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兩個泥人在土路上，在暗夜里，移動、挪動。
走幾步，根生就問一句:“江松，你怎么樣？”他覺得背上的江松越來越重，生怕江松已經死掉了。聽老鄉說過，死人比活人重多了。
聽到根生問話，江松很想回答他，可是，動動嘴巴竟是這么的累。而且，有幾次，明明自己已經回答根生了，可是根生卻像沒有聽到一樣，于是，他干脆不響了。以江松的聰明，他知道自己的能量在一點一點的消失，所以必須省著點用。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之火越來越微弱。
根生在又一次跌倒，再拼命地爬起來，把死沉死沉的江松往背上弄的時候，想到一件可怕的事，那就是:江松正在慢慢地死去。他，昏睡、昏睡，就這樣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了。這樣想著，根生的眼淚冰涼地流了一臉，他說:“江松，你……不要睡著，不要睡，你……，不能睡！”最后三個字是和哭聲一起喊出來的。
背上的江松發出一聲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哼聲，在根聲聽來卻是有如天籟，這是根生把江松背上以后所聽到的第一聲妙音。之前，哪怕兩人滾倒在泥地里，江松也沒發出過聲音。根生立時有了希望，身上平添了一股勁，他一邊艱難的移步，一邊拼力講話，呼哧、呼哧地，拉風箱一樣。
盡管氣喘如牛，但是，根生還是拼了全力地和江松說話。“江松，記得嗎？我們……剛來的時候，不會燒……土灶，我看……怎么老也不著，伸頭……去看，結果眉毛……燒掉了，……哈哈！”
根生的話，江松在背上聽不清楚，但是，迷糊中的他卻也清楚地明白，根生是在用盡僅有的力氣為他鼓勁，為的是不讓他死得這么年輕，死得這么冤枉，死得這么沒有價值。為了自己，也為了根生，江松拼命地聽，拼命地回憶，讓自己不要昏睡過去。
“江松，記得嗎？我割稻子時……落在最后，我……急了，猛一使力，一痛，頓時紅了……小……半只鞋，脫鞋一看，左腳……大腳趾快要掉下來了，是你……背我回去的。你怎么……背得動我的？我……那么胖。”
“江松，……記得嗎？我們躲……在油菜地里……偷懶。我……睡死了，是你幫我……打死了一條……我頭頸……旁的……蛇，要不……我就被蛇……咬死了，那么，今……天就沒人……背你，你也就……死了，差一點，我……們都……死了。”
江松斷斷續續聽到根生老是在講死啊死啊的，心想，等我好了，我要狠狠地罵你一通，我還沒死呢，你卻一迭連聲死、死。
“江……松，記得嗎？我們……剛來那一天，……一群女孩子，來……看知識青年，她們都……朝你看，都是……看你的！你開……心嗎？”
是的，江松記得，怎么會不記得！三間東倒西歪的房子，本是生產隊的倉庫，散發著一股植物種子特殊的味道，還混合著灰塵和霉味，幾張用白條板凳搭起來的木板床，窄窄的，房梁上吊著一個臟兮兮的電燈泡。他們把背上的棉被往床上一放，撲起一股灰塵，嗆得幾人一陣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