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啊……呸……”這一大早上,老姜頭憋在嗓子里的那 口濃痰終于吐了出來。
窩棚門一開,刺骨的寒風直接灌進了被窩。喜來趕緊用被子蒙上了頭。林生關上 門,躺在自己的行李卷上,“白扯了,風太大了?!?/p>
“再躺會兒吧!樹今天是放不了啦! ”斜倚在被卷上的老姜頭閉著眼睛,剛才咳嗽 漲紅的臉,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也漸漸地平復下來,微微發抖的手搓揉著腰里的白石 頭。
“老姜叔,你腰上的那是什么石頭,玉的?還是什么玩意兒? ”老姜頭閑著沒事兒 就擺弄這塊溜光的白石子,除了發呆,就是長長的嘆息。
“ ……長白石……大山里河溝邊撿的……我得起來干點活兒了?!闭f著話老姜頭下 了炕。
不一會兒,就聽見了“刺啦”的伐鋸聲。
喜來一骨碌爬了起來,“俺也學學! ”他抓起炕頭上的棉襖披在身上,感覺一股暖 流傳遍了全身。喜來怕冷,那種要人命的恐懼,在心里扎了根似的,想要拔出來,估 計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老姜頭看了一眼湊到跟前的喜來,“這手要穩,往一個方向使勁,銼刀不能搖晃, 決不能反復拉鋸一樣。看明白了嗎?”老姜頭一邊跟喜來講,一邊手里演示著。
拴柱子這會兒也湊了過來,伸手要抓老姜頭手里的銼刀。老姜頭照著他手背就是 一巴掌,“嘚瑟啥!沒等會走就想跑……”拴柱子抽回手,撓著頭,又鉆進了被窩里。
“俺伐過鋸……使喚銼刀也都懂點兒,就是放大樹的鋸料不會掰。”
“伐鋸不是著急的活兒,有耐心慢慢看門道。這大鋸要是伐毀了,不是鋸值多少錢 的事兒,耽誤放樹,林生可就急眼了。在這大山里放樹,就像打仗似的,這鋸就相當 于是上戰場的槍,到了真章,拉不開大栓,可不是講講笑話就算了的事兒啦!這大鋸 前幾天剛伐過,我再挨排描一遍尖就行。”
林生拍了拍喜來的肩膀,“喜來沒放過大樹,我看上手還挺快,應該有些底子。好 好學學伐鋸,看看跟你們關里木匠一樣不?”
“現在窩棚里就剩咱幾個了,要不是林生帶著你也跟著掙點兒錢,也該回家準備過 年了。我孤老桿子一個人在哪兒都一樣!那些沒出息的熊玩意兒,干點兒活,遭點兒 罪也靠不住牌,嘴里說想孩子,著急回家摟媳婦,一個個都蹽桿子了……”
“我可沒跑吧!”拴柱子從被窩里露出了頭,爬起來穿上了衣服。
“哈哈……拴柱子是好孩子,就是命苦。林生帶著他出來也是照顧他,他娘死得 早,他爹老實巴交……”說到這兒,老姜頭回頭看看炕里,壓低聲音,“姐姐嫁給那個 山貨,一天凈挨打受氣了……”老姜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放下手里的銼刀,抓起 旁邊的料掰子,看看喜來,“你瞅好了,這三分伐鋸,七分掰料。左中右的叫‘一定兩 開齒’掰成大鋸路,咱們這個二人拽大鋸,放鮮木頭就得這么掰料。還有一個左中中 右叫‘兩定兩開齒’,掰成中鋸路,知道干啥用的嗎?”
拴柱子湊到跟前兒,盯著老姜頭,搖了搖腦袋。
“那是順鋸的鋸料,破板子用的……”喜來接上了茬,“老姜叔,左右掰,‘對開齒 兒’小鋸路,就是‘咬肩鋸’,木匠做精細活兒,截榫頭,鋸肩用的,對不對?俺經常 用順鋸和咬肩鋸,放大樹的鋸料俺還是頭一回見到。剛開始看著這樣的鋸料心里還納 悶能行嗎?沒想到鋸一搭上大樹,一拽,噌噌往里走道,真剎茬,鋸末子呼呼往外冒。 惦記著跟老姜叔好好請教一下呢!”
老姜頭抬起頭看了一眼喜來,“你這一嘮嗑也挺在行的,我這就是年頭多手熟了, 伐大鋸是粗拉活兒,有底子,看幾遍就會了。”說完低著頭繼續掰鋸料了。
大頭嘴里嘟嘟囔囔地翻了個身,把被子使勁一拽蒙上了腦袋。
“一會兒去山后頭轉轉,誰愿意去,就麻溜起來吃飯吧! ”林生包上腳布子,穿上 炕得暖乎乎的棉烏拉鞋。
大頭打著哈欠,伸著懶腰,金魚眼還沒有睜利索,伸手摘下掛在墻上的雙筒獵槍, 從子彈包里扯出一塊油漬麻花的破布,胡亂地擦了起來,然后嘎巴嘎巴地反復按著槍機,扣著扳機。
拴柱子剜了他一眼,小聲嘟囔著:“一大清早就擺弄破槍……”
“破槍!嘿嘿!我干爹是抗聯的頭兒,那時候經常和老毛子打交道,這是那邊一個 大官給的,小孩崽子不懂就別睜著尿尿的眼睛胡說八道了。”大頭嘴里嘟囔著,揚揚得 意地搖晃著大腦袋。
聽到這兒,老姜頭掰鋸料的手停了下來,歪著頭看了一眼大頭,牙咬得咯吱吱響。
大頭就著咸菜條,大嘴麻哈吃了兩個大餅子,一碗凍豆腐湯下肚。打著飽嗝,扛 著獵槍,踹開窩棚門,大搖大擺地走了。
“喜來和拴柱子也吃完了吧?幫著收拾一下桌子,老姜叔咱們走??!進老林子,還 得是咱們老姜叔帶頭……”林生從牛皮鞘里拔出一把尖刀,用大拇指試了試刀鋒后插 進刀鞘里,別在腰間。在翻毛皮兜子里塞進去幾個大餅子后,他操起門后的一把扎槍 出了窩棚。
這個地窨子和木揢楞相結合的窩棚是老姜頭選的窩兒,向陽的山根,破了土皮, 都是鐵板沙,往里面摳進去四五米,摳出一個個窩子,大碗粗細的原木穿進去,再用 木卡杈頂起來。原木砍出茬口揢起來,圍成三面墻,又在里外糊上摻了羊胡子草段的 黃泥巴。
這里窩風向陽,寒風順著山谷灌進來,都被擋在一側的崗腿子那邊了。
窩棚的前面是一片漫川,即使大冬天的太陽從山崗露一點頭,陽光就照在窩棚上。
距離窩棚十幾米還有個暖泉子,大冬天也不上凍。要不取水做飯就得刨冰化雪了。 冰雪的水干凈不干凈大山里的人不在乎,只是吃冰雪融化的水時間長了,會得一種大 粗脖的毛病。
大伙兒都說老姜頭不愧是老跑山的,選的地方確實挺好。
在窩棚前,只是聽見呼呼的風聲,看著遠處的大樹被吹得東倒西歪。翻過崗腿子, 就感覺到寒風的勁頭,吹得人站不穩腳跟。迎著風,灌得根本張不開嘴,也睜不開 眼睛。
飄散的清雪,被卷得不著消停。順著漫崗飄過來,打在臉上,就像鋼針刺的一樣 生疼。
山坡上的大樹被風搖晃得前仰后合,樹梢發出尖銳的噪音。樹枝相互撞擊著,不 時傳來“咔吧、咔吧”樹枝斷裂的聲音。
這樣的大風天,林場也讓放樹,鋸斷的大樹,被大風晃得不一定往哪里倒了。想 要命的伐木人也不會去冒那個險的。
先出來好一會兒的大頭并沒有走多遠,倚在漫崗的大樹后面,不時地抬起頭瞄一眼窩棚這邊的動靜。
老姜頭、喜來還有拴柱子跟著林生,順著窩棚后面山坡向山頂走去,坡很陡,雪 很薄,有些地方踢一腳就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樹葉和草根。山上吃草的牲口也不傻,這 里能找到吃的,它們一清二楚。不過這樣的大風天,它們都跑到背陰坡去背風去了。
翻過這條崗梁,雪都齊腰深。
“這一片白扯!沒有新蹤,成天放大樹都給嚇跑了。咱們得往老林子那邊走 走……”老姜頭喘著粗氣,呼吸之間嗓子里發出拉風匣子似的雜音。
“走!過崗去老林子里看看?!绷稚鷵]了一下手,他滿臉的絡腮胡子上了一層厚厚 的白霜。
“好嘞!”
“剋……剋就完了!去老林子,誰怕誰呀!”大頭吆喝著,也跟了上來。
喜來看看山后面一望無邊黑壓壓的樹冠,被大風推來揉去,就像大海的波濤此起 彼伏。心里想,這真是森林的海洋……
從崗梁下來,林生走在最前面,大頭緊跟在他身后,背陰坡的雪很深。別看老姜 頭平日里齁了氣喘的,一旦進了大山深處,他原本耷拉的眼皮挑了起來,眼珠子也瞪 得溜圓,精神頭一下子就上來了。
到半山腰,雖然樹冠還在隨著風搖晃著,明顯覺得林子底下風小多了。山這邊是 人跡罕至的老林子,沒有采伐過。越往山下溝趟子走,樹與樹之間的空隙越緊密了。
林生蹚著大雪奮力地開著道,嘴里噴出來的哈氣,在狗皮帽子和絡腮胡子上掛滿 了一個個小冰溜子。大頭緊緊地跟在他的后面,獵槍端在手上,貓著腰四下踅摸著。
喜來和拴柱子跟頭把式地緊緊跟在后面。
“林生,這有不少凍蘑……”老姜頭自己單獨蹚了一趟道,在溝趟子一根大倒木后 面大聲喊著。
這棵大糠椴木,倒了也有半人高,已經腐爛的樹身上生了一層肉乎乎的凍蘑。 “能吃嗎?”喜來呼呼地喘著粗氣,第一個沖了過來。
“老好吃了,炒一炒趕上肉香了,我去暖泉子那邊瞅瞅……”老姜頭轉身走了,喜 來看了看朽木上密密麻麻的像魚鱗一樣的凍蘑,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隨著老姜 頭的背影,他跟著鉆進了一片柳毛子塘。
灌木上掛滿了晶瑩的霜雪,陽光照射著,反著五顏六色耀眼的光。老姜頭在前邊 蒸騰的霧氣里時隱時現,喜來恍惚間覺得好像是在夢境里見過這樣的場景。
“哎呀!娘嘞!咋還有水呢?俺的鞋差點兒灌了包。”喜來仰著臉四處看著稀奇, 沒有注意腳下,冰天雪地里竟然還有沒上凍的水。
“跟著我,踩羊胡子墩走……”老姜頭說著話,往冒著濃重霧氣的地方走去,一晃 不見了人影。
喜來心里既好奇又擔心,這大林子里隱藏著多少不可預測的怪事兒,他越來越琢 磨不透了。
這會兒,冒著霧氣的地方,老姜頭一下子沒了蹤影,別是讓妖怪抓走了吧?心里 發毛,擔心老姜頭,抬起頭看著密密實實的樹冠在搖晃著,眼前蒸騰的、彌漫的妖 氣……腿有些發軟,喜來大聲喊了起來:“老姜——”
“咋呼啥! ”冷不丁在不遠處冒出的聲音,把喜來嚇得一激靈,嘴里發出“啊”一 聲尖叫。
原來老姜頭就蹲在一叢掛滿了霜雪的柳毛子后面。哈著腰,手伸進冒著氣的水里 掏著什么,一把把的黑綠色,扯著黏涎子的泥巴,摔在雪地里,一邊嚷嚷著“這個暖 哈可有好玩意兒啦!”
緊接著,幾個黑乎乎的東西被掏出來,扔在雪地里。喜來仔細一看,露出焦黃的 肚皮的東西,在雪地上咕涌著,翻滾著,蹬達著腿……
“什么玩意兒?蛙子?不對呀!不像蛙子啊! ”喜來撅了一根柳毛條子,捅一捅這 些雪地上的怪物??粗粋€個金黃的肚皮,在雪地里翻滾著,背上都長滿了黑乎乎的 疙瘩,喜來脊梁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大母抱子蛤蟆絕對是大山里的珍寶,肚子里的油可是大補,我這咳嗽吃它也好 使……咳咳咳……媽的……說著又……咳咳咳……”老姜頭連泥帶水一個勁兒地往外 掏著,雪地上的怪物越來越多,有幾個和喜來的拳頭大小相當,扔在了他的腳邊,嚇 得他趕緊往后退。
老姜頭一邊不住地咳嗽著,呼呼地喘著粗氣,使勁搓揉著凍僵的手指,插進懷里 焐一焐,過一會兒,又伸進了水里。
“眼看著冒熱氣還凍手呀!俺試試!”喜來說著話,就湊了過來。
“往后 …… 別過來了 …… 掉進去就遭罪了 …… 咳咳咳咳 …… 咳咳 …… 啊 …… 呸……”一口黃痰吐了出來,喜來趕緊停下了腳步。
氣喘吁吁的老姜頭直起了腰,使勁甩了幾下手,又在棉褲上蹭了蹭,把手插進了 懷里,往嘴里塞了點兒東西,平靜了一會兒,回過頭說:“剛才你再過來冰殼子就踩塌 了,咱倆都掉下去啦!棉鞋濕透了,腳丫子都得凍掉了……咳咳咳……”
“掏干凈了嗎?俺再攉落幾下?”
“可不能掏絕戶了……差不多就得了,留點兒根,你也記著凡事都不能做絕了。不 系死扣,就有活路……”老姜頭撅斷了兩根柳毛條子,從兜里掏出一把小刀,三兩下削了一個尖,留下梢 上的幾個杈,其他都收拾光溜了。蹲下身子,撿起地上的怪物,順著下巴頦兒扎進去, 從嘴里穿出來。在柳毛條子上,那些怪物還在慢騰騰地蹬著腿??吹孟瞾磉种欤瑴?身打著激靈,感覺后背上的雞皮疙瘩掉了一褲兜子。
等兩根柳毛條子都穿滿了,剩下小一些的,老姜頭都劃拉劃拉又扔回了冒著氣的 水里。
“還能活了嗎? ”喜來看著扔進水里肚皮朝上、一動不動的蛤蟆,心想扔回去有啥 用了,都凍死了。
“再凍一會兒也能緩過來呀!這玩意兒才抗折騰呢!” “動了……翻過來啦!活了……活了……”
“沒兩下子能在大山里活下去嗎!這個暖哈趕上干旱、大冷的年頭兒也有凍干巴的 時候。這些蛤蟆只要泉眼那里有點兒稀泥也能冬眠活下來。你拎著,等回去我擱大醬 給你燉幾個嘗嘗。我去柳毛子那邊看看,好像有一溜兒什么蹤……”老姜頭把兩串子 蛤蟆遞給了喜來。
喜來接過來,看著柳毛條子上咕涌著、蹬著腿、張著大嘴,郎當著舌頭的蛤蟆, 心想這玩意兒也能吃,反正他肯定不敢把這樣的怪物放進嘴里,想到這兒,喜來一陣 陣的惡心起來。
“快去叫林生,狍子剛剛來喝過水,走沒多久,應該往山崗那邊跑了……”老姜頭 剛繞過暖哈就開始喊喜來。
喜來轉身就往回跑,手里的柳毛條子差點兒禿嚕了,趕緊往下挪了挪手,一下子 又碰到了蛤蟆身上,頓時渾身簌簌起來。
等喜來跑到倒木跟前兒一看,當時就笑得直不起腰了。
原來大頭和拴柱子的褲子都脫了下來,樹皮扎上了褲腿腳,把裝滿凍蘑的褲子掛 在了脖子上。
“老姜……叔說……有狍子……”喜來手里的大蛤蟆一下子吸引到了拴柱子,“這 大母抱子,有年頭了,嘿嘿!這可是好玩意兒! ”拴柱子一把搶到手里,一邊用手指 扒拉著凍僵的蛤蟆,一邊嘿嘿笑著。
喜來還在大口喘著粗氣,林生已經拎著扎槍一溜兒煙蹽沒影了。
大頭原本耷拉著的腫眼皮,瞬間瞪了起來,金魚眼鼓鼓著。把裝滿凍蘑的褲子往 地上一倒,套上褲子,把斜挎在后背的獵槍操了起來,貓著腰也跑進了柳毛子塘。喜 來看了一眼滿地的凍蘑,搖了搖頭,和拴柱子也跟著跑了過去。
老姜頭蹲在雪地上,沖著飛奔而來的林生說:“沒走多遠,剛拉的??還沒凍實成……”看了看大頭身后的拴柱子和喜來,“你倆趕緊原路回崗梁……”老姜頭的眼睛 里面放著光,沉著地指派著,“把凍蘑和蛤蟆捎回去,找個地方放下,留個記號,別找 不著了。然后,順著崗梁往東邊走,大聲喊叫就行,扯開嗓門,掙命喊。林生咱倆順 著蹤,從溝趟子兜過去,把它們往背陰坡雪最厚的地方攆。喜來和拴柱子你倆麻溜點 兒,今天咱們賣點兒力氣,晚上給你倆烤狍子肉吃……”老姜頭沖著林生一招手,林 生把扎槍遞了過去。兩個人互相點了點頭順著狍子們蹚出的蹤跡往老林子深處跑去。
拴柱子聽說晚上烤狍子肉吃,這個動力可不小。喜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子興 奮勁兒。按說他自認為走南闖北見過的世面也不算少了,可是東北大山里隱藏著的神 秘感,加上心里油然生發的探知欲,還帶著對大山的崇敬和畏懼,各種復雜情感的交 織,他的心里就像一波又一波涌起的波瀾,從腳后跟一直拱到了腦瓜門子。
拴柱子扛著凍蘑,喜來接過他手上的蛤蟆,一轉身就互相較著勁,蹚著厚厚的積 雪,向山崗奮力爬去。
大頭端著槍,看看老姜頭和林生的背影,又回頭看看跑遠了的喜來和拴柱子,一 時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
“走,大頭!跟上……”林生回頭喊了一聲愣在原地的大頭。
“好嘞!”大頭搖晃了一下他的大腦袋,瞪起了金魚眼,顛顛地跑了起來。
“這老頭子,平時你瞅瞅他……病病怏怏的,都是裝的……這跑起來……比兔子都 快。”大頭跑得呼哧帶喘也沒攆上老姜頭,嘴里一邊嘟囔著一邊奮力地追著。
林生順著臉頰淌下來的汗水,和絡腮胡子、狗皮帽子的小冰溜子凍在了一起,一 晃腦袋,胡子被扯得生疼。
“快……搭上影了……”順著老姜頭指的方向,遠處的山坡上十幾只大大小小的黃 褐色的狍子正慢悠悠地移動著。
“它們剛喝足了水……把它們驚起來……”老姜頭微駝的背上冒的熱氣,在棉襖外 面形成了厚厚的白霜。
他的喉嚨里猛地發出一陣嘶吼,“嗷……嗷嗷……”緊跟在他身后的林生,藏在狗 皮帽子里的耳朵像是被錐子扎了一下,這一陣低沉的呼喊,震得他的心都感覺有些顫 抖。再看老姜頭的動作又加快了頻率,他后背上的白霜也紛紛落了下來。
吃飽喝足的狍子們,原本悠哉游哉慢慢走著,準備找個背風的地方歇息一下,打 個盹兒。猛地一驚,一個個抬起頭,豎起耳朵,瞪大了眼睛轉過身。這就是給它們起 外號叫“傻狍子”的原因,突然的響動,它們不會立馬做出反應,而是要愣一會兒神, 看個究竟,再琢磨往哪里跑。
就在這時,山崗上突然傳來了喜來和拴柱子的喊叫聲,“啊嗷……啊哈……嗷嗷……”
再看這群傻狍子,蹄子不停地刨著雪地,瞪大了眼睛,耳朵背向腦后,噗噗地打 著響鼻。
這時,老姜頭和林生已經躥到傻狍子們十幾米遠處,猛地咋呼起來:“啊嗷……啊 嗷……”這些傻狍子總算反應過來,炸了鍋一樣,四下奔逃起來。
連躥帶蹦,一時驚慌失措偏離原來蹚出來的老道,一個個吃飽喝足,圓滾滾的大 肚子搪在雪殼子上邊,尖細的小腿扎進雪窩子里,干撓蹬也動彈不了。
“喜來!拴柱子!快往山下跑,兜住它們……”老姜頭一邊大聲喊著,撲哧……手 里的扎槍已經捅進了一只狍子的前胛里。使勁一拽,又撲向旁邊一只……林生手里的 刀子也連續捅倒了兩只大狍子。
大頭呼哧帶喘地趕上來,端著槍對準了一只狍子的腦袋,
“別再開槍了……”老姜頭的話剛喊出來的同時,“呼嗵!呼嗵! ”兩聲槍響,被 打中的狍子的腦袋頓時被轟個稀碎。再看那些還活著的狍子被這一聲巨響徹底驚醒, 掉過頭橫沖直撞,紅了眼的大公狍子朝著老姜頭就沖了過來,“咣當”一聲把老姜頭頂 了個跟頭,奪路而逃。大頭趕緊換上子彈,再端起來槍,“呼嗵!槍又響了,狍子們跳 著高掙命逃跑,大頭端著獵槍,搖搖晃晃地又開了一槍,啥也沒打中。
老姜頭躺在雪地上,呼呼地喘著氣,臉色有些青紫。他劇烈抖動的手伸進懷里, 使勁搓揉著胸脯。
“老姜叔沒事兒吧!頂哪兒了?”林生扔下尖刀,趕緊沖過來扶起了老姜頭。
老姜頭搖搖頭,呼呼地喘著氣,半天沒說出話來,“沒事兒……呼……呼……側身 蹭過去,頂得不實成,歇會兒……咳咳……咳……”老姜頭又咳嗽了起來。
喜來和拴柱子也從山坡上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拴柱子照著已經死透的狍子身上 踹了兩腳。
“拽出來,收拾一下,往回走了!”老姜頭緩了一會兒,氣終于喘勻和了。
一共撂倒了六只狍子,拖出來擺在那里,頂數大頭轟掉了腦袋的個頭兒大。大頭 揚揚得意地搖晃著大腦袋,靠在大樹上顛顛著腿,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嘚瑟好了。
老姜頭和林生剖開狍子的肚子扔掉了腸子,割開鼓鼓囊囊的肚子和百葉,倒掉了 里面沒有完全消化的東西,裝滿雪搓揉幾下,再倒出來,反復幾次以后,倒出的雪就 干凈多了,又把肚子和百葉扎了孔,用樹條穿起來。
幾個人拖著這些狍子,這么大的雪,還是上坡,連拖加拽,歇了好幾氣兒,總算 上了崗梁。
找到凍蘑和兩串母抱子蛤蟆。大伙兒已經又冷、又累、又餓了,實在走不動了。找來干樹枝,生起火。林生皮兜子里凍得梆硬的大餅子,在火上烤一烤,成了搶 手貨。
吃口東西,大伙兒也歇過來了,繼續拖著狍子往窩棚走。好在往下坡拽就省勁多 了。等回到窩棚,大頭癱坐在門口,搖晃著他的大腦袋,金魚眼也瞪不起來了,耷拉 個眼皮打蔫兒了。
喜來呼呼地喘著氣,覺得眼冒金星,胃里一陣陣地翻騰,扶著窩棚上的木揢楞一 個勁兒干噦著。拴柱子打著晃進了窩棚,一頭攮在炕上,再也不想動彈了。
“還沒有凍透,趕緊的……凍上一宿再扒皮,就得緩上大半天,肉也就不新鮮了。 林生咱倆一人一把刀,趕緊收拾了,晚上想啃骨頭、吃烤狍子肉的就來幫忙啊!不想 吃的就算了……”聽老姜頭這樣一說,拴柱子從炕上爬起來,“我去生火……”
喜來去暖泉子打水,然后往大鍋里添上水。
大頭搖晃著大腦袋,從地上爬了起來,接過林生剔下來的大塊的帶著骨頭的狍子 肉扔到鍋里。
拴柱子看著灶坑里的火苗越燒越旺了,沖著門外喊:“老姜叔,不說要烤著吃嗎? 火老旺了……”他心里一直沒忘了烤肉吃這個茬。
“你別著急,大鍋里的肉好了,灶坑的火炭也下來了。你現在去整些順溜點兒的樹 條子回來,去掉多余的枝杈,兩頭都削出尖……”老姜頭一邊說著,一邊快速地剔著 狍子皮。
剝完了皮的狍子,留出晚上吃的,其他塞進窩棚旁邊的空筒子木頭里,又塞滿了 雪,用木頭段封上了兩端。
老姜頭剔下來一大片肋巴扇子上肥瘦相間的肉,切成長條。
讓喜來和拴柱子把肋條肉穿在樹條子上,從灶坑里扒出些通紅的火炭,把肉串一 個一個斜著插在火炭外圍的地上,另一端搭在灶臺上,“拴柱子,看好了,沒事就翻個 兒,別烤煳了?!闭f完打開鍋蓋,翻著花的鍋里冒著熱氣,把摘掉了苦膽的幾塊狍子肝 扔進了鍋里,用大勺子撇了撇湯上漂著的沫子。
“林生,咱倆去暖泉子那邊把狍子百葉和肚子翻了。喜來,你跟著打點兒水,幫著 沖洗一下?!崩辖^和林生拎著狍子下水,喜來拿著水筲推開窩棚門出去了。
拴柱子蹲在灶坑旁邊,看著狍子肉滋滋啦啦冒著油,香味已經灌滿了整個窩棚。 拴柱子使勁抽著鼻子聞著味,不知不覺哈喇子就淌了出來。揪下來一塊,趕緊塞進嘴 里,燙得使勁甩著手,嘴里的肉急忙又吐了出來,燙紅的舌頭伸出來老長。吐到手里 的肉塊,呼呼吹了吹,嘴里不住地吞咽著口水,急忙把肉又扔回了嘴里,咝咝哈哈地 嚼了起來?!班?!太香了,就是……缺咸淡! ”拿起一個肉串,跑到鹽罐子那里,吃一口肉,扔嘴里一個鹽粒嚼得嘎嘣嘎嘣地響,不住地點著頭,“香,哈哈!”
一個肉串一轉眼就下肚了,等他轉過身一看,大頭坐在灶坑門口大嘴麻哈正擼著 肉串,燙得咝咝哈哈的,嘴唇子通紅,嘴丫子流著油。
“大頭你……吃獨食兒……你都吃了,我……別人吃啥? ”拴柱子一看插在灶坑門 口的肉串所剩無幾了,他當時就急眼了。
“你……怎么跟你姐夫說話呢?誰吃不是吃?咝……呼……香……”大頭搖晃著腦 袋,一邊數落著拴柱子,也沒耽誤往嘴里擼著肉串。
大頭確實是拴柱子的親姐夫,但是拴柱子從來都沒叫過他一聲姐夫。因為大頭從 來沒拿他姐當人看過,更別提他和他那個瘸爹了。尤其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傻子,他姐 隔三岔五就挨頓揍。拴柱子心里發狠,等自己能打過他的那一天,非把他揍得哭爹喊 娘下跪磕頭不可。現在看來,這個愿望一時半會兒是實現不了了。大頭還是那么又高 又壯,他還是又瘦又小。
看著大頭瞪起的眼珠子,只能小聲嘟囔著:“王八羔子……”
“咋的!這個大狍子是我打的……”大頭兩個手輪換著往嘴里擼著還帶著血筋半生 不熟的肉串,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再也顧不上搭理拴柱子。
這時候,老姜頭和林生端著洗干凈的下水回到了窩棚。
“林生哥!我好容易烤點兒肉,都讓他自己摟了,太獨了,我這剛嘗嘗,嚼幾粒 鹽,正齁得慌,一轉身,他都給造光了。”拴柱子帶著哭腔,小聲罵著,“這個王八羔 子……”
拴柱子的媽死得早,爹老實巴交的,腿腳也不利索。姐姐挨欺負娘家也沒有個人 出來撐腰。家里窮得叮當響,林生可憐拴柱子,讓他跟著出來干點活兒。沒人愿意跟 好吃懶做的大頭一副架,沒招只能讓拴柱子和他搭鋸。大頭出工不出力,拴柱子體格 單薄沒多大力氣,一冬天也沒掙幾個錢。
拴柱子罵罵咧咧地把手里的鹽粒子朝大頭那邊一揚,往褲子上蹭了蹭手,轉身一 頭攮炕上躺著生悶氣去了。
“唉……你……”大頭好歹是把嘴里的肉抻著脖子吞了下去,“你想作死咋的?我 吃點兒肉怎么了?可告訴你們,沒有我,你們也別想在這干活兒……還想掙錢呢?跟 我干爹說,明年我自己帶頭來林場干活兒,絕對不要喜來,那小子啥也不會不說,拖 后腿的玩意兒!不知根不知底,哪天抽冷子禍害咱們,完了就蹽桿子了,上哪兒找他 去……我可提醒你們了,一個盲流子,慣他長毛,還慣他飛呀……整急眼,一個三道 灣的人都不帶……”大頭站了起來,一邊用串肉的條子摳著牙,一邊伸手去掀鍋蓋, “嘿嘿,熟沒熟……”鍋蓋縫里噴出的蒸汽燙他手了,扔下鍋蓋,使勁甩著手,“哎呀!呵……好燙?。 ?/p>
“有點兒人樣行不行? ”林生瞪著大頭,“喜來咋的了?跟著我,拖不著你后腿。 將就這幾天,眼瞅著過年了,算完賬拿到錢就回家了。先回家的還等著咱們捎回去錢 過年呢!我給大伙兒帶出來,沒圖你們啥吧!再一天嘰嘰撓撓的咯嘰,我鬧心不?”
看著林生來了脾氣,大頭也打怵了,消停坐炕上不吱聲了。
大頭沒出息的樣子,林生也是挺生氣。想想大頭的干爹是鄉里干部,跟林場打的 招呼,給安排的活兒,看在這個面子上,也就讓他三分,要不早就收拾他了。更何況 上山之前干媽和兄弟德才還特意交代過林生,讓他照顧照顧大頭。其實林生心里挺納 悶,大冬天閑著沒事干,在干媽家和兄弟德才念叨想去林場干點活兒。德才求鄉里干 部孫紹田幫個忙,林場真就同意讓他帶著人伐木頭了。
就在這時,喜來拎著水筲進了窩棚,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樹條子,“烤肉吃沒了,就 再烤點兒,俺看著烤……俺再去弄……”喜來看了林生一眼,馬上低下了頭,把水倒 進缸里。拿起一把鐮刀,轉身出去了。
剛才他們說的話,喜來在門外應該都聽到了。林生心里明白喜來擔心被攆走???著喜來的背影,他心里一陣陣發酸,覺得喜來怪可憐的。
外面天已經黑了,風小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