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真回來了，而且腳步很快。陽坡的冰雪仿佛一夜之間露出了草皮，泛起淡淡的青色。期盼已久的春風吹拂著，山坡上那片李子花又盛開了。遠處望著整個東砬子山坡就像鋪著一片白云。走近拉拉屯，一陣清香撲鼻而來。燕子成雙成對的在熟悉的清香之中飛來飛去，銜回來泥草又在四海家的屋檐下做了個新窩。
一大清早，一群花喜鵲落在山坡的果園里嘎嘎嘎的叫個沒完?！班膏 膏浮{駕……”車老板吆喝著，手中的大鞭子咔咔的抽在拉松套的馬身上。一掛三匹馬的大車拉著滿滿一車馬糞上了山坡。社員們扛著鎬頭，拿在耙子跟在后面一邊閑聊著，去收拾楊木林子那片苞米地，準備開犁了。
老秦推著自行車，剛從家里出來，正要去林場看看，四海帶著副業隊蓋房子今天要上放架子了，順便給占柱和春香捎點煎餅。穿著一身綠衣服的郵遞員離著老遠喊他，“秦隊長，有你一封信，好像……你等等還有幾封信，大隊部鎖門，交給你吧！”老秦支好自行車，接過信打開一看，竟然是公社點名讓王海濤返城的通知，另外的幾封都是家信，其中一封上面寫著“王海濤收”。
老秦趕緊去大隊部把返城文件蓋上章，又去學校找到春霞把好消息告訴她，并且讓她把信送給王海濤。
正在往車上裝馬糞的海濤，沒顧上擦掉滿頭的大汗。看過信，高興地跟春霞說，“太好了！造反派的頭頭被抓了起來，父親和母親的案子平了反，現在是省里主抓農林水的副省長……”海濤高興的一把抓住了春霞的手。春霞的臉上一會兒堆滿了笑容，一會兒眉頭有擰成了疙瘩。春霞發自內心的為海濤能返城而高興，這樣的人在農村就徹底荒廢了?？墒且幌氲脚c海濤即將分開，心里又是一陣的翻騰，酸楚的滋味一個勁的往鼻子和眼睛里拱。想到這，笑容凝固在嘴角上，眼眶里充滿了淚水。
晚上老秦家里，占柱和春香回來了。四海兩口子和葉婉兒也在這，王海濤拉著春霞的手，當著大伙兒的面，向老秦兩口子深深的鞠躬，“感謝二老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為我的事操了不少心。請放心，學有所成一定回來娶春霞……”老秦看到海濤的眼眶里閃著淚花，拍拍他的肩膀，把蓋了印章的返城文件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天晚上，四海店后面的河套和門前的老柳樹記住了這對戀人惜別的淚水。海濤第一次緊緊地摟住了春霞……
再說四海領著副業隊在林場干的熱火朝天。林業局管基建的頭發花白的老領導由關玉才陪著檢查工作，下了吉普車，二話沒說，直接到墻上連著拆了二十多塊磚，瓦匠們放下了刨錛和大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哪里做錯了。只見那個老領導又繃著臉去砍房架子那里看了看，做門窗的木匠棚子那轉了一圈，木匠們放下來錛子，停下來正在鑿卯的斧鑿，一時不知所措。正在大伙兒納悶之際，老領導沖著大伙兒大聲的問，“誰是你們的頭，你們領頭的呢？”四海正好挑著水回來，把扁擔和水桶放在磚垛邊，走了過來，大伙兒都提心吊膽的看著四海，這萬一挑出的毛病，四海不認，跟老領導吵起來，惹惱了人家就完了。費這么大勁接到的活，付出的辛苦努力鋪墊全都得白費了。令大伙兒沒想到的是，老領導走過來拍著四海的肩膀說，“好樣的，就這么干，關玉才跟我白話你們干得怎么怎么好，我還真就不相信，他一個外行，好唬弄……”這話一說出來，大伙兒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慢慢放下。于是，瓦匠哈腰摸起來一塊磚，在手里飛快的翻轉著，把最好的面，對齊了粉線，放在剛打的一鏟泥上，揉壓，當當當……大鏟一敲，板板整整的。木匠也操起來斧子，咣咣咣……鑿子蹭蹭蹭……鉆進了卯眼。
“林局長你轉這一圈，看出啥門道了……”關玉才湊過來要問個明白。
瓦匠和木匠又停下來手，把手放在嘴唇上，讓遞磚，上灰的小工靜一靜。
“紅磚都用水澆透了，丁和跑的縫隙灰打得均勻飽和，壓得實成。房架子的落葉松樹皮，刮得溜光干凈，如果貪圖省勁，留著樹皮很快就會讓蛀蟲啃爛了。另外，門窗料用都是干透的木料，這樣榫卯才不至于松動，變形。我說好，可不像你，認準了人好，就啥都好了……不過實在、用心、端正的人，準能干出像樣的活兒來。以后全縣林場的房子優先用你們這個副業隊了。”
大伙兒歡呼起來，大鏟和刨錛又當當當……敲打著，在墻頭上下翻飛，錛鑿斧鋸咣咣咣……蹭蹭蹭……奏起了急促的交響樂……
自從春霞依依不舍的送走了海濤。她一天飯不想吃，覺也睡不好。兩個月下來，人瘦了一圈。這兩個月，對于春霞來說，就像兩年一樣漫長。
午休春霞又沒吃飯，一個人在教室里發呆。葉婉兒送來了海濤的書信，春霞一把搶過來跑到了河套邊，迫不及待的撕開信，才看了幾句，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親愛的春霞：我好想你！每天的夢里都是你的影子……
淚水模糊了眼睛，春霞揉揉眼睛，嘆了一口氣，“心愛的人??！你不知道我更想你……”
信上說讓春霞也來省里讀書，已經征得父母的同意，并安排好了一切。還說海濤的父親想見見老秦，當面感謝他對孩子的照顧。春霞把信折好，揣進兜里，跑回家把這些事跟他叔和娘說了。晚上老秦跟四海一商量，決定和春霞去趟長春。
老秦拿些干榛蘑，干母抱子蛤蟆。帶上了兩把四海的旱煙葉。還有反復囑咐的兩件事，領著春霞坐上了去往長春的火車。
火車四個小時的路程，春霞問了乘務員五六遍，什么時候到長春。把人家都問的不耐煩了，看著這個打扮也不土氣，長得還挺俊俏的姑娘，怎么有點魔魔怔怔，心不在焉的樣子呢！終于到站了，下了車就快步的往出站口走，老秦拎著兜子，都有些跟不上她。就要看到海濤了，日思夜想的人，以后再也不分開了。海濤擠在出口的柵欄后面，一邊用力的揮著手，一邊大聲的喊，“叔……老秦叔……春霞……春霞我在這呢！在這……”
海濤接過老秦的兜子，打個招呼。春霞擺弄著衣角的手就被海濤緊緊地抓住了，一邊走，一邊看著低著頭的春霞。春霞抬起頭臉蛋粉紅粉紅的，看看老秦，想把手拽回來，可是海濤的手握得太緊。春霞又低下了頭，咬了咬嘴唇，感覺到疼了，哎……多少個夢里出現的場景，今天終于成真了。
出了火車站不遠，拐過兩個路口就是省政府家屬樓大院，海濤家就在最靠近凈月公園的那棟樓。樓挺舊了，但是從小區到樓道打掃的非常干凈。房門打開了，一只大手伸了出來，緊緊的握著老秦的手，老秦感到熱乎乎的，而且非常有力。抬頭看見那雙飽經滄桑，然而非常堅毅、深沉的眼睛激動的盯著老秦。海濤趕緊介紹說，“爸這就是老秦叔。”
“哎呀！快進屋說話，老李呀！快拿拖鞋……這是春霞吧！”
“伯父好！伯母好！”春霞鞠了個躬。
“好孩子啊！進屋吧！”
海濤的母親五號頭，梳的一絲不茍，帶著黑發卡板板整整的，一副黑邊的近視眼鏡，一邊遞過來拖鞋，眼睛時不時的盯著春霞看。
老秦剛坐在沙發上，又搓著手站起來，趁著他們忙著沏茶倒水，洗水果。他轉轉看看這個副省長的家是怎么布置的，客廳里除了這組布面的沙發，還有一個玻璃茶幾，靠近廚房門邊有一個柜櫥。右手邊的書房里的那個大書柜算是最顯眼的家具，里面裝著紅紅綠綠，滿滿登登的書。旁邊一個寫字臺，上面放著一摞翻開的文件，墨藍色圈圈改改的字跡，一只“英雄”牌鋼筆放在上面。
“我們來，打擾您工作了吧！”老秦接過海濤父親遞過來的茶杯。
“沒有沒有，今天周日在家休息，周一有個會議，這些資料昨晚已經看過一遍了。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咱們好好嘮嘮嗑，一會兒再好好陪你喝點酒?！焙赣H挨著老秦坐在沙發上。老秦把茶杯放下，搓著手，一時找不到話題了，看人家這么大的領導沒有一點官架子，慢慢的也就放松了。從春霞進了屋，海濤的母親眼睛就上下打量著，瞅來瞅去漸漸地微笑起來。海濤看見春霞不好意思的低著頭，就帶她去了自己的臥室。海濤母親把洗好的一盤蘋果放在茶幾上，挑了兩個大的，又敲敲門跟海濤說，“海濤啊！讓春霞吃蘋果，我再給你們拿糖果，還有餅干?？什豢剩赛c水吧……你倆好好嘮嘮，都餓了，我這就去去做飯了……”春霞一聽趕緊站起來要去幫忙。
“老李呀！你過來，咱們陪老秦兄弟說說話，你讓兩個孩子做飯去吧！咱們也嘗嘗孩子的手藝，也得鍛煉鍛煉他們，別總是撒不開手。”海濤父親起身在柜櫥里翻找出一盒“中華”煙卷遞給老秦一根說，“這還是我老領導給我的一條煙，回去時給你帶上，來咱們先抽一根嘗嘗……”說著話劃著了火柴給老秦點上。老秦抽了一口說，“這煙卷俺也抽不慣，你留著來客人抽吧！”說完起身去門口拎著提包放在茶幾旁邊。拉開拉鎖一邊從往外掏東西，一邊說，“也沒啥好東西給你們的，榛蘑、蛤蟆、還有四海哥自己栽的旱煙，也不知道你們稀罕不？”海濤的母親接過榛蘑說，“好??！咱們中午小雞燉蘑菇，我和老王在丹東工作時就喜歡吃這個。蛤蟆也吃過，我還會發蛤蟆油呢！一只蛤蟆的油我能發出一大碗，放上些冰糖，老王氣管不好，這些蛤蟆夠今年冬，三個九天喝了，都是好東西，太感謝了！”
海濤父親接過煙葉一看，“嗯！葉片不大，深褐色、厚實、油潤，你有煙紙沒，我卷一根?！闭f著話掐滅了抽了一半的煙卷，扔在煙灰缸里。老秦遞過來一張煙紙，看著他揪下一片煙葉，撕碎了放進煙紙里，熟練的卷著紙煙，當他把卷好的旱煙放在嘴唇之間，舌頭一舔，轉了幾個，揪掉了捻煙的紙頭。老秦劃著火柴迎了過來，就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過了一會兒，一股藍色的煙霧從鼻子和嘴里幽幽的冒了出來，“嗯，好！就是這個味……看看這灰白，火亮，不要火，好煙哪！抽煙卷咳嗽，這煙好……你說是誰栽種的，蛟河的‘漂河煙’嗯……這么地道呢！”說著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坐在身邊的海濤母親說，“老王??！就是這煙戒不了，工作也累，煙癮大，總是咳嗽，吸這煙真要是不咳嗽就好了。我聞著，這味兒……也不那么嗆人的難聞，咋還有股說不出來的香味呢？”
這下老秦有了話題，“俺磕頭的四海哥，他侍弄旱煙可有一套了。那人可是大好人哪！在山里開一個大車店，當年俺走投無路是他收留的，幫俺成家，給俺蓋房子，給俺土地。后來又收留些逃荒要飯的才有了現在的拉拉屯。后來世道變了，經營的煤礦被沒收了，辛辛苦苦開的土地，還有牲口也都被沒收了。四海店和新蓋的房子也都征用了，還定了個地主成分。俺這個哥哥從沒坑過誰，也沒剝削過誰，心眼好，凈幫別人了，現在看來沒撈到一點好。哎！二表弟張成武是民國的縣長，也沒做啥壞事槍斃了，大表弟張成文是蛟河縣委書記，也被革委會主任馮國忠送進了監獄……”老秦說到這眼圈有點發紅，聲音有些顫抖，咽了一口唾沫，“革委會主任馮國忠和當年惡霸哥哥干了許多壞事，當初的逃犯，搖身一變成了神通廣大的革委會主任。把縣城折騰得烏煙瘴氣，再這樣任他胡整下去不知道多少好人遭殃了，哎……”老秦喝了一口海濤父親添滿的茶水，嘆了一口氣。
海濤父親聽完老秦的話，眉頭緊鎖，把煙頭使勁地按在煙灰缸里。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著，沉默了好半天。轉過身回到老秦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放心吧，受到冤枉的一定會得以平反，終究邪不壓正，相信黨，相信政府一定會正義公正的處理好這些問題。”
老秦聽到這里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真的嗎？”看著海濤父親堅定的點點頭，心里說不出的興奮。那天吃著海濤和春霞炒的菜，海濤父親和老秦喝了不少酒。春霞確定留下來上學了，兩家人認可海濤和春霞的關系。再加上四海囑咐的一件事也都有了著落，老秦心里特別的舒暢，酒喝得也特別痛快。
老秦喝多了，也沒忘了四海囑咐的另一件事，打聽一下葉鵬飛的下落。第二天海濤給毓文中學打了電話，詢問了葉鵬飛的去向。之后領著老秦去師范學院一問才知道，鵬飛大二那年就已經被空軍選中當上了飛行員，如今已經去四年多了。具體哪個部隊還真不知道。老秦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地嘟囔著，這小子還真行，當年與家人斷絕關系，到師范上學，原來又去當兵了。接待他們的老師說，當時師范學院的院長要留住葉鵬飛。學院本身不想放他，好學生誰不想留著，培養好了留校任教。哪曾想來選人的政治部主任急眼了，說我們校長敢和部隊唱反調，影響國防建設。嚇得校長一路綠燈放行了。老秦隨便問了一下那人叫啥，其實也就是隨便問一句，改朝換代以后，四海家軍隊上如今也沒有熟人和親屬。老師對那個政治部主任印象特別深，還記得他的名字叫陳有志。
老秦回到拉拉屯把這幾個好消息跟四海說了一遍，又問四海是否認識陳有志，咋就相中咱家鵬飛的。四海想了好半天也沒想起這個叫陳有志的跟他家有啥瓜葛。
四海高興地一宿沒睡好覺。第二天一大早去天南林場看看，幾棟房子要交工了，林場的高場長讓他約關玉才一起好好喝點，因為開工時的那頓酒，四海把他喝多了。四海對高場長的酒量心里已經有數了，不會耽誤明天去公社確定磚廠擴建的活兒。
二
春風吹綠了小草、樹葉，吹開了絢麗多彩的花朵，吹在臉上癢癢的，一直吹得翹首期盼著春天的人們，心里暖暖的。
包產到戶的喜訊讓那些勤勞的人們高興地歡心雀躍。盡管地里還都是稀泥，剛分完土地，就有閑不住的，撿石頭，收拾苞米稈子……
“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到大隊部集合，今天咱們把牲口分一分……”大喇叭的聲音在東砬子山和西崗山之間回蕩著，余音還沒消停下來，大隊部已經擠滿了人。
寫好牲口編號的紙條團成個蛋，放在一個紙殼箱里，晃了又晃。大伙兒七吵亂嚷的排著隊，手里抓到紙鬮，吵吵鬧鬧的亂得像一鍋臘八粥。不是嫌分來的牲口瘦就是嫌個頭小，這個不會駕轅，那個有拉不動犁杖。還有牽著牛的，眼饞別人的馬，撈到驢的又想要騾子……排在四海前面的莊文志，抓鬮之前閉著眼睛，雙掌合十沖著老天拜了又拜。打開紙團一看，失望的搖了搖頭。垂頭喪氣的從馬圈里牽出來一匹又老又瘦的棗紅馬。這匹馬戧戧著毛，后座子瘦得皮包著呲出來的大骨頭，肚皮上還有幾片到現在都沒有褪干凈已經搟氈的厚毛。四海伸手抓出一個紙團，牽出來一匹正當年的大青馬，膘肥體壯，眼睛油亮，身上就像披著一塊青緞子。
“命好，誰能擋得了吧！”
“是?。∧憧纯慈思夷遣沤惺帜?！你就完犢子了，抓個瞎眼騾子，擱腳丫子抓的吧……”
“哎呀！俺做夢都想要這匹大青馬……駕轅、拉單犁……啥活都鋼鋼的……哎……”
“誰不想要啊？這玩意兒駕轅，上嶺下坡老把握了……那老大粗腿，小盆一樣的蹄子，那回從山荒地拉了一車豆子，閘繩斷了，愣是沒跑了坡，好玩意兒……”
“命里該著是人家的，當時人家的那幾匹大馬，哪一匹也不照這匹差……”
人群里議論紛紛，四海牽著大青馬快步往外走，大聲喊起來，“文志兄弟，你等我一會兒……”耷拉個腦袋的莊文志，牽著棗紅馬在大門口停下了腳步，“四海哥，啥事？”
四海走過去，用手拍拍棗紅馬的頭，棗紅馬干燥的鼻孔嘭嘭的打著響鼻，用嘴巴拱拱四海的臉。四海摸摸它的鼻梁又摟摟它的脖子。棗紅馬歡快的嘶鳴著，眼睛一直盯著四海，眼角掛著黃色的赤么糊。不斷地用干裂的嘴巴在四海的胸脯上蹭來蹭去。四海好好看看棗紅馬，一把抓住了莊文志手里的韁繩說，“文志??！哥求你點事，這么多年了，哥也沒求過你啥……”
“四海哥，你說吧！只要俺能做到的，放心吧！”
“大青馬歸你了，把棗紅馬換讓給我吧！”四海說著就要把手里的韁繩遞給莊文志。
“這可不行，四海哥，俺……這馬瘦這樣……兩匹都不抵你那一匹，這眼瞅著你又要吃虧的事可不行了。當年沒有你收留俺們，哪有今天，俺今天分一匹瘦馬也知足了……”莊文志一邊說著一邊牽著棗紅馬要走。
四海拽著韁繩不松手，兩個人僵持在那了。正在張羅分牲口的老秦看見了，急忙跑過來，一看這架勢，就都明白了，“文志兄弟，當年那匹老棗紅馬你剛來時就借過力吧！一晃這些年了，它下的這匹駒子也老了，四海哥念著老感情，你就換了吧！”這時候大伙兒也都圍了過來。
“俺沒別的意思，這要是俺的大青馬換四海哥的棗紅馬，俺連個屁都不放，立馬換了?？墒沁@樣俺心里不好受??！四海哥那些年做了那老些好事，這幾年反倒遭了這么多罪。哎！俺還能眼瞅著……俺不能讓他再吃虧了！”莊文志的眼圈紅了。
“文志兄弟，來換過韁繩，哥就領你情了，來……要不哥以后不搭理你了……”四海把大青馬的韁繩硬塞進莊文志手里，抓著棗紅馬的韁繩往懷里一拽，莊文志松開了手。四海牽著棗紅馬轉身走了，大伙兒都瞅著他的背影，誰也不再吵吵鬧鬧的，牲口很快就分完了……
大蘿卜、胡蘿卜切成碎塊，摻上苞米面，棗紅馬埋頭大嚼著。四海用手摳下它肚皮搟氈了粘滿了干結的糞便的毛塊。四海媳婦懂四海的心，去林場工地走之前一遍一遍的囑咐，她也沒嫌煩。泡軟的豆餅水飲馬，炒熟的苞米和豆子去電碾子磨成粉面，拌在鍘成兩指左右的草段里，晚上一定再添一遍草料。日頭好別忘了牽出來曬曬太陽，給它刷刷毛……
一面青房子和四海店還給了葉四海。接到鑰匙的那天晚上四海和老秦都喝多了，兩個人哭完了又哈哈大笑。
第二天下午四海從工地回來，把自行車停在老柳樹下。正房的屋頂塌了腰，上面長滿了荒草，遠遠望去就像戧戧著頭發，駝背的老人俯臥在那里。廂房的窗戶也不見了蹤影，黑洞洞的，讓四海想起了，關玉山的那只瞎了的眼睛。這個昔日溫暖的家，往日的情景一幕幕的浮現在眼前。腳步停在哪里，都會凝神沉思許久，心情越發的沉重。從兜里掏出新鎖頭換下來的銹跡斑斑的鎖頭帶著鑰匙統統扔進了河套。四海的臉上看不見絲毫的喜悅。昔日在這里他順心快樂的日子，曾經熱鬧紅火的生意，人氣興旺的家，如今都一去不復返了。手里拎著這串新鑰匙，又能挽回些什么呢！可能是四海店的院子不再那么平坦了，挪著兩條灌了鉛一樣的腿，四海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站在大碾子盤上，用腳搓捻著上面的泥土，心里翻騰著，抬起頭望向門前的老柳樹，幾近枯死的枝干，今年又發出了幾根嫩芽。老柳樹見證了太多辛酸，一陣風吹過來，干枯的枝條互相碰撞著發出啪啪的聲響，就像一下一下敲打著四海的心。心里泛起一陣的酸澀，閉上眼睛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四海能感覺到老柳樹如今蘇醒了，他的心里明白，那幾枝新發的枝條是被期待已久的春風喚醒的。
四海鎖好院門，過了河套走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放學的鈴聲響了。他停下了腳步，自行車倚在校園邊的一棵楊樹上。女兒葉婉兒被一幫孩子簇擁著走出大門。葉婉兒抬頭看見了他爹，趕緊跑過來，“爹，干啥去了，臉色咋不好呢！爹……你累了吧！咱快回家吧！”說著話，葉婉兒伸手攙扶著四海的胳膊。
“沒事，爹去看看四海店……婉兒咱回家！爹是高興的過頭了，命里該是咱的終究還是咱的，不該是咱的強求也沒有用……”四海仰頭看看天，大朵大朵的火燒云，云彩已經燒透了，通紅通紅的，四海知道明天準又是個大晴天。
“爹……我考試成績下來了，這學期就能轉成正式教師，你高興不？”
“高興，能不高興嗎？教這些年書，那么認真，在鄉里我就聽說了，我姑娘水平在整個烏林鄉幾所小學校里，都是最優秀的，我葉四海的姑娘必須行，哈哈……是不是……”四海笑了，剛才陰著的臉，放晴了。葉婉兒只要看出來爹娘不開心，就一定能找到讓他們高興起來的話題。長這么大除了眼看著三十了，沒找對象，別的從沒讓四海兩口子操心過。說媒的都打怵了，提了多少個，就是“不看”兩個字就給打發了。這事愁壞了四海媳婦，別人家小伙子娶不上媳婦，家里挺犯愁。姑娘大了，找不到合適的婆家，其實更上火。
鄰居的閑言碎語里總有人議論自己的身世，婉兒從來不往心里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又看看爹的臉，她就開心的笑了。他娘其實心里懷疑過當年四海講過的撿回婉兒的故事，尤其看著婉兒越長越像四海，心里也犯過嘀咕。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睡不著，記不清多少次琢磨起惠梅的孩子大海的長相，婉兒到底怎么撿回來的問題。就捅咕四海，問個究竟，四海閉著眼睛嘟囔著，“別磨嘰了，多少年的陳革囊爛谷子翻弄起來干啥？累了，快睡吧！”看著四海一天天操持的夠嗆，她心疼。聽著四海呼呼嚕嚕的鼾聲，依靠在四海山一樣的身子旁邊睡著了。
三
深紅的日頭，落在西崗山上，就像一個擠扁了的流著油的大號鵝蛋黃。新犁開的土地蒸騰著反著地氣，蜿蜒的小河水，還有冒出新芽的二道溝村口的大榆樹，都染成了淡黃的顏色。就連陶四秧子和宋五牤子紅黑的臉龐，如今也變成了跟大榆樹上掛著的銅鐘一個色了。
叮鈴鈴……叮鈴鈴……兩輛嶄新的“大金鹿”并排停了下來，這兩個人真不是事先約好的，剛剛卸了犁杖，換了件衣裳，在大榆樹下碰了面。一問干啥去，兩個人說完都笑了。
“五牤子，你這個比狗牛子都尖的玩意兒，咋也請四海和老秦蓋房子呢？現在包工隊也不止他們一家，咋都還得排號找他們呢！”
“陶四秧子??！陶四秧子，人家都說把你扔猴子堆里，能把猴子撓得吱哇叫喚。這點事你不是掰不開鑷子，我看你是吃著山里紅問酸甜——明知故問。人家四海真不黑，工錢要得貼譜。老秦材料進得實惠，專挑質量好，價格又便宜的。知道咱們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能省盡量給咱省。四海他們這伙人這幾年修橋，建樓，蓋廠房的沒少干，天天在一起都磨練得熟了。蓋出來的房子結實不糊弄，樣式新，活仔細。誰不愿意用這樣的隊伍，那誰就是傻子。人家敢賒賬，碰到手頭不太寬超的，四海就讓賣糧以后再說，實在差點零頭也就算了。你不也搶著用他們呢！還問我。這回咱兩家一起蓋，四海能盡快安排安排時間，等咱動手蓋上了，屯子里還得有張羅蓋房子的。讓他們今年就在咱二道溝定點吧！”說到這兩個人都笑了，耳邊呼呼地風聲，不知不覺到了拉拉屯。
進了拉拉屯，兩棟新蓋的大房子緊挨著，道東原來占柱那間草房的地場，老秦當時打算蓋全烏林公社第一個小樓，基礎都是按樓房承重加強的地梁和圈梁，澆筑鋼筋混凝土的房蓋。到這一步，四海攔住了老秦，就這樣吧！你是黨員，四海店村書記，剛單干沒幾天太張揚了不好！大兒子靠林在省里醫學院，馬上畢業了，肯定不會回這山溝里?？可皆诳h城上高中，以后咋回事也不一定。再說房子太大冬季取暖都是問題?；A和樓板都按樓房準備，真要是需要二層，再接著蓋也不遲。也就四海說話老秦能聽得進去，就這樣的大房子，一層四個屋可以住人。等占柱兩口子從林場回來，王海濤和春霞從省里來家住住，即使靠林、靠山放假了都在家住，還寬寬超超的。
道西旁四海的四間大瓦房，是他的一面青房子扒倒復起的。一面青房子既然一天都沒有住過，就直接拆了。四海覺得自從蓋上那棟房子就沒消停過，如今拆掉了舊的，也驅散了所有過去的郁悶和不快。住進寬敞的磚瓦到頂的大房子，敞亮的大窗戶，坐在屋里往外一望……眼亮……得勁……踏實……舒坦……心里那個美就別提了。
外墻面都是水刷石的，墻垛子上用鮮紅、金黃、油黑的石子，還有翠綠和深褐色的玻璃碎塊拼成的菱形、圓形的花飾。屋里地面和窗臺都用的水磨石，這樣的房子別說在左右屯子，就是在整個烏林公社都算是最牛的。
陶四秧子和宋五牤子支好自行車，進屋正趕上四海家吃晚飯，老秦也在這。兩人進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四海一手拉住一個，非得讓一起喝點。
“不了，四海哥，我們來是讓你們給蓋房子的。一會兒趕緊趁亮回去，白天還得起早犁地，趁著天氣好趕緊種上。撂下犁杖就來了，傍黑天你能在家。回去晚了，二道溝這趟道黑天走怪瘆人的……”陶四秧子說著話就要往回拽胳膊。
“到咱家趕上吃飯，不吃口就走，我能干嗎？別磨嘰了，兩個老爺們兒害怕走黑道，也不怕人家笑話。喝多了我送你們，到家還裝假，我就不樂意了……告訴你，再虛頭巴腦的你們的房子排后年去了……”四海的大手真有勁，像兩只老虎鉗子，掐得他倆直咧嘴。
“好好好，在這吃，四海哥呀！四海哥，你呀！干啥都一樣，就是實在……”陶四秧子說著話回過頭跟鄰居宋五牤子說，“五牤子，咱倆不喝躺下今天是別想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四海就去二道溝看看陶四秧子和宋五牤子家的房場，定在掛鋤就開工。這倆人樂得也不去犁地了，殺了下蛋的母雞，燉上一鍋豆腐，拽著四海喝酒。過了晌午，四海晃晃蕩蕩的騎著車子回家了。估計陶四秧子和宋五牤子今天下午也不能去犁地了，四海走的時候兩個人吐了一地，現在都倒在炕里呼呼睡大覺呢！
一輛白色的伏爾加轎車停在家門口。四海趕緊進屋一看原來是張成文來了，“四海哥，從監獄出來安頓一下，就來拉拉屯看看你……”
“好，來了就好……成文兄弟……咱們坐下慢慢聊……媳婦你整點菜唄！我們倆得喝點……”
“四海哥，有個事兒我一直瞞著你，鵬飛是我讓他跟你斷絕關系的，去省里師范學院也是我讓他去的。后來我看著形勢越來越不好，就讓陳有志把鵬飛帶到部隊上去了……”
“陳有志是……”
“我同學，就是當年出事了，二舅派人送信，偷偷放走的另一名共產黨員。我們倆找到組織以后他就去了前線。全國解放后，我們倆又聯系上了，他還在部隊，我在長春省農委工作。當時的王主任讓我到基層鍛煉一下，就讓我回蛟河了?！?/p>
“他兒子是不是叫王海濤，他是副省長……”
“已經是省長了，我這幾天理順一下工作，就去省里看看他，再匯報一下工作。他派人來監獄接我，我的案子平反了，重新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我倆通電話他說，聽老秦說了蛟河糟糕的情況，才知道我的處境。”
四海緊緊的握住成文的手，啥也沒說出來。
桌子放在炕上，兩個人喝完了一碗酒的時候，成文哭了。又給四海滿上一碗，自己也添滿了端了起來，簌簌落下的眼淚無聲的掉進了酒碗里。兩人不約而同的把酒倒在地上半碗，又使勁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成文臨回去時抓著四海的手說，“四海哥，人都有被偏激沖昏了頭的時候。只有無情的打擊和親情的召喚才會重新戰勝這一切，我懂你了，四海哥！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你會看到一個更加努力，拼命工作干實事的兄弟。而且會更加的珍惜感情。”
不久四海收到了一個消息讓四海叫上老秦喝到半夜。那個革委會主任馮國忠被抓起來，定了死罪。
槍斃馮國忠的那天，四海去烏林北山墳地。他看見成武的墳前面已經有一堆最近燒的紙灰。墳旁那棵小紅松樹下，放著一個新的空酒瓶子。
四
轟隆隆……震徹山谷的雷聲滾過，一道道的閃電撕扯著鋪天蓋地的烏云。這一切絲毫沒有影響四海坐在炕頭上喝著小酒的心情。不知哪個作了孽又要遭報應了，即使躲過這茬雷電，也會終將惡有惡報。當然善良也一定會有善報的，只是需要耐心等待時機罷了。四海喝著人間的酒，絕對不去操老天爺的心。只是一個人喝點酒胡亂的琢磨著，坦然面對過去，就是為了明天更好的開始。
四海跟鄰居趙清才有底火，倒不是因為他家親戚趙背頭拐走了占柱媳婦，自從狗仗人勢占了四海家一片園子和豬圈以后，四海就不再搭理他。不過聽說他家出了大事，心里也挺不得勁的，打發他媳婦過去看看，勸一勸，終究事都出了，人死不能復生。
老趙家大兒子，從小就靦腆，老實有點過了頭，有點發悶，屬于茶壺里煮餃子——啥事都裝在心里說不出來那伙的。干起農活兒來那是沒說的，在附近屯子也都上講究。
他家跟四海家挨著，碰上啥活兒二話不說，伸手就跟著干。就是葉婉兒從學?；貋?，他趕緊毛毛愣愣的回家了。不敢正眼看葉婉兒，遇到她緊張的說不出個話。葉婉兒主動跟他打個招呼，臉立馬紅得像公雞冠子。
四海當年組建副業隊他和羅圈崴子李長福一起跟著學徒，李長福已經成手好幾年了，而他還是跟班當小工，人勤快，跟誰一伙也沒人煩他。
四海媳婦問過葉婉兒，對他有意思沒？葉婉兒哈哈笑著說，“娘，你可真是的，真看我嫁不出去了。隨便就給我安排一個，趕緊推出去就省心了唄！趙大小子這樣的小伙子不愁找不到對象，人老實，又能干，家里也不窮。娘，你有相當的給他介紹一個吧！”
有媒人跟老趙婆子說秧子房屯有個姑娘，給趙大小子介紹介紹。兩人見了一面后，趙大小子不同意，讓他爹好頓罵，“挑揀啥呀！不缺胳膊不少腿，能他媽的做個飯，洗個衣服，一年半載再生個孩子就行唄！”趙大小子再犟也犟不過他爹，后來好歹還是答應了。姓王的姑娘人長得不錯，家里日子過得一般。秧子房屯本身土地就少，他爹又是耍錢鬼，有點錢就去賭。老趙家給他家拿了點彩禮錢，就算把媳婦買過來一樣。別人家條件好點的結婚都買個自行車，縫紉機和手表。娘家這些都沒有提，差一不二的就結婚了。老趙家也是圖惜個省錢又省事，老二歲數也不小了，解決一個利索一個。都成家，就省心了。
著急忙慌的就定了日子。婚后不久就有閑言碎語傳開了，說這個媳婦在家就不肅靜（正經）。跟一個屯子的有婦之夫有一腿，那人也是個耍錢鬼，贏錢了就給她點，她就陪人家睡覺。要說，“窮養兒子，富養女”，真是有道理。養兒子不能太慣著，讓他吃點苦，知道將來養活家口不容易，早早的養成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習慣。姑娘孩兒就不一樣了，從小就不能讓她眼饞人家的東西。盡最大努力讓姑娘吃好的，穿好的，不讓別人輕易的誘惑，上當受騙。據說跟那人有一回在屋里辦事，被那人的媳婦堵住過，讓他老娘們兒給她好頓揍。出了這丑事，在屯子沒臉見人，著急找個對象，趕緊嫁了出去。
結婚頭一宿，沒有在褥單上看到一點顏色。趙大小子人老實，但不是傻子。生產隊的田間地頭，副業隊歇氣的時候，那些葷黃的段子，他都聽進去了，嘴上不說，心里有數。這樣一來，已經確定這女人在跟他之前已經不是黃花大姑娘了。
趙大小子多想忍下這口氣，只要這個女人對他好，之前那一篇可以翻過去吧！心里憋氣窩火，想想又也不能離婚，弟弟也大了，也得趕緊去媳婦了。越是老實人就越怕三番五次的揭傷疤，本來有苦說不出，再去逼他急眼就會出大事。
頭年臘月結婚，剛過了五月節就生下個小子，長得黑不出溜的。趙大小子長相跟當年拐走占柱媳婦的遠房叔伯哥哥趙背頭有一拼。他和媳婦都挺白凈，生個孩子咋這么黑呢？大伙兒把之前的傳言聯系上以后，這故事就多了噱頭。慢慢的傳到了趙大小子耳朵里，他的心就像刀剜的一樣疼。
孩子滿月回娘家躲騷窩子，趙大小子看見那個長得黢黑的黑賭鬼也來溜達，當著他的面跟他媳婦鬧些過分的笑話，“想我了咋的，回來看我來了……”瞅著他媳婦的那雙色瞇瞇的眼神讓趙大小子感覺那么惡心。
“想你了，瞅你那騷樣吧！”可氣的是他媳婦還接茬跟他逗哏。更讓他難受的是老丈人一家還熱乎乎的讓賭錢鬼吃飯，而對他卻待搭不理。趙大小子臉有些掛不住了，他媳婦卻像沒事兒一樣。他覺得胸悶的難受，小聲問一句，“你跟我回去不？”
“你有病啊！下著雨，黑燈瞎火的往他媽哪走，要走你走吧……”他媳婦剜了他一眼，沒有好氣的說。
咣當……趙大小子轉身一摔門就出去了。外面冰涼的雨水很快淋濕了頭發和衣服，他回頭往往，沒有一個勸他留下的。一路上使勁蹬車子，耳朵兩邊嗚嗚的風聲，他的腦袋嗡嗡的響，到家脫下鞋來倒出了一鞋殼雨水。翻出來一瓶酒，一口氣干了。
那女人在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個多月也不回來，大小子他娘連著罵了好幾天，他才無奈的去把娘倆接回來。
副業隊歇氣的時候，有人看著趙大小子無精打采的樣子，就拿他開個玩笑，“大小子你一天黑白的忙活，下手又狠又準，剛認識就拿下了，結婚這么幾天孩子就生出來了……哈哈哈……”往常不算個啥的笑話，大伙兒 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趙大小子覺得仿佛被大錘砸在了后腦勺子上一樣的眩暈，一把刀子刺中了心臟一般的劇痛。壓抑在心里許久的怒火，一下子噴涌了出來。順手撿起一根木方子，劈頭蓋臉的，咣當……那人趴下了。沖上去，又舉了起來。大伙兒趕緊攔著，趕緊把挨打的送衛生所，腦袋縫了十多針，大夫說在往太陽穴那里一點都能把那人悶廢了。從那以后大伙兒都躲著趙大小子，沒人再敢跟他說話鬧笑話了。害怕萬一說錯點啥，整不好會有出人命的危險。四海讓他回家歇幾天，平靜下來再來工地。
這樣一來趙大小子一個人在家悶著，心里的郁悶更無處傾述，越想心里越憋屈。原本滴酒不沾，如今成天喝得里倒歪斜的，喝醉了酒就打罵她媳婦，問孩子咋回事。不說明白，不讓睡覺，把被褥都倒上涼水。他媳婦被制得沒招，承認了和那個黑賭鬼有事兒，孩子也是那人的種。
哈哈哈……趙大小子像瘋了一樣狂笑，拿起酒瓶子又一頓猛灌，然后瓶子一扔，直接躺在屋地上睡著了?？焯炝亮?，凍醒過來，半拉身子麻木，一時不能動彈，活動了很久才緩過來。再找他媳婦，已經沒了影，孩子不見了，家里的一輛自行車也騎走了。
趙大小子搖了搖頭，又灌了半瓶子酒。去四海家借自行車，四海媳婦看他臉色蒼白，一身酒氣，告訴他慢點騎。他嗯了一聲，騎上車子就打起晃來。四海媳婦喊他，“大小子，沒啥著急的事就別去了，你看你喝的，一大早上的咋喝這樣呢？先回來，有啥事跟大娘說說……”
“沒事，大娘對我好！我沒事，以后再報答你吧！我走了……”趙大小子沒有回頭，騎著自行車在道上畫著龍走遠了。一路上趙大小子摔了好幾跤，自行車的腳蹬子掉了一個，車把也歪了。
一進老丈人家外屋，掃了一眼門旁立著一把大斧子。推門進了里屋，也趕巧，黑賭鬼也在這，就等于火上又澆了一桶油。再看看他們一家人都在吃早飯，趙大小子進來，沒有人搭理他一句，更沒有一個人讓他一起吃口飯。他那個媳婦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就像壓根拿他當空氣似的。心底的火??！騰地竄了起來。血涌向雙眼，活像激怒的大牤子的兩只牛眼珠子。一股熱流涌進了腦門子，腦袋就像一個混沌沌的血葫蘆，分辨不出人與獸，是和非。轉身到外屋抄起了大斧子，回到里屋掄起來，咔擦一聲，一斧子就把黑賭鬼砍倒了，這小子連哼都沒哼一聲，腦瓜子被劈開，鮮紅的血和花白的腦瓜漿子淌了一地。
當時，一屋子人都嚇傻了，光顧著張著嘴，一時驚得沒法合攏，嗓子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砍倒了一個就不在乎下一個，橫著一掄大斧子，第二個倒下的是趙大小子他老丈人。等他反應過來想往外跑已經晚了，咔嚓……砍進了他的后背。趙大小子使勁一拽斧子，把他老丈人帶倒在地，斧子被夾在肋骨里。他用腳踩住他的身體，使勁一掰斧子把，一股血頓時噴濺趙大小子一臉一身。
“救命啊！殺人啦！救命……”活著的人剛剛緩過勁來。
殺紅眼了，一個也不可能放過。老實人急了，真是要命，平時一肚子話說不出來的人更可怕，一旦爆發無法控制。越是喊叫，他越瘋狂……
黑賭鬼，他老丈人已經撂倒在地了。又把他丈母娘，一個小姨子，一個小舅子都砍死之后。他扔下斧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坐在炕沿上。好安靜?。∷南眿D瞪著眼睛，癱坐在炕里的墻角，渾身就像在篩糠，這時候哭都找不著調了。
“唔唔……唔唔……饒了我吧！我錯了……看在孩子還這么小的份上……”他媳婦抱著孩子，哭著求他。
“閉嘴……你跟我提孩子……哈哈……”他上前一把從她的懷里扯過孩子。哇……哇……孩子蹬噠著小腿哭了，兩只小手揮舞著，想要抓住什么?？吹竭@里他的心一陣陣的翻騰，心底的那一絲良心一閃而過，一片惡念又重新掩埋了一切。孩子，孩子……這不是他的孩子，不是他的種。哇……哇……孩子越哭越厲害，他的心像是又被什么擊中了，整個人打了一個激靈。孩子無辜、清澈的眼睛望著他。他無法直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把孩子舉過頭頂，又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嘭地一聲，孩子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僅僅來到這個世上幾個月的孩子，就這樣又匆匆的離開了人間。
那女人嚇傻了，不哭也不叫，看著孩子摔死在面前，一動都沒動。迎著大小子劈下來的斧子，她笑了。
趙大小子徹底醒了，他是被滿屋的血腥味熏醒的。這種氣味讓人不寒而栗，這是世上最恐怖的氣味。與牲畜的血味相比，人血有股獨特的氣味，更腥，更刺鼻，更……可能人有些方面還不如牲畜，所以人血的味道還不如牲畜的好聞。
他在屋里點燃了一堆柴火，翻出一桶豆油都澆在了上面，火燒起來的時候，清醒的人無法被活活燒死，他在自己的胸腹刺了三刀。等鄰居看到冒煙，火已經燒起來了，等撲滅了大火進屋一看，屋里的一切已經燒得囫圇半片的了，趕緊報了警。
四海去鄉里派出所取回自行車才知道這事兒的細節。當然，整個作案情景是警察通過現場的分析做出的結案報告上重現的，因為現場已經沒有一個活口。
聽四海說完，他媳婦因為沒有勸說住趙大小子而懊悔，誰也沒有看出來，這么一個老實巴交的人，竟然能干出這樣血性的狠事。聽到他爹娘殺豬一樣的哭嚎，四海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五
成片的水田從河套邊一直扯到南嶺山腳下，鋪滿了整個溝川。四海店滿院子的雜草，開著各色的野花。門口的老柳樹已經緩過來了，幾枝干枯的樹丫，被新綠的葉子包裹著，遠遠望去依然蔥蔥蘢蘢。
一輛軍綠吉普車停在了拉拉屯口的路旁，下來兩個穿著軍裝的人。其中一個人手指著四海店的方向，兩個人踩著石頭過了河套。
老柳樹上的喜鵲窩還在那里。當年的那窩喜鵲還在嗎？四海店還在，爹、娘還好嗎？哥哥，妹妹，老秦叔一家都好嗎？凄涼的院子里，屋頂上，還有坍塌的土墻上長滿蒿草，一把生銹的大鎖掛著院門上，顯然已經很久不再有人居住了。從場溝大嶺下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大車道被一個大水庫截斷了，原來兩側的大甸子都變成了農田。沿著新修的鄉道，曲里拐彎，上嶺下坡一直走到了四海店的后身，這個朝思夢想的，昔日留下美好回憶的熱鬧、溫馨的家。
“鵬飛，水田里有個老鄉我們打聽一下吧？”同伴的一句話打斷了鵬飛的思緒。
大車道被農田擠得很窄，坑洼不平，裸露著砂石，昔日鋪滿大車道上茂盛的三楞草不見了蹤影。鵬飛抹了一把臉，多少年沒有流淚了，今天這是怎么了。
“請問，葉四海家搬哪去了？”鵬飛一邊問，一邊仔細打量這個在水田鋤草的人，確實不認識。
“四海家呀！我告訴你，往屯子里面走，道西面水刷石罩面，最敞亮的大瓦房就是他家，我帶你去吧！這家人家可好了，心眼好使，人緣好著哪！你在這打聽誰都能給你送家去。你長得可真像四海呀！你是他……”
“我是他兒子！”
吉普車進了屯子，這些年變化可真不小，道兩邊都是新蓋的磚瓦房，這哪是記憶中的僅僅幾棟草房的拉拉屯了。
記憶中的老秦叔家的位置，一趟大平頂房，敞亮的大窗戶，寬超的圍墻大院，真是氣派。
斜對面的那個大院子，敞著院門。鵬飛看見一高一矮兩個老人背對著他在院子里曬山菜，從背影鵬飛一眼就認出了矮個那是他娘。
“娘……娘……狗剩子回來了……你的兒子回來了……”
四海媳婦轉過身揉了揉眼睛，真是老了，眼睛有些花?？墒嵌溥€沒有聾，聽得真真切切。
這時鵬飛已經來到了近前，緊緊的抓住了娘的手。多少次夢里才能相見的兒子回來了。
“?。∈钦娴膯?？二小回來了……快，進屋，二小，咋才回來呀！娘天天盼著！”四海媳婦用手使勁揉著眼睛，越揉越看不清，淚水已經浸滿了雙眼。
“娘，都是兒子不好！兒子也想你呀！就是不混出個人樣沒臉回來。”鵬飛一邊給娘擦眼淚，一邊說，“娘……別哭……這是……老秦嬸……您挺好的吧！”
“是?。『⒆幽憧苫貋砹耍瑒偛拍隳镞€叨咕起你呢！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可心從屋里走出來，今天周日，學校放假?？粗矍斑@個解放軍，又看看奶奶。
“快叫二叔，你二叔回來了。”
“二叔……”
“這是我哥的兒子，我大侄都這么大了，學習咋樣？”
“還行，我一直都是學習委員，去年又當了班長。”
“哈哈……好樣的！”
“娘，我爹呢？哥還有妹妹呢？”
“誰回來了，海濤和春霞嗎？”正在這時人還沒進院，四海的聲音先傳了過來。四海的自行車還沒有立穩，就被鵬飛撲過去一把緊緊地抱住了。
“爹，我回來了，你打我幾下吧！”
“哎呀……快讓爹好好看看，熊玩意兒……這些年不想爹娘??！回來就好，爹打你干啥，再打跑了，不回來可咋整。看看咱家現在好不好？渾小子，這些年沒個信，爹知道你不是孬種，擱哪里都能行。進屋吧，跟你來的這是……你也不介紹。對了，媳婦你讓大客車到林場給占柱捎個信，讓他兩口子快回來?！?/p>
“陳衛東我倆搭班子，我們營指導員……我妹妹呢？”
“去縣城教育局開會去了，坐大客車也快回來了，快進屋吧！”四海拉著兒子的手就不松開了?！拔艺f昨晚的夢做得好嘛！幸虧一早到現在跟誰都沒說，你看看兒子回來了吧！”
“爹，你這一天都忙活啥呢！”
“剛才從鄉里磚廠工地回來，你老秦叔領著大伙兒在場溝大嶺上面給鄉里又新建一個磚窯，還有辦公室和三棟工人宿舍。”
“爹，我們路過場溝大嶺，看到熱火朝天的工地，那都是咱們的隊伍啊！對了，一路上咋沒見到你呢！我們在四海店沒耽誤多長時間，你啥時候往回走的？”
“我回來又拐到羅圈崴子，李長福還領著一伙人蓋房子我去看看。其實鄉磚廠工期挺緊的，現在蓋房子的太多，紅磚供不上賣。恨不得磚窯今天建好了，明天就開始燒磚才好呢！不過羅圈崴子那幾家去年春天就說好的，咱們先去了二道溝，今年說啥也得給人家蓋了，而且必須去好手，活干得板板整整的。人家一直等著，就信著咱們了……”
這時候聽見外面有人說話，“門口的吉普車誰開回來的？娘……”
四海一聽，沖著外面喊了一句，“婉兒……快進屋……看看誰回來了……”
沒想到是十來年沒有影的二哥回來了。葉婉兒進屋就哭了，哭得鵬飛的心酸酸的，眼睛也濕潤了。
鵬飛把身邊的同伴介紹給葉婉兒認識，“陳衛東，我的老領導陳有志的兒子。我們兩個是軍校同學，又一起去的越戰前線……”
“二小，你去前線打仗去了，哎呀！”四海媳婦皺著眉頭從廚房趕緊進屋，拽過來兒子有上上下下好好看一遍，才放心的松開手。
“我們整個連隊中了埋伏，就剩下五個人了……讓衛東給你接著講吧！”鵬飛說完跟爹娘使個眼神，三個人都出去了。
“后來呢？”葉婉兒打量著眼前的小伙子，一張俊朗的臉，單眼皮，眼睛不大卻閃著堅毅的光，嘴唇的輪廓棱角分明，看上去一點也不煩人。
“我們邊打邊撤，鵬飛壓在最后讓我們先走，這時一排子彈掃過來，眼看著鵬飛倒下了。一顆燃燒彈在我背后爆炸，我趕緊就地打了幾個滾才弄滅了火焰，整個背部嚴重燒傷。當時也忘了疼，只想著必須背著鵬飛突圍出去。跑不動了，就爬，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也昏過去了。睜開眼睛我躺在后方的醫院里，趕緊打聽鵬飛的下落。才知道鵬飛經過搶救，脫離生命危險。醫生說，命真大，子彈差一點點就傷到肝動脈和脊柱?；貋淼募皶r，要不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我除了后背燒傷，別的沒啥事。燒傷治愈以后，后背全是大疤拉，當時夏天有點遭罪，整個后背汗毛孔都不出汗，天一熱別人沒啥事，我就滿頭大汗。痊愈以后我倆都去了軍校上學，現在后背好多了，基本適應過來了。畢業以后我倆又一起分到集團軍特戰營搭班子?！?/p>
葉婉兒忽閃著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盯著陳有志，覺得這個人越瞅越順眼。
四海領著鵬飛前后院看看，又去了老秦家轉轉，鵬飛不住的點著頭，感嘆著這些年的農村日子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娘和老秦嬸去做飯了，要給鵬飛做小時候最愿意吃的東西。
四海忽然想起來老秦跟他說過……問鵬飛，“你不是按飛行員招的兵嗎？咋還參加地面作戰了呢？”
“我沒有當上飛行員，部隊的政審更嚴，恨不得查到了祖宗十八代。又趕上陳叔那會兒出點事，沒人替我說話。新兵訓練完之后，辛虧成文叔當時讓我在師范念書，由于我文化底子厚，輕松考上了陸軍指揮學院。學習期間，各門功課都叫得硬。一年半以后接到了開赴對越反擊戰前線的命令時我就當排長了。剃了光頭，寫好遺書揣兜里，當時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了……”
鵬飛使勁摟著他爹的肩膀，“爹，當年我……”
“不說這個……兒子，爹明白咋回事兒……”四海用力的拍拍鵬飛的后背。
占柱和春香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今天林業局來領導開現場會。他干爹關玉才已經從林業局副局長崗位退了二線。這次也被邀請來參加這次林業部門下一步改革的研討會議，逐個林場做調研。
占柱去年入了黨，現在是劉家店林場辦公室主任，必須得安排好接待工作?？h城通往山里的大客車在林場門口調頭，司機看見了忙忙乎乎的占柱，告訴他弟弟回來了。送走了領導，著急忙慌的騎著“大幸福”摩托車，帶著春香就趕了回來。兄弟倆一見面就緊緊的抱在一起哭了起來，身邊的人都落下了眼淚。
桌子剛放上，老秦也回來了，一進屋就拍拍鵬飛的肩膀，“鵬飛，咱們得好好喝點……”
“老秦叔，我小時候最愿意聽你講岳飛的故事了，岳母刺字‘精忠報國’……老秦叔，身體還挺好的吧！”
“哈哈，老了，胡子都白老多了，來吧！上桌喝酒……”
四海端起來酒杯，滴了幾滴，喊大伙一起碰一下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桌子堆滿了蒸地瓜、面瓜、蒸茄子蘸蒜醬、烀黏苞米、趟子蘑炒尖椒、油炸干泥鰍、小雞燉榛蘑還有干豆腐卷大蔥、小辣椒蘸醬、韭菜雞蛋煎餅盒子、新烀的新鮮黏苞米……鵬飛瞪起眼珠子，甩開腮幫子，嘴巴塞得滿滿的……
看著大伙兒都看著自己這幅吃相，鵬飛笑了，舉起酒杯，“爹……娘，兒子當年太自私了，那樣傷你們的心……咱家這些年經歷了什么，你們不說我心里有數。老秦叔，嬸……哥哥、嫂子還有妹妹，幸虧有你們在身邊，都像我這樣……”說到這，四海打斷了他的話，“兒子，爹沒正經上過學，但是爹不是糊涂人。要是不聽你成文叔的，那時候回農村咱們都窩囊著上火，爹心里會更難受，爹和你娘就是想你，惦記你，從沒埋怨過你?，F在知道你更不容易，戰場上撿條命回來。爹今天……看著兒子回來了，高興的不知道咋樣好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來吧，咱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又團聚了……喝酒，好日子還在后面呢！孩他娘，你和弟妹別總在那抹眼淚，張羅喝一口吧！”
老秦可能有點喝急了，用手按著脖子，咕?！蟻硪豢冢晾瓊€鞋就跑去了外面，他媳婦趕緊跟著出去了。
占柱和鵬飛一會兒摟著他爹的脖子，趴在耳朵跟前說會兒話，爺三哈哈笑起來。一會兒跟娘貼貼臉，娘幾個又哭一通……
鵬飛說話舌頭有點大了，抓著從外面回來的老秦的手說，“老秦叔，聽我爹說靠山在縣城一中讀高三了。讓靠山參軍吧！鍛煉鍛煉……高中文化，到部隊有考軍校的機會。”
“俺可是老黨員，讓兒子保家衛國……對……好……俺做靠山的工作……”老秦咽著吐沫，端起酒杯又要干，被他媳婦搶走了杯子。最近老秦不知怎么了，喝上點酒就惡心。剛才出去吐了。
小婉兒和陳衛東匆匆吃完了，跟大伙兒打個招呼，兩個人出去走走……
酒一直喝到了半夜才撤了桌子。鵬飛非要跟他爹和娘一個屋，脫了衣服躺下時，四?？匆娏藘鹤痈共康膫蹋蟾觳策€有一條很長的傷疤。四海媳婦心疼的摸摸兒子身上的傷，又掉了眼淚。四海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嘴里嘟囔著，“兒子命大，祖宗保佑啊！咱以后還得多做積德的事啊！”鵬飛喝醉了，否則不會脫襯衣的，趕緊鉆進被窩說，“爹……娘都過去了，咱不看傷疤，給你看獎章……在車里明天拿出來給你們看……”爺倆兒，嘮啊嘮……鵬飛實在太困了，四海看看他媳婦睡著了，小聲的趴在他的耳邊說，“兒子，你能不能把大海帶出去當兵??！他初中畢業以后，就跟著我去工地，不想讓他干這行，去部隊鍛煉鍛煉……”鵬飛答應完了，不一會兒就打上了呼嚕。
第二天一大早，鵬飛就被屋檐上唱歌的燕子吵醒了，他站在門口，看著燕子銜回來蟲子，已經長出老毛的小燕子張著黃邊的大嘴丫子，歡快的吞咽著。小燕子吃飽了肚子，趴在窩門口，扇動著翅膀，躍躍欲試。鵬飛知道，終有一天它也會勇敢的飛出去，在廣闊的藍天上自由飛翔。
吃過早飯，鵬飛和陳衛東去了縣政府找張成文去了。
敲敲辦公室的門，成文在里面。
“原來是你們倆，啥時候回來的，部隊沒有任務，現在不忙了……”
“嗯，部隊最近調整崗位，我們等消息呢！就請假回來了?！?/p>
“鵬飛回家看看咋樣？變化大不大？”成文抓著鵬飛的手，又拍拍陳衛東的肩膀，“衛東?。∧惆职质呛脴拥?，可惜哎……你媽身體挺好吧！
就在鵬飛到部隊以后，新兵連訓練還沒有結束的時候。陳有志受到嚴重路線錯誤的上級領導的牽連，當年屈死在牛棚里。
鵬飛跟成文說，“對越反擊戰是衛東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的。傷愈以后，兩個人都被樹立為戰斗英雄，榮立了一等功。修養的那段時間，又回軍事指揮學院再修學業，以優異的成績取得了陸軍戰役學碩士。回到部隊被提拔特戰營長。率領所部代表軍區大比武，取得過幾次優異成績。衛東是他們營指導員，兩個人搭班子特別合手。部隊要改革，裁掉附屬軍隊，集中優秀精銳，走多兵種集團軍協同作戰的路子，正在整合調整。”知道這一切成文很欣慰，用力的拍拍鵬飛的肩膀。
“成文叔，童校長現在干啥呢？我一會兒去看看他?！?/p>
“他現在是縣一高中校長，你去那找他吧！我們見面他經常提到你，總夸你，說你一定有出息。”
成文跟陳衛東也說了一會兒話，再見到他母親時，給她帶個好。
嘭嘭嘭……有人敲辦公室的門。來人打開門一看，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又退到門口等著。鵬飛和衛東站起身來，不耽誤正事，與成文告別。成文緊緊的握了握他倆的手，沒有遠送，又繼續工作了。
縣城一高中坐落在縣城東南郊區，過了永安大橋，順著河提上的公路不遠就到了。進了校門，綠樹成蔭，不時傳出朗朗的讀書聲。一棟五層樓教學樓，旁邊是圖書館，學生宿舍還有寬敞的大食堂。教室里見到了正在講課的童校長，鵬飛隔著玻璃窗，看見恩師已經花白的頭發，背有些佝僂，不時的在黑板上用心的書寫，耐心的講解……
叮鈴鈴……下課鈴聲響起來，鵬飛迎著低頭走出教室的童昌榮，“童校長，我回來看您了……”緊緊的握住恩師的手，眼里閃著淚花。童昌榮仔細看看才認出來鵬飛，“好小子，以為你把我忘了，哎呀……真是出息了。走……去我辦公室……說說你的故事，課余的時候講給學生們聽聽，咱們山溝里走出來的，好樣的……”
“童校長這是我戰友陳衛東……”陳衛東上前打了招呼。
“你咋知道我能行呢！童校長，萬一犯錯誤，給您丟臉了咋整……”
“人都說三歲看到老，你呀！你的根就是正的，我還怕你走歪了？”
鵬飛把軍校學習，參加越戰，又進修碩士都說了一遍。童校長高興的直拍鵬飛的肩膀，“好，好樣的……”
“童校長您來這個學校多久了？當校長怎么還教課，夠辛苦了。”
“有七年多了，張成文曾有意讓我去教育局工作，不是因為老同學的原因照顧我。他覺得我還能夠勝任這方面工作，再說這些年由學校轉到政府工作的教師也不是少數。成文的提議被我拒絕了，還是想站在自己熱愛的講臺上，才能發揮自己的作用。這些年咱們縣一高中高考的成績在整個地區總是名列前茅。我現在是有多大勁，就盡心盡力，孩子們也還愿意聽我講課，我就一直講下去……”
鵬飛點著頭，是?。∵@些年過去了，童校長也算桃李滿天下。很多優秀的人才，在這里發現，培育，成長。當然，葉鵬飛絕對算是一匹童校長當年看中的千里馬。成文為啥沒有堅持讓童榮昌轉行，一線教育隊伍里需要這樣的人才。因為千里馬常有，識馬的伯樂卻不常有。
“童校長，我這次來看您，還有一個任務要完成，跟您研究一下高中生直接參軍的事。”
童校長沉思了一會兒，“國家要強盛，各方各面都需要人才，保衛國家同樣需要人才。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參軍，一定會提升部隊的整體戰斗力。尤其是國防現代化，要擺弄明白高科技含量的尖端武器沒有文化底子，想學都難。好事兒，我支持……”
叮鈴鈴……上課鈴響了，鵬飛跟童校長告別，和衛東回拉拉屯了。
就這樣秦靠山和幾名思想要求進步，身體素質優，學習成績良的學生報了名。讓他們再征求家里的意見，趕上今年冬季招兵報名，等待的這段時間學習也不能松懈，哪科底子薄就突擊補充哪科。學生家長都很快回信了，都支持孩子參軍。
鵬飛這次回來，很有意義。還有一件事，四海一家都非常高興，就是陳衛東和葉婉兒也接上了頭。書信不斷，感情的線就這樣牽上了。
四海和他媳婦問鵬飛也三十多歲了，咋還沒說個媳婦。還是陳衛東的一番話讓大伙兒心里都有了底，軍區醫院的劉清醫生，跟鵬飛處著呢！鵬飛前線受傷，他們在野戰醫院認識的。劉清是負責鵬飛主治大夫的助手。鵬飛傷很重，能活過來命大是一個原因，衛東把他背回了治療及時也是一個原因，劉清無微不至的照顧也必須算一個原因。
六
大汽車上裝著滿滿登登的糧食，走在擴寬取直的公路上，平穩順暢。原來曲里拐彎，上嶺下坡的山道，落了雪就不好走了，山溝里的糧食總要比別的地方便宜很多，弄得大伙兒，年年豐收，卻年年沒有好心情。如今路好走了，糧食價也上來了，人心也順了。一車車的糧食運到糧庫，數著大把的票子，每個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四海和老秦要去趟百貨商店，路過縣城政府看見門前聚集了一大群人，擠過去看個究竟。
“張書記要調走了……”
“這好干部咋走了呢？別是政策又要變了吧！”
“別瞎說，人家干得好調到地區當副市長，升了?！?/p>
聽著大伙兒議論，四海和老秦翹著腳往政府門口張望。
成文走出政府大門，人群涌了過去。這時有人打起了橫幅標語“父母官，心系百姓做實事；好干部，踏實工作用真心。”
“我還會經常回來的，放心吧！父老鄉親們，過去我在工作當中有很多不足之處，在今后一定逐漸改正，通過學習不斷的完善和彌補，需要大家一起監督?！背晌奈罩蠡锏氖执蛑泻?。
是啊！四海想想，人哪有完美的，待人一定看別人長處，如果總是盯著別人的缺點，相處不會長久。人都是自私的，就看你能為別人著想的多一點，為別人做得多一點。
人群里有流淚的，這些年都變怕了，四海和老秦也想聽聽成文的聲音，給個定心丸吃。接下來怎么干，給指個方向。這幾年剛生起來一堆火，別再又給撒泡尿。澆滅了火焰不說，還惹得一股子騷味。
成文看看大伙兒，深情又激動的說，“在黨的正確領導下，只要守法經營，勤奮努力，都會過上好日子。人民都富了，國家才是真正的強大了。國家制定了長遠的改革計劃 ，不會輕易動搖的。相信黨，相信政府，會出臺更多的惠民政策，讓老百姓真正的富裕起來，真正的過上好日子。在此期間，不等不靠，辛勤的汗水澆灌的幸?；ǘ洌欢〞_的更燦爛。勤勞的雙手培育的果實更加的甘甜。同時，請大伙兒放心，無論我在哪一個崗位上都會時刻的提醒自己，做一個正直的人，做人該做的事。一個人活著不光是為了自己，要有一種責任感，使命感，今后一定會更加的盡心、努力工作?！?/p>
成文說完這些話，深深的向大伙兒鞠了一躬，轉身上車了。
四海和老秦聽了一席話，互相看看對方，兩個人開心的笑了。大伙兒也都陸續散了，心里有了底，看來廣播里天天說的都是真的。國家真是讓老百姓甩開膀子干，沒有了那些亂調調，高調調，都統一成一個調，改革開放，穩定發展。好哇！時機沒啥早晚一說，早也好，晚也罷，能趕上就行。四海和老秦精神頭足，身體好，歲數大點不要緊還有拼勁兒。就是干不動了，孩子們也都已經長大成人，留下的擔子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們接著挑起來。關鍵要有個明確的方向，再加上堅持到底的決心，一定會有所作為。就是王屋和太行不也架不住愚公移山的韌勁兒。關鍵讓大家看到希望，才能樹立心中的自信。有了信心，有了目標，剩下的就是堅持不懈的努力，再努力。
兩人去百貨商店買了兩臺熊貓牌的12寸黑白電視機，這趟溝川頭一次買電視機。
松木桿子上綁著天線，轉來轉去調整著方向，屋子里擠滿了拉拉屯的男女老少，都來看看新鮮。上歲數的老人也擠進來看看熱鬧說，“這有啥看頭，雪花咱這一入冬有的是……”大伙兒聽著都笑了，這時外面轉對了方向，電視里有人冷不丁說起話來。把老人嚇了一跳，搖著頭，“這玩意兒，這玩意兒還震唬人呢！”引得大伙兒哄堂大笑。
看過了新聞聯播，又演完了武松打虎，隨著嘩嘩啦啦的噪音，屏幕上凈是些雪花。大伙兒還不愿意走，都以為等著下完這場雪，又該接著打虎呢！
上歲數的回家就琢磨上了，那么小的玩意兒，怎么裝進去那么多人呢？咋想也想不通，實在是困了，睡覺吧！明天問問四海，他見多識廣，知道的事多
李長福的工地缺一車木方，人手和車輛都緊張，四海親自趕著馬車送一趟。
棗紅馬和馬車閑著好長一段時間了，四海家不種地也沒啥活。鄰居都議論，“誰要是托生到四海家可就享福了”
“你就別說是人了，就說這牲口吧！”
“是?。∧憧礂椉t馬落到四海家，一天好吃好喝，啥活不干……”
棗紅馬可不像剛分過來那樣了，如今油亮順溜的皮毛，滾圓的腰身，坐在耳板上的四?？粗鴹椉t馬的方形大屁股一走起來，一顫一繃……一繃一顫……
車上裝著幾根粗大的原木，拉到帶鋸房加工成木方送到鄉飲料廠工地，沒用拉幫套的，棗紅馬拉著挺輕松。
一溜上坡棗紅馬沒減慢速度就沖了上去，四海手里的鞭子就是個擺設，也不舍得抽打一下。鞭桿和鞭繩都握在手里，“駕……喔唷……喔……”就連吆喝的聲音都像是在商量的口氣。棗紅馬像懂事一樣，到了坡頂回頭看看四海，發出歡快的咴咴的叫聲。
自從重新修過的山路，坡路緩了很多。棗紅馬還是放慢了腳步，前面的下坡路右邊是十幾米深立陡的山坡。
四海手里抓著閘繩，心疼棗紅馬，拽一拽車閘，減輕馬車推著棗紅馬的分量。就在這時，馬套后鞧的皮繩突然斷了，馬車向前一竄，撞在棗紅馬方形的屁股上。棗紅馬被撞的往前一聳，棗紅馬支岔開粗壯的大腿，發出了吱吱……馬蹄釘摩擦地面的聲音。四海趕緊兩只手使勁一拉車閘，嘎嘣……壞了……閘繩斷了。四海趕緊跳下車，準備直接扳起閘杠。棗紅馬死死抵住頂在屁股上的原木，就是不抬起腳，但是馬車還是推著棗紅馬越來越快了。
四海隨著馬車飛跑，終于抓住了閘杠，就在這時四海腳下踩到了一塊石頭，終究是六十來歲的人了，一個趔趄……
棗紅馬嘶鳴一聲，猛地向右側拐去，四海一個腚墩摔倒在地，緊接著又滾了幾個骨碌。再看棗紅馬連同馬車已經沖下來立陡的山坡，咣鐺……一聲，四海趕緊爬起來，跑到山坡一看，完了……棗紅馬被馬車和原木埋在了下面。
四海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的到了坡底。棗紅馬抬起脖子瞪著大眼睛看著他，鼻子呼呼的喘著粗氣……四海趕緊拼命的想要搬開壓在它身上的原木，可是使出吃奶得勁，六個人才裝上車的原木，紋絲沒動。四海喘口氣稍微歇歇，順著木頭和馬車的空隙仔細一看，當時就嚎啕大哭起來……原來折斷的車轅已經插進來棗紅馬的肚子，一大灘血和腸子流了一地。
棗紅馬嘴里發出嚶嚶……的聲音，四海趕緊撲過去，一把摟住了它的脖子，把臉貼在它的嘴邊，隨著一股熱氣撲在臉上。四海覺得棗紅馬的頭往下一墜，不動了。
四海坐在那里摟著棗紅馬的脖子，哭了很久。棗紅馬是為了他救才滾下山坡喪了命的。當天夜里，四海喊上老秦，占柱還有從工地趕回來的李長福悄悄地把棗紅馬的尸體埋在了老柳樹的旁邊。
鄉里磚廠擴建還沒干完，又要蓋二層樓的衛生院。飲料廠和信用社還在后面排著號。鄉里有活兒就找四海和老秦，活干的漂亮，是一個原因。付款早點晚點也不催著要，當然也是一個原因。不是四海他們不差錢，公家和個人都有個手頭緊的時候，資金周轉是個難題，他們也有應對的辦法。這些年磚瓦都用鄉磚瓦廠的，簽字確認數量，年底跟鄉里算總賬，這樣就解決了一大塊成本。木材是林場的，反正那里的工程款還沒有結清，算賬時直接扣掉。也就采購水泥、白灰、三釘一線到建材商店，也都成了老主顧，賒欠的賬四海從來沒有差過事。還有跟他們干活的都是左右屯子一手帶起來的子弟兵，干活兒沖在前，要工資的都不那么積極了。家里確實有事著急用，就借點，其余的春節前能拿到手就行。
一到了年底四海家就提前過了年。殺兩頭肥豬，喊上跟著他干活兒的老少爺們來，先把工資結算利索。喊上鄉領導，林場干部，再把關系好的鄉親鄰居叫來，一起喝酒吃豬肉。
大伙兒端起酒碗，難免提起來四海家這些年的故事。原來的家底，被分得屌毛沒有了。如今包產到戶，政策好了，人家又張羅干起來，“真是狼到哪都吃肉，狗到哪都吃屎”……
提起棗紅馬救了四海一命事，大伙兒又是一頓感慨，“咱這趟溝就這么一個葉四海呀”！
七
今年豐收的不只是滿院子的糧食，山上的山貨也大豐收。
從開春的各種山菜，到初秋滿山的蘑菇，再到老秋落了一地的核桃，五味子像串起來的紅瑪瑙珠子一嘟嚕一嘟嚕的掛滿了纏繞在灌木棵子的藤子上，甜甜的翠綠的軟棗子也隨著藤條結滿了樹冠。紫珍珠一樣的山葡萄，碩大飽滿的松塔也都比往年多。這是正趕上“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的大豐收年了。
四海叼著旱煙，背著手在四海店看看這缸蕨菜，又瞧瞧那堆藥材，心里美滋滋的。趕上人心順了，啥好事都跟著湊熱鬧。
收購山菜，蘑菇，核桃，草藥……四海店又重新修繕一下，正房的東屋搭上火炕，墻上和棚頂都重新糊上報紙，廢棄的菜窖填滿土，夯實，抹上水泥地面，屋頂也都換成了紅瓦，廂房的兼并墻拆掉，打通成空筒子房，用來放腌山菜和蘑菇大缸，還有晾曬干了的草藥和山貨。
收拾這些山菜，老秦媳婦是行家。長在大甸子里的老牛廣（薇菜，一種蕨類植物），外面一層金黃色的絨毛。處理這東西挺費勁，開水下鍋一焯，關鍵要掌握好火候，等水再開起來，水泛起花來就出鍋，馬上放進盛著冷水的大盆里降溫。然后再抓住根部，把絨毛和撓撓一下擼掉，擺在簾子上晾曬。半干之前還要揉幾次，成品顏色越深，成型越勾勾曲曲得越好。這東西一頓費勁，工序這么多，價錢也很高，據說都讓貿易公司賣到日本和韓國還有東南亞出口創匯了。
加工山菜，草藥這些活兒，光指望四海媳婦和老秦媳婦也干不過來。林場不怎么采伐了，占柱兩口子放假回來也跟著忙活?？尚姆艑W，寫完作業也來幫忙，他還領來幾個小伙伴。他是大班長，人緣好，還能講故事，小伙伴們都愿意跟他玩?？尚母棠陶f，他們不能白干，讓奶奶給小伙伴發點零花錢。在這里幫著燒個火，挑菜、捋菜，撐個袋子口都挺勤快的。四海媳婦滿口答應，然后囑咐這幫孩子，在這里又是刀又有火，大鍋凈是開水，千萬注意別傷著就行。
蘑菇下來的季節。盛夏多雨潮濕，蘑菇收來，當天就必須處理完，要不第二天就要生蟲子，霉爛掉。院子里又支起來四口大鍋燒水焯蘑菇，然后晾涼了放大缸里一層蘑菇一層鹽腌上。碰上好天氣也直接晾曬一些蘑菇干。四海媳婦叫來惠梅，她要白幫忙，四海媳婦說好了必須給工錢。
偶爾也能收到幾個猴頭菇，四海媳婦留著四海和老秦回來，給他們做下酒菜，味道特別鮮美。老秦媳婦跟她說，這東西挺奇怪的在樹上采一個，再去對面的樹上仔細找，可能還會有一個。常常對著生的，不知啥原因。這玩意兒，收的時候價錢也很高，給四海和老秦吃，她們一點也不心疼。
倒木上長的一種黑色的叫“拱嘴蘑”的小蘑菇，樣子有點像木耳。木耳成片狀，“拱嘴蘑”都是些黑色的小蛋蛋。頭一年伏天放倒的硬雜木上，到了第二年上伏天才會冒出來這種蘑菇。入伏幾場雨以后，老秦媳婦再忙也抽空去地邊的倒木上采些回來。放進盆里，倒上涼水和草木灰浸泡，還需要換幾次水，至少需要跑一天一夜才行。有一次中午采回來，剛泡了一下午，四海晚上回來就著急吃。老秦親自動手，撈出來洗洗搓搓就放上鹽，味素，辣椒油，青蒜，小蔥一拌。這東西吃到嘴里口感特好，特別爽口，有這玩意兒四海能多喝二兩酒，老秦最近不怎么喝了，不知怎么的就是喝不進去。這口福是享受到了，第二天四海和老秦的嘴唇子都腫得老高，臉讓太陽一曬，像針扎的那么疼。這是蘑菇里的毒素沒有被泡干凈，著急吃，中了毒。真是名符其實的“拱嘴蘑”，把人嘴給拱腫了。兩個人早上推著自行車一起去工地，互相看著對方腫脹的嘴哈哈笑起來。沒啥大事，一兩天消腫就好了。
七月的核桃八月的梨，入秋收來的山核桃，去掉皮，晾曬干了以后，摳核桃仁老秦媳婦也有竅門。大鍋里放上簾子，等水燒開了，倒進去核桃，蓋上鍋蓋一蒸。不能蒸大勁，核桃仁蒸熟了就變味了。蒸汽悶一下，核桃都裂開了口，這樣再用錘子敲，容易摳出來大仁。核桃仁賣到縣城的食品廠。這里的山核桃仁又大又香，當年福源館的油茶面和五仁月餅還有核桃酥也用過這里的核桃仁。
八股牛、黃芪、天麻、穿地龍、五加皮、升麻這些草藥收購來。除了升麻先用火燒掉根須，其他的都是長條的切成段，徹底晾曬干裝麻袋里就行了。
到了晚上看到切斷的五加皮發出微弱的亮光。老秦問四海這是咋回事，四海也納悶，拿起來聞一聞濃郁的草藥味，搖搖頭。在抱柴火的可心聽見了，跟他爺爺和姥爺說，“我知道，五加皮里面含有揮發油，晾曬的過程中揮發油含磷，遇到空氣就會發出光?！彼暮：屠锨鼗ハ喑虺?，笑了。
晾干的草藥賣給縣城的藥材公司，這些地道野生的草藥，他們驗完貨，付過了錢，在四海面前豎起了大拇指。
四海晚上在四海店住。躺在這里的土炕上他感覺心里踏實，睡得特別香，就連做的夢都是美夢。
四海店后面的河水不深，也就沒過膝蓋。河也沒有多寬，原來踩著幾塊大石頭就能過去了。近幾年讓雨季爆發的牤牛水沖得不好走。從四海店往外運東西，車輛得走老李家水田地頭那條運莊稼的車道，這一繞就是幾里遠。
四海要在這里修一座橋。河套南沿挨著四海店都是大片水田地，收割莊稼可以直接走橋上。每年汛期，河套漲水，大伙兒過河堵水田地的水口，就不用再冒險蹚水過去。這些年山坡上新開了不少地，植被保護不好，雨季經常牤牛水泛濫。林場和鄉林業站都加強了管理，但是這趟溝人口增加很多，燒柴需要砍樹，地邊都偷摸的不斷往林子里擴，監管的難度很大。
修這座橋鄉里給了些水泥。四海又向鄉里煤礦要了些雷管炸藥和導火索，包工隊里選幾個懂行的人，趁著冬閑時間去南嶺山的花崗巖石場炸些石頭。李子樹開花的時候開工，這期間有人經常請假，四海每天都告訴老秦把工記好，其他的什么也沒說。等杖子邊的櫻桃熟了的時候，橋就修好了。
完工那天，四海在四海店的院子里安排了幾桌子。四海一只手扶著老柳樹，看著老秦在還沒有干透的橋頭欄桿上，刻了“四海店橋”四個字，用紅油漆描了一下，遠遠望去就像幾團正在燃燒的火焰。
“師傅，回來喝酒吧！酒菜都齊了……”院子里徒弟李長福喊了一聲。四海來到桌前，李長福給他倒滿了酒，四海端起酒杯滴了幾滴，“大伙兒受累了。我葉四海也是自私的人，沒想太多，自己家來回走著方面。至于大伙兒能借上光，也是好事。人都自私，要是都能為別人想想，事就好辦多了。把平時積累的德行，攢在一起，終會有好報的。我一直就是這么想的，也在盡力做著。跟著我，大伙兒記住，我要是好的時候助你們一臂之力，真要是不好，我葉四海說啥也不會拖誰后腿的。修橋的工錢我照給，一分不差。一天沒耽誤工的，我給雙倍工錢。滿勤的也就我徒弟李長福一個吧！有時候腦袋里不要想太多了，簡單的事都整復雜了就不好了。暫時吃點虧，興許能撿到大便宜。今天完工了，看著這座橋，看著我兄弟刻上‘四海店橋’這幾個字，我這心里特別舒坦，高興……咱們喝完了酒發工錢……來，走一個……”說完四海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咕咚咚……干了。
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幾個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飯吃完了，酒也喝好了，桌子沒撤，四海讓老秦拿出裝著記工單和錢的兜子。喊到誰，誰也不吱聲，沒有一個人領工錢。四海看看實在沒辦法，又倒滿了一杯酒舉了起來，“今天……這酒喝得走心了，攤上你們這些實在人，給錢也不要，讓我背著人情債，這是讓我還不清你們……除了李長福，其他人必須接著工錢，否則我急眼……今天不喝趴下誰也別走，來……接著喝……”
“師傅，誰好意思要這錢哪！跟著您這些年，啥好事你不是先可大伙兒來。背地里都嘀咕，您都成給我們打工的了。家里這點活兒再要錢，那不是罵我們嗎？再說了，這橋大伙兒也都借力，來回過河方便了……師傅您少喝點，注意身體??！”四海的徒弟李長福平時不咋吱聲，尤其在四海跟前話更少，今天他是喝得舌頭有點大，借著酒勁敢說兩句話了。
“那好吧！李長福，你替師傅跟大伙兒干了這杯，你的賬師傅記心里了。慢慢來……你給我好好干，等我退休了你接我的班。今天都給我聽著……我喝酒了，心里有數……我家……過一陣修祖墳，誰也不能不要錢，這活兒沒有白干的，我……事先說好了，不要錢的到時候別去了……”李長福接過四海的杯子，一仰脖干了，扶著四海進了屋……
四海修祖墳用的石料不是修橋剩的。南嶺山的花崗巖硬度沒有問題，就是顏色不純凈，白黑相間的顆粒不均勻，里面還有一些淺紅色的大顆粒。四海從離這里五十多里遠的天崗鎮運回來的加工好的石碑和石材。一共四塊石碑，一塊刻上阿瑪和額娘的名字。一塊上刻著瑪法（爺爺）和瑪瑪（奶奶）的名字，當年回額穆老家沒有找到瑪法和瑪瑪的墳墓。就讓風水先生用紅磚寫上兩人的名字，影葬在阿瑪和額娘墳墓的東側?；◢弾r雕刻的欄桿，圍了墳墓一圈，供桌也是石頭的。有人提議把整個墳墓用水泥抹上，被四海拒絕了。墳墓上面泥土要留著長蒿草，這樣后代才能興旺，才會有出息。
另外兩塊石碑，一塊刻著大姑父和大姑的名字，給成武也買了一塊。墓碑都是之前做現成的，等著刻字的時候，打電話跟成文說了一聲。成文讓四海記著賬，這個錢必須他拿。
墳墓的旁邊有些空地，有人建議四海用木頭樁子和鐵蒺藜圍上，將來有那么一天也埋在這里。四海搖搖頭，其實他的心里早有想法，真有那么一天要埋在拉拉屯的西崗山坡上，他要一直看著四海店，看著拉拉屯的家。有一次跟老秦喝酒時說起這事，老秦也是這么想的，兩人相約都埋在那里作伴。說完這話，兩個人抱頭痛哭起來。
大姑的墳墓離四海家的祖墳不遠，墓碑立起來以后，燒過紙錢，天空下起來小雨。四海來到成武的墳前，一陣陣的心酸在心里面翻騰?！案F搬家，富修墳”給祖宗立碑，修繕祖墳是件好事兒，說明日子過好了?？墒窍肫鸪晌洌暮５男睦镎f不出的難受。四海蹲坐在地上，頭靠著墓碑，眼淚和著雨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老秦扶起四海，“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四海哥看開些吧！咱活著也都不容易，就別再為難自己了，好好的，兒孫都看著咱們呢！回去吧！咱們也算盡心了！”
四?？粗晌鋲炃暗哪强眉t松樹，如今有小碗口粗了。埋葬成武的時候，這棵樹就在這里。當時有人要砍掉它，四海說，留著吧！給成武做個伴。如今這棵紅松樹長高了，筆直的樹干，茂盛的樹冠，常青的針葉，不屈不撓的活著。四海覺得這是成武生命的延續。人在傷心難過的時候總想找到寄托，感情需要有依靠。四海深信這一切，人本身以外，還有更高層次的東西。至于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釋。四海有自己的想法，已經根植在心里。
從墓地往回走，按說不應該再回頭看。四海幾次轉身看看成武的墳墓，回頭看看那棵挺拔的紅松樹。
八
包產到戶以后，大伙兒越來越拿村官不當干部了。勤勞人家，過上好日子，都認為是自己拼搏的，覺得跟別人沒有關系。那些懶漢因為沒有可以依靠的集體了，依然過著窮日子，把怨恨卻都歸罪在村官身上。
解放前判了死刑又放回來的孫林生，陰陽怪氣的周克章，還有那個懶漢陳老賴，最恨老秦。陳老賴的名字叫陳玉芳，真不知他爹咋想的，給他起個娘們兒名。背地里沒有誰叫，都叫他陳老賴。當面能這么叫的，拉拉屯只有四海和老秦。
當時剛來拉拉屯時窮得屌毛都沒有，連口吃的也得他媳婦惠梅去偷回來。他一天好吃懶做，喝點酒還經常打罵惠梅。鄰居好操心的就想，是不是嫌棄惠梅沒有孩子，才這樣對他。要不就這樣一個漂亮的媳婦，能跟他這熊樣的過就不錯了，還非打即罵的。經常跟陳老賴打連連的孫林生和周克章說，他媳婦是拐來的城里大姑娘，騙到這里，就幾次想跑，抓回來就往死里打。后來，忽然聽說惠梅有孩子了，這樣一來應該能好好對待她了吧！沒想到，這個陳老賴對惠梅更兇了。自從生下兒子大海以后，惠梅就沒有再因為逃跑挨揍了。好打聽事的人，問起孫林生和周克章這到底咋回事？原來陳老賴是個廢屌，孩子根本不是他的。那愿意琢磨的又問了，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呢？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那是誰的呢？不弄明白，今晚的覺都睡不著。你自己琢磨琢磨像不像葉四?！瘛瘛窳恕?/p>
土改那會兒，分地的時候，陳老賴可沒輕嘚瑟了。他和孫林生還有趙清才跟著工作組屁股后面，狗顛肚似的，就差沒給人家擦屁股舔腚了。當年是撿到了便宜，什么應該不應該，都有一份，平均主義嘛！地分給他，算糟踐了。一天好吃懶做，地里的苗沒有草高，荒廢得打不了多少糧食。看著別人家日子好了還眼紅。天天在家生悶氣，再有個損種孫林生琢磨壞道道，裝上槍他就放。
并生產隊那會兒，吃上大鍋飯，他舉雙手贊成，就差腳丫子沒舉起來了。就這主跟誰一伙兒算誰倒了霉，這貨懶得腚都帶不動，跟哪伙兒，哪伙兒多挨累還得憋著氣。誰要說他兩句，一大堆話對付你。實在沒有理由對付，就躺地上放賴，說渾身難受，誰又能把他咋樣？
說實在的，老秦也沒少照顧他。夏天讓他放馬，但是沒讓他看青，不知道咋的在他跟前一提葉四海他就激動。寒暑假去學校打更，老秦沒讓他幫飼養員喂馬，擔心那些喂馬的豆餅和糧食都倒騰他家去了。就這樣對他，“紅眼病”也總犯，四海當副業隊長時他橫豎的反對，跟老秦說也非要當副業隊長。因為這事老秦還在一次社員會要結束的時候，故意提了一下，惹得大伙兒一頓哄笑。他還恬不知恥的反駁大伙兒瞎笑啥，不相信讓他領著干干看。有人說，拉倒吧，就你這熊樣的，不得把咱們都領溝里去呀！
土地分了，食堂黃了，惠梅也沒活干了。從那以后，這個陳老賴就跟老秦在心里結下了疙瘩。他更可恨的是葉四海，他……他不是人……反正陳老賴恨四海，更恨老秦。分隊單干以后，誰也干涉不到誰。彼此交流也更少，他家都很少有人去，都不愿意搭理他?；蛘哒f這個賴包子，不進鹽津，不懂人語的玩意兒，碰上就粘包，還是躲他遠點好。不跟不知好歹的人相處，你對他好也認為坑害他。都說“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個鱉親家?！标惱腺嚭蛯O林生，趙清才還有周克章走的挺近，沒啥事就在一起嘀咕些壞道道。自從趙清才大兒子死后，好像有些改變，不再跟他們湊乎了。
日子過得這熊樣，吃了上頓沒下頓。惠梅自己侍弄莊稼，還去四海店收拾山菜打短工，老秦媳婦和四海媳婦對她都很好。知道她家日子緊巴，有活兒就先讓她來，中午和晚上都讓她跟著一起吃飯。自從大海被鵬飛帶走當了兵，這幾年陳老賴也不敢再欺負惠梅了，有些農活也多少干點。想想比他高一頭的兒子，臨走時跟他說，以后不許再打他媽。當兵回來他就更收拾不了了，所以他也得收斂一些。
當年有些風言風語傳到四海媳婦耳朵里，哪個老娘們聽到這事心里肯定都不是滋味。尤其是這輩子唯一的心愛的男人，跟別的女人好上了，那是一件多么傷心難受啊！想想沒親眼看見，更別說捉奸在床了。再說她兒子大海沒看出來哪里長得像四海，四海那么黑，人家白白凈凈的，雖然都是濃眉大眼，惠梅眼睛也不小，個頭都那么高……那是能吃飽飯貪長，反正四海媳婦覺得他們一點都不像。再想想四海這些年來對這個家傾注的心血，對她也是沒得挑的好，所以不應該瞎猜疑四海。起初看見惠梅就說不出的別扭，不過惠梅有幾件事還是打動了四海媳婦，當年斗地主那會兒，那幾個壞玩意兒在她家琢磨狠道道整四海，就是她偷著告訴老秦媳婦的信。生產隊那會兒，經常送來嫩苞米餑餑給可心吃。再說她和兒子大海對待可心發自內心的好，可心剛上育紅班那會兒上學、放學，大海都領著他的手。四海媳婦讓她來收拾山菜，干活即麻利又勤快。家里沒攤上好老爺們，遭了不少罪。想來想去，思路就跑偏了，要是她跟四海過日子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心里一陣的發酸，去去去……呸呸呸……人都漸漸老了，都活得不容易，好好相處著吧！
再說陳老賴自己不勤奮，日子過得啥也不是。要不是他看得緊，估計媳婦也得領著孩子早跑了。就這貨“狼吃不見，狗吃了攆出屎來”的玩意兒，好容易收回來的糧食，經管不好，連霉帶爛再加上耗子禍害糟踐不少。鄰居之間誰要是碰他一點利益，他就炸了，整那架勢都能跟人拼命。
土地分給他，靠山近的地邊，壟兩頭的抹牛地（牛拉犁杖拐彎的地頭）都撂荒老遠。誰跟他家地挨著，卻一個勁的往人家那面拱。老秦其實忍了很久，要擱以前脾氣早就給他開皮了。他兩家菜園子挨著，他沒事就故意把園杖子弄倒向老秦家這邊。重新夾杖子時，他就往人家這面挪一點。對于這種屬癩蛤蟆的，不咬人隔應人（惹人煩，讓人惡心）的貨，越讓著，越曬臉（得寸進尺）。其實老秦對地多幾壟，少幾壟不像別人家那么重視。陳老賴，一年摳半根，兩年整過去一壟。弄過去好好侍弄，別讓荒著也行。年年都種上以后就指著惠梅侍弄，鏟、豁、鉚地都不及時，草比苗高，打不了幾粒糧食。
布谷……布谷……布谷鳥唱起歌來，又到了開犁播種的時候了。陳老賴攆著他媳婦去四海店掙現錢去了，自己趕著馬犁杖去了挨著老秦家的那塊地。碰巧老秦也趕著馬車來收拾地里的苞米稈子。陳老賴的地是豆茬，趕著犁杖一下手就豁了老秦家兩根苞米柞子的壟。
“陳老賴，你停下，這兩根壟是誰的？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老秦有點生氣。
“咋的，誰種就是誰的，當書記還想欺負人咋地？”啪……陳老賴甩著鞭子打在馬脊背上，“駕……該死不死的玩意兒，趕緊走，要不我抽死你……”
“陳老賴你……給我瞪著眼睛看看，俺家的苞米地你都當著俺面豁兩根。以前占過去的那幾根壟，俺啥都沒說，你他娘的是不是蹬鼻子上臉了……”老秦越說火越往腦袋上沖。
“能把我咋的，你打我一下試試，來來……往這打……”陳老賴真是沒白叫這個名字，說著話腦袋直往老秦懷里撞。老秦氣得呼呼喘著粗氣，拳頭向著他的臉上掄起來，停頓了一下，向下一歪，打在他的肩膀上。老秦沒太使勁，心想嚇唬嚇唬得了。沒想到這個陳老賴直接躺地上打起了滾兒。又摟著老秦的腿，往他褲子上抹大鼻涕。邊裝哭，邊喊叫著，“書記殺人了，快來救命?。∥乙懒耍业萌ジ婺恪?/p>
老秦腦袋嗡一聲，感覺血一下子涌上了腦門子，牙咬得咯嘣嘣的響。照著他臉上就是一腳。
“哎呀，媽呀！”陳老賴沒有了動靜，身子卷曲在地上不動了。老秦以為他裝的，又踢他肚子一腳，還是沒有反應。再踹一腳，蹬翻過個來一看，他的臉上全是血，左眼眶冒著黑、白色和血摻合在一起的東西，嘴里吐著沫子，人已經抽了過去。
趕緊喊上惠梅一起去了縣城醫院，檢查結果左眼球已經廢了了，必須做手術摘除。陳老賴醒過來就沒消停過，哼哼唧唧的喊疼。告訴他媳婦報案去，趕緊把老秦抓起來。惠梅知道自己家老爺們兒啥樣人，一邊嘟囔著活該，一邊勸老秦別上火，不用理他。
四海從工地聽到信兒也趕到醫院。對躺在那里胡說八道的陳老賴說，“你他媽的再瞎叫喚，不給你治了，趕緊滾回去。你想報案嗎？隨便你告，咱奉陪到底。但是你記著點，哪天晚上一不小心腿和胳膊斷一條可別怨這幫人?！标惱腺囉行┐蜮鹚暮?，知道這是個狠茬子。急眼了啥事都能干出來，再說人家表弟張成文可是大官，還是別惹他為好。不再磨嘰報案的事，不過嘴沒閑著，還是哼哼唧唧的喊疼。
給他治病都是老秦花的錢，又給他拿了些錢作為補償。都以為沒啥事了，沒想到陳老賴出院以后，孫林生和周克章來看過他，幾個人嘀咕了半夜，惠梅從四海店回來他們才走。第二天他就去縣政府告了老秦一狀。政府得給老百姓一個交代，讓鄉里調查清楚事實真相，寫個報告上來。終究是一件重傷害的刑事案件，而且是黨的基層干部打人，影響不好。鄉里把事情的原委如實的匯報給縣里不久，決定很快就下來了，由于老秦已經負責他的全部醫藥費，又給他拿了補償款，不再追究老秦刑事責任，但是，黨內警告處分，留黨查看一年。同時讓鄉黨委免去老秦村書記職務。
鄉里對于這位老村書記很尊敬，非常委婉的跟老秦通報縣委的決定，就說歲數也到杠了，退就退了吧！給年輕人個機會。老秦因此心情郁悶了很久。
九
那支心愛的“歐洲野?！鲍C槍，四海很少再拿出來擺弄了。看著它就會想起成武，他就會傷心難過。以前夢里相見的成武總是愁眉不展的，四海也會哭著醒來。最近夢里的成武總是笑呵呵的想要跟他說啥，還經常夢見成武坐在一大桌子好酒好菜旁邊讓他一起喝點，不過四海每次都沒有吃一口就醒了。
兩支獵槍被他用被單包裹好，又用細繩捆了起來，藏在組合柜的最底下。四海把很多過去的不順與殘殺生靈聯系在一起，他認為自己是罪人，獵槍就是犯罪的工具。
派出所通知各村屯要登記槍支，并且暫扣一段時間，四海親自把兩支獵槍送去，在登記薄上簽了字。管這片的警察他們都很熟，跟他說，“萬一這槍要沒收，葉四海你不得哭哇！”
四海笑笑說，“要是以前我得跟你拼命，如今無所謂。政府讓咋的咱就咋地，就是要腦袋咱都送上有點吹牛，咱就是信著了。因為大伙兒都看在眼里，政府不會坑咱們的。真要是擔心影響了治安，再保護野生動物，這槍真應該沒收，也堅決支持?！?/p>
別人的槍都沒收了，四海的那支老獵槍真就發回來了。當時，警察讓他選擇，四海毫不猶豫的拿回了那桿老槍，接到手里，手指摸著槍托上的那個“葉”字，四海笑了。四海承包了一片蠶場，就在拉拉屯西崗山坡上，把槍拿回來是為了轟那些偷吃蠶幼蟲的野雀。
就在家里忙著往蠶場放蠶苗的時候，鵬飛來信了。大伙兒都忙著手里的活兒，讓可心念一念，“爹、娘，老秦叔、嬸子，還有哥、嫂子，妹妹全家都好吧！我二叔沒提到我呢？”可心剛念了一個開頭就挑起了毛病。
大伙兒都笑了，老秦說，“可心?。∧愣宀徽f全家都好了嗎？要是咱們這一大家子都點名說到了，信也不用說啥就得造好幾篇子。”
“可心，快點往下念，都等著聽正題呢！”四海催著孫子，好長時間鵬飛沒來信了。老秦也著急聽聽信里有沒有提到靠山在部隊的情況?；菝范酥Q苗的笸籮，也靜靜地聽著，能不能提到在部隊的大海。
可心接著念，“我在部隊一切都很好，不用惦記。現在雖然是和平年代，隊伍建設非常重要，訓練任務一點沒松懈。我和衛東去年底就不在一個部隊了。他調到了北京郊區的部隊，我還留在原部隊，現在是集團軍主力團的大校團長。入伍這些年，學習也沒耽誤，抽時間正在進修了博士。我現在是整個軍區里即參加過對越反擊戰，有實戰經驗，真刀真槍的戰場磨礪過，還有碩士學位。這幾年帶部隊總結了一整套成熟理論，又經過實踐驗證。論文在解放軍刊物上發表了幾篇，軍區正向中央軍委打報告，把這些東西推廣向全軍呢！”
可心咽了口吐沫，停了一下。大伙兒都停下來手里的活，抬頭看他，“爹，娘現在葉婉兒和衛東通信也將近大半年，葉婉兒去年放寒假去部隊，衛東帶著她去看望了他母親，老人對葉婉兒很滿意。沒有嫌妹妹是農村教師，囑咐衛東好好對待她。鼓勵葉婉兒努力工作，每一個崗位都很重要，都是為人民服務。他倆的關系也就確定了，我也很高興?！笨尚哪畹竭@里，四海兩口子互相看看，都開心的笑了，葉婉兒自打從北京回來，看得出來心情確實挺好的。
“可心還有嗎？接著念哪！”四海等著聽下文，可心找水壺喝一口水，“爺爺，這信老長了，到現在也沒一個字提我的，我都不想念了?！?/p>
“好孫子，趕緊念，奶奶給你包餃子吃?！彼暮Ｏ眿D也著急聽聽鵬飛信里接下來的內容。
“爹，娘我跟劉清打算“五一”結婚，正趕上家里忙吧！我還添亂，可是沒有辦法，我就那幾天能請下來假。回信告訴我一聲，如果嫌麻煩我們倆就簡簡單單的在這邊辦一下算了……”可心念到這里被四海打斷了。
“停，?！匦炮s緊告訴臭小子，必須回來辦婚事，全家一起熱鬧一下。啥叫麻煩，養他這么大了都沒嫌麻煩，他結個婚還麻煩了……就盼著這一天呢！孫子告訴你二叔，趕緊定下來，回來結婚，一點都不麻煩……”大伙兒聽到這消息都非常高興。
“爺爺，你別吵吵，還有呢！”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接著念吧！”
“人家劉清也不容易，是烈士遺孤，解放戰爭期間父母都犧牲在戰場上。上學，考軍醫大學都是黨培養的，現在解放軍第八十九醫院是科室骨干，前年老主任退休以后，她就挑起了科室主任的擔子。由于業績突出，被軍區多次表彰獎勵。這些年一心撲在崗位上，拿醫院都快當成家了。除了去北京進修兩次，一直就沒有休過假。什么值班不值班的，反正是在醫院住宿舍，吃完晚飯還去住院處看看病人。心地善良，懂得感恩，對我感情那是沒得說……這些年我也不張羅結婚，人家等我整整四年了?！?/p>
“這臭小子，媳婦等他四年他記住了，他爹等了十年他都沒個信……”四海說完，大伙兒都哈哈大笑起來。
“爹、娘，還不知道你們同不同意我們回去辦婚事。陳衛東打電話也要湊熱鬧，跟葉婉兒商量商量也要一起辦，省得家里費事張羅第二遍?！?/p>
“停，?！?/p>
“爺爺，你咋又喊停了”
“這些個熊玩意兒，要不就讓你心懸著，這還用商量嗎？有啥不行的！”四海和他媳婦光顧著高興去了，哪還有啥反對意見。
“這兩個孩子就成家這事不省心，盼著他們都成個家，也就放心了。說不結是不結的，要辦還都趕一堆兒了。”四海媳婦樂得嘴都合不上了。
“爺爺，爺爺提到我了，哈哈……讓我好好學習呢！將來也考軍校，當軍官。姥爺，還說我靠山舅舅了……還有大海叔在部隊都很好?！被菝仿犚娏?，偷偷地看看四海，微微的笑了。
老秦也想兒子，正盼著鵬飛信里能說一說，讓可心趕緊往下念。
“靠山所在部隊最近有任務，都挺好的，干得不錯。他和大海新兵頭兩年沒有探親假，最近不能回來了。”可心把信折上了，裝進了信封。
“完事了，就說這些……”老秦追問可心。
“剩下的就是，此致，軍禮，想你們的鵬飛，再就是年月日，沒了……”
十
四海家的喜事，也是老秦家的喜事。林場最近也除了護林防火也沒啥大事，占柱和春香早早的回來幫著忙乎。海濤如今是省衛生廳人事處的處長，正在參加省委黨校趁著假期辦的青年干部進修班沒有時間。春霞在長春市一所小學當教師，趕上“五一”放假，她和在醫大附屬醫院當外科大夫的弟弟靠林一起回來的?？苛值膯挝浑x二姐家不遠，靠林下班經常去她家，跟他二姐夫海濤嘮嘮嗑，兩人相處的很好。
四海家等了好多年才辦一回大喜事，來捧場的人可真不少。左右屯子的好友，鄉里鄉親，他幫助過的，蓋過房子的，鄉里領導，還有占柱他干爹關玉才領著一幫林業方面朋友都來了。
大伙兒都說，四海有福??！你看人家的兒子和姑爺都是大軍官。尤其是兒媳婦劉清是個軍醫，你看人家一點也不裝，那嗑嘮得真是實在。給四海兩口子敬酒的時候當著大伙兒面說，“我從小父母就犧牲了，能有今天，我常懷一顆感恩的心。今天跟鵬飛結婚成家了，他的父母也是我的爹娘。我們兩個人會好好的過日子，請二老放心。請父老鄉親們一起喝下這杯喜酒，祝愿大伙兒身體健康，心想事成……”大伙兒聽到這一頓鼓掌。
葉婉兒拉著陳衛東也來到四海兩口子面前，噗通一聲倆人跪下來，葉婉兒哭了，“爹、娘我讓你們操心了。你們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我就是你們親生的女兒，爹、娘我倆給你們磕頭了……”大伙兒聽著聽著有人抹起來眼淚。四海兩口子趕緊扶起來姑娘和姑爺，喜悅的眼淚奪眶而出，端起酒杯喊大伙兒一起喝酒。
惠梅悄悄地問問四海媳婦，能不能問問大海在部隊干的咋樣？四海媳婦叫來鵬飛，鵬飛說，“惠梅姨，大海新兵訓練結束分到集團軍總部給領導當警衛員去了，成天跟領導在一起，我經常能見到他，囑咐他好好干一定有出息?！?/p>
“多虧了你們幫忙才有今天，以后還得多操點心，他寫信回來也沒說這些，就說讓我放心，以后他有本事養我老……”惠梅這些年也沒怎么見老，但是終究也四十好幾了，不過一看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有些妒忌的老娘們說，她吃啥仙丹了，咋成了不老的妖精。
“一家人還說啥外道話……”四海媳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說完就后悔了。不過哪有話說出了，再咽回去的?；菝费b作啥也沒聽到一樣，紅著臉低著頭幫著擦桌子端菜去了。
喜事四海肯定得張羅喝酒，這次讓人意外的是老秦喝了不多就吐了。家里的大喜事，老秦能不高興嗎？就是最近感覺特別累，后背有點疼。孩子們讓他去省里大醫院檢查一下，老秦說，沒啥大事，干活兒累的，歇歇就好了?？苛肿屗暮４鬆攧袼?，老秦才勉強同意過段時間就去長春看看。
鵬飛說，秦靠山在部隊干的不錯，老秦的心也就放下了。其實鵬飛隱瞞了些插曲，在新兵連里訓練即將結束的時候，特戰隊來選戰士，一個照面就看中了他。
在特戰隊的集訓堪稱魔鬼訓練，比新兵連里的強度大得多?？可綇臎]叫過苦，各項成績都很優秀。沒想到在一次跳傘訓練出了意外，即將落地的一瞬間，左腳踩在一塊鵝卵石上，腳脖子崴向內側，整個身體的重量再加上慣性全壓在左腿上，鵝卵石墊在腿下面。當時一陣劇痛，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來，一瘸一拐的到達集結地點，靠林疼得一頭大汗。連長讓衛生兵檢查靠林的小腿，發現已經腫得老粗。
送到劉清所在的軍分區醫院，X光檢查結果是左腿脛骨骨折。雖然只是一條極細的裂紋，整個已經小腿腫得老粗。劉清看過片子說，不用手術，石膏固定，建議修養三個月。知道這個結果，靠林上火了，上火的原因不是因為這點傷痛，而是這段時間正是集訓的關鍵階段，落下了就別想攆上。特戰隊都是擇優選拔制，成績上不去，只有直接被淘汰。
靠山住院期間接到家里的書信，知道了鵬飛哥、劉清、葉婉兒姐姐和陳衛東也一起回老家辦婚禮，家里讓他看看有沒有可能跟部隊請假回去?？可絹聿筷爩⒔荒辏桶肽昵耙娺^鵬飛二哥，真有點想家了?？墒且幌氲阶约河柧毷軅耐龋埣倩厝ゲ筷牽隙ú粫鷾?，部隊的紀律是一方面，醫院對他的腿傷也要負責任。再說拄拐杖回老家這臉往哪擱。越想心里越郁悶，給鵬飛打了一個電話。
鵬飛和靠山所屬一個部隊，但是特戰隊集訓在城區的東面，一個封閉的軍事大院。鵬飛在集團軍總部，兩地相距五十多公里。如今靠山住在軍區醫院里離鵬飛的駐地不遠。接到電話，沒有多一會兒就趕到了醫院。在劉清那里了解了一下情況之后，倆人來到病房。鵬飛說，“靠山，咱平時刻苦訓練流點汗，是為了戰時少流血。受傷是個意外，這點小傷不算事，安心養好，回到部隊努力追趕，爭取成為特戰隊員。這是一名軍人必須要爭取的榮譽，永不服輸，永不言敗。住院這段時間也別閑著，靜下心來學習文化知識，充實自己。需要啥資料盡管說話，我派人給送來。做好考軍校的準備，但是不能當成是什么退路。保持沖勁，精神抖擻，軍人沒有婆婆媽媽，尿尿湯湯的那一說?！?/p>
鵬飛真是沒有白來，給力的一席話說得靠山就像在夜晚迷路的時候，一下子就找到了北極星。跟鵬飛說，“鵬飛哥，我不想家了，專心利用養傷的這段時間，好好充充電。配合醫生抓緊養好傷，盡快痊愈，回到部隊。”
劉清微笑著說，“這就對了，生活和治療方面有我呢！放心吧……”
“鵬飛哥，劉清姐，你們回去幫我保守這個秘密，不能讓家里知道我受傷的事。擔心家里惦記，再就是怕大伙兒笑話我，沒啥成績不說，還拄了拐，多磕磣哪！”
鵬飛和劉清回來結婚壓根沒提這個茬?？可皆谧≡浩陂g，將近三個月的刻苦學習。雖然沒有被選上特戰隊員，在考軍校的時候，成績特別優異。后來這個消息由鵬飛傳回家，老秦和四海一家都特別高興。老秦去莊文志家買回來一只肥羊殺了請客。兒子有出息，打心底高興。當然先把四海兩口子請來，關系好的鄰居也都叫上。那天老秦喝了兩口酒，就惡心得夠嗆。自己心里也有點數，看來這是跟心情沒啥關系了，自己在那里叨咕，“喝酒的人一旦喝不進去，人也就要完了……”四海聽了這話不高興的說，“瞎叨叨啥，整些沒用的。上次孩子們說讓你去醫院，答應的挺好，這又過去了幾個月。明天趕緊去省里醫院檢查，要不哥就再也不搭理你了?！?/p>
老秦最近消瘦了很多，臉色也發灰。自從因為打陳老賴被免職以后，窩囊夠嗆。如今的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老秦一直都是那種當時撩不倒就咬牙挺著的漢子。在四海的一再催促下才決定去省里靠林所在的醫院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