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拉著我,一路下山,一路的哭,而我為了減輕父親的傷心,
一路上只是偶爾胡言亂語幾句,其他的也不敢再表現得太強烈了。下到山下,
父親給我買了五個肉包子,想了想,終于給我解開了繩子,然后小聲的說靈靈啊,
爸爸給你解了繩子,你可別亂跑,知道不?我看著他,真想說我不會亂跑,但還是沒說,
只是一把搶過包子來狼吞虎咽,不一會竟然就吃光了五個包子,然后自己走到包子鋪前,
伸手自己要了幾個花卷和饅頭,再要了一碗豆漿,自顧自的吃喝起來。
眼睛一直不敢看向父親,我怕我會于心不忍,怕我會恢復正常人的神態。
那個賣包子的老板娘大呼小叫,說小瘋子快滾!父親急忙掏錢出來給那個老板娘,不停道歉,
然后要了一瓶水,拉著我就走。經過菜市場時,父親帶我走進去,
找到一個擺在地上賣衣服的地方,給我撿了幾套新衣服,然后帶我進了菜市場里的公共廁所,
遞給我一套衣服,說靈靈啊,你自己進女廁所里換衣服,
你這一身衣服都是破洞……父親說到這里又開始哭起來,
也許他是想到了我當時在萬童冥園里被群冥人嘶咬的場景吧。我接過衣服,進去換了出來,
又說了一通胡言亂語,說我剛才看到了一只蟑螂,長著一個人頭,好可怕。
父親拉著我走出菜市場,上了回家的大巴,睡在最后排,一直緊緊的拉著我的手不放。
漸漸地,兩天兩夜之后,我們回到了縣城。父親直接把我拉向醫院。這一次,我死也不去了。
我不停的跑,有幾次已經喊叫出來,說我不是瘋子,爸爸,我是裝的。
可是爸爸這時卻已經完全不相信我了,說靈靈,爸爸就是帶你去看看,沒事了就回來。
這時候我再也不敢裝了,我說爸,我都是騙她們的,那個老尼姑是個壞人,
是她故意把我放進黑靈園里想害死我的。父親搖頭長嘆,說果然瘋得不行了,
突然在我脖子后面一掌劈下來,我頓時眼前一黑,昏迷過去。我醒過來的時候,
發現已經在醫院里,我靜靜地躺在一張小床上,看了一眼四周,墻壁是白的,
醫生也穿著白衣服,一張辦公桌擺在房子中間靠墻壁的位置。左邊坐著一個老醫生,
右邊坐著一個青年醫生。我看到父親一臉愁苦的正對著那個青年醫生說著話。我感覺好累,
靜靜地閉上眼睛聽。父親說賈主任啊,你看看,這孩子這個樣子,是不是真的瘋了?
只聽那個年輕醫生說,你詳細的說說吧。父親說這孩子從小就說看到黑影,我帶她去算命,
算命的說她天生就是做仙婆的料,還說能看到閻王!最奇怪的就是這幾天,老是神神叨叨的,
一直說胡話,認女人做爸爸,還去搶包吃,最最要緊的是,她說她自己沒瘋,
可表現出來的都是不正常的。年輕醫生聽了,站起來來到我身邊,翻開我的眼睛看了看,
然后對父親說,你這小孩子肯定就是精神出問題了,先去檢查各項身體指標,
看看還有怎么其他問題的,如果沒有,就可以確診為是精神病了,必須住院治療。
我聽了大吃一驚。這時旁邊另一個老醫生說,還檢查個毛啊,肯定是精神出問題了,
直接住院行了,你當這是美國啊?看一個感冒還要全身檢查?也不見他們美國人能長命百歲?
長壽的老奶奶都在中國呢,一輩子也沒檢查過。那個賈主任吼道,你別倚老賣老,
你們這一套望聞問切,過時了,現在講究科學證據,不檢查,沒有具體的數據指標,
如何能判定病癥?這要萬一弄錯了病,吃錯了藥,誰來負責?父親老淚縱橫,
說都是我害我女兒變成這樣的,醫生,求求你要救救她,她才七歲呢。
那個賈主任問父親帶了多少錢?父親說只有五百了。那個賈主任哼一聲,
說五百還檢查個屁啊,光檢查費都不夠了,行了,直接住院吧,先交五百押金,
過后再拿錢來。我睜開眼睛看著父親掏出錢,雙手顫抖著,突然就后悔了,馬上爬起來,
一把拉住父親,說爸爸,我沒瘋啊,我真的沒瘋啊,快回家。那個賈主任沖上來,
一把按住我,不給我動彈,說這就是明顯的精神病患者的癥狀了,老說自己沒瘋。
然后對那個老醫生說快帶他去交錢。那個老醫生慢條斯理的站起來,說以我多年的經驗,
這小女孩的確是沒瘋啊!那個賈主任吼道,你是主任還是我是主任?!老醫生長嘆一聲,
說這地方他媽的不是有良心的人呆的地方。然后就帶著父親出去了。我不停地反抗,
不停地大叫著爸爸我沒瘋啊,后來沒辦法了,就對那個賈主任吐口水,
賈主任扇了我幾個耳光,把我緊緊的壓在床上,說瘋子還真是瘋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過了一會,就聽到父親走進來叫我,說靈靈,先住院了。我看了父親一眼,
看到他拿著病歷本和一張收條,顯然已經交了錢了。我瞪著眼看著那個賈主任,
定定地盯著他看,嚇得那個賈主任說你這小鬼看著我干嘛,快去后面住院部。
說罷這才松開我,對父親說你自己捉好她。我一直不說話,也不想向父親解釋什么,
他既然不相信,我說了也沒用。既然要裝瘋,如果還能在精神病醫院里呆一段時間,
那就更加能證明我是個瘋子了。我這么想著,決定就先住院幾天,到時候再回去。
父親拉著我一邊走一邊嘮叨,說要我安心住院,好好配合醫生,別胡思亂想,
早點好早點來接我。說著來到了一幢三層樓后面,走進一個小花園,
穿過小花園后來到一個小鐵門面前。我看到一個女醫生從小鐵門出來看了看我,
說那么小就生了瘋病,太小了吧。父親又在那里哭著搖頭。
最后父親讓那個女醫生牽著我的手,然后掏出幾十塊錢塞給我,說你好好的在這,
爸爸回去了。我突然說,爸爸,我真的沒瘋!父親痛苦的看著我,長嘆一聲,轉身就走。
我跟著那個女醫生進了里面。我進到里面,看到至少有三四十個女瘋子在那傻笑,
有些自言自語,有些如同有誰在身邊一樣一說一和,有些伸出手做著撫摸的動作,
似乎是在撫摸一個人似的。但她們都是大人,就只有我一個孩子。我看了她們一眼,
發現其實在她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只白色冥人在趴著,像孩子一樣趴在她們的肩膀上,
后背上,還不停地撓癢。這些都是一些白靈,居無定所,魂無所依,
才會附身在這些女人身上,控制了她們一部分的神智,好達到永遠有人氣養活自己,
不讓自己無依無靠的目的。但當它們一看到我進來,竟然全部都嚇得尖叫起來。當然,
這種尖叫聲只有我能聽到,有點像老鼠的吱吱叫一樣。我說你們也可憐,我不會捉你們的。
那個女醫生這時正好看著我,聽到我的話后,說謝靈靈,你跟誰說話呢?“你們”是誰啊?
我說我說出來你會信嗎?那個女醫生說你這小姑娘,說話怎么那么犀利,像個大人一樣。
我說連我爸爸都不信我,你更加不會相信了。女醫生說你說,我信。我嘻嘻一笑,
說要是不信呢?女醫生說你還能騙我一個大人?我看了看里面那些瘋女人,說醫生阿姨,
每個瘋子的身上都趴著一只白色小冥人,那些瘋子就是跟小冥人說話的,
其實她們并不是瘋子。那個女醫生呆呆地看著我,突然尖叫一聲,丟下我就向外面跑去,
一路跑一路大叫,說有鬼啊。我哈哈大笑,早就知道會這樣子。
我在這里所說的“冥人”其實就是平常所說的“鬼”,只是在我們這樣的人眼中,
其實世間本無鬼,冥人也是人的一種存在狀態。肉身在則為活人,肉身失則為冥人。
活人與冥人的區別就在于一副臭皮囊而已。我對這些小冥人沒興趣,目光隨便掃了一眼,
但卻看到在東面的角落里,有一鋪床,床上呆呆的坐著一個老奶奶,七十多歲的樣子,
一臉皺紋。我向她走過去。如果說我在這里是最小的,那老奶奶就是年齡最老的了。
老奶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的空,似乎眼里沒有任何人,她看了我一眼,
也沒有任何表情。我叫她,說奶奶。她看了我一眼,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然后她慢慢站起來,
伸出右手的食指,開始搖啊搖,一邊搖一邊說著話。我一句也沒聽清,
但說的話和我們家的一樣。我覺得無聊,也不管她了,走向那些瘋女人,
它們身上的小冥人吱吱吱地叫,躲著我。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不一會睡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時,是被一道尖利的叫喊聲驚醒的。我起來一看,
其他瘋女人還是和那些小冥人說著話,那些小冥人很會逗她們開心,因此她們會邊說邊笑,
時而哭,時而笑。而那道聲音來自那個老奶奶。她現在和我之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了,
整個人像一個狂暴的狗兒,對著半空狂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