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雨投名秋雨打在青州城外的土路上，王五縮了縮脖子，讓斗笠遮住臉上的刺字。
前方梁山斥候的哨箭掠過樹梢，他握緊手中的旋焊斧，手心沁出的汗把斧柄浸得發滑，
在雨霧里泛著尸骨般的慘白。"俺是濟州廂軍第三指揮步弓手王五！"他對著蘆葦蕩大喊，
聲音在暮色中發顫，"特來投奔梁山泊！"水波分開時，他看見三艘赤馬舟破浪而出，
船頭站著個穿牛皮甲的漢子，那牛皮甲泛著河蚌內壁的青光，手里鐵鏈拴著五把飛刀。
這是王五第三次見到活著的梁山好漢。第一次是去年押送生辰綱的楊提轄被劫，
他在現場撿到支雕翎箭；第二次是青州城破那夜，九紋龍史進帶著火把從西門殺入。
現在這漢子打量他片刻，忽然甩出飛刀釘在他腳前三寸："既是投奔，可識得《滿庭芳》？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王五咽了口唾沫，
這是他在營房里聽老卒哼過的調子。鐵鏈嘩啦作響，飛刀收回腰間，
漢子咧嘴笑了："入伙要納投名狀，不過宋頭領新立的規矩——廂軍兄弟可免。
"當夜聚義廳外架起十八口鐵鍋，羊肉混著茱萸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王五蹲在伙房墻根下啃粟米餅，看見赤發鬼劉唐拎著酒壇從眼前晃過，
后腰別著的鬼頭刀還在滴血。東邊箭樓上傳來花榮射雁的弓弦聲，
西面水寨里阮小七正帶著嘍啰唱漁歌。值哨的張大在他旁邊坐下，甲片上的血跡已經發黑。
"俺是打曾頭市逃來的莊客。"這個顴骨帶疤的漢子用樹枝在地上畫著梁山地勢，
"你看前山三道鹿砦，后山五處暗哨，比濟州城的守備還嚴實。
上月轟天雷凌振造了三十架床弩，就藏在蘆葦蕩東頭的船塢里。"寅時三刻，
王五被分配到西寨值夜。月光照在八具諸葛弩上，銅制機括泛著冷光。山下傳來梆子響，
三長兩短，接著是魯智深粗獷的笑聲混著馬匹嘶鳴——原來二龍山的人馬來投。
他握緊新領的樸刀，忽然覺得臉上刺字的位置隱隱發燙。建中靖國元年冬，
濟州團練使黃安帶兩千官兵進剿。王五跟著秦明埋伏在斷金亭，
看著連環馬在火油陷阱里翻滾。他第一次用鉤鐮槍扎進馬腹時，溫熱的血噴了滿臉。
等到官軍潰退時，他癱坐在尸體堆里，發現手里還攥著半截腸子。"痛快！
"黑旋風李逵提著兩把板斧從血泊中走過，斧刃上粘著碎肉，"孩兒們且收拾戰場，
酒肉管夠！"王五看著張大在死人堆里翻找銅錢，
突然想起上個月被處決的探子——那人的眼珠就是這樣被烏鴉啄去的。臘月湖面結冰那天，
王五被調到金沙灘箭樓值守。北風卷著雪粒子砸在牛皮甲上，他望著白茫茫的湖面，
忽然聽見朱貴酒店方向傳來爭吵。浪里白條張順帶著六個水軍頭目匆匆走過，
腰間魚叉纏著防滑的麻布。"聽說童貫要調西軍過來。"同哨的老趙往手里呵著熱氣，
"這冰再凍上半月，咱們的水寨就成平地了。"王五把弩機卡進箭槽，
望見山道上林沖正在操練重斧手，黑色的斧刃在雪地里劃出整齊的弧光。
二、寒甲裂冰破曉時分，湖面冰層傳來悶雷般的爆裂聲。王五把麻鞋又裹緊三層布，
這是老卒教的防凍瘡法子。
箭樓下的灘涂突然豎起二十架竹梯——昨夜凌振帶人埋下的鐵蒺藜陣，此刻全被凍在冰里。
"西軍前鋒到了！"瞭望塔上響起鑼聲。王五看見地平線上浮起一片鐵色，
那是西北邊軍特有的步人甲反光。西軍前鋒的步人甲鏗鏘聲蓋過更漏。
他數到第七個百人隊時，喉嚨已經發干，這些軍漢走起路來竟像一塊鐵板在移動。
朱貴的酒店成了臨時醫棚。王五抬傷員時瞥見兩口大鍋熬著金創藥，
血腥氣里混著濃烈的酒香。安道全正在給個肚破腸流的嘍啰縫合，
羊腸線穿過皮肉的滋滋聲讓他想起元宵節吃過的炙羊腸。
"童貫老賊把環慶路的潑韓五都調來了。"張大咬著繃帶給自己包扎斷指，
他剛在鹿砦前用鐵骨朵砸碎三個重甲兵的膝蓋，"看見那些帶鏟頭的長矛沒？
專鉤馬腿的西夏路數。"王五被編入林沖的重斧隊。他們在第二道寨墻后列陣時，
天武軍的神臂弓正把火箭傾瀉到糧倉頂上。花榮帶著五十名弩手在箭塔還擊，
但弩箭碰上步人甲的護心鏡，只濺起一串火星。"破甲要用斧刃斜劈脖頸！
"林沖的丈八蛇矛劃過雪地，這位八十萬禁軍教頭竟記得每個新兵的名字，"王五，
你與李四夾擊落單者，莫讓西軍鐵騎結成陣！"林沖蛇矛破空之聲猶如裂帛。
王五按禁軍操典所學斜劈斧刃，
卻見斧口在步人甲肩吞口迸出火星——這西軍冷鍛甲硬度竟堪比磁州窯的匣缽耐火土。
腥熱的馬血噴濺入眼時，他恍惚看見父親在窯火中高舉鐵釬的身影。冰面在巳時開裂。
韓世忠的先鋒騎兵剛沖到寨門前，三十架猛火油柜突然從女墻后探出。
凌振改良的噴口將火油潑出二十步遠，黑煙里頓時響起人肉燒焦的爆響。
王五看著那些火人在冰面上翻滾，突然被林沖按倒——一支鑿子箭正釘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
申時收兵，王五的左耳因凍傷潰爛。他在傷兵營領到半碗花椒酒，
聽見楊志在和徐寧爭執："今日折了七十三個兄弟，
該把后山的滾木壘石調到東寨......"子夜值守時，王五發現朱貴酒店燈火通明。
河北口音的客商正在檐下驗看一捆角弓，領頭那個紫棠面皮的漢子，
腰間玉佩刻著麒麟紋——這規格至少是節度使家的物件。但他沒看見張大，
這個總愛講史進破青州故事的漢子，清晨被床子弩射穿胸膛，現在正躺在亂葬崗的薄棺里。
注：1. 步人甲：宋代重步兵標準裝備，由1825枚甲葉組成，
重達29公斤2. 神臂弓：有效射程240步的宋代制式弩，
需腳踏上弦3. 猛火油柜：原始火焰噴射器，《武經總要》記載其"以熟銅為柜，
下施四足"4. 韓世忠：此時尚未發跡的西軍將領，
與童貫存在派系矛盾三、鹽殞驚蟄靖國二年正月十六，金沙灘的冰層能跑馬了。
王五跟著運尸隊往忠義坡走，草席里裹著的尸體凍得像生鐵，
滑下板車時把李四的腳趾砸掉兩個。他們路過朱貴酒店時，
看見新到的河北客商在驗五百張角弓——弓弦都用蠟封著，這是長途運輸防潮的法子。
"童貫砍了濟州十七個鐵匠的腦袋。"張大留下的銅煙鍋如今傳到王五手里，
煙油混著冰碴在鍋底結塊，"說是給凌振的作坊斷糧哩。"這話不假。王五清晨去領箭矢時，
看見凌振帶人拆了三架床弩。生鐵構件在炭火里燒紅，鍛打成馬口鐵的箭鏃。
"西軍的砲車專打垛墻，明日你們上哨要貼內側走。"這位轟天雷的甲胄沾滿煙灰，
完全看不出曾是東京甲仗庫的副使。二月二龍抬頭，梁山斷了鹽。
王五蹲在箭樓嚼酸模草根時，
望見阮小二領著五十條赤膊漢子往后山去——那里埋著三年前劫的三十船解州鹽。
可刨開凍土時才發現，最底下的鹽包早被滲水泡成了黑泥。"得用人尿淬刃。
"當夜楊志巡查崗哨，把自己的佩刀遞給王五看。刀刃上布滿鋸齒狀缺口，
"西軍的瘊子甲用冷鍛法，咱們的鑌鐵劈不動。"王五想起昨日戰死的馬軍兄弟，
那些被鉤鐮槍扯出腹腔的臟器，在凍土上冒著絲絲白氣。驚蟄那日，王五參與了敢死隊。
三百人喝過摻了曼陀羅的燒刀子，用布條把樸刀綁在手上。他們從后山絕壁縋下去時，
王五看見三丈下的冰面上，西軍的鐵鷂子正在烤馬肉——這些西軍竟帶著整塊青鹽來蘸食。
突襲持續了半炷香。王五的樸刀砍進鐵鷂子肩甲時，刀刃應聲而斷。他搶過對方的鐵骨朵，
砸碎第三個西軍的天靈蓋時，才發現自己右臂早被鑿子箭射穿。撤回山寨的血徑上，
李四的斷趾在冰面劃出蚯蚓狀的朱砂符。
王五右臂的箭傷滲出藍黑色膿液——西軍士兵在箭鏃淬了狼毒汁。"值了。
"吳用親自來傷兵營發賞錢，"燒了二十架砲車，夠童貫心疼半月。
"王五數著分到的三百文鐵錢，
其中三十枚印著"崇寧通寶"——這是去年劫蔡京生辰綱的貨。春分前夜，王五在箭樓當值。
山下西軍大營突然響起胡笳，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慘叫。朱武舉著千里鏡看了半刻鐘，
突然撫掌大笑："張順兄弟帶人鑿了冰層！"三十個水性好的嘍啰，
用羊皮囊裹著石灰包潛到西軍大營下。羊皮囊里的石灰包用魚鰾膠密封，冰層被鑿穿時，
石灰遇水沸騰，整片營區塌進冰窟。王五望著那些撲騰的西軍士兵，
忽然想起老家過年時燙豬毛的氣味。"該去凌振作坊搭把手了。
"同哨的老趙把箭矢按長短分類，這些天他們回收的箭桿能堆成小山，
"聽說在造什么'飛天雷'，一炸能掀翻半隊鐵鷂子。"王五摸著臉上結痂的凍瘡，
把最后半塊麥餅掰成兩半。山道傳來魯智深醉醺醺的吼聲，
他在給新到的河北流民講血濺鴛鴦樓的故事。月光照在金沙灘的殘冰上，泛著魚鱗般的青光。
注：1. 解州鹽：宋代重要鹽產地，
鹽稅占國家歲入15%2. 冷鍛瘊子甲：西夏特有鍛造技術，
《夢溪筆談》記載"強弩射之不能入"，西軍常年與西夏作戰，
軍中有裝備此甲3. 曼陀羅麻醉：宋代外科常用麻醉手段，
《扁鵲心書》有詳細記載4. 石灰水戰法：源自五代十國時期的水戰戰術，
載于《九國志》四、赤馬焚雷建中靖國二年三月廿七 谷雨凌振的作坊飄出硫黃味，
王五被調去碾硝石。二十架石臼沿墻排開，老弱婦孺在棚下篩料，
碎屑沾在睫毛上像落了層霜。河北客商送來的石炭堆成小山，
領頭那紫棠面漢子和吳用站在檐下，腰間麒麟玉佩磕在青磚上叮當響。"這叫'霹靂砲'。
"凌振用鐵鉗夾起個陶罐，引線從三層油紙里穿出，"里頭灌了鐵蒺藜，
炸開來抵得五十張神臂弓。"王五盯著罐體上的"宣和二年制"，
突然想起這是當今官家的新年號——梁山上還在用舊歷。四月十七小滿，
童貫的砲車砸塌了東寨墻。王五跟著李逵填缺口，死馬壘到第三層時，
西軍的鐵鷂子從煙塵里冒出來。凌振帶人推上七架猛火油柜，
噴出的卻是摻了砒霜的石灰粉——這是把朱貴藥老鼠的方子用上了。"閉眼！
"林沖的蛇矛橫掃，掃落三支鑿子箭。王五掄起鐵锨拍翻個西軍士兵，
發現對方內襟繡著梵文——怕是河西蕃兵。他撿起掉落的旋風砲時，手腕突然劇痛，
低頭看見半截弩箭透骨而出。傷兵營的艾草煙熏得人流淚。安道全用鐵剪鉸斷箭桿，
王五咬著的木棍裂成兩半。"得刮骨。"神醫從銅盆撈出枚柳葉刀，"麻沸散只剩兩劑，
留給截肢的。"王五盯著梁上垂下的藥葫蘆，
上頭"政和三年"的朱砂字已褪色——那是道君皇帝改元前的年號。五月廿七芒種，
盧俊義的白毦兵到了。王五吊著胳膊在箭樓值守，望見那大漢銀槍白馬，
挑著童貫的先鋒將闖寨門。河北客商送的五百張角弓開始發威，
西軍大營的糧車在火箭里燒成赤龍。"這是燕青兄弟。"慶功宴上，盧俊義身后轉出個浪子，
手里拋著三枚骰子。王五接過他遞的炙鹿肉，
油滴在凌振新發的皮甲上——甲片是用砲車鐵件改的。夤夜大雨，王五被派去守火藥庫。
盧俊義帶來的十車焰硝堆在角落，和凌振的陶罐隔著一道沙墻。燕青拎著酒壇晃進來，
腰間錦袋露出半截羊角卦："童貫從登州調了海鰍船，張順哥哥的鑿船隊該動動了。
"注：1. 霹靂砲：《宋史·兵志》載"以紙為筒，實以石灰硫磺，
投敵爆燃"2. 麻沸散：華佗配方在宋代改良，
《蘇沈良方》詳述其麻醉效用3. 白毦兵：三國傳承至宋的親兵建制，
《武經總要》記其"盔綴白毦，三日一易"4. 海鰍船：宋代戰艦，
《夢溪筆談》稱"兩舷設輪，
車激水而行"五、霹靂照夜建中靖國二年六月初九 夏至登州來的海鰍船撞斷蘆葦蕩暗樁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