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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發表時間: 2025-04-10 05:58:53

    谷穗微微的點著頭,隨著微風,扭晃著腰身,蕩起一層層縫波浪。鋪滿了一面面山坡的苞米,一個個臌脹的棒子上胡子已經漸干了。鐵甲青黃豆莢褪去了青綠,悄悄地變成了深褐色。人們聞到了一股幸福的,清甜的味道,那是辛勤的汗水換來的即將收獲的喜悅,還有對即將到來的好日子的盼頭攪合在一起,只有用心才能感覺出來的滋味。

    背井離鄉的苦楚,漸漸地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人們漸漸地愛上了這塊寶地。即使雨水大些,山上植被長得密實,根須旺盛能含住水分。壓根沒有澇過,更別說發過大水了。雨水少些,不用著急,看著南嶺山和西崗山上面的那片天空,沒有紅透的火燒云遮著落山的日頭,撐不到明天后半夜小風呼呼吹起來,雨也就跟著來了。

    只要勤快有力氣,大片的山坡和甸子隨便開墾。油黑油黑的土壤,有得是勁頭,看住了跟著瘋長的野草,莊稼都較著勁長。還有,滿山的野菜,野果,柴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莊戶人家能夠在這個地方扎根,真是心滿意足了。

    四海牽著棗紅馬,順著一溜山坡到去年大偏坡子新開的那片地走走。棗紅馬偶爾啃一口地頭的雜草,眼睛不時的掃一眼大片的翠綠的苞米地,四海摸摸棗紅馬的鼻梁,“草老了,是不是?看著苞米眼饞了吧!等著……”四海松開韁繩,從腰里拽出鐮刀,走進苞米地。就在這時苞米地里傳出了稀里嘩啦的聲音。

    難道是野豬,四海緊握鐮刀把,往地里面鉆,苞米葉子刮拉的臉癢癢的,四海用手來回的扒拉著擋在眼前的葉子。前面聲音更大了,四海悄悄地蹲下身子,苞米桿子從地面往上二尺來高不怎么長葉子。四海往前面一看原來是一個人在一邊掰苞米棒子,一邊慌亂的往背筐里裝。

    “干啥呢!”四海大喝一聲。猛得竄了過去,把那人當時就嚇了個趔趄。四海用鐮刀指著那人,“你偷苞米,頭巾摘了,我倒要看看賊長得啥樣。”

    那人歪倒在地上,滿是補丁寬大的衣服里,身體在瑟瑟發抖。四海走過去用鐮刀挑開頭巾一看,光滑蒼白的臉上由于驚嚇看不到一絲血色,怯生生的眼睛含著眼淚,就像熟透的山葡萄上掛滿了露水。高挑的鼻梁下面,青紫的小嘴唇不停的哆嗦著。

    “別害怕,你別哭行不?我咋沒見過你,你是哪個屯子的……站起來吧!”四海一看是個女的,而且嚇成這樣,心里反倒不好受了。女的還是說不出話來,渾身還是哆嗦,看來想站也站不起來,嚶嚶……的哭了起來。

    這一哭出了聲,四海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你快起來,苞米拿走吧!你家沒有吃的……那你再掰點……”說到這,那女的低著頭手扶著背筐,蹲在那里哭得更厲害了。

    四海把鐮刀別再腰里,想伸手去扶她,又沒法扶,急得兩只手來回搓著,“快起來,不算偷……拿著回去吧!”那女的抬起頭,長長的睫毛扇動著,淚眼漣漣的看著四海。四海一看,這女的也就三十多歲,應該是經常吃不飽,鵝蛋形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肉,額頭的亂發被汗濕透了,貼在上面。尖尖的下巴上掛滿了淚水??吹竭@里四海覺得心里一陣陣的翻騰,他見不得女人哭,當年他媳婦來時,哭得他心焦魔亂的。后來日子漸漸好了,事盡量順著媳婦,從來不惹她哭。

    四海蹲下來,撿起地上的苞米裝進背筐里,又挑大的,胡子干些的苞米棒子掰了幾棒。看看背筐已經滿了,再多了估計她也背不動。于是,把背筐帶遞過去。

    “大哥……謝謝了……嗚嗚……”那女人又哭了,四海沒有回頭,瞇著眼睛,也沒有用手扒拉刮臉的苞米葉子,竄出了苞米地。棗紅馬肚子滾圓,瞪著眼睛看著四海,咴咴……的叫,地頭橫七豎八的苞米稈子,伸手摸摸棗紅馬的鼻梁,“吃飽了吧!誰還不得吃點……趁人之危那多不是人……走了……”嘴里一邊嘟囔著一邊翻身上馬,回頭向地里望望,拍拍自己的腦門,嘆了一口氣……

    山變成了五彩斑斕的時候,一車車滿載著苞米,豆子,谷子的馬車,伴著車閘吱吱……的尖叫聲,還有歡笑聲從山坡上一直飄到了屯子里。

    晚上端起酒碗,老秦跟四海說,“大偏坡子那塊地,苞米丟了不少,估計得有幾馬車……”四海把酒往桌子上滴了幾滴,“是嗎?誰干的呢?”四海喝了一大口,一大塊雞肉塞進嘴里,嚼了幾下,吐出了一塊骨頭。

    “八成是最近搬來的陳玉芳這小子,挺大個老爺們,起個女人名,惡心人不?他沒來之前咱們這壓根就沒丟過,那人不咋樣,鬼頭蛤蟆眼的看著就不地道。他住的地窨子挨著文志家,院子里的菜他賴皮賴臉的過來就拔,有些小東西也偷著拿,一天莊哥長,莊哥短的叫著,也不好意思收拾他。他那個拐來的媳婦,跟他算是遭罪了。”

    “拐來的媳婦?是?。「切軜拥陌紫沽恕瓉砗染啤彼暮`洁炝艘痪洹?/p>

    四海媳婦端著一笸籮白白的開著花的大饅頭,放在桌子上,“那小媳婦瘦得啥樣了,還得天天干活,那死老爺們還跟他干啥!四海,你成天往那塊地跑,咋還沒看住呢?苞米丟了就這么拉倒了,不去他家翻翻,他今年剛搬來,看看哪來那些糧食……”

    “行了,行了,快吃飯吧!誰還不得吃點,是不是……咱們天天大米白面的……丟點苞米還計較干啥?拉倒吧!來兄弟咱們喝酒……這一篇翻過去了……”四海臉上掛著不易察覺的微笑,把酒碗伸向老秦,兩個人的酒碗碰出了一個響來……

    四海店的后院子,垛滿了谷子,豆子。苞米簍子裝不下了,新搭的兩個地站子也都塞得滿滿的大苞米棒子。這些豐收的糧食能讓人心里踏實很多,緩解了四海店逐漸冷清了的生意帶來的不快。去年一冬天老客也沒上來幾個。聽人說,大地方都不太平,你爭我奪的,暫時這大山溝里反倒是沒人惦記,老百姓過著平靜的日子。

    徐廣義家的兒子徐生趕在冷天凍地的時候結婚也是迫不得已。封凍以后領回的媳婦,原打算明年掛鋤時辦辦??爝^年了,發現媳婦肚子大了,估計領回來的時候就種上了。從老家不光領回來媳婦,老丈人、丈母娘還有兩個小姨子都跟著過來了。徐廣義家三間草房西屋做兒子新房,東屋一下子多了四口人,都在一個屋,南北炕上擠著。

    徐廣義昨晚和老秦一起去四海店,四海說好了一定來喝喜酒。四??闯鰜硇鞆V義愁眉苦臉的,這天長日久過日子,不是三天兩早上,也愁得慌。不領著全家來吧!兒子的親就定不上,走一步算一步吧!現在就是想挖個地窨子,天寒地凍的也根本摳不動。四海笑呵呵的拍拍徐廣義的肩膀說,喜酒一定要喝的,放心吧!有些事明天喝酒再細嘮。

    為了辦這次喜酒,徐廣義家殺了一頭喂了一年的大肥豬。灶房設在莊文志家的外屋,東屋炕上放了一張桌子,四海,老秦,徐廣義和他親家,四海老丈人、三小舅子安排在這桌。大伙兒喝著婆婆丁茶,嘻嘻哈哈的嘮著嗑。孫林生進屋把鞋一拖就往炕里湊乎,他想跟四海和老秦套套近乎。吃了四海家的糧食,用四海家的家什,使喚四海家的馬車,不提也不念了。這人不咋地,平時不太愿意搭理他。剛才還熱火朝天的場面,一下子靜了下來。孫林生想往四海跟前坐,老秦一指炕頭有個空,孫林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爛牙,一屁股坐下去,馬上又騰的站起來,“哎呀娘嘞!莊文志家可真有柴火,這炕燒得都能烙餅了?!毙鞆V義給他拿個木頭墩子,他才消停坐下,不過兩只腳得不時抬起來換換地方。把自己的破棉襖脫下來,墊在腳下面,這下舒坦多了。

    “四海哥,老秦哥……挺好的……俺也挺好的……”孫林生沒話找話,四海也有點煩他,還是跟他點點頭。

    上菜了,四個碟子涼的,八個碗熱菜端上來,孫林生的眼珠子差點掉菜盤子里,沒有閑工夫再跟誰找話題了。

    徐廣義端起酒碗沖著四海,“今天俺家徐生辦喜事,請來了俺們恩人四海哥,還有老秦哥,這幾年沒少幫俺。能有今天的日子,俺得感謝你們?!?/p>

    又轉向四海老丈人和三小舅子,“俺大叔和大嬸子跟俺住東西院,也沒少添麻煩。三兄弟好體格,活干的利索。抓緊娶媳婦盼著早點喝你的喜酒?!?/p>

    孫林生耷拉個眼皮,沒等徐廣義話說完就咕咚喝了一口酒,抄起筷子夾一大塊扣肉,哩哩啦啦的湯塞進嘴里,一時弄得嘴角和臟兮兮的襯衣上都是肉湯。徐廣義白了他一眼接著說,“文志兄弟沒說的,這菜都是他幫著炒的。俺們當年一起要飯過來的,也算生死弟兄了。今個一起感謝了!俺敬大伙兒,都費心了……來吧,都喝一口……”

    聽到這里,孫林生趕緊又端起碗,隔著桌子起身使勁伸個胳膊夠著跟四海酒碗碰一下,孫林生咧著嘴笑了,咕咚又喝一大口。趁著別人嘮嗑,他把那盤肘子肉直接挪到自己跟前,掄起筷子就吞咽起來。

    四海端起酒碗滴了幾滴酒,喝了一大口說,“往后叫哥就行,可不能提啥恩人了,都是兄弟相處。對了,我記得你剛來時不咋喝酒啊!在我家你也假假咕咕的不好好喝?,F在咋還改路子了,整滿二碗了呢?”

    “今天不是高興嗎!再說了,吃香的,就得喝點辣的。現在日子好了,喝點小酒也正常。咱也入鄉隨俗,地道東北人了,那回給你送豆子,頭一回擱二碗喝酒,整得沒數了,把我和文志都喝懵了!”徐廣義說著話又端起了酒碗,招呼大伙兒再喝一口。

    莊文志摘下圍裙,脫鞋上炕,張羅大伙兒吃菜,“也不知道俺炒得菜,味道咋樣……”

    孫林生沒幾根毛的禿腦袋滿頭大汗,嘴里沒閑著,沒等大伙兒吱聲他先說話了,“好吃,太香了,文志這菜吵得比在老家那會兒……啊偶……好吃……啊偶……”一邊打著嗝,拿起碗筷想湊乎到四海和老秦旁邊,誰也不給他挪地方。酒有點喝急了,臉通紅,噴著酒氣,嘴角拉拉著菜渣和油漬。起身晃晃蕩蕩的端著酒碗沖著四海說,“四海哥……老秦哥俺有話跟你們說,那個……”

    “林生,你要吃這排骨吧!快端你那面去……”老秦把排骨盤子遞給他。孫林生晃蕩著禿腦袋,接過排骨盤子又一屁股坐下來,把碗里的酒一口干了。

    “再給俺來一碗酒,高興……今天真是高興了……”孫林生打著嗝,涌上來一口,好懸沒吐出來,咕咚又咽了回去。一頭栽在炕里,不一會兒就呼嚕上了。大伙兒互相看看,搖搖頭,把他拖到不熱的炕梢,繼續喝酒嘮嗑了。

    這時,徐生一手拎著酒壇子,一只手領著穿著通紅花棉襖的媳婦進來了。徐生漲紅著臉悶著頭就給四海倒酒。徐廣義一邊嘟囔著一邊用眼睛剜著他,“說句話呀!越大還越完犢子了,連句話不會說了?!边@樣一說,徐生一陣緊張,差點把酒到外面去。給大伙兒都倒滿酒,臉憋得通紅,“大爺……大爺……還有姥爺……三舅……叔……爹……爹……”說到這,看看躺著不動的孫林生,要喊又止住了。他爹不瞅他,晃了一下腦袋,徐生老丈人瞪著眼睛看著徐生,也想給他加把勁,這話說得太費勁。徐生使勁咽了幾口唾沫,憋出了一句,“俺祝大伙兒長壽……”他爹聽到這里直搖頭。

    四海接過話茬,“好孩子,長得多壯實,沒少給我家幫忙,干活像樣……跟占柱處得好著呢!隨著占柱叫姥爺,三舅,那也叫我爹得了……行不行……哈哈……你瞅廣義那熊樣,沒人搶,還是你兒子,我認也就是個干爹……這懂事的好孩子,你以后別老說他。生啊!有啥難處,大爺必須管……來吧!我干這碗……喜酒不醉人……”徐生笑了,身后的媳婦低著頭一個勁的拽他的衣角,兩個人轉身出去了。徐廣義用手指著他倆背影,“啥玩意兒這是……哎呀!走也不說句話……哎……”

    這時候一個黑黜黜挺壯實的高個子小伙子端著一盆摻了紅小豆的大米飯進了屋。

    “莊孩兒不像剛來那暫,瘦的跟旗桿似的,出息多了,挺好!給咱家干活兒也像個小牤子似的,干活兒猛,我這樣的兩個都不是個。我家你大娘心思給點工錢,這小子說啥都不要,好孩子,哪天我再去縣城,看看永發兄弟那里警察衣服整兩套,大皮靴弄兩雙,給你和徐生穿上看看精神不。哎,一晃啊!這些小伙子都躥起來了,把我們都攆老了……”

    “四海叔,那太好了,俺穿上警察衣服,大皮靴那得老威風了。您得多喝點,咱拉拉屯誰也喝不過您,俺給您倒一碗。”莊孩兒給四海的碗里添滿了酒。這時候一個扎著兩個小辮子,臉蛋胖乎乎的姑娘低著頭端著一摞子飯碗進來了,把手里的的碗遞給莊孩兒低著頭出去了。

    “這是誰家姑娘,咋沒見過呢!”四海問。

    “啊!俺家的二姑娘?!币恢睕]有吱聲的徐廣義的親家說話了。

    “莊孩兒,你也來一碗,叔給你介紹個媳婦咋樣?”四??粗驹诘厣系那f孩兒說。

    “好啊!叔,俺干一碗,您喝半碗行不?”

    莊孩兒連著干了兩碗,把四海手里的那個半碗酒搶過來也干了?!靶邪。∵@小牤子!看來我以后說話得注意了?!?/p>

    “叔俺這酒可喝了,您說話可得算數!”莊孩兒臉也紅了,轉身用手扶了一下門框子,打著晃出去了。屋里一頓哈哈的笑聲,這時就聽見外面有個女的聲音,“你虎??!喝那些酒!給你說媳婦就使勁喝,趕緊說去吧!離俺遠點……”說這話的應該就是剛才那個送碗的姑娘。聲音不大,門沒關,四海聽見了,心里就更有了數。

    “廣義呀!這老些人咋住??!那么的,明天你們去四海店收拾一下廂房,讓你親家搬過去住,看看還缺啥少啥吱聲就行。”四海夾了一塊肥腸送嘴里,嚼得滿嘴流油。

    “哎呀!那可……咋感謝……四海哥!俺再敬你一碗……”徐廣義有些激動,他的親家也趕緊端起了酒碗,嘴張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俺這姑爺心眼真好使,當年俺們是沒看走眼,攤上這么個好人?!彼暮5睦险扇耍綍r話不多,喝上兩口酒能憋出了兩句,這些話是他發自內心的,也是逢人經常念叨的兩句話。

    “我看剛才那兩個孩子挺般配的,人家都說當媒人是積德的事,你們看行不?”四海喝了一口酒。

    “行啊!一晃他們來了幾個來月,看出來俺家莊孩兒和二姑娘有那意思,俺們也沒好意思提,原來心思莊孩兒還小……”莊文志趕緊說話了。

    “過了這村可沒有這店了,咱們家不出頭說話,還等著人家女方上趕著你呀?文志家現在日子也不孬,兩口子和莊孩兒都挺能干,俺看行!”徐廣義把臉轉向親家說,“你有啥意見沒?反正俺覺得挺好,四海哥這媒人當得不孬?!?/p>

    “那就聽親家的,晚上我和他娘說一聲,再問問孩子,兩家人坐一起定下來。”

    “好!咱們今天喝著喜酒,把下一頓喜酒也都琢磨好了,哈哈!”說完又咕咚喝了一大口。

    今天四海喝得挺高興,老秦扶著他,四海把胳膊搭在老秦的肩膀上,隔著狗皮帽子的腦袋磕一磕老秦的頭,“兄弟,咱倆上輩子沒處夠,這輩子又拐彎抹角湊乎到一起。你記得,以后哥有啥,就讓你有啥。你說我們倆這酒窩長得就重情義,哈哈……你嫂子說我酒窩,就是灌酒用的……有人說我這酒窩好看……”

    “哥,你慢點走!前面冰上滑。俺這輩子是跟對人了,哥……你不是一般的重情義,俺要是老娘們非嫁給你不可……”老秦也沒少喝,緊緊的扶著四海的腰,兩只腳盡量貼著冰面往前挪。河套凍上厚厚的冰,上面一層清雪,踩上去嗤嗤的滑。四海腿抬起來往冰上一踩,感覺就像走在棉花上,另一條腿使勁一蹬,伸到了老秦的腳底,噗通一聲,兩人摔了個仰八叉。索性兩個人躺在冰面上,哈哈笑了一陣,又打了幾個滾。帶著一身的雪,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的往回走。

    門口的大柳樹有點老了,干枯的枝椏上幾根細碎的枝條被風吹落在雪地上。四??纯创罅鴺洌挚纯瓷磉叺睦锨兀箘盼樟宋站o扣在一起的手。

    “又喝成這樣,能不能少喝點!這一天天的……還整了一身雪,等會兒再躺炕上,打掃一下,見了酒都比娘都親……”四海媳婦看著四海又喝多了,有些生氣。

    “今天做兩件好事,老徐的親家明天搬咱廂房住個年前年后,等蓋了房子就搬走,這下你又有嘮嗑的伴了。哈哈!我又當了一把媒人,高興事吧!”四海等著媳婦打掃完身上的雪,一頭扎到炕里,眼睛瞇著,美滋滋的,嘴里嘟囔著。

    “閑得你呀!剛清靜幾天,又搬來一大家子你不嫌麻煩哪!還得搭這搭那的,你就是個吃虧的命。沒卵子找茄子提溜著,自己家兒子還沒媳婦呢!你又給誰說媒了……”四海媳婦把手里的掃帚疙瘩調過來,沖著四海的屁股比量了兩下,沒舍得打下去。

    閉上眼皮的工夫,四海打起了呼嚕。老秦接過來話題,“莊孩兒和徐生的二小姨子。咱占柱你別忙,再找可得用點心……嫂子俺回去了。”老秦扔下這么一句話轉身走了。

    門口的老柳樹上一大幫家雀,上竄下跳,嘰嘰喳喳。住在上面的喜鵲嫌他們煩,留下個空巢飛走了。這些家雀一天吵吵鬧鬧的,眼睛盯著石碾子道上落下的糧食。人走遠了,趕緊落下了,一會兒工夫就劃拉飽了。屯子里的人家多了,只要是晴好的天氣大石碾子就閑不著。家雀也不用費勁四處覓食,聚攏在這里等著借光就行了。人來人往的,四海店又熱鬧起來,四海媳婦嘴上說煩,其實有人陪她嘮嘮嗑也挺好。再說用完了碾子,打掃的利利索索的,地上的驢馬糞蛋都給清理干凈了。趕上四海家有點啥活兒,也都伸手幫著干完了再回去。

    老徐的親家也在掛鋤之前搬進了新蓋的房子,他讓泥瓦匠臨走時把四海店所有的房子都收拾一遍。這么大個院子到了晚上又只有四海兩口子了。占柱媳婦跑了,他也不回來住,去老秦家吃飯。成武派人接走了春霞和小婉兒,還有老秦的大兒子靠林去縣城上學去以后,想想昔日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過日子,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個滋味。

    好在春香把四海店當成自己的家,叫四海媳婦“娘”,省略了那個“大”字,四海媳婦聽著心里說不出的親切。記得占柱剛領回媳婦那會兒,春香連她也不愿意搭理,讓她納悶原本乖巧,聽話的孩子,一下子沉悶,懶散了。最近在這孩子的臉上又看到了笑容,到這里來收拾屋子、洗衣服,又是做飯,看著毛驢拉磨。有時候吃完了晚飯給四海媳婦端盆洗腳的熱水,還揉揉肩、捶捶背。四海媳婦發現只要是占柱回來看看,屁股還沒坐熱乎的工夫,春香就來了,兩個孩子嘀嘀咕咕的還真有話說。

    狗剩子在縣城念書可用功了,成績還不錯,這是大伙兒之前都沒想到的。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次,有時候四海喝點酒好叨咕兩句,有點想孩子們了。一幫孩子都在家時,吵吵鬧鬧的像一幫家雀。亂哄哄的有時候還有些心煩,這一下子都走了,心里還真不是滋味。

    以前四海腦袋粘上枕頭就能打起呼嚕,現在心事多了,一會兒想想孩子,在縣城學校都咋樣了,能不能吃飽。一會兒又想到大偏坡子那塊苞米地……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媳婦踹他兩腳,四海嘟囔著,明天起早去縣城看孩子。四海閉著眼睛,覺得自己在苞米地里鉆來鉆去……原來他睡著了……

    學校緊挨著縣城酒廠旁邊,酒廠是成武來了以后才恢復的,原來破敗的不像個樣子。省城酒廠請來師傅,自從酒廠的煙筒冒起煙來,四海每次來找成武和王永發都能喝到醇香的“蛟河原漿”,四海每年不再用苞米換小燒了。站在學校大門口,一股好聞的酒香不時的飄過來,四海使勁抽著鼻子聞了聞。學校大門緊閉著,透過柵欄能看到,三排整齊的校舍,鵬飛在最東頭靠著酒廠那一棟。他剛來時在河邊上小學,逃學去抓魚,跳過了院墻就是南大河。

    當當當……下課鐘聲傳過來,四海離老遠在人群里就看到葉鵬飛,大個子晃晃當當的比一般孩子高出大半頭,走出了教室。

    “狗……鵬飛……兒子……爹在這里……”隔著柵欄,四海大聲的喊起來。鵬飛聽到喊聲飛快的跑過來。四海端詳著兒子,濃眉大眼,四方大臉,有滿族爺們的威武勁,如今又添上了文化人的斯文勁。四海越看心里越美,嘴里嘟囔著,“跟爹當年一樣帥,就是門牙長得不隨爹,嘿嘿……”四海摸摸鵬飛的頭,又拍拍他的肩膀,看著兒子,他的嘴角又連上了兩個酒窩。從前那個滿山跑,可哪作禍的野玩意兒,如今跟換了個人似的。這孩子見到他爹也格外親熱,一把摟住四海的脖子,跟他貼貼臉。

    “爹,你也不刮刮胡子,這個扎人。爹,娘和哥哥還有老秦叔他們都好吧!爹,你等會兒,我去叫妹妹和弟弟去……”

    “嗯,快去吧!家里都挺好的……”

    不一會兒就看見春霞和葉婉兒還有老秦的大兒子秦靠林,歡快地跑著過來了。四海從馬鞍子上的皮兜子里掏出了幾個油紙包著的雞腿,一人分一個,“吃吧!吃吧!”四海看著他們大口的吃雞腿,心里美滋滋的。春霞和小婉兒搶著說,“爹,二哥成績優異,接連跳級……”

    “大爺……鵬飛哥被學校保送到省城毓文中學念書,暑假過后就去。”

    “是嘛!太好了……”四海一邊說著,照著鵬飛的胸脯就給了一拳,“好小子,爹高興……你經常跟我說的童校長我得見見,感謝感謝人家……”

    葉鵬飛領著他爹去見童校長,孩子們都等在外面。校長辦公室的門開著,鵬飛敲敲門。童校長正在看教案,轉過頭扶了一下眼鏡,“鵬飛呀!有事嗎?”

    “童校長,我爹來看看您……”

    “哎呀!快進來,請坐……”童校長剛要站起來,被四海沖過來一把按在椅子上,“童校長您坐著……中午沒啥事跟咱出去喝點唄!孩子在這里也沒少照顧?!彼暮R粫r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意,有力的大手死死的按在童校長的肩膀上。

    童校長仰起頭,用手扶了一下鼻梁上厚得像玻璃瓶子底的眼鏡說,“不了,先謝謝你,教育孩子是我份內的事,孩子也確實很努力,才會有好成績,何況下午我還有課,你……”說到這,用手拍拍肩膀上四海那只老虎鉗子一樣的大手。

    “嗨喲! 不好意思了……”四海趕緊收回來手,又照著童校長被他弄褶的肩膀啪啪的拍了兩下,童校長咧了一下嘴,笑了。

    “這咋感謝你呀!孩子要去毓……什么中學,那不幸虧有你呀!真是費心了……”

    聽到這童校長微微笑了笑,輕描淡寫的說,“省城毓文中學,孩子自己也是努力了,不必放在心上。再說省城學校是縣長張成武疏通的關系,只是當時讓孩子去吉林中學堂,我沒有同意。負責任的講,這孩子偏重文科,去毓文更有前途。而且,當年有幾個要好的同學在那里教學,跟他們說句話不圖怎么照顧,就是這個好苗子一定好好培養起來。葉鵬飛的文章很有特點,跟他一小成長的環境,大山里豐富多彩的經歷有關系。不過要把這些東西落在紙面上,成為通順精彩的文章需要一定的技巧,我只是盡到了一個教師該做的而已。”

    當當當……鐘聲響了,孩子們都跟四海告了別,回去上課了。四海站在學校門口看著孩子們幾步一回頭的向他招手,四海微笑著,也揮著手直到看著他們都進了教室才轉身走了。

    四海騎著馬,不一會兒就到了南河沿柳樹林子,兜子里還有幾個雞腿,他來看看啞巴。沒有聽到打白鐵的聲音,四海挺納悶,啞巴特別勤快,那次來都離老遠就聽見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把馬拴在一棵垂柳上,四海聽到從棚子里傳出了一個女人的哭聲。推開棚子門,四海一愣,啞巴正端著一個碗,正在喂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吃面條。啞巴看見四海后,放下面條,嘴里一邊啊哇啊哇的叫著,手一邊指向大河,又指指那個女人,拍拍自己的胸脯,雙手做了一個托舉的姿勢。四海大荒知道了,“這個女人跳河,你把她救了回來是不是……好樣的……”啞巴聽到這用力的點點頭。

    誰知道四海說完這話,那個女的,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啞巴毛了,四海也慌了,“這是咋的了,你為啥要跳河呀!好死不如賴活著,有啥難處咱們想辦法,也不能走這一步??!”四海剛說完這話,就聽那女的,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四海和啞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有了辦法。

    一直等了很久,那個女的實在是哭累了,聳動著身子抽泣著。四海剛要說話,沒想到那個女的,撥開亂發,露出臉來。四海一看這張臉,當時就愣在那里,“你……趙背頭呢?你咋?”

    “操他祖奶奶的呀!俺們打算在縣城站住腳,琢磨干點啥……好吃懶做的東西,這兩年凈是俺干活養活他,花光了俺的錢,自己跑了,把俺一個人扔下就沒影了,俺四處找,哪有影,走到河邊越想越窩囊,死了算了……啞巴救俺干啥呀!”啞巴聽著她的話有看著四海。

    “那個死玩意兒,壓根就不是人,哎……孩子……你呀!咋整跟俺回去,還是……占柱肯定不會……可是你……”四海心里也不得勁,領回去別說占柱不要她,就是他媳婦那臉子也得夠看的。

    “爹……俺還叫你爹……都是俺一時昏了頭,認準這個牲口了。俺哪有臉回去,俺認可死在這里,也不可能回去了?!闭f到這,又哭上了。啞巴趕緊拿著毛巾給她擦擦,一邊手足無措的看著四海。

    “別哭,答應我活下去……爹娘給你的性命不容易,別想不開……”四海一時也不知道怎么勸好。

    “俺這兩天也想好了,活下去,俺哭只是心里堵得慌,憑著好日子不過,瞎了眼睛,活該被人坑。啞巴要是不嫌棄俺,俺就跟他過日子了,他救俺,俺就是他的人了……俺要是再沒有人性,活著有還不如死了……”

    四海聽到這里點點頭,啞巴也聽明白了,不好意思的抿著嘴笑了。四海把啞巴拽到門外,從兜里掏出來一沓子錢抽出來兩張揣回兜里剩下的都塞在啞巴兜里,“買個房子,好好對待她,這是我干姑娘,以后不能欺負她,聽見沒……”

    啞巴啊哇啊哇的猛點頭,拿著錢回棚子里給女人看,棚子里又傳出了哭聲……

    四海已經騎著馬走了,他聽不了女人哭,留下的兩張票子他打算去那個回族館子好好喝一頓,再回去,要不這心里不舒坦。

    太陽躲進西崗山后面的時候,四海還沒有到家。老秦騎馬一直迎到刀螂溝口,才看見四海隨著馬走一步,他腦袋跟著一晃蕩,騎在馬上睡著了,好在棗紅馬認識路,穩穩當當的慢慢走,要不非得摔個好歹的。

    到了門口,老秦看見春香和占柱在老柳樹下嘮嗑呢!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春香個頭比他娘高,一條烏黑大辮子一直垂到腰下面??吹剿退暮4鬆斣景装變魞舻哪橋v地一下就像個大紅蘋果,躲到老柳樹的后面去了。占柱趕緊過來攙扶著他爹,占柱沒有啥驚慌的,在他心里拿春香就當自己的妹妹一樣看待。

    老秦回到家,跟媳婦說,又看見春香和占柱在四海店老柳樹底下嘮嗑。其實他媳婦也早就看出了門道,“占柱媳婦跑了以后,春香經常往后屋跑。占柱來家吃飯,有啥好吃的都往他碗里夾,占柱的衣服也都是她給洗。沒事就偷著看占柱,人家一回頭,又趕緊把臉轉一邊去。最近給占柱繡了一副鞋墊,我看見那圖案是一對鴛鴦……”

    說到這老秦媳婦坐那里嘆起氣來,“哎……占柱真是個好孩子,那年放樹……臉有疤拉好看賴看倒沒啥,體格不好了,是個事??!哎……咱四海哥家的日子也不孬,占柱娶過媳婦吧,咱也沒啥嫌乎的。旁的不說,就沖咱哥、嫂子怎么對待咱的,還是看占柱這好孩子,咱也都說不出來個啥。就是和原來那個媳婦過了一年多,也沒見懷孕,那女人跑了是因為……占柱這孩子是不是,不行……哎,真那樣可苦了咱姑娘了?!?/p>

    老秦沒有出聲,悶悶的抽著旱煙。扔下煙屁股,用腳在地上一碾,起身出去了。

    “挺晚的,你噶啥去?”

    “去四海店!”老秦丟下一句話出門走了,四海這會兒應該醒酒了,孩子之間的事得盡早挑明了嘮嘮,總是這樣悶著也不是個辦法。

    太陽從東砬子山爬上來,老柳樹的影子一直搭到四海店的馬圈上。小馬駒拱著棗紅馬的奶子,咕咚咕咚的吞咽著奶水,哈喇子從嘴丫子哩哩啦啦扯著長絲。院子外面一陣馬的嘶鳴,棗紅馬抬起頭,不再咀嚼草料,小馬駒停止了吞咽,兩只小耳朵都豎了起來,不過嘴巴還是叼著奶頭拽得老長沒舍得松開,扯著長絲的哈喇子隨風飄動著。

    老秦和占柱騎著馬到了院門外。四海解開棗紅馬的韁繩,把小馬駒留在圈里。急的它直跺腳,哼哼唧唧的叫著。棗紅馬疼愛的嘶鳴著,不住的回頭張望。四海翻身上了馬,他們昨晚商定好的,一起去趟縣城。

    四海先到警察局讓王永發幫著找個差不多的藥房給占柱看看病。四??匆娝霓k公桌后面的墻上多了一塊“明鏡高懸”的牌匾,正要問問哪來的,王永發忙得夠嗆,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哪天坐下來喝酒再細嘮。他派手下領著去了永安街“回春堂”找“劉一手”大夫給看看。安排完就匆匆的去奶子山煤礦辦案子去了。

    往診所去的路上,王永發的手下跟四海交待些事,說起這個“劉一手”,可不是看病留一手。而是就有一只右手,左手從肘關節以下都沒有了。傳言是參加義和團打仗時被砍掉的。平時很少坐診,只是有交情的,或者是手下徒弟處理不了的疑難雜癥他才出手。老爺子脾氣相當古怪,很不好相處。就因為欠王局長一個人情,而且,很大的一個人情。小毛病,他不會親自給看的。屬于又倔又犟那伙的,讓四海說話時注點意。

    一進藥房迎面是一趟紅松木的柜臺,靠著墻上三面都是通到棚頂的藥匣子。一個年輕的伙計拿著黃銅小稱盤子抓藥。

    “掌柜的在不在?”

    “我們家掌柜的上門行醫去了,您要抓藥嗎?”

    “我找你們老掌柜,在不在家?”

    “誰呀?”藥房的隔壁那屋傳出了聲音,走出了一位老爺子,留著山羊胡,臉色紅潤。撩了一眼來人,又泰然的瞇上了眼睛,慢悠悠的走到門口坐堂的椅子那坐下。四海覺得這真是見過了生死的人,要不心境不會如此平靜。

    “老爺子,這是王局長磕頭的哥哥,領兒子來找你看看病?!?/p>

    聽到這里,“劉一手”才緩緩睜開眼睛,“偶!王局長近來忙吧?有一陣子沒見他了,來吧!我給你看看……”

    切過脈以后,又看看占柱的臉色、舌頭、又翻翻他的眼皮,“這小伙子,受過內傷,好像沒啥大事。自己都感覺那里不舒服?”

    占柱回頭看看他爹。四海往前湊乎,趕緊說,“就是冬天經??人裕牲c累活,再不走急了,胸口有點發悶,別的也不耽誤吃,沒耽誤喝的……老先生,我孩子吧!哎,這話咋說呢……”四海吞吞吐吐,有些話說不出來。

    “咱們來看病的有啥不好說的,你不說,咋好給你找到病根?”“劉一手”撩下了臉子,有些不耐煩了。

    “孩子之前的媳婦跟人家跑了,嫌咱孩子那里不好使,看看有法子治沒?”四海一抹臉,來個竹筒倒豆子。

    “是這樣,這樣……不像是腎陰虛虧的脈象啊……”“劉一手”又把手搭在占柱的手腕上,瞇著眼睛,略有所思,嘴里叨咕著些什么,誰也沒聽清楚。只見他猛然睜開那雙閃著光的眼睛,操起毛筆,唰唰唰就開出了方子??偣沧チ耸稖?,并詳細囑咐如何煎服,忌食生冷辛辣。

    四海一看這是有錢了,趕緊從兜里往外掏錢,“劉一手”搖著手,“王局長親自關照的,咱能好意思要錢嗎?趕上咱不順心,就是縣長來了都不一定給面子?!薄皠⒁皇帧边@嗑嘮得挺霸勁,人確實挺倔,是個有脾氣的主。

    “老爺子,這位是縣長的表哥,今天給王局長面子,縣長的面子也算給了。”王永發的手下趕緊打個圓場,擔心這句話別惹葉四海不高興。

    “咋感謝呢?這錢也不要。”四海攥著手里的票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沒外人,咱認為這孩子也沒啥大毛病?。∵@些都是滋補,調理的方子。之前你們說的有夸大的成分,那女人要想跟人家跑,肯定說咱一身不是。這毛病越沒自信越完蛋,越憋氣心里越沒底,也就越辦不成。再好好找個媳婦,好好疼他,就沒事了。放心吧,這類事咱見多了,碰上心眼不好使的,你得花多少大頭錢去?這回呀!就連冬天咳嗽,氣管不好,走急了上不來氣咱給你治了,放心回去吧!”

    “那多謝了,哪天去四海店坐坐,咱給你整點野味嘗嘗?!?/p>

    “不用,不用,能到這來,就是王局長看得起咱。好了,大兄弟,辦別的事去吧,你們在這還得招呼著,耽誤事。哪天能約出來王局長,咱做東安排,恕不遠送了?!崩蠣斪悠鹕硪涂土?。

    四海沖著老爺子一抱拳,“我兄弟忙過這一陣,我們再來當面感謝!”話說到這,看見老爺子那只手搖的四海眼睛都花了。

    從回春堂出來,王永發的手下大致說了“劉一手”跟王局長的淵源。原來是上一任局長留下個冤案,給老爺子唯一的兒子定了個殺人罪,押在監牢里,已經到了等著確認槍斃那一步了。正趕上王永發到任,讓他在案卷上簽字結案。他剛到這里,想顯顯本事,再說人命關天,必須慎重。仔細看了一遍,真就發現了問題,證據混亂,事實不清。非要重查這個案子,親自到“回春堂”了解情況,“劉一手”老爺子都造蔫吧了,無精打采的接待王永發。開始還有些防備,讓那些人都給算計怕了。王永發表明了身份,看出來案子有問題,如果好好配合,說出原委。就像你治病得找到病根一樣,再對癥下藥?!皠⒁皇帧币豢磧鹤拥脑┌赣姓蜒┑南M?,這才一五一十的說了,原來是有人要吞并“回春堂”,還要這塊牌匾的名氣。老爺子當然不會同意,給那人一頓臭罵。那人與上一任警察局長勾結,設計一樁案子,整死個窯姐,把上門行醫診病的“劉一手”的兒子綁架來。警察過來堵在屋里抓了個現行,定了一個嫖妓不給錢,掐死窯姐的罪名。

    那段時間,老爺子差點沒瘋了,到警察局里也沒有一個人向著他們說話的。關在里面的兒子,也撈不著見面,不知道折磨成啥樣了。自己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這事蹊蹺,肯定跟要買藥鋪的人有關。正準備把“回春堂”拱手讓出去,換回兒子的命。趕上新局長王永發到了,重審這個案子,老爺子的兒子被無罪釋放,同時借此案打擊一批不服他管的手下。“劉一手”送金子、送銀子王永發都沒要。這樣好當官的不多見哪!這不是包青天轉世嘛!后來送王永發“明鏡高懸”牌匾一塊,敲鑼打鼓送到了警察局,這個牌匾王永發收了,高高地掛在辦公室的座位后面的墻上了。

    聽到這四海和老秦都不由自主的看看對方,笑了。老秦和占柱去學??纯春⒆觽?,四海去看看啞巴和以前的兒媳婦二美。事先約好了去“阿里郎”朝鮮族館子相聚,今天高興肯定得喝點。

    孩子們下午都得上課,沒出來吃飯,老秦給孩子留點錢,孩子們都沒要。成武已經定期派人送來了零花錢,孩子們現在很節省,除了交學費,吃飯,買些學習、生活必需品外,省下來的錢都買些經典名著,報刊書籍,閑暇時候讀一讀,開闊了眼界,長了不少知識。

    四海早早的在“阿里郎”的大炕上盤腿坐著,桌子已經擺上了辣燜明太魚,地瓜梗燉牛肉,帶皮和手撕狗肉拼一盤,水爆肚,生拌黑魚,辣白菜炒五花肉。

    四海先要了一水壺米酒解解渴。跟老秦和占柱說了,二美被趙背頭拋棄,要投河自殺。后來跟救他的啞巴過日子了,剛才去看看都挺好的,也就放心了。占柱聽著不住的點著頭,也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老秦喝得舌頭都硬了,站起來往外走,腿都不聽使喚,直打晃。占柱好歹把他扶馬上,又一頭摔下來,趕緊扶起了。那邊他爹又一個趔趄,差點沒摔了。占柱叫來跑堂的扶著他倆兒回館子的朝鮮族大炕上睡一覺。酒醒以后,他們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三伏天是一年當中天亮的最早的一段日子,掛鋤以后,人都想睡個懶覺??墒翘栐缭绲耐高^窗戶紙的縫隙,曬得懶人的屁股生疼,把身子翻過來再曬另一半,呼呼的睡個回籠覺。一直到收莊稼之前,這段時間也是山里人最享福的日子。

    這一大早上,春香在院子里支起來的小灶上,熬藥,不時的傳出幾聲煙嗆的咳嗽聲。大伙兒如今心里都有數了,細想想,前幾年占柱受傷那會兒,盡是春香給端水、喂藥,盛飯、擦腳的。誰能想到那會兒才十幾歲的孩子心里已經有了打算,就是這些個大人沒有心思罷了。

    聽到春香咳嗽,占柱過去看看。當冒著熱氣的湯藥端到占柱面前的時候,占柱伸手一接,沒拿穩,險些撒了。幾滴藥湯子濺在了春香的手上。

    “哎呀!”占柱趕緊抓起春香的手,關切的看看,又給吹吹,“疼不疼?”等抬起頭看見春香羞紅的臉,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著他。這些年占柱很少這樣好好看看這個妹妹,兩個人嘮嗑時,占柱總是低著頭,因為她擔心春香看到他臉上的疤拉難受。春香羞紅的臉就像開春時東砬子山上盛開的達香花那樣粉紅,一雙大眼睛就像牛房溝里那眼清泉水一般清澈,豐滿的胸脯就像南崗山圓潤起伏的山丘,在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看到這里占柱的心砰砰的跳,像懷里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野兔子。占柱趕緊松開春香的手,抓起藥碗,把臉轉到了一邊,咕咚喝了一大口,“哎呀,娘來……哎呀!咝咝……”馬上就把通紅的舌頭伸出來了。

    “咋了,占柱哥,藥太苦了?”

    “不是,好燙??!”

    “呵呵,你不慢慢喝!沒事吧?我給你舀點涼水來,漱漱口!”

    “不用了,沒事的,咱們去吃飯吧!”

    “嗯!”

    進了里屋門,他倆都愣住了。四海,姥爺、姥娘,老秦都坐在炕里看著他們。桌子上擺著,小母雞燉榛蘑,油炸干泥鰍,雞蛋炒韭菜,土豆片炒尖椒,咸豬肉燉粉條,大醬拌黃瓜,一盤鹽焗花生米,還有一小盆大豆腐燉花泥鰍魚。占柱撓撓頭,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今天是啥節日,咋整得這么隆重。四海和老秦家日子過得在一左一右絕對算可以了,吃的喝的都不孬。但是沒啥事誰家一大早上的也不能整這些菜。

    正納悶呢!四海媳婦說話了,“春香,俺家占柱咋樣,你相中了沒?”

    平時,說句話都臉紅的姑娘,今天卻大大方方的點了點頭,然后把臉轉向占柱,眼睛盯著他看。占柱反倒是慌了,“不不……不行吧!”

    “怎么不行了,看不上我咋的?”春香剛才還微微翹起來的嘴角,呱噠就撂下了。大伙兒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哪!這丫頭今個兒這是咋了?啥嗑都敢嘮了?

    “不不,不是,是我配不上你,我這樣,我……”

    “中了,我看中,就這么定了?!崩锨叵眿D把話攔住了。

    “黃歷牌俺也看了,七月初八咋樣?還有將近半個月,咱們好好張羅一下,別虧待了咱們這兩個好孩子?!彼暮_种煨α耍硬缗牧税濉?/p>

    “那就這么定了,快來,都上桌子吃飯吧!今后更是親上加親了?!彼暮O眿D開始張羅坐下吃飯了。

    春香拉了一下站著發呆的占柱,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呢!

    為啥定在這一天,四海晚上跟他媳婦躺被窩里說,“咱倆結婚也是這一天!”四海媳婦說,“去去去,咱倆稀里糊涂的就過上了,哪天算結婚日子,俺咋不知道呢!你咋算的……”四海把手從被窩里又伸了過去說,“就是你讓摸大奶子那天算的!”

    “滾,沒個正形你……”

    “這時候,農閑沒啥活兒,三伏里最熱的那幾天也過去了。家家園子里有的是青菜。去年因為老客少,兩頭大豬一直養到現在,再去文志家買兩只肥羊。在咱四海店當院子放上桌子,敞敞亮亮的,那喜酒一喝多帶勁……”四海說到這心里美滋滋的,手也使勁的搓揉著。

    “疼……缺德玩意兒,揣咕面團呢!就是剩菜放不住,天太熱了……”

    “能琢磨點有用的不,剩菜給屯子里的大伙兒分分,還能扔了咋的!趕緊睡覺,干點正事……”

    “滾犢子,離俺遠點……”

    外面的月亮好圓吶!在老柳樹尖上掛著,照得四海店通亮通亮的。

    ?!邸!邸苛贮c燃二踢腳,靠山捂著耳朵把臉轉向一邊。炸響的聲音,嚇得老柳樹上的家雀們一陣的慌亂,撲撲楞楞的飛到了拉拉屯去了。

    一大早,春霞和小婉兒在占柱的房門上貼了大紅喜字,門旁一副對聯,上聯是,喜結良緣四海店;下聯是,情定終身拉拉屯;橫批,天注良緣。鄰居們來看看熱鬧,都說老秦的毛筆字寫得一般,四海的詞挺硬。胡半仙再也寫不了字了,前幾天去縣城置辦些結婚用的東西。到烏林順便告訴吳大夫和胡半仙還有劉木匠七月初八來接他們去四海店喝喜酒,如今大車店已經改成藥鋪了,吳大夫正給胡半仙針灸,他的右半邊身子不好使了。嘴里淌著哈喇子,口齒不清晰,含含糊糊的說,“遭報……應了,有些……錢……錢不能掙,掙……來了……也不……養老……”四海扔下幾張票子讓胡半仙安心養病,壓根也沒再提寫對聯的事兒,就走了。吳大夫送他出來,跟四海說,“大車道上這一趟線的生意算是完犢子了,以后就得指望藥鋪了。胡半仙的病沒有啥好法子,只能說維持,再嚴重就站不起來了。”

    四海坐在馬車的耳板上,回頭看看吳大夫昔日紅火的大車店,再想想自己的四海店,心里也泛起一陣酸楚。當看到另一掛馬車上春香緊挨著占柱坐著,兩個人臉都快貼在一起了,不知道嘮起來什么可笑的話題,呵呵的笑著……四海也笑了。

    四海媳婦端著一個新洋瓷盆去了前院老秦家,里面裝著四根肋條五指膘的“離娘肉”還有一綹大蔥,一綹粉條還有一把紅紙包著的斧子。接親婆這個活一般都得找個兒女雙全的人,四海媳婦當仁不讓,她就親自出馬了。占柱穿著一套藍滌卡的制服,是成武掏錢在縣城成衣鋪做的,斜挎著一朵大紅花。跟在他娘的后面,去前屋接新媳婦去了。

    老秦家的外屋門敞開著,老秦媳婦從里屋迎了出來,“哎呀!嫂子咱們一家人……還……整這個干啥!麻煩不……給我吧!比量一下一會兒都拿回去。”老秦媳婦接過來洋瓷盆放在了東屋的北炕上。四海媳婦說,“咱們啥也不能差,六鋪六蓋全新的,四單四棉從頭到腳都是新做的,鵬飛從省城捎回來順子給的鏡子和座鐘還有二爹給了好些布料,他那大坨子上下火車背著都累夠嗆,你說給了多少……咱們也就桌子柜子沒換,咱能虧待了春香這好孩子嗎?這都是有講究的,咱更不能差了,粉條一綹,以后他們的好日子細水長流,越過越有。大蔥一綹以后他們倆生個孩子聰明伶俐,乖巧懂事。一會兒,這斧子得拿四海店去,讓他倆坐著。對了,別忘了,離娘肉你得留一半……”

    “行行……聽嫂子的,都按規矩來,孩兒他爹拿刀割下來兩根肋條,一會兒拎四海店去?!崩锨叵眿D喊在外屋地的老秦,“你也別裝娘家客了,趕緊去四海店看看有啥活兒沒,一會兒省城親戚到了,屯親鄰居的人都上來了,四海哥忙不過來?!?/p>

    老秦答應著,拎著洋瓷盆里的“離娘肉”就要走,被四海媳婦又喊住了,到底還是割下來兩根肋條留下來。鵬飛跑來拽嫂子了,春霞和小婉兒在旁邊起哄,“喊嫂子,喊嫂子……”

    “嫂子……下地吧!哈哈……”他還覺得挺有意思的,憋不住樂了。春香拿出個紅包遞過來,他打開看看,“就這么點?。∩┳訒^日子,摳門呀!說完一邊笑著一邊跑回四海店了。占柱給春香穿上繡花鞋,她身上的紅綢緞的衣服,也是在縣城做的,料子是鵬飛從省城背回來的,縣城的裁縫沒見過這么好的綢緞,一時不敢輕易下剪子,把師傅的師傅請回來,比劃著,指派著,才做成了這套衣裳。占柱牽著她的手,兩個人挨得很近很近,春香用胳膊肘不時的撞占柱一下,一會兒又撓撓占柱手心,占柱看著春香,嘴里嘟囔著,真好看!嘿嘿的笑了。徐生和莊孩兒在身后燃放了幾個二踢腳,叮咣……叮咣……嚇得那些驚魂未定的家雀又慌慌張張的的飛回了四海店門前的老柳樹上。也嚇得春香直往占柱懷里躲,幾個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鵬飛跑回來指揮靠林,靠山還有拉拉屯的孩子們準備好鞭炮。平時特別靦腆的趙清才家大小子也跟著徐生和莊孩一起去四海店幫幫忙。鵬飛看著占柱背著春香一過河套,就點燃了鞭炮。四海店的鞭炮聲,嚇得老柳樹上還沒消停站穩的家雀們一直飛向了南崗山,估計一時半會兒是不敢再回來了。一幫孩子們像家雀一樣圍著占柱要糖吃,四海媳婦端出來一笸籮糖塊,每個孩子都揣滿了衣兜才罷手。

    大碾盤邊圍著洗菜,切肉的老娘們兒小媳婦,正嘰嘰嘎嘎的說笑著。徐生媳婦和莊孩媳婦,她們姐倆來的早,跟春霞,小婉兒把四海店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凈利索。貼上對聯,又把四海媳婦昨晚剪出來的“雙喜臨門”、“吉祥喜慶”、“觀音送子”、“年年有余”……漂亮的窗花貼上,頓時,四海店一下子顯得更加喜慶了。

    大碾盤旁邊搭了四個灶眼,灶坑里的干柴,呼呼的竄著火苗。一個大鍋里烀著豬肉,肘子。緊挨著的那個大鍋里燉著羊肉,嗤嗤的隨著噴出的熱氣飄散著誘人的香味。另外的兩個稍小一點的鍋灶上,一個蒸著扣肉,莊文志正在最外邊的鍋里滋滋啦啦的炸四喜丸子。徐廣義媳婦在旁邊給他打下手,附近屯子有個紅白喜事都請他倆做菜。都說眾口難調,大伙兒說他倆炒菜的味道不錯。

    晃郎晃郎……馬鈴鐺的聲音傳過來。一陣風刮過來,人還沒到,有鼻子尖的吵吵,“啥味這么香呢!”

    “鍋里的肉味……”

    “滾犢子吧!你家鍋里能燉出花香味……”

    順子和佳明坐著馬車一進了院門,圍著大石碾子切菜的老娘們兒小媳婦都不再說笑了,瞪著眼睛張著嘴,好好看一看這省城來的親戚。鼻子尖的又使勁抽了幾下鼻子,明白了剛才的香味是從哪來的了。

    四海媳婦迎了出來,順子把佳明介紹給四海媳婦認識。四海媳婦不住的夸贊著佳明漂亮,拉著她的手一起進了東屋。

    大伙兒開始議論上了,“這味太好聞了,哎呀!這個香……”

    “早就聽說省城來人了,昨天就開著轎車到了縣城……”

    “要不是大車道凈是些泥窩子,車開不進來,咱也能長長見識,俺還沒到跟前看過轎車長啥樣呢!”

    “你看那女的,燙著大波浪頭發,那臉蛋兒真嫩……咱這屯子也就陳老賴的媳婦跟她能有一拼……”

    “你說誰,陳老賴媳婦……”

    “就是陳玉芳媳婦,惠梅唄!”

    “??!你說長得挺好個小媳婦咋還嫁那么個玩意兒……”

    “別說了,惠梅過來了……”

    “四海二爹家的大妹妹,穿得可真洋氣……”

    “你說穿皮鞋那么老高的跟能走道嗎?要是俺哪!一步都不會走,凈等著崴腳脖子吧!”

    四海從倉房拎著幾個條凳出來,陳玉芳媳婦惠梅過來伸手要接過來,四海小聲說,”挺沉的,不用你……”惠梅撩了一把額頭的碎發,四下看看沒有人注意,臉上泛過一層紅暈。背地里拉拉屯的老爺們也琢磨,“你說陳玉芳這個無賴,要長相沒長相,要能耐沒能耐,咋就整回來這么個媳婦呢!”

    “剛來時瞅著瘦得拐可憐的,一天天造得無精打采,像個蔫吧茄子。這兩年也不知道是吃飽了飯撐得,還是怎么滋潤的,三十多歲的人了,那個臉蛋活像剝了皮的鵝蛋清,屁股也翹,胸脯也鼓,腰也粗了?!?/p>

    “別瞎說了,人家腰粗是有孩子了?!?/p>

    “這樣的媳婦天天看著摟著還行,不像干活兒那塊料……”

    “陳老賴總揍他,我經常聽見三更半夜打得不是好動靜叫喚。原來以為是不是因為不生孩子,揍她?,F在突然懷孕了,咋還揍呢?”

    “那誰知道?吃不像個吃,穿不像個穿,還總挨揍圖惜個啥,趕緊跑了再找一個主得了?!?/p>

    “誰敢要?陳老賴不作死他……眼饞也白眼饞,你們誰敢逗弄她,陳玉芳不是個物。那小媳婦一般人眼皮都不抬,總是低著頭,不知道一天琢磨些啥。”

    四??纯此眿D沒在跟前,又回頭說一句,“找個地方坐會兒,等著吃飯吧!”惠梅點點頭,去幫著洗菜去了。

    四海進屋打招呼,“順子兄弟來了,哎呀!佳明妹妹也到了,我這忙的……”

    “四海哥,你不用管我,都是自己家人,快去忙別的吧!你看看嫂子頭上戴著老婆婆花,美的嘴都閉不上了。對了,紅包先給你,一會兒喝多了別忘了……”順子說著話,從兜里掏出來一個大紅包遞給了四海。

    佳明也從包里拿出來兩個大紅包,“哥,我爸太忙,這是他給你的,這個是我的那份,快拿著……”

    “哎呀!我這手全是……那么的,去廂房寫禮賬上,都記上名,快去吧!”四海一指廂房老秦原來住過的那屋門上貼著“禮賬”兩個字的那屋,順子領著佳明剛出正房門。兩匹大馬到了院門口,四海定睛一看馬上的人,“哎呀!成武你不忙?。∧阏€來了呢!昨天不說不來了嗎?這……順子你看,成武來了……”四海趕緊迎了過去,順子也跟在后面喊,“成武哥……哎呀佳慧也來了,你倆兒呀!我明白了……”

    門口切菜的老娘們兒小媳婦,又停下來手里的活。有個一不小心切了手指,往外冒著血,也閉著嘴不吱聲。估計老柳樹上的家雀要是那會兒不被炮仗嚇跑,這工夫也都得鴉雀無聲。

    莊孩和徐生接過馬韁繩,拴到馬圈。成武問四海,“你要的衣服給他倆穿了……”

    “是??!給咱家干老多活了,跟占柱相處的也好……”成武一邊點著頭,和大伙兒進了正房東屋,才有人小聲說,“這是縣太爺,四海的親姑舅表弟……”

    “一看就是當官的面相,你看看人家鼻子、眉毛、嘴長得多是地方。跟四海長得可真像,不怪是表兄弟。”

    “真年輕,當這么大官!”

    “聽說他哥也在南方當官呢!”

    “人家這是祖墳冒青煙了……”

    這些燒火的、切菜的、炒菜的,刷盤子洗碗的又有說有笑起來。感嘆著,要不是四海家辦喜事,在這大山溝子里,哪能見到縣太爺這么大的人物??!

    葉鵬飛看見了成武,趕緊進屋打招呼,成武拍拍他的肩膀說,“放暑假了,聽說學得不錯,好好努力?。 ?/p>

    “放心吧!我哥要是不結婚,我就不回來了。二爺說讓我上他的買賣那里去學點東西,幫幫忙……”

    “好,好樣的!”

    成武把佳慧介紹給四海媳婦,又是一頓夸贊,把佳慧說得捂著嘴笑起來。大伙兒的屁股還沒挨上炕沿又都出來了,成武手里拿著一個有紅磚那么厚的紅包,還有一對金燦燦的鐲子,往禮賬那屋走去。

    “順子,你剛才說明白了,你明白啥了?”成武沒忘了這茬。

    順子說,“昨天我們一起來的,今天不跟我們一起走,非要跟佳慧一塊兒,你昨晚還說去煤礦辦事不能來嗎?準是佳慧給你摽來的……”

    “瞎扯呀!你這次可猜錯了。我和佳慧一早上和王永發準備一起到煤礦看一眼,永發沒讓我們靠近,由他先試探推進著。一打聽有一條近道通往這里,就直接趕來了。”

    “四海哥,占柱和他媳婦呢!我寫完禮賬,把金鐲子給他們!這是佳慧和我昨天買的,我們兩個人的一點心意……”

    四海媳婦接茬了,“他們在中間那間廂房‘坐福’呢!你說,成武兄弟和妹妹拿這么多錢,又破費買鐲子,這么大個得花多少錢?”

    “沒啥,嫂子,都是小意思。嫂子,啥叫‘坐?!剑 奔鸦蹎査暮O眿D。

    “?。∫粫侯I你過去,就是他們兩個坐在一鋪新被上,被里面放上紅紙包著的斧子,圖個吉利,就叫‘坐?!?/p>

    老秦坐在炕里拿著兜子收錢,看見成武和大伙兒都進屋了,趕緊站起來,打招呼。成武讓他趕緊坐下,“這占柱老丈人都親自上陣了,老秦哥,以后咱也論親家了?!卑鸭t包往桌子上一扔,說,“張成武一萬……親家得數數對不,再記上葉佳慧和張成武金鐲子一對。”老秦笑了,把紅包直接放進了兜子里。

    孫林生字寫得還行,前幾天就跟四海說幫忙寫禮賬,人家主動來幫忙,平時再煩他,也不好拒絕。他頭一回見到一下子隨這么多禮錢的,眼睛都直了。愣了半天才歪歪扭扭寫了“張成武”三個字,這可是縣太爺的名字呀!寫字的手都哆嗦了。

    四海出去張羅放桌子。成武和大伙兒去隔壁看看新郎和新娘子,把金鐲子給春香戴上。

    院子里放了十幾張桌子,鄉親,附近屯子來了好多人。吳大夫和劉木匠也來了,捎來了胡半仙的禮錢,說他的情況很不好,已經臥床不起來了。胡半仙的禮錢四海沒要,從兜里掏出幾張票子讓吳大夫回去捎給他。四海安排他倆坐下,轉身又喊,“莊孩兒和徐生你倆別光忙乎了,也趕緊找個地方坐下,一塊吃吧!等撤桌了,還得指著你倆收拾呢!過后讓你占柱哥單獨跟你倆喝點。”莊孩兒和徐生一邊答應著,一邊招呼大伙兒落座。

    占柱和他媳婦還有老秦一家這些娘家客,再加上四海老丈人一家在“坐福”這屋。成武、順子、佳明、佳慧,四海把他們安排在正房的東屋。就在大伙兒吵吵鬧鬧的剛坐下,酒還沒倒上。這時候就看見院子外面來了三個騎著大馬的人,為首的跳下馬就喊,“四海哥,我來喝喜酒來了,還趕趟不……”

    四海從炕上下來,趿拉個鞋緊走幾步迎出來一看,“哎呀!永發兄弟,你咋才來呢!聽成武說你們一起去煤礦,辦完事了……”

    “我這是緊趕慢趕哪!我哥家辦喜事,必須來湊熱鬧,這個你拿著……”王永發一邊往屋里面走,一邊從兜里掏出來一沓子錢給四海。

    “別嫌少啊!快揣起來吧!”馬被牽走了,王永發又跟身后的兩個人說道,“你們兩個找個地方喝點,別整太多了,今晚還有任務?!?/p>

    剛才還吵吵鬧鬧的院子,又靜了下來??粗跤腊l進了屋,也沒有幾個敢大聲議論的,那兩個警衛還背著槍就坐在身邊。離得稍遠一點的小聲嘀咕著,“哎呀媽呀!警察局長都來了……”

    “你不服人家葉四海行嗎?別說拉拉屯啦!就是這趟溝也就這么一個葉四海呀!”

    王永發進屋趴在成武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成武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又小聲的囑咐了幾句。王永發說了句,“明白!”然后才挨著四海坐下來。四海給成武、順子和王永發每人滿上一碗,佳慧和佳明也倒上一碗白酒泡的葡萄酒。大伙兒還沒端起碗,占柱和他媳婦就先來這屋敬酒了。

    成武端起碗說,“四海哥,今天占柱娶媳婦,大伙兒都高興!我建議咱們共同舉杯,祝他倆兒白頭到老,早生貴子……我們晚上還有重要的事。順子你和四海哥多喝點,哪天煤礦的事定下來再好好喝。”

    這樣一說,大伙兒一同端起碗喝一口,輪番說了祝福的話,占柱和他媳婦就出去給其他人敬酒了。

    王永發夾了一塊羊排,一邊啃一邊問四海,“四海哥,你對經營煤礦有把握沒?”

    “老秦在煤礦干過,我雖然不懂,只要把人擺弄明白了,對得起大伙兒,有啥干不好的。”四海一下就想起了老秦,兄弟的本事就像他自己的一樣,端起碗往桌子上滴了幾滴酒,跟大伙兒一比量,咕咚……喝了一大口。

    “你們說啥煤礦,煤礦的……”說老秦,老秦就到了。后面還跟著個孫林生,也端著酒碗往這屋湊乎。

    “問我經營煤礦有問題沒?”四海后背對著門,光聽見老秦聲音了,沒看見孫林生跟著進來了。

    孫林生接上話茬了,“煤礦可掙大錢哪!別落下俺呀!俺當年在山東棗莊大煤礦當過礦長呢!”

    四海一聽是孫林生,就不再說話了,張羅大伙兒喝酒了。那是一個讓人反胃的角色,今天要不是給占柱辦喜事,不好意思他攆出去。硬是忍著跟他喝了一口酒,他還不想走,還要脫鞋上炕的意思。四海說,“孫林生你酒也喝了,回你原來那桌,縣長和警察局長要研究大事,萬一走漏了風聲,追究起責任可就不好了。”

    孫林生一聽這話,只好端著酒碗,一轉身,咣當……與腦瓜蛋撞上了門框子。踉踉蹌蹌的站穩腳,手里的半碗酒險些撒了,干脆一仰脖干了,晃晃蕩蕩的出去了。

    奶子山煤礦的煤真好?。鹾阱P亮,矸石少,熱量高。說是熱量能有多少卡,四海也整不太明白,也不知道多少卡啥意思。就知道能把鐵爐蓋燒的通紅,變了形的算好煤。小日本前些年在這里好煤礦都讓他們占著,挖走了好多優質煤炭,真他媽白瞎了。

    日本人投降,撤出礦山后,有一段政治真空。有些惡霸搶占煤礦,后來想治理收回,力度都不夠。一次次雷聲大雨點小,沒有啥實質效果。

    張成武上任以后就下力度強制收回被個人強占的礦山、林場、房產、土地。王永發帶著警察盡了全力,因此也轉成正式縣警察局長了。大多數礦主都乖乖的把煤礦交了出來,對于這些人,成武讓他們每年上繳一定的費用,繼續經營煤礦。最后一個釘子戶,老下盤礦主“馮三寶子”不信邪,拒不交礦。

    成武掌握的資料里,老下盤這個煤礦是個斜井,主巷道總長有一千多米。煤層厚、煤質好,在整個奶子山一帶算是規模最大的了,絞車、鋼軌、絞盤、供電設施都是日本人留下的先進設備。

    為了能夠把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好,燒旺。對于這樣的刺頭連根都拔出來,徹底燒掉。張成武親自掛帥,讓王永發先摸清“馮三寶子”底細,再一網打盡。

    王永發經過調查很快有了結果,這小子原來是個土匪底子,而且是那種專干傷天害理,打家劫舍的陰損綹子。他的靠山也查清楚了,是張成武半拉眼睛看不上的一個副縣長,這個副縣長是土生土長的坐地炮子,仗著地盤熟,人脈廣,對張成武是表面奉承,背地里不配合工作,下絆子,使陰招。這小子魚肉鄉里,無法無天,干了不少壞事,想找他罪證太容易了。隨意確定兩條就夠要他老命的,清除這個絆腳石對于張成武能不能在這里立足,可謂是意義重大。

    就在占柱結婚的那個夜晚,成武下了狠茬子,一面往省里打報告,不等批復,就命令王永發調集警察抓捕。行動之前嚴格保密,探長以下的警察都不知道干啥去,等到了地方,一聲令下煤礦所有人員全部拿下,控制起來再一一排查。張成武親自帶領一支警察隊伍抓捕那個副縣長。半夜時分收網,大獲全勝,將副縣長和“馮三寶子”親屬以及黨羽,除了“馮三寶子”的弟弟馮老四出去辦事,僥幸逃脫,其余的全部捉拿歸案。第二天也給馮老四下了懸賞通緝令。

    這個煤礦要承包出去一般可沒人敢談攏。一個是煤礦大不好管理,再就是馮老四還在外面跑著呢!那小子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時間長了沒有人接手,一天不抽水就淹沒礦井下面的三道和二道絞車,巷道的頂子泡時間長了就塌方冒頂,礦井就廢了。這一天光抽水的成本就得不少錢。何況還得派人黑白看著,別讓盜賊把絞車、鋼軌設備給偷走了。另外還有一百來口子礦工指著這個煤礦下井賺錢養活家口呢!

    讓四海接手老下盤煤礦是王永發的主意,熟悉煤礦的生產和技術礦長和“馮三寶子”不是一路人,留了下來,還有這一幫原有的礦工,正常出煤應該沒問題。至于最讓人擔心的安保問題交給他辦,歷來礦區治安都很亂,調來一個警察中隊,讓從額穆帶來的親信領著,再雇一些經過培訓的協警。在奶子山礦區成立警察分局,加強這一地區治安管理。做事不能虎頭蛇尾,專門往老下盤專門派一個警察小隊駐扎現場。成武聽完了王永發的匯報,點點頭。對于四海接手老下盤煤礦,沒有說啥,也這樣默許了。

    王永發昨天派人捎信來,拿著蓋了大印的文件,讓四海去接手煤礦。

    馬車上拉著一頭起早殺的肥豬,十幾袋子大米。這可不是給成武和王永發上貨去,再說他們誰都不缺這些玩意兒。

    老秦趕著馬車,從四海店出來往縣城方向走,大車道兩側現在都是大片的水田,拉拉屯后搬來的人家大多數都特別勤快,能吃苦,學著老秦他們種水稻,愣是把這片樹多,灌木雜亂,大車道兩側的澇洼甸子改造成了良田。選在這里種水田,挨著河套,地勢平坦,上水也比較方便。

    喔喔……喔唷……老秦趕著馬車往左叉道拐,這條近路去奶子山煤礦,得走一溜大上坡,棗紅馬走得很吃力,四海和老秦下了車。往上坡不進則退,必須一步一個腳印的踏踏實實往前走。四海踩在裸露著山皮碎石的路上,用手推著馬車的壓箱,幫棗紅馬使把勁。四海覺得后背熱乎乎的,回過頭用手掌遮著陽光望一望,四海店被大片即將成熟的莊稼地包圍著。片片青綠之間微微的泛著淡黃,四??粗粗X得心里好敞亮。嗷嗷……喊了起來,棗紅馬搖晃了幾下頭,可能它嫌四海喊得太難聽,悶著頭,渾身的肉塊都繃緊了,不一會兒就渾身是汗,依舊毫不松懈使勁往上拉著。

    到了嶺頂就是一溜下坡,老秦讓四海上車,自己也坐在耳板上,一只手扯起來閘繩。棗紅馬噗噗的打著響鼻,輕松的顛顛跑起來。下坡走順了,也得注意速度不能太快,小心路上的石頭和坑坑洼洼,吱吱……老秦不時的拽一拽閘繩。

    王永發站在矸石堆上,老遠就望見馬車來了,迎到大門外。四海先問食堂在哪,讓老秦去卸下來豬肉和大米,安排一下中午的伙食。進了辦公室,王永發先簡單介紹了一下煤礦的現狀,連馮老四沒有捉到的隱患也毫無保留的說了一遍。

    四海點點頭,“兄弟,咱是來撿便宜的,就是金飯碗在地上撂著,撿起來也得哈哈腰吧!再說這碗不是誰想端就端的,不敢下大注的贏不著大錢。我要是沒有那彎彎肚子,就不敢吞這鐮刀頭子。我管他媽的馮老四還是王老五,現在煤礦是我的,誰再來嘚瑟,我能讓他有好果子吃嗎?何況兄弟你鋪好路子,就等著哥來成事的。今天哥就給你撂個底兒,別看煤礦咱是外行,老秦也不是太專業,事在人為,只要真心待人,沒有做不成的事,等著聽好消息吧!另外,兄弟你記著,賠了算我的,賺了咱們分,就這么定了。”四海的一席話讓王永發覺得是手的人,干啥都像那么一回事。

    “后話……都是后話……四海哥咱們得先研究一下抓緊復工的事,中午吃完飯召集帶班以上的頭頭開個會。下午跟礦工見個面,讓大伙兒心里有個底?!蓖跤腊l把話題攔一下,就在這時警察像押犯人一樣把之前管生產和技術的礦長陳忠厚帶進辦公室。四海趕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拉著他的手坐下來。陳忠厚一時不知所措,屁股就搭在椅子邊上,沒敢實誠的坐。眼睛看著這位新老板,心里就像亂彈的琵琶,沒個譜。

    食堂整了幾個菜,四海、老秦、王永發、陳忠厚都坐下了。這時候進來一個人礦區分局新任局長,他是王永發當時從額穆帶來的得力手下之一。這小子一米八大個,虎背熊腰。王永發救過他的命,一直帶在身邊。這個哥們兒能兩肋插刀的講究人,把他安排在這里王永發放心。四海沒等王永發介紹,就指著他 說,三年前去額穆起墳那次中午吃飯就有他,叫孫勇。當時就見一面,連句話都沒說,還能記得他,把個熱腸子的孫勇感動的,握著四海的手,一時不知說啥好。

    四海站起來,手里端著酒碗,大伙兒也都站了起來。四海先往桌子上滴了幾滴酒,“各位哥們兒兄弟,今天咱接手老下盤煤礦,先說靠的是咱兄弟們的信任。既然咱來了,這就是咱的家,以后咱們就在一起共事。今后煤礦的事都仰仗在座的各位了,當成自己家的事那樣干,咱們事上見。太多的話也不會說,有咱吃干的,就不會讓大伙兒喝稀的。陳礦長除了該發的工錢,干得好咱再發賞錢。孫勇兄弟,王局長是咱磕頭弟兄,你也不是外人,今后安保交給你了。在這里值班的兄弟們吃飯我管,賞錢咱也得發。今天豬肉燉粉條子,大米飯,所有礦工也都可勁造。今后記得,咱要是干不好,‘過不去這個河,誰也別賴褲襠大’有多大本事就使出來。都說人在做,天在看。只要心里有一本良心賬,整到哪一步都不會掉鏈子的……來吧!喝酒……”說完這些話酒碗往前一伸。老秦二話沒說,咕咚咚干了,陳忠厚眼睛盯著四海,用力的點點頭,一仰脖把碗里的酒也干了。王永發看看孫勇兩個人都跟著干了碗里的酒。

    “好!爽快!”四海一仰脖,空碗重重的墩在桌子上……

    四海店后園子種的甜桿,一節比一節高,一節比一節甜。拉拉屯的鄰居,有羨慕的就說,這日子過得趕上那甜桿又蘸了蜂蜜一樣。背地里也有妒忌、恨的,不過四海和老秦都不是差事的人,也沒啥讓他們說三道四的把柄。有些人自己沒有那本事,祖上也沒積那份德,還見不得人家好,紅著眼睛在家瞎琢磨,生悶氣。

    去年才搬來拉拉屯的周克章媳婦是個精神病。大人囑咐孩子都離她遠點,去誰家都往外轟。

    周克章長著一張白皮臉,顴骨的附近有些紅血絲,黃毛頭發稀稀拉拉的貼在腦瓜子上。走路總是貓貓個腰,不愛吱聲,一雙三角眼總是瞇縫著,讓人捉摸不透在想些啥。孫林生腰上起了“蛇盤瘡”,疼得受不了。周克章主動去給他抹了一遍黑乎乎的藥膏,過了兩天還真好了。

    孫林生趁著媳婦不在家,切了一盤疙瘩咸菜,整了一個土豆燉白菜,叫周克章來喝酒。家里的兩瓶蛟河原漿酒還是占柱結婚他拎回來的。到了外面往死里喝,酒一旦拿進他家門,他就不舍得喝了。

    “你那藥膏挺好使的,俺估計就是不抹藥,再挺挺也快好了。”孫林生端起酒盅比量一下。吱……喝了一口,看著別人喝自己的酒,怪心疼的,總覺得白瞎了。周克章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了,白皮拉古的臉撂了下來,看上去顯得更長了。孫林生一看,趕緊又說,“不抹的話還不知道得遭多少罪呢!還是管用,嘿嘿……你還會治啥毛???”

    周克章的臉色好看了點,那張白皮臉陰沉著,一張嘴黑黃的一口爛牙,“癤子,毒瘡,牛皮癬,有些疑難雜癥都有祖傳秘方?!敝芸苏碌墓喩ぷ诱f話的動靜真是不好聽。

    “哎呀!挺有本事??!上這來干啥來了,咋不在城里開個藥鋪多好……”孫林生自己又吱……喝了一口,好像老香了似的,夾了一塊土豆,吧唧吧唧嚼得嘴丫子淌著湯水。

    “都他媽的讓他們娘們兒拖累了!要不咋可能來這山溝里……”周克章看著孫林生也不讓他喝酒,自己端起酒盅干了一個。拿起酒瓶子,自己又倒上了。

    “哎哎……你這本事,哪學的……”孫林生一把抓過來酒瓶子,放在自己這邊。心里想,一口就干了,這點酒可不夠你這么喝!

    “那算啥!我會的多了,下個蠱,整個咒咱都會,嘿嘿……”周克章一仰脖又干了,一咧嘴,一口爛牙擠出來一聲冷笑,孫林生頭皮都發麻。不過他眼珠一轉,拿起酒瓶子給周克章滿上了一盅……

    這時候陳玉芳推門進來了,“哎呀!你們倆喝酒呢!我也沒吃飯,正好……哎呀!碗筷我自己拿……”

    孫林生抓著酒瓶子的手都哆嗦了,趕緊干了盅里的酒,又給自己倒滿了。陳玉芳到外屋拿著碗筷往桌上一撂,伸手端起孫林生面前的酒盅,一口干了。孫林生心想,陳老賴呀!陳老賴這是沒給你起錯了外號,真他媽的賴,抓著酒瓶子就不松手了。

    “你不好好在家看著漂亮媳婦,跑這來干啥來了……”

    “看她干啥!有吃有喝,就行……”說這話伸手過來搶酒瓶子。

    “你那么愿意喝酒,占柱結婚你咋沒去呢!那酒菜,這趟溝都沒有過。俺去幫著寫寫禮賬,嘿嘿……混了兩頓小酒,回家還拎回來好幾包好菜……掏上了吧!”孫林生撿到便宜就樂顛餡了。

    “操,我去干啥去,別跟我提葉四海??!說到他我就生氣……我就是打不過他,也惹不起他,要不……不過那敗家娘們可沒少往回拿東西,一個肘子,半拉小雞,還有六瓶蛟河原漿,哈哈……”陳老賴說到這,剛要陰沉的臉,一下子又得意洋洋起來,硬從孫林生手里搶過來酒瓶子,直接對嘴就要往里灌。

    “哎哎……人家周大夫還沒喝呢?”孫林生找個借口,一把又搶下酒瓶子。

    “大夫,啥大夫……能不能治這里……”陳老賴不再盯著酒瓶子了,指著褲襠問周克章。

    “咋的了?我看看……啥毛病……我可有祖傳秘方?!敝芸苏掠植[上了三角眼,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陳老賴已經把褲子褪到了膝蓋上,周克章皺著眉頭,歪著脖子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誰還能治了……”

    “去去去……啥雞巴大夫……不能治拉倒,跟誰也別瞎嘞嘞這事兒……”陳老賴提上褲子,又去搶酒瓶子,這一次兩只手都上來,孫林生禿腦瓜子都冒汗了。酒瓶子還是到了陳老賴的手,這次不留機會了,直接咕咚咚干了。

    “廢屌?那你媳婦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孫林生看著他把酒一口氣干了,心疼得都抽了筋,啥話解氣就掏啥了。

    “操你媽,你想找死了吧!”啪……的一聲,空酒瓶子一離開陳老賴的嘴,就直接落在孫林生的禿頭上,血當時就淌成了溜。陳老賴抓著手里的瓶子茬,還要扎孫林生。周克章一看這架勢,轉身跑了。

    噗通一聲,孫林生給陳老賴跪下來,“俺這一天胡說八道的,你別當真……孩子是你的,你的行了吧……”孫林生嚇得一時不知道說啥好了,看著瞪著母狗眼,刀條臉,綁在犁杖上能豁地的尖下巴上一根胡子也沒有的陳老賴,惡狠狠地還要扎他。趕緊啪啪……自己扇了兩個嘴巴。

    “嘿嘿……你家還有酒沒,讓我再喝點……”這樣一來倒把陳老賴逗笑了。扔下手里的瓶子茬,四下自己翻酒去了。

    “沒了……真沒了……”孫林生一邊擦著頭上的血,一邊把陳老賴推出門外,趕緊別上了門。

    老秦家大門口的水溝堵了。占柱叫來人把石板掀開,清理淤泥時,看見一個小布人身上插些鋼針。拿給他娘看,這是一種狠毒的詛咒,老秦在屯子里真沒有跟誰過不去??赡芫褪侨兆舆^得好點,有人眼紅。但是,之前搬來的所有人幾乎都得到過老秦的幫助,排除在懷疑對象之外,就這個周克章和陳老賴嫌疑最大。沒抓住證據也不能瞎賴人家,囑咐家里以后要更防備這些人。

    她讓老秦媳婦敲著銅盆,在屯子里罵上三圈,啥難聽罵啥。

    “咋這么不是人呢……”老秦媳婦憋了半天才罵出這么一句。四海媳婦“當……”敲一下銅盆,“繼續,繼續罵,狠狠的罵……”

    “嗯……嫂子,我罵不出來 ”

    “把盆給你,俺罵他個缺德王八犢子?!?/p>

    “哪個斷子絕孫的,干這個缺德事,詛咒俺們家,操你個血奶奶的……”四海媳婦扯開嗓子罵了起來。老秦媳婦“當……”敲一下銅盆。

    “有能耐當面來,操你個親娘的,白披著一回人皮?!碑敗智靡幌裸~盆。每次轉到屯后周克章家就多停一會,嗓門提高了一個度數。誰要是干的這個缺德事,聽著罵得這么磕磣,心里估計得老難受了。

    從那以后,周克章反倒殷勤起來。主動去老秦家,聽人說老秦的小兒子靠山有氣卵子。就主動送來一包藥面,說吃了能治好。等周克章前腳走,老秦媳婦馬上就把藥面扔到鍋底坑里。

    過幾天聽說他家二姑娘偷吃了一個雞蛋,讓他用鞭子抽昏了。大兒子不聽話,讓他用燒紅了的爐鉤子烙后背。這樣一來屯子里的人更不愿意搭理他了。路過屯子最后面他家的趴趴房,都感覺陰森森的。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慘叫,更讓人頭皮發麻瘆得慌,抓緊快走兩步離這里遠點。

    周克章媳婦不總是發瘋。由于四海媳婦給過她饅頭吃,只要不犯病就溜達到四海店門口站一會兒。四海媳婦總是找點啥給她吃,看著狼吞虎咽的,四海媳婦心里也怪不得勁的。有一次趕上老秦媳婦也在這里,看著周克章媳婦邊吃地瓜邊喃喃自語,“哎……這個比豬食、蒿子好吃多了……”兩人互相看了看,覺得心里一陣陣地發酸。幫她攏攏蓬亂的頭發,洗一把臉,找兩件衣服給換上。再一看,絕對算是一個挺標致的人。身子也長得很勻稱。皮膚白皙,眉毛、鼻子、嘴長得都很是地方。雙眼皮,眼角稍微有些耷拉,能看出來年輕時絕對挺俊的。就是如今造得目光呆滯,瘋瘋癲癲的??赡苁沁@一切應該是對于生活的無望,對于所依賴的人的絕望。再艱難的日子,只要有家,有個知冷知熱的好男人依靠著也能挺過去。現實中她所依靠的山倒了、天塌了。這是每個人都無法承受的如滅頂一般的痛苦,徹底摧垮了她的意志。

    沒過幾天,周克章的媳婦死了,據屯子后面挨著周克章家的人說,從晚上慘叫到半夜就沒了動靜。第二天,才知道人已經死了。有去看看的,回來說,周克章媳婦鼻子嘴都冒血,一看就不是好死的。只是沒有人追究也就那么草草的埋了。

    老秦媳婦跟四海媳婦說,幸虧沒讓她小兒子吃那些藥面。

    大雪左一層,右一層的把大地捂得嚴嚴實實的。河套里的冰凍得,隨著咯嘣嘣的聲響,裂開了一道道口子。寒風就像鋒利的小刀,專門往露肉的地方割,山里人家躲在屋里,熱乎乎的炕頭上,貓冬也就有了理由。

    四海躺在炕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叨咕,老秦在煤礦有一陣子沒回來了。

    煤礦生產和銷售都挺紅火,不用四海操心。煤出得多,賣得也快。王永發聯系縣城取暖季節賣一部分,雖然零散一些,但是由于煤好,能賣個好價。大批量的運到省城焦炭廠,這是成武給牽的線?;乜钜餐茫嘿|好算一個因素,關鍵是葉占山親戚的面子必須得給。

    煤礦正常運轉起來,老秦在礦上蹲點。他心里明白的,如今有這好事都是靠四海的人情和面子。他理應多操心,多出力,這樣感覺心里還踏實些。他吃飯也沒有立小灶,跟工人一起吃食堂。而且經常到井下去看看,有些礦工坐著沒干活兒,看見他來了馬上站起來。又被他按著坐下,告訴大伙兒累了就歇歇。這樣一來反倒把大伙兒都給整不好有意思了。到宿舍跟下班的工人談談心,問問家里有啥困難沒?拿工人當人看,貼近了大伙兒的心。不差事,不差錢,這樣一來誰還好意思耍滑偷懶。

    煤礦如此紅火,大冬天拉拉屯的好多人一閑下來都想去干點活兒。尤其那個孫林生總去四海家跟他磨嘰。給四海整煩了,答應等哪天去礦上看看還缺不缺人。

    陳忠厚礦長得到了重用,他提出的很多好建議。把采煤量和工錢掛鉤,多干多得。不像以前死靠時間,如今調動了大伙的積極性。這樣一來有些不愿意出力的滑頭,各班都不愿意要。隨著裁掉一批懶塌塌的二混子,這樣大伙兒干勁更足了。不用再靠自覺性干活兒,一個個都像自己家的事那樣盡心。

    前幾天四海來礦上跟老秦說,既然裁人了,有了空缺,就讓莊孩兒和徐生來礦上吧!還有那個孫林生也一塊安排了吧,省得整天來四海店磨嘰得心煩。讓春香和占柱也來煤礦,看看能不能幫上啥忙,在家也是沒事干。

    陳忠厚礦長也把最近整改的一些事說給四海聽。安全是大事,送風可不能馬虎,瓦斯濃度高了很危險。所有風機、風筒布都有專人負責檢查維護。絞車定期保養,鋼絲繩定期檢查,得說小日本的玩意兒質量是好,孔老夫子都說過,“三人心,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睓C械設備只要潤滑油跟上,一般沒啥毛病。

    發現蹬車、蹬鉤上下井,就直接開除,礦車萬一掉道,刮幫很容易擠死人。所有的礃子面,在排除了隱患才可以挖采作業,頂子必須牢靠才算合格。不能光為了采煤,唬弄著頂上就拉倒。發現有松動,對付的,一個班的都白干。這樣做不是為了克扣礦工這點工錢,而是讓大伙兒養成認真的習慣,增強安全意識,光顧著采煤掙錢不行。有過自己兄弟因為冒頂受重傷的陰影,對于安全方面,老秦抓得很嚴,在井下出事就是大事,直接關乎大伙兒的生命。

    四海聽完這些話,不住的點頭說好,對礦井生產也沒啥可囑咐的,跟老秦說,“大伙兒吃飽了才有力氣,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干活兒?!崩锨卣f,“夜班和后半夜的零點班,大伙兒很早就餓了,干不動活兒。俺讓食堂加一頓間食,蒸些饅頭、糖三角,燒些米湯用大桶裝好,送井下給大伙兒墊吧一口。后來在省城整來了面包機,給大伙兒做面包吃。原來的破空筒子宿舍四下子透風,都重新安上了窗戶,間隔成小房間,六個人一個屋。要不幾十人在一起也睡不踏實,放個屁,翻個身,起夜撒尿,都聽的一清二楚。趕上這屋里有個跑肚竄稀,感冒咳嗽的誰也別想睡不好覺。工作服,手套,大靴子定期發。沒到期就破了的,實在不能穿的,這是真賣力干活兒了,拿著舊的回來趕緊換新的?;锸尘透挥谜f了,實實惠惠的總有肉。澡堂子安上鍋爐,冬夏都能洗熱水澡,四海哥,你一會兒也去洗洗。我這天天洗習慣了,一天不沖個澡,還渾身癢癢,睡不著覺?!彼暮B牭竭@里微笑著點點頭,看著窗外絞盤把一串裝滿了烏黑錚亮煤炭的礦車從礦井里拽了出來。咔咔……咔咔……一頓紛亂的馬鞭子響了起來,幾掛大馬車搶著到煤堆旁邊裝煤。

    “四海哥,俺得去讓他們排號,要不又亂套了……”說完,老秦趕緊跑了出去。

    雖然產量直線往上竄,煤堆也沒有攢下,拉煤的馬車半夜就來排著。經常因為搶著裝車動手打架,老下盤的煤質好,價格也合理,才這樣搶手。

    四海接過陳忠厚遞過來的茶水說,“你們忙正事要緊,不用陪著我。都受累了,工錢都還滿意吧!”

    “老板,啥也別說了,現在半年的收入都比原來兩年掙得都多,咱們再不干點人活兒,那還叫人嗎?秦老板也真心對我們好,啥都考慮的挺周全。還用心學習技術,詳細了解煤礦的整體情況?,F在一說起咱們煤礦哪條巷道,那個礃子面,哪臺設備咋回事,他相當清楚。而且會計方面他也很認真的學習請教,對于煤礦管理的賬目也一清二楚。”

    四海聽了這些話開心的笑了,“哎呀!咱就有這命啊!省心享福,以后沒啥事也不來了。我是看明白了,就該數錢的時候我到就行,到縣城去一趟,下個館子我就完成任務了?!?/p>

    兩個人哈哈笑著,一起去食堂喝酒去了。

    四海從煤礦回來天已經黑透了,整個就像一個雪人,嘴里噴著酒氣。四海媳婦一邊給他打掃雪一邊嘟囔著,“使勁灌,這大冷天,躺哪里睡著了咋整,這么晚了還回來干啥!”

    “不是想摟著你睡覺嘛!”四海脫下大衣,一頭倒在炕上,“還是家里炕頭得勁呀!”說完就沒動靜了。

    “快起來,把棉鞋脫了,這都凍一塊去了,俺扒不動……”說這話拿著笤帚把照四海屁股就是幾下。

    四海騰地一下坐起來,連棉褲一塊褪到膝蓋上,咣當又躺下了。四海媳婦一邊往下扒棉鞋一邊又嘟囔上了,“大伙兒來交租地的糧食,都說家里困難,幸虧你沒在家,要不心一軟又免了。不怪俺跟你生氣,本身就要得很少,兩句可憐話說出來,說不要就不要,哪有這樣過日子的?他們也是摸清了你的脾氣,送糧食時故意穿平時最破的衣裳,再賴賴唧唧的說點有難處的話。尤其是包給陳玉芳家的地,送糧食凈是他媳婦來,從來就沒有按約定給過,你跟他媳婦有一腿咋的?”

    四海媳婦以為,她這一磨嘰四海早就睡著了,誰知道聽到這里他騰地一下又坐了起來,三下兩下就連鞋帶棉褲都脫了下來,“媳婦,別聽他們瞎說,啥玩意兒這這那那的……咱日子過得好,幫幫大伙兒咱就當積德了,好人終有好報。看開點,都是些身外之物。糧食再多,咱們能吃多少。錢再多,能花多少,知足就行。”

    “俺說你跟陳玉芳媳婦有事沒……”

    “啥事呀?吃飽了撐的,瞎白話啥……”

    “那咋還有人說他家孩子長得向你呢!”

    “滾犢子……滿拉拉屯的孩子都像我才好呢!你也信……睡覺……”

    四海媳婦沒再磨嘰,撅著嘴,不搭理四海睡覺了。

    黑身子白肚皮的小燕子,在河邊銜一口泥,又飛到了四海店的屋檐下,幾天下來又一個新壘的窩完成了。

    冬天過去了,一個老客也沒來,局勢不穩定,山里的東西也沒有人倒騰了。四海店雖然生意冷清了,四海家的喜事還是接二連三的讓人羨慕著。拉拉屯最寬敞的地方,蓋起了這趟溝最牛的兩棟一面青大瓦房,道西是老秦的三間房,道東面四間房是四海的。炕燒干了,老秦一家就搬了過去,四海沒有搬,他覺得還是在四海店的土炕上睡得香,他媳婦也不愿意往屯子里搬,在四海店住習慣了,再就是新房子后面就是陳玉芳家,眼不見,也算清凈,省得四??粗垧捜思移料眿D。

    有大瓦房不住,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經常過去燒燒火防備耗子把炕洞子盜塌了,各屋看看,心里也怪舒坦的。去老秦家坐坐,老秦媳婦給她包餃子吃??可竭@小子光吃餡不吃皮,他娘說,剛過幾天好日子,挨餓的年頭,連米糠都吃不上。這些話靠山都沒聽進去,大娘給他講個故事。

    從前有個地主家,日子過得好,經常吃餃子、吃包子。他家的兒子慣得沒樣,光吃餡不吃皮。地主也不管,就這么寵著。他家的老管家偷偷地把吃剩的餃子和包子皮晾干了,攢起來裝在面袋子里。后來老地主死了,家業留給了他兒子,這個好吃懶做的玩意兒沒多長時間就把家敗光了。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里,啥都成了好東西。老管家拿出來攢下的餃子皮煮了一碗給他吃,他幾口就吃光了,問這是啥,這么好吃。老管家說就是你當年吃剩的餃子皮。人不能太狂了,三窮三富過到老。緊巴日子得勤快,認干。過上好日子得儉樸,節省。勤儉持家這樣才會長久??可剑劬粗竽?,把桌子上的餃子皮幾口都吃了,就跑外面去了。

    靠山淘點,順心眼子的時候也能看著毛驢拉磨,看家望門的管些閑事。他娘說,比小狗強多了。有一回拉完磨,牽著毛驢去山上覓起來(就是用長繩子拴在有草吃的地方)。他頭上戴個條絨的綠色小帽,低頭往樹樁子上系繩子,毛驢也是太餓了,把他腦袋當成角瓜,亢亢啃兩口。靠山伸手摸摸頭皮沒出血,啃得生疼。一氣之下把驢牽回去了拴起來,一頓樹條子把驢抽得直蹦,硬是餓了一下午。他娘上山采野菜回來才弄了一些蒿草喂一喂已經餓懵了的毛驢。

    最愿意干的事是放馬。騎上大馬,威風勁就別提了。有一回騎著馬,馬把草棵子里的馬蜂窩踢翻了。蜂子把馬蟄毛了,把他摔下來,幸虧掉在草墩子上,除了腦袋上讓蜂子蟄個大包,別的地方沒受傷。馬被蟄得鉆進地頭的窩棚里,說啥也不出來。過后靠山還是愿意騎馬,他娘不讓騎,不是嫌總給他縫掙開的褲襠,而是怕再把他摔壞了。

    兩個人正在屋里嘮嗑,就聽見外面,“哎呀!娘……”跑出去一看,靠山從梯子上禿嚕下來。這一會兒工夫,上房檐掏家雀窩,讓長蟲把手咬了。他娘背起來靠山就往四海店跑。

    到了四海店的院門四海媳婦就喊,“四海,靠山讓長蟲咬了,趕緊看看咋整……”四海跑出來一看,靠山這小子倒是挺皮實,一聲沒哭。手背上冒著血不是黑色,傷口也沒有腫脹,斷定是被鞭梢子咬的,這蛇毒性不大。四海用嘴吸出來一些血,用旱煙沫子涂抹一下,找塊干凈布包上??粗@孩子四海摸摸他的頭笑了,“隨你二哥了,他小時候也是這樣沒邊的淘!”

    靠山這會兒也消停了,坐在板凳上聽大人嘮嗑。

    “四海哥,占柱和春香在礦上干啥呢!”

    “占柱采買礦上的家什,手套,大靴子,吃的、喝的。春香看著庫房?!?/p>

    “春香懷孕了過幾天讓她回來吧!他爹總不在家,跟我做個伴。”

    “嗯,過幾天我趕馬車去把她接回來。老秦兄弟可用功了,晚上抽空學習,還讓陳忠厚礦長教占柱和春香他倆兒識字?!?/p>

    “徐生和莊孩兒干的咋樣?”

    “他倆自從穿上礦工服,戴上柳條盔,穿上大靴子,再扎上白手巾那天起,這倆小子老美了……”

    閃電劃過天際,天空就像被撕開了一道道裂紋,漫卷著烏云鋪天蓋地。悶雷轟隆隆的滾過來,風刮得草棍,砂礫啪啪敲打著窗欞,老柳樹的枝條嗚嗚的響。雷鳴閃電,大風小嚎的折騰了一個晚上,也沒下來幾個雨星。四海翻來覆去沒睡好覺,右眼皮一個勁的跳。

    一大早,莊孩兒回來了,告訴四海煤礦出事了。徐生被一塊炕桌那么大的矸石砸在后背上,整個人都揆在了一起。腦袋和腿挨著,腦瓜漿子都淌出來了,當時就斷氣了。

    四海趕著馬車拉著徐廣義兩口子趕到煤礦,一路上雜亂的馬鈴鐺,攪拌著凄慘的哭聲,四海的心就像一鍋亂乎乎的角瓜粥。

    “讓俺們可咋活呀!兒??!你咋走了呢……你還這么小,讓娘替你走啊……”

    看到棺材停放在煤礦辦公室的旁邊,徐廣義媳婦一口氣沒上來,昏了過去。旁邊的人趕緊又是掐人中,又是掰胳膊,蜷腿,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才緩過來。四海抹了一把臉,嘆了一口氣,緊緊地握著徐廣義的手,“廣義兄弟,哎!放心吧!我葉四海不會差事的,哎呀!就是白瞎這孩子了……”

    “四海哥,不怨你呀!孩子就這么大的壽命了,好好的在家種地多好,非得下煤窯,多掙兩個錢,命搭上了,哎……”徐廣義流著眼淚跟四海說,“徐生媳婦剛生了孩子才幾個月,哎……哭完了,孩子太小了……囑咐你家嫂子在家照看著,怕她萬一想不開?!?/p>

    四海扳著徐廣義的肩膀,轉身跟老秦說,“人沒了,不能復生,咱們拿錢補吧!讓他們養老,還有那么小的孩子,多給……”

    老秦眼皮腫脹得老高,眼睛里都是血絲,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沖著四海點點頭去了會計那屋。孫林生嘰咕著三角眼跟在老秦的身后,問給多少錢。老秦回過身剜了他一眼。他轉了一下母狗眼說,“人員有空缺,俺家一個親戚來吧!”老秦沒再搭理他進了屋。

    莊文志趕著馬車帶著周克章也趕來了,聽說出了這事,周克章主動來幫著料理后事的。徐生他娘非得再看兒子最后一眼,誰勸也不聽,沒有辦法掀開單子,看著兒子整個腦袋都扁了,根本看不清模樣。往后一仰又昏了過去,大伙兒趕緊又一頓掐人中,掰胳膊,蜷腿,折騰好半天才上來那口氣。從胸腔里迸發出凄慘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兒??!你死得好慘啊……”

    四??吹竭@里,心里就像一大堆螞蟻在心里鉆來鉆去,腦袋里有無數個瞎牛虻嗡嗡嗡的亂飛亂撞。四海把頭轉向一邊,兩只手用力的抹了一把臉,去會計那屋告訴老秦多給周克章拿些賞錢,很多人覺得是橫死的離著挺遠。再說血肉模糊的,多數人都別說身手了,看著都惡心,真是幸虧有這么個人來料理徐生的后事。

    周克章在回家路邊大坎頂上的山坡選了一個墳地,在外面橫死的人是不能再回屯子停放,直接打了框子,埋葬在那里。凄慘的,嘶啞的,讓人心碎的哭聲順著山路一直傳到拉拉屯……

    三天圓墳以后,徐廣義一家走了,帶著四海給的一大筆錢回了山東老家,這里留下了悲慘死去的兒子,孤獨的埋葬在那里,再多傷心的淚水和掙命的哭嚎也喚不回親人了。送他們走的時候,看著徐廣義一家哭得肝腸寸斷,四海用手捂著臉,掉了眼淚。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半個月過后煤礦又死人了。四海一聽到信就急眼了,騎著棗紅馬就去了煤礦。咣當……一腳踹開辦公室的門,屋里老秦和警局的孫勇趕緊站起來。

    “老秦,你這咋整的?又出事了呢?”四海火有點壓不住了。老秦剛要說話,孫勇趕緊拉著四海讓他坐下,“四海哥,你先別生氣,這事有蹊蹺,我下井去現場查看了一下?;揪痛_定是有預謀的殺人案,兇犯動機還是不明確,咱們都靜一靜,分析一下?!睂O勇跟四海說完,又轉過身跟老秦說,“老秦哥,死的這個工人你了解嗎?來咱這里多久了,誰介紹來的?!?/p>

    “剛來了十幾天,孫林生的親戚,他領來的,當時俺看著這人有點二性,腦袋像缺弦似的,孫林生說得怪可憐俺才留下……”老秦的話還沒說完,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就看見孫林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著闖了進來,“哎呀!咋面對俺大姑呀!他可就這么一個兒子,讓他老人家可咋活呀!四海哥,老秦哥你們可得做主??!”

    “先閉嘴……聽見沒……有話好好說,進來咋不敲門呢!你家??!叫啥名……”孫勇大聲喝止孫林生的哭鬧。

    這小子一看警察在這,立馬消停了,趕緊回答,“我叫孫林生,對不起,對不起,俺出去……”

    “你就是孫林生,我正要找你呢!死者是你什么人,多大了,屬啥的,老家哪里的……快說!”孫勇一下子說了一大堆問題。

    把孫林生問懵了,剛要張口回答,孫勇又突然一句,“你在哪領他來的……”

    “在前窯……不是山東老家過來的,俺大姑家孩子……他多大了,屬啥的俺也記不清了,四海哥你看看俺可咋辦吧!”孫林生不敢看孫勇,轉身蹲在地上,趴在四海腿上哭起來。四海瞪了一眼孫勇,伸手要扶他起來,被孫勇攔住了。四海厚嘴唇蠕動著要說啥,孫勇沖他搖搖頭。孫林生慢慢地站起來,低著頭,黃色的母狗眼嘰里咕嚕的轉著,不時的用余光偷偷看看屋里的幾個人。他的臉色漸漸發白,嘴角不自覺的抽動著,禿腦瓜瓢上滲出汗來。

    “人是怎么死的,是你最先發現的吧?”孫勇繼續問他。

    “讓石頭砸死的,死在空巷里,他去尿尿,被頂板掉下來的石頭砸死的……”孫林生的腿哆嗦起來,往后退了幾步倚在辦公桌才站穩了,臉轉向四海,祈求的眼光看著四海。

    “轉過來,把頭抬起來,眼睛看著我……聽見沒?”孫勇扯著大嗓門喊道,孫林生趕緊把臉轉過來,腿有些發軟,扶著桌子的手抖得厲害。

    “那頂板上咋沒有掉石頭的新印子呢?砸腦袋側面的大石頭搬開,側面腦袋咋沒啥事,后腦勺卻有個窟窿呢?說……”孫勇的眼睛瞪得溜圓,嗓門也越來越高。

    孫林生禿腦瓜瓢上面的汗順著不停抽動的臉淌了下來。

    孫勇忽的一下從腰里拽出手槍大聲喝道,“你給我跪下,趕緊承認,要不現在就斃了你……”

    孫林生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連滾帶爬的到了四海跟前,抱著四海的大腿,“四海哥,四海大爺……爺爺……救救俺,俺一時鬼迷心竅,就想騙你們幾個錢,他是俺下班去前窯溜達碰上的,饒了俺吧!俺知道錯了……”

    老秦上去啪啪就是兩個大嘴巴,打得孫林生鼻子和嘴角竄出血來。四海騰地站起來,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走了出去。孫勇和老秦連踢加踹的把孫林生帶出了辦公室。真相大白了,雖然沒有受啥損失,但是,也沒有一個人高興起來。

    回到四海店,四海躺在炕上嘆氣,心里反復的問自己,人要是這樣,還叫人嗎?

    十一

    豐收年收獲的不只是滿倉的糧食,四海的三小舅子終于娶上了媳婦。

    老三娶媳婦可是費了些波折,歲數是大了點,還不甘心娶結過婚的,一族一掛帶孩子的就更不愿意了。臉長的有點像拉磨的驢臉那么長,地包天,塌鼻梁還有一臉的雀粑粑跟四海媳婦特別像。

    一般人家的大姑娘也不愿意跟他,怕半夜睡睡覺,冷不丁醒了,看他長那樣,整不好得嚇夠嗆。老三遲遲成不上家四海和他媳婦四下張羅,心里也挺著急。

    烏林屯劉木匠死了,大伙兒都念叨體格這么好沒活過癱吧幾年的胡半仙。沒想不到劉木匠咽氣的第二天,胡半仙也蹬腿了。鄰居又有嘞嘞的了,這老哥們兒,活著時候總在一起喝酒,死了到那頭也搭個伴。大伙兒看著吳大夫哭得比他們家人還傷心,交頭接耳議論著,有的豎起大拇指,你看這才是真心交情??!

    四海兩口子在烏林吳大夫家多住了兩天,一直跟著發送完他倆,也當勸勸吳大夫想開些,好好照顧自己。當年他們的媒人老喬婆子拽著他倆就不松手,嘞嘞起沒個完。四海媳婦挺煩她的,不愿意搭理。老喬婆子東一耙子西一掃帚找了好多話題,跟她套近乎。終于一句給老三說媒這事,一下就拉近了兩個人的關系。她說的是二道溝老張家的大姑娘。人雖然長得五大三粗的,干活跟老爺們兒比也絕不打怵。她娘生不出兒子,她爹心情就郁悶,把她的婚事就耽誤了,要不好男的有可能打光棍,丑女再難看也不愁嫁。老張跟鄰居老潘頭關系處得不錯,總在他跟前說,沒有兒子嫁姑娘使勁要彩禮養老,沒輕出壞道道。四海媳婦說,“咱家不差錢,總得有個數吧!”老喬婆子一拍大腿,“那好辦了,哪天帶點……俺們兩家關系相當好,只要俺一出馬必保能成?!彼暮O眿D當場給她拿了幾張票子,讓她盡快去趟二道溝問問,一定別空著手去,要是成了還有豐厚的賞錢。老喬婆子一把接把票子搶過來,樂得合不攏嘴了。

    老張家還有六個姑娘,老張一心要兒子,等??!盼啊!老張婆子也是不爭氣,左一個、右一個都是丫頭片子。一直生到第七個,人稱“七仙女”的時候。老張婆子身體都造完犢子了,走道都打晃。就是老母豬下崽子多了,老母雞下蛋多了也受不了,何況生了這么一幫孩子。

    老張氣不順,不是罵這個就是打那個,一天弄得家里雞犬不寧。這一大幫姑娘在家大氣都不敢出。正趕上老喬婆子空著手來說媒,他心想葉四海那么有錢,給小舅子找媳婦,摳門到家了,仗著他家老喬是關里一個村子逃荒過來的,沒好意思直接攆出去。轉身出去,碰到了鄰居老潘頭,兩個人嘀咕半天,老潘頭嘰咕個三角眼哪有好話往里面摻。幾句話把老張拱得火冒三丈,把老喬婆子一頓臭罵攆了出去。

    轉過年,老張婆子生下一個小子,老張一下就變了,心情也好,干活兒也有勁了。老喬婆子聽說以后,到四海店要了一塊豬肉,四海媳婦又給她一塊布料。她走到二道溝小河邊,看看四下沒人,把布料藏在柳毛塘子里,又找些蒿草蓋得嚴嚴實實的。拎著豬肉顛顛地到了老張家,心想要不是看在四海媳婦答應的賞錢才厚著臉皮來的,要不下狠心這輩子都不再搭理老張家了。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回老張頭痛痛快快的答應了,而且也沒要幾個錢的彩禮,老喬婆子出了門就后悔豬肉和布料都藏起來就好了。轉念一想,跟四海媳婦說,這次嘮得費勁了口舌才答應的,一定能多給賞錢。想到這,從柳毛塘子里翻出了布料,順便掰了幾棒路邊的大苞米,高高興興去四海店了。

    四海的三小舅子人長得難看點,體格棒實,人勤快能干。論日子過得在拉拉屯也說得出,四海的土地白給他種不少,自己有力氣,又開了不少地。四海的老丈人,丈母娘也用不著他管,老四和老五也中用了。四海媳婦一年魚啦肉啦,衣裳褂子的也沒少幫襯。老丈人喝的酒,沒等喝沒四海又送來一壇子散裝的蛟河原漿。

    老張家大姑娘在二道溝也出了名的能干活,一般老爺們兒都比不過她。就是收拾屋做飯這些活兒,不怎么利索。人哪,總是沒有兩全齊美的。這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還真就挺投脾氣,一年下來沒聽說兩個人紅過臉。

    快過年了,老三媳婦讓他去二道溝送些年貨。老三沒騎馬也沒趕車,跟媳婦說,馬要下駒子得歇歇,他自己背著去。其實,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那個死老丈人,去一趟連飯都不管一頓,走著去少拿點東西,扔下就趁著天沒黑就回來了。老三不但小氣,膽也小,不敢走夜道。

    讓他萬萬沒想到,老丈人心情大好,非讓他喝點再回去,老三一想,今天猛猛造他一頓,就當吃冤家了,把給他的那些玩意兒找回來。這酒碗沒端起來,心里還想著,回家那一溜溝塘子,北坡還埋了一些墳,自己夜道打怵。姐夫跟他講過,老潘家大姑娘喝藥死在小河套旁邊的山坡,前年宋大頭媳婦上吊死在大坎的歪脖樹,大白天走這段路都覺得瘆人,何況晚上走夜路了。酒倒進碗里,又想想在家喝點酒媳婦還管著,不讓放量喝。等喝到嘴里以后,呵呵……也就早把走夜道害怕那茬忘腦袋后面去了。

    天都黑透了,老三逛逛蕩蕩的,打著酒嗝出了門。仗著酒勁正沖,要不就他那小膽兒打死也不敢自己往回走。夜漆黑一片,年底了,天又陰著,星星都被烏云遮住了。雖然遍地都是雪,沒有月光一點亮也借不上。腿有點抖,走在小河套的冰面上,摔了個大腚墩?;琶ε榔饋?,風吹得樹枝呼呼地響,腳一軟,又是一個狗啃雪。抬起頭,冷風迎面一吹,一個激靈酒醒差不多了。渾身都是雞皮疙瘩,汗毛豎了起來。爬過冰面,站起來,想想要是回二道溝吧!又怕老丈人家那幫小姨子們笑話。一咬牙,硬著頭皮往前走,路過吊死宋大頭媳婦的大坎,看著路邊的那棵歪脖樹,在暗夜里張牙舞爪的晃動著,感覺頭皮一陣陣的發麻,血往頭上涌。邁開兩條不太聽使喚,打著哆嗦的腿,拼命的往家跑。

    哼……?!摺!堫^鷹的叫聲,真是瘆人。山里偶爾傳出來咔嚓一聲,枯干的樹枝被雪壓斷裂的聲音,把他嚇得小肚子一陣酸疼,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淌了出來,灌了一褲兜子,兩條褲腿子。

    這段路那么遠呢!覺得跑了很久,終于跌跌撞撞的進了屋。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媳婦,嘴干嘎巴,呼呼的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媳婦脫下他已經被汗濕透了的棉襖。棉褲呱呱濕,脫下來一擰直淌騷尿。摘下棉帽子,頭發上都是濕漉漉的冷汗,整個人哆嗦得要篩了糠,臉發青,嘴唇發紫。

    “你這是咋了,說話呀,咋的了?”他媳婦晃著他的肩膀焦急的問。

    就在這時,呼通一聲,老三直挺挺的向后一仰,重重的摔在地上。緊接著,光個腚滿屋地翻跟頭打把勢,嘴里還嘟囔著什么,說得是啥也聽不明白。

    他媳婦趕緊叫來前院的莊文志,莊孩兒又喊來幾個鄰居,幾個人用盡全力都按不住他,一頓折騰,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找來根繩子把他捆上,那也沒消停,頭硬往地上磕。四海的老丈母娘和老四、老五也來了,看著兒子這樣老太太也有些慌了神。這時候有人想起來周克章,趕緊打發老五去叫他,估計他能有辦法。

    不一會兒工夫,周克章披著個棉襖來了,就見他伸手抓起老三的手,掐住中指,眉頭緊鎖,“家里有沒有燒紙,一碗白酒,洋火,快點……”

    老三媳婦拿出準備接年的燒紙,只見周克章拿著燒紙在他身上左三圈,右三圈劃拉幾下。到院子里用柴火柈子劃了一個圈,留了一個缺口在西面。把燒紙放在圈里,澆上白酒,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劃著洋火,點了幾次燒紙也沒著。

    “啥破酒,點不著?”周克章嘴里嘟囔著。這酒其實是四海給的好酒,老三愿意喝酒,他媳婦會過日子,讓他戒酒也戒不了,就往酒里面兌了不少水。這紙咋點也點不著,屋里一直就沒有消停,繼續折騰著,舌頭都咬破了,流出血來。周克章讓大伙兒趕緊找來毛巾塞進嘴里。

    找一塊沒有倒上酒的燒紙,終于把火點著了。讓人沒法解釋的是,外面火剛點著,老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低頭一看自己光著腚,趕緊跳上炕,鉆進被窩里。問大伙兒都在這里干啥呢?咋都來他家了呢?為啥要把他綁起來?大伙兒問他為啥折騰,他也說不明白咋回事??粗謴驼#桶牙K子解開了。老三還是懵懵噔噔的不知道發生了啥事,活動活動被勒得都是道子,酸疼的胳膊,渾身跟散架子了似的。

    周克章走了,丟下一句話,“他八字弱,愿意招這些沒臉的,以后盡量別喝酒走夜路?!贝蠡飪嚎粗抟\的背影,更琢磨不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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