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泥土路泛著潮濕的氣息,陳默拖著行李箱走在回村的路上,輪子不時陷進泥濘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抗議聲。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父母因為緊急出國考察,把他"發(fā)配"到了這個十八年來只回來過三次的農(nóng)村老家。
"應(yīng)該就是這條路沒錯..."陳默掏出手機看了看,導(dǎo)航在這里已經(jīng)失去了信號。遠處傳來幾聲犬吠,在黃昏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路兩旁的玉米地長得比人還高,黑綠色的葉片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雙交頭接耳的手。
轉(zhuǎn)過一個彎,村口那棵老槐樹出現(xiàn)在視野里。樹干粗得要三人合抱,樹皮皸裂如老人的皺紋。最引人注目的是樹干上系著的一條條紅布,在暮色中像凝固的血跡。陳默記得小時候奶奶說過,這是"鎮(zhèn)邪"用的。
"默默!"一個佝僂的身影從槐樹后快步走來。奶奶比記憶中更瘦小了,灰白的頭發(fā)挽成一個松松的髻,藍布褂子洗得發(fā)白。她布滿老繭的手接過陳默的背包時,他聞到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奶奶,我都十八了,別叫我小名。"陳默皺了皺眉,卻還是任由老人粗糙的手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好,陳默,陳默。"奶奶笑著,眼角堆起深深的皺紋,"餓了吧?奶奶給你燉了雞湯,還蒸了你最愛吃的棗糕。"
沿著蜿蜒的土路往家走,陳默注意到每隔幾戶人家的門楣上都貼著褪色的黃符,有些還掛著小小的銅鏡。路邊偶爾能看到燒過的紙錢灰燼,被風吹得打著旋兒。更奇怪的是,幾乎每家門前都放著一個倒扣的破碗,碗底壓著三枚銅錢。
"奶奶,村里最近死人了?"陳默隨口問道。
"呸呸呸!"奶奶突然緊張地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又迅速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紅布包,在他胸前拍打了幾下,"小孩子別亂說話!這是...防不好的東西。"
陳默撇撇嘴,城里長大的他對這些迷信說法嗤之以鼻。轉(zhuǎn)過一個彎,遠遠看見自家那棟低矮的磚房,門前站著個穿紅衣服的小姑娘,約莫七八歲的樣子,正朝這邊張望。
"那是誰家的孩子?"陳默問道。
奶奶瞇起眼睛看了看:"哪有人?你看花眼了吧?"
陳默再定睛一看,門前空蕩蕩的,只有一只黑貓懶洋洋地趴在門檻上曬太陽。那貓通體漆黑,只有左耳尖有一撮白毛,見他們走近,豎起尾巴"喵"了一聲就竄進了屋里。
晚飯很豐盛——黃澄澄的雞湯飄著油花,自家種的青菜翠綠欲滴,還有那盤松軟的棗糕,散發(fā)著甜香。奶奶不停地給他夾菜,絮絮叨叨地問著高考的情況。
"...晚上別出門,"收拾碗筷時,奶奶突然壓低聲音,"非要出去的話,走夜路千萬別回頭,聽到有人叫你也別答應(yīng)..."
"為什么?"陳默放下手機,這次倒真有些好奇了。
奶奶的手頓了頓,混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陳默讀不懂的情緒:"這村里的夜路...不太平。特別是亂葬崗那邊,早年埋的都是橫死的人,怨氣重。"她擦了擦手,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紅繩系著的小布袋掛在他脖子上,"這里面是朱砂和香灰,戴著別摘。"
陳默摸了摸那個散發(fā)著淡淡藥香的小布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第二天中午,高中同學群里炸開了鍋——班長組織在鎮(zhèn)上聚會。陳默想都沒想就報了名,正好可以逃離奶奶的絮叨和這個無聊的村子。
"一定要在天黑前回來。"臨出門前,奶奶拽著他的胳膊再三叮囑,力道大得讓他有些疼,"記住,走夜路別回頭!"
鎮(zhèn)上的聚會很熱鬧。半年沒見的同學們推杯換盞,聊著高考題目和填報志愿的事。陳默喝了兩瓶啤酒,等散場時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要不你住鎮(zhèn)上吧,"同學勸道,"這么晚回去不安全。"
"沒事,我打車。"陳默擺擺手,酒精讓他有些飄飄然,"一個小村子能有什么不安全的?"
出租車只肯開到村口。"前面路太窄,你自己走回去吧,沒多遠了。"司機說完就調(diào)頭離開,尾燈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陳默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月光被云層遮得嚴嚴實實,他打開手機手電筒,慘白的光束只能照亮腳前一小塊地方。路兩旁的玉米地黑黢黢的,夜風吹過,葉片互相摩擦發(fā)出"沙沙"聲,像無數(shù)竊竊私語的嘴巴。
走到一半時,陳默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叫他:"默默..."
聲音蒼老而熟悉,像是...去世多年的爺爺。
陳默渾身一僵,酒精瞬間化作冷汗。爺爺在他五歲那年就過世了,但他永遠記得那個總是給他帶麥芽糖的老人溫和的嗓音。
"默默...回頭看看爺爺..."
那聲音又響起來,這次更近了,仿佛說話的人就貼在他背后。陳默的后頸汗毛倒豎,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爬。他想跑,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想喊,喉嚨卻像被無形的手扼住。
"默默...爺爺好冷啊..."
聲音幾乎貼在他耳邊,帶著泥土的腥氣和某種腐朽的味道。陳默再也忍不住,猛地轉(zhuǎn)身:"誰?!"
手電筒的光柱掃過空蕩蕩的土路,照亮幾片打著旋兒飄落的紙灰。但陳默分明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他身邊掠過,帶起一陣陰冷的風。他嚇得拔腿就跑,行李箱都不要了,直到看見奶奶家昏黃的燈光才敢停下,扶著門框大口喘氣。
"怎么這么晚才..."奶奶打開門,話說到一半突然僵住,臉色變得煞白,"你...你回頭了?"
陳默喘著粗氣點點頭,把經(jīng)過簡單說了。奶奶的手開始發(fā)抖,一把將他拉進屋,迅速關(guān)上門,又從柜子里抓出一把糯米撒在門檻上。
"你這孩子!我不是告訴過你別回頭嗎?"奶奶的聲音發(fā)顫,混濁的眼睛里滿是恐懼,"現(xiàn)在好了,有東西跟著你回來了!"
陳默不以為然:"奶奶,那只是風聲,您別迷信了。"
"迷信?"奶奶從墻上取下一面銅鏡掛在他脖子上,鏡面冰涼刺骨,"今晚你戴著這個睡,明天我去找王婆子來看看。"
半夜,陳默被一陣奇怪的抓撓聲驚醒。聲音來自窗外,像是指甲在木頭上刮擦,又像是某種動物在刨土。他想起身查看,卻發(fā)現(xiàn)身體動彈不得——鬼壓床了。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床前投下一片慘白的光斑。陳默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片光斑正在變暗,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從上方緩緩降下。他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想閉眼,眼皮卻不受控制地大睜著。
那團黑影越來越清晰,漸漸顯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它佝僂著背,頭部以一種不正常的角度歪斜著,慢慢俯下身來。陳默聞到了泥土和腐爛的味道,還有那種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著藥味的體臭...
"滾開!"奶奶的怒喝聲突然響起,緊接著是一陣刺耳的銅鈴聲。黑影瞬間消散,陳默猛地坐起身,大汗淋漓,脖子上的銅鏡燙得嚇人。
奶奶手持銅鈴站在門口,另一只手里攥著一把香,煙霧筆直上升,卻在接近房頂時突然轉(zhuǎn)向,朝陳默背后的方向飄去。
"它來了。"奶奶的聲音低沉而恐懼,"它真的跟來了。"
第二天一早,陳默就發(fā)起了高燒。額頭燙得能煎雞蛋,喉嚨腫得幾乎說不出話。更可怕的是,他的背上出現(xiàn)了五道青紫色的淤痕,像是被什么冰冷的手指抓過一樣。
奶奶請來了村里的神婆王婆子。那是個干瘦得幾乎皮包骨的老太太,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能看透人心。她一進門就皺起鼻子,從口袋里抓出一把鹽撒在四周:"好重的陰氣。"
王婆子讓陳默坐在堂屋中央的板凳上,點燃三炷香在他頭頂繞了三圈。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香煙本該自然飄散,卻詭異地聚成一束,朝陳默背后飄去,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吸走了一樣。
"果然,"王婆子嘆了口氣,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是餓鬼找替身。你回頭應(yīng)了它,它就跟上你了。"
奶奶急得直搓手:"王大姐,這可怎么辦?"
"先看看情況。"王婆子從布袋里取出一個雞蛋,在陳默背上滾了幾圈,然后打破在碗里。正常蛋清應(yīng)該是透明的,現(xiàn)在卻混著絲絲黑線,像頭發(fā)一樣在水里扭動著。
陳默看得頭皮發(fā)麻,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想說話,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痰里竟然帶著黑色的絮狀物。
"三天,"王婆子嚴肅地說,深陷的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它會在三天內(nèi)帶走他。今晚我做法事,你們準備一只紅公雞、三尺紅布和一碗生米。"
傍晚,王婆子開始布置法場。她在堂屋中央用石灰畫了個白圈,讓陳默坐在里面,四周點燃七盞油燈。紅公雞被綁在門口,不斷撲騰著翅膀;紅布掛在門楣上,在無風的情況下輕輕擺動;一碗生米放在陳默腳邊,米粒詭異地排列成某種圖案。
"記住,"王婆子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陳默的肩膀,指甲幾乎掐進肉里,"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出這個圈。燈滅人亡,千萬不能讓燈滅了。"
夜幕降臨,法事開始。王婆子搖著銅鈴念咒,那語言不像是任何一種方言,反而像是某種古老的、不屬于人間的語言。奶奶在一旁燒紙錢,火光映照著她滿是皺紋的臉,顯得格外蒼老。
起初一切正常,直到子夜時分,綁在門口的公雞突然瘋狂撲騰,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像是被什么東西撕咬一樣。油燈的火焰開始不安地跳動,由溫暖的橘黃色變成了詭異的青綠色。陳默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仿佛赤腳站在冰面上。
屋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后停在了門前。那腳步聲很奇怪,像是光腳踩在泥地上,又帶著某種黏膩的水聲。
"默默..."是那個熟悉的聲音,但比昨晚更加清晰,仿佛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開門啊...爺爺冷..."
陳默渾身發(fā)抖,死死盯著大門。門縫下慢慢滲入黑色的液體,帶著濃重的腐臭味,像是什么東西腐爛后的尸水。油燈的火焰劇烈搖晃,其中一盞突然熄滅了。
"不好!"王婆子抓起一把糯米撒向門口,黑液遇到糯米發(fā)出"嗤嗤"的聲音,像被燙傷一樣縮了回去。
但緊接著,剩下的油燈一盞接一盞熄滅,最后只剩中央那盞微弱地亮著。屋內(nèi)的溫度驟降,陳默呼出的氣變成了白霧,眉毛上甚至結(jié)了一層薄霜。
"它進來了!"王婆子大喊,聲音因恐懼而變調(diào),"別出圈!"
陳默感到有冰冷的手指在撫摸他的后頸,耳邊響起濕漉漉的低語:"默默...跟爺爺走吧...下面好冷啊..."那聲音近得像是直接從腦子里響起的,帶著某種詭異的誘惑力。
他再也受不了了,尖叫著想要沖出白圈。奶奶撲過來死死抱住他:"不能出去!出去就完了!"
就在這時,最后一盞油燈劇烈搖晃,火苗縮成了黃豆大小,眼看就要熄滅。王婆子咬破手指,將血滴入燈油,火焰猛地躥高,照亮了整個屋子。
一聲非人的尖叫聲響起,陳默感到背上一輕,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消失了。油燈恢復(fù)了正常的顏色,屋內(nèi)的溫度也開始回升。門口的公雞已經(jīng)死了,脖子被扭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滿地都是散落的羽毛。
"暫時趕走了,"王婆子喘著氣說,額頭上布滿汗珠,"但它不會輕易放棄。明天正午,必須去亂葬崗做個了斷。"
第二天正午,烈日當頭,王婆子帶著陳默和奶奶來到村后的亂葬崗。這里雜草叢生,歪斜的墓碑半埋在土里,有些已經(jīng)斷裂,露出黑黢黢的洞口??諝庵袕浡还烧f不清的腐朽味道,連陽光照在這里都顯得慘白無力。
王婆子找到一座無碑的荒墳,墳頭上長著一株歪脖子柳樹:"就是它。"她轉(zhuǎn)向奶奶,眼神銳利,"老姐姐,有些事該說清楚了。這不是普通的餓鬼,它認識你們。"
奶奶的臉色變得慘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
"默默..."那個聲音突然從墳包里傳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你不記得爺爺了嗎?那年夏天...河邊...你掉水里了..."
陳默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一段模糊的記憶浮現(xiàn)在腦?!鍤q那年,他確實差點在村外的河里淹死,是爺爺跳下去救了他。但后來爺爺是怎么...
"夠了!"奶奶突然尖叫起來,撲到墳前開始瘋狂地挖土,干枯的手指很快滲出血來,"二十五年了...你還不肯放過我們嗎?"
王婆子攔住奶奶,從布袋里取出七根桃木釘:"塵歸塵,土歸土,陰陽兩隔不相擾..."她開始念咒,同時將木釘一根根釘入墳頭。
就在第六根木釘釘入時,平地突然刮起一陣陰風,陳默感到有東西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痛苦地掙扎著,眼前發(fā)黑,耳邊響起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千鈞一發(fā)之際,奶奶撲上來將一枚古舊的銅錢塞進他嘴里,王婆子則迅速釘下第七根桃木釘。掐著陳默的無形之手松開了,墳包里傳出凄厲的嚎叫,然后歸于平靜。
"結(jié)束了。"王婆子擦擦汗,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它被鎮(zhèn)住了。但你們家欠的債,還沒還清。"
回村的路上,陳默摸著脖子上的淤青,心有余悸。經(jīng)過村口時,他又看到了那個穿紅衣服的小姑娘,這次她站在亂葬崗方向,朝他揮了揮手,然后消失在空氣中。
"奶奶..."陳默聲音發(fā)顫,"那到底是..."
奶奶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攥著他的手,力道大得讓他疼痛。她的眼睛望著遠方,目光穿過村莊,落在更遠的地方,那里有一條蜿蜒的小河,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走夜路莫回頭,因為跟著你的,未必是人——有些債,是幾代人都還不清的...
回到家的第三天,陳默才從高燒中徹底清醒過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吐出那枚救了他命的銅錢——一枚邊緣磨損嚴重的清代銅錢,正面"乾隆通寶"四個字已經(jīng)模糊,背面卻刻著一個奇怪的符號,像是兩條糾纏在一起的蛇。
"奶奶,這銅錢..."陳默用清水沖洗著銅錢,那個符號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暗紅色。
正在熬藥的奶奶手一抖,藥罐蓋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誰讓你拿出來的!"她幾乎是撲過來搶走了銅錢,動作敏捷得不像個老人,"這東西要一直戴著!"
陳默愣住了。奶奶的反應(yīng)太過激烈,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攥著銅錢,指節(jié)都泛白了。更奇怪的是,他分明看到銅錢接觸奶奶手掌時,冒出一縷幾乎不可見的青煙,伴隨著皮肉燒焦的細微"滋滋"聲,但奶奶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
"我去找根紅繩給你系上。"奶奶轉(zhuǎn)身進了里屋,背影僵硬得不自然。
陳默悄悄跟上去,從門縫中看到奶奶跪在供奉祖先牌位的案桌前,將銅錢放在香爐旁,然后點燃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詞。香煙繚繞中,他隱約聽到"二十五年前"、"原諒"、"債"幾個詞。
當天下午,王婆子來復(fù)查。她檢查了陳默脖子上的淤青,又用一碗清水照了照他的臉,最后點點頭:"暫時沒事了。"然后轉(zhuǎn)向奶奶,"老姐姐,有些事該讓孩子知道了。"
奶奶的嘴唇顫抖著,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王婆子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張黃符疊成三角形塞給陳默:"貼身帶著,能保你七天平安。"臨走時,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陳默一眼,"想知道真相,就去河邊老柳樹下看看。"
第二天清晨,趁著奶奶去菜園的工夫,陳默溜出了家門。村東頭的小河距離老宅約莫二里地,岸邊雜草叢生,幾棵歪脖子柳樹垂著枝條,像彎腰汲水的老人。
陳默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最粗壯的柳樹——樹干上系滿了褪色的紅布條,與村口老槐樹如出一轍。樹根處有個凹陷,像是常年被什么東西摩擦形成的。
他蹲下身,撥開厚厚的落葉,露出下面潮濕的泥土。有什么東西在陽光下反射著微光——又是一枚銅錢,與他脖子上那枚一模一樣,同樣的符號刻在背面。
"你在找這個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陳默嚇得差點栽進河里。轉(zhuǎn)身一看,是那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這次她站得足夠近,能看清她的樣子——七八歲年紀,慘白的臉上掛著不自然的微笑,紅色連衣裙?jié)皲蹁醯氐沃_邊積了一小灘水洼。
陳默的喉嚨發(fā)緊,脖子上的銅錢突然變得滾燙。"你...你是誰?"
"我是小花呀。"女孩歪著頭,黑得異常的眼睛一眨不眨,"陳爺爺沒跟你提起過我嗎?"她向前走了一步,陳默聞到濃重的水腥味,"我們可是最好的玩伴呢..."
"別過來!"陳默后退著,后背抵上了柳樹粗糙的樹干。銅錢燙得他皮膚生疼,但奇怪的是,女孩似乎忌憚這東西,停在了三步之外。
"你真沒良心,"小花的嘴咧得更開了,露出過于尖銳的牙齒,"當年要不是我松手,你現(xiàn)在就該在河底陪我玩..."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陰冷,"告訴陳奶奶,期限要到了。二十五年的約定,該兌現(xiàn)了。"
一陣風吹過,小花的身體像煙霧一樣散開了,只有地上那灘水證明她確實存在過。陳默癱坐在地上,心臟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他低頭看那枚剛挖出來的銅錢,發(fā)現(xiàn)符號旁邊多了幾個細小的刻痕——"丙子年"。
那是1996年,他出生的年份。
陳默魂不守舍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奶奶和王婆子正在堂屋里低聲交談。看到他進門,兩人立刻停止了對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沉默。
"我去河邊了。"陳默直接說道,把兩枚銅錢拍在桌上,"見到了小花。"
奶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枯瘦的手抓住桌沿才沒有跌倒。王婆子則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冤孽啊..."
"到底怎么回事?"陳默的聲音因壓抑的憤怒而顫抖,"為什么那個女孩說爺爺和她有約定?為什么她說二十五年的期限要到了?我差點被鬼掐死,總該有權(quán)利知道真相吧?"
堂屋里的老式座鐘"咔嗒咔嗒"地走著,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良久,奶奶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你五歲那年...不是意外落水。"
1996年夏天,三歲的陳默隨父母回老家避暑。那時村里已經(jīng)有個傳聞——傍晚時分,河邊常能看到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見到人就問"要不要玩捉迷藏"。但凡答應(yīng)的小孩,第二天都會高燒不退,身上出現(xiàn)溺水者的淤青。
"是小花的怨靈。"王婆子解釋道,"二十年前——也就是1976年,村里發(fā)大水,八歲的小花為救她弟弟被沖走,尸體三天后才在下游找到。從那以后,她就開始找替身。"
陳默的父母對這些迷信說法嗤之以鼻,照樣每天去鎮(zhèn)上工作,把兒子留給爺爺照看。直到那個悶熱的午后,爺爺在院子里打盹,醒來發(fā)現(xiàn)孫子不見了。最后在河邊找到了陳默——他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正和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手拉著手,往河中心走。
"你爺爺沖進河里把你搶回來,"奶奶的眼淚順著皺紋流淌,"但自己卻被什么東西拽住了腳...等村里人把他撈上來時,已經(jīng)..."
陳默感到一陣眩暈,零碎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閃回——冰涼的河水、紅色的裙角、從水底伸出的蒼白手臂...還有爺爺最后把他推向岸邊時那張扭曲的臉。
"但這還不是全部,對嗎?"他盯著奶奶躲閃的眼睛,"小花說的'約定'是什么?"
王婆子和奶奶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是王婆子開了口:"你爺爺...死后不肯安息。頭七那晚,他的棺材里傳出聲響,打開一看,尸體坐起來了,眼睛睜著,手里攥著那枚銅錢。"
按照習俗,橫死之人若不能閉眼,必須請法師鎮(zhèn)住,否則會化為厲鬼。但就在王婆子準備做法時,爺爺?shù)氖w突然開口了。
"他說...愿意用自己換孫子的命。"奶奶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銅錢是契約,二十五年內(nèi)保你平安。期限一到..."
"期限一到怎樣?"陳默追問道,雖然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答案。
奶奶突然崩潰了,跪在地上抱住陳默的腿:"奶奶對不起你...當時只能答應(yīng)啊!那晚你高燒不退,醫(yī)生說再拖就...而且小花答應(yīng)過,只要你成年就..."
"就帶走我?"陳默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所以爺爺?shù)墓砘暌恢备遥且驗檫@個?那天晚上在路邊叫我回頭的,根本不是爺爺?"
王婆子沉重地點點頭:"是你爺爺?shù)男误w,但里面是小花的怨靈。她等不及了,想提前收債。真正的陳爺爺...一直被鎮(zhèn)壓在亂葬崗。"
陳默想起那座無碑的荒墳,和墳頭上扭曲的柳樹。所以那天鎮(zhèn)壓的,其實是自己的親爺爺?
"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他聲音嘶啞。
"我們以為還有時間,"奶奶抹著眼淚,"銅錢能保你到二十五歲生日,還有三個月..."
那天晚上,陳默做了個奇怪的夢。他站在河邊,水里浮著無數(shù)枚銅錢,組成一條通往河中心的小路。遠處有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在向他招手,身邊站著個佝僂的老人——是爺爺,但那張臉腐爛了一半,露出森森白骨。
"默默..."爺爺?shù)穆曇粝袷菑暮苓h的地方傳來,"快跑..."
陳默驚醒了,發(fā)現(xiàn)枕邊濕漉漉的,散發(fā)著河水特有的腥味。更可怕的是,他的腳底沾滿了河邊的淤泥,指甲縫里還有幾根水草。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傳來了消息——張屠戶家的豬一夜之間全死了,每頭豬的脖子上都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就像...陳默之前脖子上的淤青。
"她開始報復(fù)了。"王婆子面色凝重地查看死豬,"先是牲畜,接著就是人。老姐姐,我們得準備'送煞'了。"
奶奶從箱底取出一個紅布包,里面是一套小小的紅色嫁衣,做工精致但樣式古老,像是給孩童穿的。"本想等到他生日..."她撫摸著嫁衣上精美的刺繡,眼淚滴在上面,暈開成深色的斑點。
陳默突然明白了什么,胃里一陣翻騰:"你們要...把我獻給小花?"
"不是獻祭,"王婆子糾正道,"是完婚。當年約定的是'婚配',這樣小花才能轉(zhuǎn)世投胎,你爺爺也才能安息。"
"開什么玩笑!"陳默猛地站起來,撞翻了凳子,"讓我娶一個死了一百年的女鬼?"
"不是一百年,"奶奶輕聲說,"是四十五年。小花...一直沒長大。"
王婆子從嫁衣口袋里取出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上面是年輕時的爺爺抱著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兩人對著鏡頭笑得燦爛。照片背面寫著"1975年夏,與干女兒小花"。
"你爺爺在認識你奶奶前,曾與村里的周寡婦有過一段情。"王婆子解釋道,"小花是周寡婦的女兒,一直把你爺爺當親爹看。洪水那年,周寡婦改嫁去了外地,只帶走了兒子..."
所以小花死后怨氣這么重,陳默想道。被親生母親拋棄,為救弟弟而死,死后又無人祭奠...而爺爺為了救自己,竟然答應(yīng)讓孫子...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聲音發(fā)顫。
王婆子和奶奶同時搖頭。"期限一到,銅錢就失效了。"王婆子說,"小花會來收債,你爺爺?shù)幕昶且矔煌先霟o盡深淵,永世不得超生。"
屋外突然刮起一陣怪風,吹得窗戶"哐哐"作響。院里的黑貓炸毛尖叫,緊接著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是掛在門楣上的銅鏡掉了下來,鏡面裂成兩半。
"來不及了,"王婆子臉色大變,"她知道了我們在想辦法破解約定。今晚必須開始準備儀式!"
陳默望向窗外,遠處的河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波紋,像是有東西在水下游動?;秀遍g,他似乎看到一抹紅色在水面下一閃而過...
河底比想象中更冷。陳默咬著防水手電筒潛下三米深時,眼前赫然出現(xiàn)一座由銅錢搭建的拱門。成千上萬枚銹蝕的銅錢被水草串聯(lián),在幽綠的水波中微微晃動,發(fā)出細碎的金屬碰撞聲。每枚銅錢背面都刻著那個蛇形符號,正是他脖子上銅錢的印記。
穿過拱門的剎那,水溫驟降。陳默的四肢開始麻木,手電筒光束里突然飄過一縷黑發(fā)。他猛地轉(zhuǎn)身,看見小花懸浮在身后,紅色連衣裙像水母般舒展,皮膚泡得發(fā)脹,眼窩里沒有眼球,只有兩團跳動的幽藍鬼火。
"你在找這個嗎?"小花張開嘴,河水泥沙從她喉嚨里涌出。她腐爛的手掌中托著一枚青銅鑰匙,鑰匙柄上纏繞著雙蛇圖案——與銅錢上的符號完全一致。
陳默伸手去抓鑰匙的瞬間,腳踝被水草纏住。那些根本不是普通水草,而是密密麻麻的頭發(fā),發(fā)絲間嵌著無數(shù)孩童的乳牙。他拼命掙扎,氧氣從肺里急速流失,恍惚間看到爺爺?shù)幕昶潜汇~錢鏈條鎖在河底巨石上,半透明的身體布滿裂痕。
"快走..."爺爺?shù)淖煨驮谡f。
陳默扯斷脖子上的銅錢鏈,銅錢遇水瞬間迸發(fā)紅光。頭發(fā)觸須般縮回,他趁機奪過鑰匙,在窒息前浮出水面。
老宅堂屋里,奶奶正顫抖著往婚書上按手印。泛黃的宣紙浸著黑狗血,寫著生辰八字的字跡像蚯蚓般蠕動。王婆子往香爐里撒著骨灰,突然轉(zhuǎn)頭看向渾身滴水的陳默:"你去了河邊?"
"這把鑰匙能解開爺爺?shù)逆i鏈。"陳默舉起青銅鑰匙,發(fā)現(xiàn)王婆子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原本慈祥的老婦人突然暴起,枯爪般的手抓向他咽喉:"把鑰匙給我!"陳默躲閃不及,鑰匙被奪走的瞬間,婚書上的血字突然活了,順著桌沿爬到他手腕上,烙出"癸酉年七月十五"的印記——正是三天后的鬼節(jié)。
奶奶哭著揭開神龕后的暗格,里面供著個穿紅嫁衣的骷髏娃娃,頸間掛著七枚銅錢。"當年你爺爺用自己魂魄做抵押,換你活到25歲。"她撫摸著娃娃空洞的眼窩,"但只要完成陰婚,小花就能轉(zhuǎn)世,你爺爺也能..."
"也能什么?"陳默掰開骷髏娃娃的手,里面攥著半張燒焦的照片。那是年輕的爺爺抱著小花站在河邊,但照片背面用血寫著"替身"二字。
院外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狗吠,間雜著村民的尖叫。陳默沖出門,看見河面升起濃霧,霧中隱約有抬著花轎的紙人隊伍。走在最前面的紙童女突然轉(zhuǎn)頭,畫出來的笑臉裂到耳根,正是小花的模樣。
鬼節(jié)當夜,老宅變成靈堂。王婆子給陳默套上繡著銅錢紋的喜服,衣擺滴著腥臭的尸油。奶奶捧著骷髏娃娃坐在太師椅上,眼神呆滯地重復(fù):"吉時到...吉時到..."
子夜時分,紙人隊伍停在院外。八個紙轎夫肩膀滲出血水,把花崗巖材質(zhì)的轎子壓得"咯吱"作響。轎簾無風自動,露出里面穿著嫁衣的骸骨——小花的頭骨上插著金簪,黑洞洞的眼窩盯著陳默。
"迎新娘——"王婆子拉長的尾調(diào)像鈍刀刮骨。
陳默突然掏出藏在袖中的銅錢,按向骷髏娃娃的眉心。這是他潛回河底的發(fā)現(xiàn)——銅錢接觸魂體的瞬間,爺爺被鎖在河底的記憶洶涌而來:
二十五年前那個暴雨夜,爺爺舉著銅錢劍與小花對峙。"我愿永鎮(zhèn)河底,換我孫兒平安!"
"不夠。"小花的聲音帶著水鬼特有的咕嚕聲,"我要陳家血脈永遠不得解脫。"
畫面突然切換,陳默看到王婆子往河里拋入七枚刻符銅錢,將爺爺?shù)幕昶轻斣诤拥住T瓉硭^"陰婚"根本是場騙局,王婆子早與小花達成交易,要用陳默的肉身助小花復(fù)活。
"原來你才是罪魁禍首!"陳默轉(zhuǎn)身撞翻香案,香灰迷了王婆子的眼。他趁機將銅錢塞進骷髏娃娃嘴里,娃娃頓時發(fā)出嬰兒般的啼哭,七竅冒出黑煙。
河面突然掀起巨浪,爺爺?shù)幕昶瞧扑?,銅錢鏈條寸寸斷裂。小花的花轎炸成碎片,骸骨化作利爪抓向陳默心口,卻被爺爺?shù)陌胪该魃碥|擋住。
"該結(jié)束了。"爺爺?shù)幕昶情_始發(fā)光,那是魂飛魄散的前兆,"默默,用鑰匙打開銅錢陣!"
陳默跳入河中,青銅鑰匙插入河底巨石的瞬間,整個銅錢陣發(fā)出刺目紅光。小花發(fā)出凄厲尖叫,骸骨被紅光扯成碎片。爺爺?shù)幕昶菧厝岬孛嗣念^,化作星芒消散在夜空。
暴雨傾盆而下,陳默跪在河邊,看著銅錢陣慢慢沉入淤泥。王婆子遭到反噬,在哀嚎中化為血水;奶奶抱著骷髏娃娃呆坐整夜,天亮時已沒了氣息。
三個月后,陳默站在翻修一新的老宅前。村民們都說那場暴雨后,村里再沒鬧過鬼。只有他頸間殘留的銅錢印提醒著一切——只是關(guān)于爺爺、小花和銅錢陣的記憶,正隨著時間流逝變得越來越模糊。
當最后一點記憶消散時,陳默在門楣上釘了塊桃木牌,上面刻著爺爺教他的那句老話:
走夜路莫回頭,舉頭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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