回了。
趁著亂世起兵的人,大多不得善終,而隗囂卻能得以善終。隗囂的所作所為,大概還沒有觸犯陰陽忌諱,也沒有引起天下人的深切怨恨,他能善終也算是合理的。如果他的兒子隗純不反叛逃亡,即使世代保有他的封國也是有可能的。隗囂最終沒有始終侍奉漢朝,是因為他受到更始帝失敗的影響,過于膽怯,從而錯失了機會。把自己托付給別人,哪有那么容易呢?所以一定要謹慎;但謹慎過度,就變成了膽怯,于是他原本想要保全漢朝的心意,無法堅守,最終走向了叛逆的道路。然而,他的軍隊沒有越過隴地,他的危害也沒有波及天下,鄭興、馬援、申屠剛離開他而不留戀,來歙刺殺他,他也沒有殺害來歙,這表明他心中還隱約記得名義和道義,這與公孫述、張步、董憲之流有很大的區別。可惜的是,他沒有聽從竇融的建議。他向公孫述稱臣,是因為形勢所迫,沒有其他選擇;而他始終不聽從劉秀的招降,是因為他在馬援、竇融面前感到羞愧,擔心被他們嘲笑自己沒有早早歸附。他因為膽怯而變得愚蠢,但又不愿意做殘忍狡詐、隨波逐流的事情,所以能夠得以善終,避免了被公開處死的下場。這就是所謂的“上天的法則是明顯的,人的禍福都是自己的選擇造成的”。
被任命為將帥又懂得治國之道的人,從古至今都很少見,而劉秀卻能得到很多這樣的人才。來歙在受傷臨死前,口授遺表,沒有提及軍事,卻急切地推薦段襄,說:“治理國家以得到賢才為根本?!边@哪里是一般武將能想到的呢?來歙、祭遵、寇恂、吳漢,這些人出則可以成為能干的官吏,入朝則可以成為大臣。然而劉秀最終沒有讓這些將帥擔任宰輔之職,這些將領也都安心于軍事,不想參與朝廷的政務。唉!劉秀的用意真是深遠啊。所以三代之后,君臣之間都能盡善盡美,只有東漢時期最為突出。
如果是想要治理好國家的君主,喜歡臣子敢于進諫的情況是有的,但敢于進諫的士人卻不常出現。這不僅僅是因為君主不能包容他們,還因為臣子進諫后君主發怒,雖然怒氣可能很快就會平息,身邊的大臣也能從中調解;如果君主最終還是不消除怒氣,那么直言進諫的臣子就會觸怒暴君,可能會被貶職、流放甚至被處死,不過秉持正義的臣子內心能夠坦然,他們的正義也能得到伸張。只是君主的怒氣雖有平息之時,可在旁之人對進諫者的怨恨卻不會停止,他們會趁機詆毀進諫者,還會抓住一些小過錯來敗壞他的名聲和節操,這樣一來進諫者就會身敗名裂,甚至連累子孫、族人和朋友都遭受災禍。所以說,能包容敢于進諫的人并不難,難的是讓敢于進諫的人能安心進諫。
劉秀作為皇室的旁支后裔,從南陽起兵,與當地的人士一起歷經艱辛,經過無數次戰斗才平定天下。他重用南陽人,雖然這有偏愛故舊的嫌疑,但也體現了他不忘故舊的情義。而且南陽的將領和官吏,在功成名就、獲得爵位之后,也沒有聽說過他們有驕橫奢侈、擾亂國法的行為,又何必將他們排斥疏遠、加以防范呢?郭伋作為與劉秀關系并不親近的大臣,在外地任職,卻能慷慨陳詞,毫無顧忌地說:“應當選拔天下的賢能之士,不應該只重用南陽的舊人?!彼敛晃窇帜切鄤蒿@赫的家族,在朝堂上大膽直言,然而劉秀并沒有發怒。而且從鄧禹以下,滿朝都是有功勛的權貴,也沒有人怨恨郭伋。郭伋早就知道這些人不足為懼,所以才敢毫無顧慮地進言。如果都像這樣,士人怎么會不敢進言,又怎么會有不敢說的話呢?各位將領都很賢能,這是因為劉秀能夠鎮撫他們;劉秀獎勵遠方大臣的忠誠正直,讓身邊的大臣也變得公正坦蕩,他的恩威,真是其他人難以企及。宋太祖趙匡胤對趙普心懷不滿,雷德驤僅僅因為進諫就遭到嚴厲斥責,宋太祖雖然想要保全直言的大臣,卻無法完全實現自己的想法。郭伋進言很自然,劉秀聽了也很自然,南陽的功勛舊臣聽了同樣很自然。唉!這樣的君臣關系,在三代之后真是難得一見啊!
建武十二年,天下已經基本平定,只有公孫述還未被平定。漢軍從三個方向同時進軍,將公孫述圍困在成都。此時公孫述的糧食日益匱乏,士氣日益低落,人心也逐漸離散,連王元都背叛他歸附了漢軍,很明顯,此時不用勞師動眾、急于作戰,就可以坐等勝利。但如果逼得公孫述拼死抵抗,他可能會孤注一擲,那就很難對付了。吳漢逼近成都,最終戰敗,這是必然的結果。劉秀在千里之外就能準確預料到這種情況,這并不是他有什么神奇的智慧,只是他能把握大局罷了。
所以善于審時度勢的人,會把對方和自己都置身事外去考慮,然后全面地謀劃,這樣就能察覺到細微的變化;如果只關注眼前的情況,被表面現象所迷惑,那么智慧就會被具體事務所束縛,意外的變故就會發生?!对娊洝氛f:“不要只看眼前。”能夠不局限于眼前的人,他的明智就無人能及了。昆陽之戰中劉秀抗擊王尋、王邑,邯鄲之戰中他逼迫王郎,都是憑借速戰速決取得勝利,那是特定的情況。吳漢效仿他卻失敗了,這又怎么能避免呢!
公孫述的朝廷不適合去做官;即便如此,公孫述也不能和王莽相提并論,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暫且與他周旋,等待時機,不也可以嗎?李業、王皓、王嘉卻立刻以死殉節,這就有些過分了。公孫述剛開始占據蜀地的時候,還沒有稱帝,也沒有施行暴政;如果察覺到他有割據的野心,擔心被他牽連陷害,難道就沒有保全自己的辦法嗎?他們只是在故鄉過著平常的生活,等到災禍來臨卻沒有回旋的余地,身處危險混亂的地方,卻沒有辦法遠離災禍,就像害怕溺水卻先自己跳入深淵,這哪里是那些能夠洞察先機的人會做的呢?
譙通過行賄以免于災禍,這種行為就更加可恥了。身處亂世卻擁有很多財富,用卑賤的行為來祈求生存,這大概就是《易經》中所說的“背負著東西卻又乘車,會招來賊寇”的情況吧!漢哀帝、漢平帝時期,廉恥之道已經喪失,這種風氣演變到極致,變得荒誕怪異,蜀地的人尤其如此。那些普通男女所秉持的所謂“忠誠”,怎么能和龔勝的高潔品行相提并論呢!
晉平公喜歡臣子之間相互競爭,師曠就指責他不像個君主。作為君主,希望自己的臣子相互競爭,這和父親希望自己的兒子相互爭斗沒什么區別。劉秀下詔對任延說:“要好好侍奉上級官員,不要失去自己的名聲?!边@話聽起來似乎不符合君主的身份,但其中卻另有深意。任延回應說:“忠誠的臣子不會盲目附和,附和的臣子并不忠誠,上下都隨聲附和,這不是陛下的福氣?!保ā犊籍悺酚涊d:任延傳中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按照高峻《小史》的記載是“忠臣不和,和臣不忠”,這種說法含義更深刻,也與上文對應,此處從《小史》的記載 )。然而,如果尊卑秩序混亂,臣子相互矯正、相互揭發,從而引發訴訟,阻礙事情的成功,這難道是天子的福氣嗎?
想要讓上級官員行為端正、奉公守法,只需挑選合適的人來擔任。既然已經讓他處于上位,天子如果不能引導他走上正道并控制他的進退,卻依靠下級官吏的剛直來揭發他的過錯,以此來顯示自己的不同,那么就會導致人們相互鼓勵傲慢無禮,而事情的興廢、百姓的利益、法律的輕重,都被人拿來為自己的目的服務。最終的結果是,下級官吏對抗上級,百姓對抗下級官吏,怨恨滋生,流言蜚語興起,詆毀和贊譽沒有標準,訴訟案件像蜂群一樣涌現,天子又憑借什么來治理天下,讓國家像網一樣有條理、不混亂呢?陰陽之氣不和諧,就會產生災禍;臣民之心不和諧,就會引發戰爭。共工、驩兜與舜、禹不和諧,管叔、蔡叔與周公、召公不和諧,像這樣的人能被稱為忠臣嗎?
劉秀感嘆道:“你說得對?!彼潜蝗窝拥脑挻騽恿四兀€是暫且認可他的直率,以促成君臣之間的和諧呢?如果把這當作治理國家的定論,那就錯了。
道并非僅僅是具體的事物,但如果沒有具體的事物作為依托,道就無法得以施行。所以能夠堅守先王之道的人,是君子應該效法和學習的;能夠守護承載道的具體事物的人,是君子應該提拔并借助其力量的。王莽之亂時,禮器典章遭到破壞,公孫述卻鄭重地加以修復。等到他被平定后,益州把他的樂師、樂器、儀仗車、轎子等都送到了漢朝朝廷,漢朝朝廷這才恢復了西漢時期的盛況。從這方面來說,公孫述也不應該被完全貶低。
公孫述的興起并非像亂賊那樣,他對于漢朝,也不像隗囂那樣曾經向漢朝稱臣卻又背叛。他在蜀地這一隅之地,在禮崩樂壞的情況下保存了禮樂制度,準備了禮器來彰顯等級威嚴,李業、費貽、王皓、王嘉為什么把他看作如同夷狄、亂賊一樣,寧死也不與他合作呢?從公孫述自身來說,他沒有平定天下的謀略,也沒有讓天下安定的功績,只是注重形式,卻忽略了根本,坐在那里等待滅亡,確實很愚蠢。但從天下的角度來看,當眾人都在追逐智謀和戰功,幾乎和那些憑借武力爭斗的人沒什么區別時,公孫述能在眾多人中保留一部分禮樂制度,讓后世的君王有所參考,從而成就一代的治理,這也不能說他沒有功勞。馬援是個灑脫豪爽的人,他斥責公孫述為井底之蛙,后世的人因為馬援的貶低,幾乎把公孫述和孟知祥、王建相提并論,這不是太冤枉他了嗎?
漢朝的國運中途衰落,公孫述儲備了文物等待劉秀;五代時期社會動蕩,李氏(可能指南唐李氏 )儲備了文化藝術等待宋太宗。他們的功勞都不可忽視。宋朝失去汴梁后,鐘律等文化制度就失傳了;后來南都淪陷,渾儀也被毀壞,如果當時有公孫述這樣的人,就不應該像李業、王皓、王嘉那樣固執地拒絕他。
漢高祖劉邦剛進入關中時,約法三章,規定“殺人者死”,不需要考察具體情況,一律處以重刑。當時天下正處于混亂之中,百姓對戰爭習以為常,為了報仇或爭奪利益而相互殘殺的情況屢見不鮮,用死刑來統一規定,不容許再復查,約法雖然寬松,但唯獨在這一點上非常嚴格,目的就是為了制止殺戮。
王嘉在漢元帝、漢哀帝時期,減輕了一百一十五種死刑的刑罰,其中有四十二種情況,親手殺人的罪犯可以減死一等。建武年間,梁統認為刑罰太輕,主張恢復舊制。刑罰的制定真是難以權衡??!同樣是殺人,原因卻各不相同。有的是積怨已久、心懷狠毒,為了貪圖利益、爭權奪勢,趁著便利殺害他人;有的是雙方相互敵對,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偶然獲勝后殺了對方;有的是一時憤怒,雖然沒有殺人的意圖,但力氣太大,不小心擊中要害,導致殺人。這三種情況,根據情理來定罪,怎么能一概而論,沒有區別呢?然而,如果制定法律說:要考察殺人的具體情況來量刑。那么狡猾的百姓就會用巧妙的言辭為自己開脫,訟棍會歪曲事實為其作證,受賄的官吏會借此徇私舞弊,法律就會大亂。刑罰的制定真是太難了!
法律應該統一,統一的法律才能不可侵犯,以此來治理天下,讓人們敬畏。所以殺人者死,這一點絕不能含糊其辭,以免開啟奸邪之門;至于要如何慎重地考慮民情,讓死刑犯死而無憾,這就取決于執法的人了。要深入了解百姓的情況,最重要的是挑選合適的刑官,讓他們依據情理來斷案?!渡袝氛f:“對于故意犯罪的,即使罪行輕微也不能放過;對于過失犯罪的,即使罪行嚴重也可以赦免?!惫室夂瓦^失的區別,難道僅僅是指在帷幕外射箭,不知道帷幕里有人,結果射死了人這種情況嗎?被人蠻橫地侵犯,對方懷著殺害自己的心思而來,自己僥幸獲勝才免遭殺害,追究事情的起因,被逼迫到這種境地的情況,也屬于過失犯罪;突然發怒,雙方身體強弱有別,對方要害部位來不及躲避,不幸導致殺人的,也屬于過失犯罪。君王在上面制定統一的法律,不設立減死的條款;刑官在心中權衡,充分考慮情理的差異。那么對于那些故意殺人的,按照故意犯罪的條款處置;對于那些不幸殺人的,謹慎地按照赦免過失的規定處理。法律不被歪曲,刑罰就能公正合理,這取決于執法的人,而不是事先就能制定好具體的規則。
法律既然已經統一,那么依靠執法者的憐憫和寬恕,法律還能得到執行嗎?其實也是有辦法的。凡是判處死刑的案件,必須在天子的朝堂上裁決,這樣對于判罰失誤的情況,無論是重罪輕判還是輕罪重判,都要對相關官員進行處罰,以此來警示官員不能隨意違背法律。既讓官吏有酌情寬大處理的權力,又在事后嚴格追究輕判的責任,那么除非是那些輕視官位俸祿、心懷惻隱之心的仁人,否則沒有人能不心存警惕,隨意減輕對罪犯的處罰而破壞法律。那些官員難道會無緣無故地放縱罪犯,讓自己遭受處罰嗎?如果不是因為有人請托,就是收受了賄賂,在朝堂上公正地討論裁決,就能杜絕這兩種弊端,那么在法律之外給予的仁慈,可以由賢能的官吏根據實際情況來決定,又怎么能忍心看著一個人死去,緊接著又讓另一個人遭受同樣的命運呢?有人說,如果殺人可以不死,人們就會相互殘殺,永無止境,其實不必擔心。即使罪犯被減死,也會受到各種刑罰,戴上刑具,被關押在監獄,或者被流放服勞役,度過余生,除非是那些積怨極深、心懷貪念、爭權奪勢的惡人,誰會樂意這樣,還會不顧一切地去殺人呢?
治理盜賊的方法,最好是采取寬松的策略;那些一開始采取嚴厲手段的,最終往往還是要寬松處理。盜賊剛作案時害怕被抓捕,勢力強大時就會反抗,弱小的時候就會驚慌逃竄,隱藏起來,讓人難以找到他們的蹤跡。對他們寬松一些,他們反抗的氣勢就會減弱,無法長時間隱藏,就會再次在鄉里活動,這時候一個人就能輕易抓住他們,官吏也不用擔心因為抓不到盜賊而獲罪。人都有厭惡盜賊的心理,又怎么會放縱他們呢?只是因為一開始追捕太急切,反而迫使盜賊反抗、逃竄隱藏,官吏害怕抓不到盜賊而被治罪,就不敢去揭發,這樣盜賊就會越來越多,逐漸發展成大的禍患,百姓因此受苦,國家也會因此滅亡。
劉秀的法律規定,官吏即使有拖延、回避、故意放縱盜賊的行為,也暫時不予追究,只看他們抓捕盜賊的成效。州牧、太守、縣令等官員如果因為膽小怯懦不敢抓捕盜賊,也不會被治罪,只根據抓獲盜賊的數量來評定政績的優劣。只有隱瞞包庇盜賊的才會被治罪。這是非常好的法律,只是愚蠢的人長久以來都沒有施行。
張純、朱浮商議宗廟的制度,他們認為按照禮法,作為人子侍奉大宗(宗法制度中嫡長子一系為大宗 ),應該降低對自己親生父母的祭祀規格,請求廢除舂陵節侯以下的四代親廟,用先帝的四座宗廟來代替。劉秀壓抑自己的情感,聽從了他們的建議,按照昭穆制度把自己的牌位放在元帝之下,而在章陵祭祀自己的親人。這雖然杜絕了后世那些只為自己親人謀私利的行為,但從禮法的角度來看,并不完全恰當。
作為人子,必須有受命的情況,才會出繼給他人做后代。在家族內部,要接受父親的命令;在家族外部,要得到所繼承家族父母的接納,就像漢哀帝與漢成帝的關系那樣。所以漢哀帝尊定陶王為皇,卻因此與漢成帝斷絕了關系,這是不對的。如果在家族內部沒有得到父親的命令,在家族外部也沒有得到所繼承家族的接納,只是因為自己的意愿和臣民的擁戴就繼承他人的統緒,這種情況只有天子的族子,以國家社稷為重時,才可以不推辭,但這與那些有受命情況而出繼的人是不同的。為什么呢?父子之間的恩義,不能因為自己的利益和臣民的擁戴,就輕視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能謊稱所繼承的家族有命令讓自己出繼。更何況劉秀的興起,是憑借武力討伐篡位的逆賊,恢復了漢室宗廟,他出生的時候與元帝駕崩的時間相隔很久,怎么能隨意歪曲事實呢?漢成帝、漢哀帝、漢平帝沒有盡到做君主的責任,可以廢除他們的宗廟。元帝在昭穆制度中是劉秀的父輩,而且沒有失德的行為,不毀掉他的宗廟,將其列入宗廟祭祀是可以的;但把元帝當作自己的繼父并將其作為宗廟祭祀的對象,這是不可以的。劉秀的功德足以讓他的親人顯耀,南頓令以上的先輩,雖然沒有積累太多的恩澤,但追溯自己的出身,他們比遠祖組紺(周文王的祖父 )還要親近。尊貴的人自然尊貴,親近的人自然親近,為人子的不能把不屬于自己的尊號加在親人身上。所以組紺的祭祀,可以使用天子的禮樂,但不追封王號。那么南頓令以上的四代宗廟不應該廢除,只是不適合加上皇稱罷了。后世的禮儀,形勢和道理都與古代不同,難以照搬前代相似的制度,關鍵是要理解其中的深意。劉秀的情況,是三代以來都沒有過的,七廟的制度,不一定要嚴格仿照周朝,節侯以下的先輩與元帝以上的先輩一起祭祀,即使超出了七廟的數量,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唯一的難題在于合祭(祫祭 )的時候。但如果按照昭穆順序,君主在前,臣子在后,跟隨太祖一起合祭,這也是符合禮法和道義的,怎么會和漢哀帝尊崇定陶王、歐陽修尊崇濮王、張孚敬尊興獻王為帝那樣,擾亂名分、傷害倫理呢?
至于張純和朱浮所說的大宗,就更加荒謬了。大宗,并不是指天子?!抖Y記》說:“別子(嫡長子以外的兒子 )成為祖先,繼承別子的人成為宗。”大宗的傳承是百世不變的;而天子的皇位,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甚至本支斷絕后由旁系親屬繼承,國家滅亡后由宗室子弟復興,并不遵循固定的世次順序。所以天子剛剛興起的時候,同母的弟弟可以成為大宗。尊貴的人繼承皇位,親近的人繼承宗族。宗,是一個姓氏中獨尊的一支;皇位,則是天下共同尊崇的。很明顯,天子并不等同于大宗。如果大宗沒有后代,就從大宗的支子中按順序挑選繼承人,依次延續百世,這樣昭穆順序就不會混亂,所以以大宗為重就要斷絕私情。天子并不在宗子的傳承序列里,繼承皇位,和繼承大宗不一樣,不必拘泥于昭穆順序,孫子可以繼承祖父的皇位,叔父也可以繼承侄子的皇位。假如漢朝設立大宗,并且只有高帝的支子一脈相承,那么就算天下滅亡,大宗也不會斷絕,但這樣王莽就無法篡位,劉秀也不可能繼承皇位了。張純和朱浮沒有仔細研究《周禮》,把大宗和皇位混為一談,這與周朝的制度相悖,更何況是漢朝呢?他們見識短淺、孤陋寡聞,僅憑意氣就想改變當時帝王的制度,這和歐陽修、張孚敬的觀點一樣,都犯了錯誤,走向了同樣的歧途。
王氏家族帶來的災禍太嚴重了!劉秀在經歷了無數次戰斗后,才延續了漢朝的統治。他本應吸取之前的教訓,為后世留下好的家法。臨終前囑托太子時,難道就沒有可以托付國家的忠臣嗎?然而他卻只看重陰識、陰興。陰識雖然賢能,但誰能保證他不會像王莽當初那樣表面恭敬,實則心懷不軌呢?就算陰識沒有偽裝,又怎能保證后世的外戚都像他一樣呢?就好比喝了毒堇僥幸活下來,卻又喝了更毒的冶葛,最終導致竇氏、梁氏、鄧氏、何氏等外戚相繼專權,使漢朝走向滅亡。劉秀如此英明,卻在借鑒歷史教訓這件事上如此糊涂,這是為什么呢?
劉秀更換太子,是因為他感情用事,無法克制自己的偏愛。滿朝大臣都不敢勸阻,除了郅惲這樣的諂媚之人,沒人支持他的決定。像張湛這樣的人,甚至選擇潔身引退,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東海王雖然賢能,郭況雖然富有且安于現狀,但劉秀還是不能放心,他周旋于東海王和郭氏之間,想盡辦法讓各方相安無事,這并非是真正的公正無私。于是他整天擔心漢明帝的皇位不穩,想依靠陰氏家族作為輔佐。所以后來他病重時,讓陰興接受顧命,擔任侍中,甚至還想讓他做大司馬,把國家托付給他。
唉!人一旦在天倫之情上有了私心,任用私人恩寵,那么無論是天子還是普通百姓,都很容易違背正道,為國家和家庭的衰敗埋下隱患,這能不謹慎嗎?最終劉秀駕崩后,山陽王劉荊果然借助郭況的力量起兵叛亂,可見劉秀依靠陰氏家族穩固太子勢力的擔憂并非多余。然而,過度擔憂是錯,不擔憂也是錯;擔憂能避免一時的禍患,卻給后世帶來了危險,還不如不擔憂。
漢朝打通西域,說是為了“斬斷匈奴的右臂”。這不過是君主掩飾自己貪利、喜好建功的心思,臣子隱藏自己邀功請賞的目的,找的借口罷了。西域哪里算得上是匈奴的右臂呢?班固說:“西域各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君主和首領,兵力分散且弱小,無法統一,雖然名義上歸屬匈奴,但并不親近依附,匈奴能從他們那里得到馬匹、牲畜、毛氈等物品,卻不能讓他們與自己一起進退?!边@是符合當時實際情況的分析。
再考察張騫、傅介子、班超征服西域的過程,他們帶領的人不過幾十人,屯田的士兵也只有幾百人,卻能殺掉西域各國的國王,攻破他們的國家,在那里自由行動,而西域各國卻不敢報復。像這樣的情況,西域能幫助漢朝制衡匈奴嗎?還是能聯合匈奴來危害漢朝呢?而且匈奴侵犯漢朝的時候,從遼東到朔方,綿延數千里,都可以隨意入侵,又何必繞到玉門關以南,跋涉萬里來窺視河西地區呢?所以漢武帝、張騫的說法明顯是夸大其詞。劉秀關閉與西域的往來通道,說:“你們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道路?!彼宄乜吹轿饔驅h朝的影響不大,所以果斷做出了決定。
夷狄如果對中原構成威脅,防范他們的時候,即使勞民傷財也不能顧慮太多,而且謀劃必須周全。但如果他們不會造成危害,卻只是想從他們那里獲取利益,那么即使看似沒有付出太多辛勞,災禍卻可能已經潛伏,即便暫時沒有憂患,所付出的辛勞也已經讓人難以承受了,明智的人明白這個道理。宋朝先是被金國滅亡,后來又被元朝滅亡,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利用夷狄攻打夷狄,只會被狡猾的夷狄嘲笑,王化貞的愚蠢,帶來的流毒真是太慘痛了!
劉秀對功臣的恩情極為優厚,給他們崇高的地位,讓他們生活安穩,名聲也得以保全,然而唯獨對馬援有些寡恩,不過這或許也是馬援自己造成的吧!
為國家盡心盡力,最終卻遭到懲罰的人,有的是因為被人嫉妒他的強大,有的是因為別人厭惡他的傲慢,而馬援并非如此,他只是讓劉秀感到厭煩罷了。老子雖然不算真正領悟大道的人,但在為人處世方面卻有獨到的見解。他說:“功成名就之后,要適時隱退。”這大概是他洞察了自然規律中事物屈伸變化的道理,從而說出的關于如何進退的智慧之言。馬援平定隴地、蜀地,北御匈奴,南定交趾(今越南一帶 ),他的功績已經足夠,難道還不應該停止嗎?武谿發生叛亂時,劉秀憐憫他年老,不想讓他前往,馬援卻堅決請求出征。天下已經平定,他的功名也已經確立,保全自身來報答父母,安享祿位來擁戴君主,難道非要馬革裹尸才覺得滿足嗎?劉秀由此覺得他不懂得自重;不懂得自重的人,正是英明君主所厭惡的。人們或許會說:如果不是貪圖戰爭中的財物,為什么這么大年紀還在戰場上奔波,不知道適可而止呢?后來馬援被誣陷與明珠有關,這并非毫無緣由。年紀大了卻還不知滿足,驅使士兵去實現自己的意愿,確實容易讓人厭煩。所以他死后名聲受損,家族也幾乎不保,他違背了自然規律中事物興衰變化的常理,不懂得順應時勢進退,好戰嗜殺,忘記了自己應有的本分,這就是所謂的“違背天理”。老子的話,難道會欺騙我們嗎?
《易經》所傳達的道理,既確立了根本,也強調要順應時勢?!叭r”的含義十分精妙,有時需要積極進取,把握時機,但如果時機還未到就過早懈怠,這不是真正的“趣時”;有時需要退而等待時機,如果時機已經過去還在勉強為之,這也不是“趣時”?!兑捉洝氛f:“太陽西斜,此時如果不敲著瓦盆唱歌,就會因衰老而嗟嘆,這是兇險的?!闭f的大概就是馬援這樣的情況吧!
事情困難卻用簡單的方式處理,往往會失?。皇虑楹唵螀s把它想得過于復雜,同樣也會失敗。把困難的事情簡單化,失敗后能意識到事情的難度,或許改變策略還能取得成功;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如果不趕緊悔悟并暫且放下,原本簡單的事情也會變得困難,災禍也不會停止。
武陵蠻發動叛亂,劉尚率領的軍隊全軍覆沒,馬成接著去平叛卻毫無成效,馬援在壺頭與叛軍對峙,結果士兵死了大半,馬援自己也因此喪命。等到馬援死后,軍隊疲憊不堪,既無法繼續作戰,又不能撤退,看起來隨時都可能全軍覆沒;然而宗均卻以地方長官的身份,只用一封書信就成功收服了叛軍,眾多蠻人歸順,他整頓軍隊凱旋而歸,這是多么容易的事?。∑鋵崳@件事的容易,難道是到現在才變得容易的嗎?在劉尚、馬援那個時候,早就可以輕易地讓叛軍屈服,只是那些貪圖功勞、喜歡殺戮的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罷了。如果不是宗均,讓疲憊的軍隊與蠻人繼續死戰,蠻人拼死抵抗,再次打敗我們的軍隊,即便他們因饑餓而困乏,其反抗的力量也會比之前強大十倍。
唉!一個地方發生叛亂,只要圍而不攻,就能輕松平定,不需要耗費太多精力。但平庸的臣子卻夸大叛亂的形勢,擾亂朝廷的判斷,盲目地與那些心懷不軌的敵人拼命,一次又一次地潰敗,反而助長了敵人的氣焰,使局勢像燎原之火一樣失控,最終釀成大禍。國家淪為廢墟,百姓遭受異族統治,那些挑起禍端的人,即使死了也無法彌補他們的罪責。
漢朝下詔讓南單于遷居到西河美稷(今內蒙古準格爾旗西北 ),人倫的敗壞就是從這時開始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懷有侵犯我們的心思,還因為讓他們與我們近距離生活,逐漸習慣彼此的存在,風俗會受到不良影響,婚姻關系也會變得混亂,人們的服飾、飲食變得奢靡,五帝、三王所開創的天下秩序逐漸瓦解,國家的統治權轉移到外族手中,人們卻對此習以為常,不覺得可恥,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卻看不到潛在的危險。他們的武藝和智謀,有時我們比不上,他們偶爾表現出的小恩小惠,會讓我們覺得他們似乎比我們優越;愚昧的百姓會輕視他們,狡猾的百姓會利用他們,甚至當時的一些賢能豪杰,也會順應這種趨勢,追求新的局勢。就這樣過了上千年,人們都快忘記自己原本的族屬了。臧宮、馬武請求北伐,劉秀說:“我擔心季孫的憂患不在顓臾?!奔热蝗绱耍瑸槭裁催€要把他們引入到自己的內部呢!
漢明帝聰明敏捷有余,但含蓄寬容不足。劉秀選拔了師儒,用六經的教義來培養他們,這個想法是正確的。然而張佚、桓榮卻無法勝任。難道當時就沒有隱居的豪杰,堅守先王的學說,等待被人發現,成為帝王的老師嗎?還是有這樣的人,只是劉秀沒有發現并任用他們呢?
怎么知道張佚、桓榮不稱職呢?劉秀想讓陰識做太子的老師,張佚嚴肅地提出反對意見,這是正確的。劉秀于是把太傅的任命改為張佚,除非是圣人以順應天命自居且毫無疑慮,或者是與皇室關系親密、與太子休戚與共且無法推辭的人,否則一般人是不適合接受這個任命的。張佚卻從博士的職位上被破格提拔,接受任命時毫不謙讓,這樣的人怎么能成為帝王的老師呢!桓榮接受少傅的車馬印綬后,向學生們展示,得意洋洋地說:“我今天所得到的,都是研習古事的功勞,你們能不努力嗎!”懷有君子謀道之心的人,聽到這樣的話,能不羞愧得滿臉流汗嗎?這樣的人又怎么能成為帝王的老師呢?
唉!為師之道的艱難,從《易經》蒙卦的卦象中就能看出來。人心的險惡,沒有比在面對利祿得失時更明顯的了;只有具備像艮卦所象征的那種止欲、安靜守正的品德,克制欲望,內心平靜,忘掉自身的得失,忘掉他人的評價,然后才能像夏楚(古代學校體罰學生的工具 )那樣樹立威嚴,教導貴族子弟。老師以身作則,用誠心感化學生,彰顯品德和威嚴,堵塞學生心中的貪婪和暴戾,讓他們在仁讓的氛圍中相互學習。所以說:“在蒙昧之時培養純正的品德,這是圣人的功績。”自身行為不端正,又怎么能教導別人呢?桓榮和張佚只是抱著一本經書,想以此來提升自己的地位,想要打動太子,讓太子忘掉權勢、崇尚美德,這怎么可能做到呢?幸好漢明帝不像漢成帝那樣昏庸,否則,桓榮和張佚的表現,又怎么能比張禹好呢?所以說:“能自己找到好老師的人可以成就王業。”劉秀重視對太子的教育,太子也尊重老師,但最終得到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這大概就是王道難以興盛的原因吧!
在北郊祭祀土地神時,用祖妣來配祭,這是漢朝混亂的典制。劉秀因為呂后幾乎讓劉氏江山陷入危險,就改讓薄后配祭,這是錯上加錯。呂氏的品德,確實不配配祭土地神,可薄后就完全勝任,沒有一點不足嗎?開國君主的配偶配祭上天,沒有瑕疵,不是因為她能幫助君主奪取天下、造福子孫。當天下大亂,百姓生活困苦,三綱五常遭到破壞,上天都無法讓人們恢復善良的本性;殘暴的統治剝奪了人們的住所和食物,戰爭使人口減少,大地都無法讓人們安居樂業;這時帝王興起,誅殺惡人,消除隱患,用武力治理國家,期望不再有戰爭,用刑罰治理國家,期望不再有刑罰;讓饑餓的人有飯吃,寒冷的人有衣穿,使四處離散的人能夠安居樂業,人們得以擁有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這些關系,相互親近、相互禮讓;帝王代替上天安撫百姓,彌補天地的不足,臣子們推崇帝王的配偶配祭上天,認為這樣能與上天的意志相通。母后,只是帝王一家的女性長輩,在宗廟中配祭祖先,已經能讓她的私恩得以彰顯。她所處的位置并非適合配祭土地神的位置,這個位置是君主授予的;她的品德也未必符合配祭的要求,皇后被稱為百姓的母親,但母道其實是君主的職責,并非皇后的職責。呂后不配配祭土地神,薄后難道就能勝任嗎?所以說這是混亂的典制。
象(舜的弟弟 )不仁義,舜卻不能不認他這個弟弟;丹朱(堯的兒子 )不成器,堯也不能不認他這個兒子,天倫關系是上天賦予的,不是人能夠隨意給予或剝奪的。夫妻之間的關系,是接受父母的命令而結合的,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如果因為某種原因要解除關系,也應該遵循相應的原則,由丈夫來決定。作為子孫,如果擅自決定長輩的祭祀地位,自己的行為不合道義,又怎么能治理好國家,讓天地神靈信服呢?文姜(魯桓公的夫人 )行為不端,《春秋》記載時仍稱她為“夫人”。魯僖公把成風(魯僖公的母親 )的神主遷入太廟,貶低哀姜(魯莊公的夫人 ),《春秋》記載為“用致”。呂后的罪過,應該由后世的公論來評判,不是子孫能夠隨意貶低的;薄后不是高帝的正妻,這也不是子孫能夠隨意決定的。劉秀在高廟祭祀時,讓薄后代替呂后配祭,還僥幸認為死去的先君不會知曉,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舜無法讓瞽瞍(舜的父親 )不把象當作兒子,劉秀難道能讓高帝不認呂后為妻嗎?慕容垂追廢可足渾氏(前燕皇帝慕容暐的母親 ),崔鴻批評他以兒子的身份廢除母親的地位,導致他的兒子慕容寶殺害母親時毫無顧忌。君主為子孫留下家法,順應天理,人情自然會順暢,大義也會得到彰顯。如果說劉秀這樣做是為了警示后宮,可東漢的災禍,最終還是由外戚造成,他的做法只是引發了禍亂,又有什么益處呢?所以說這是錯上加錯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