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中重逢春寒料峭,京中初雪。正陽門外三十里,馬蹄聲踏碎積雪,塵土飛揚中,
一頂素白軟轎緩緩而行,轎簾邊微露出一角淺繡云紋衣角。
宋云昭的手指輕輕拂過那道細細縫合的繡線,繡針落處正是“靜”字的末筆。簾外風聲呼嘯,
似有血色狼煙透過布簾撲面而來。“姑娘,”青杳掀簾探頭,“快入京了,
前頭便是靖安侯府派來接的人馬。”宋云昭低低應了一聲,將簾子重新放下。
青杳識趣地退下。她在心底輕輕念了一遍——靖安侯府。
那是她父親宋庭鶴一手扶植的功勛世家,世代忠良,門風森嚴。也是,
逼得她親手葬母、斷指悔婚的地方。兩月前,北境亂兵突至,
皇命頒下讓靖安侯之子謝澹率兵援北。與此同時,她卻被圣旨賜婚,嫁入謝家,
以聯結兩家舊誼穩前線軍心。一個未過門的前未婚妻,替亡姊之名,
嫁與那個曾親手將她送入冷宮的人。宋云昭扯了扯唇角,笑意凄冷。
她曾是靖安侯府明媒正娶的未來少夫人——謝澹的未婚妻,謝家的掌中明珠,
如今卻不過是戴著“謝夫人”虛名的交換棋子。轎子在靖安侯府門前停下。門匾沉黑,
朱門緊閉。厚重門環被人重重叩響時,宋云昭緩緩起身,揭簾而出。她一身月白色長裙,
烏發挽成素髻,未施脂粉,氣質卻如雪中寒梅,清冷絕艷。門開一線,
一雙眼冷不丁撞進她眼中——那人一身戎裝未脫,銀甲覆肩,眉目森冷,手握韁繩,
立于門前如鐵塔般不動。謝澹。他眼里沒有波瀾,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宋云昭,
你我自今往后,夫妻一體,但侯府軍務繁重,你無須插手。”“謝大將軍,
”宋云昭站在雪中,聲音輕柔,“昭兒回門,不為情,也不為名,只為守父訓。
”謝澹面無表情,微一點頭轉身入門,未再言語。宋云昭緩步跟上,每一步都踩進昨日夢魘。
昔日她為他繡戰袍,日日點燈候他歸,換來的卻是一紙退婚書與三年禁足。她不是不知退路,
只是身后再無退路。謝澹曾是她執傘共行的少年,如今卻是邊關冷鐵、裹尸歸京的戰將。
靖安侯府的天井被雪覆蓋,仿佛一切舊事都被掩埋。管事嬤嬤將她引至偏院,
語氣恭謹卻冷淡:“夫人暫居舊苑,主院一時收拾不及,還請見諒。”宋云昭點頭:“不妨,
我素來喜靜。”她站在窗前望著空寂庭院,雪落無聲,心頭卻翻涌千浪。謝澹啊,
我們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不是郎情妾意,不是花前月下,而是你不得不娶,我無處可去。
夜深,風雪更緊。宋云昭輕輕放下手中茶盞,起身披衣推門而出。廊下燈火昏黃,
照出一地冰霜。她看見謝澹立在前院屋檐下,仰頭望著北方——那是戰火連綿的方向。
他在想什么?是昔日北境失守,親弟慘死戰場?還是那一紙婚書,將他囚在這座沉沉府邸?
宋云昭沒有出聲,只輕輕轉身,回了房門。她知道,從今往后,他們要同處一屋檐下,
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那把誰都不愿放下的刀。2 冷院孤影靖安侯府的雪,
連著下了三日三夜。宋云昭坐在偏院廊下,手中執著一柄描金杏花團扇,扇骨冰涼,
扇面卻溫柔,正是她出嫁前母親為她所繡。舊物猶在,人事全非。院中梅樹覆雪,
枝頭幾只喜鵲跳動,青杳在屋里溫水打盆,一面嘮叨:“這侯府也忒冷清,夫人進門三日,
別說主院主母,就連下人都惜字如金似的。”宋云昭輕聲道:“這是軍門之家。
”青杳嘴一扁:“軍門也不是這樣,連廚房送的飯菜都半冷。”宋云昭轉扇不語,
眼神落在遠處院墻邊那一處黑影之上,那是昨日夜里謝澹曾停步許久的地方。
他似在避開什么,又似在等待什么。屋檐冰棱掛滿,晨光一照,仿佛寒玉滴水。
宋云昭緩步進屋,將扇子收進錦匣,細細扣好。今日,是她奉旨入府后的第三日,
亦是她必須“請安”的日子。雖名為賜婚,卻無半點婚儀,無媒妁之言,無吉日吉時,
甚至無拜堂成親,只一道圣旨,便將她以“謝夫人”之名送入靖安侯府。她知道,
謝澹不愿這場婚姻。可她也不愿。若非宋家已破,母親尸骨未寒,她又怎會以亡姊之名,
入這如寒鐵般的深宅?正院,榮安堂。宋云昭踏入堂內,便覺一股沉冷之氣撲面而來。
主母林氏端坐正首,身旁是幾位侯府中的女眷與側室,皆面容端肅,唯有一人面露輕蔑之色。
“謝夫人來得遲了些。”林氏開口,語調平緩,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審度。“雪重路滑,
請母親見諒。”宋云昭福身,聲音溫和。林氏未再多言,眼中閃過一絲審視。
宋云昭站于一旁,任憑眾人目光打量。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露出譏笑,唯有她始終低眉順目,
恭敬不卑。“聽聞謝夫人從前與世子……”一名穿粉衣的女子話未說完,林氏眉頭輕蹙,
冷冷掃了她一眼。宋云昭卻淡然抬眸,眼中無懼:“昔年婚約之事,早已成過去。
今日昭兒為謝夫人,守母訓,安份為先。”林氏瞥她片刻,終是冷聲道:“侯府規矩森嚴,
不喜紛擾。你既為謝夫人,便要守謝家之禮。”“是。”宋云昭應下。請安禮畢,
她行至門外,一道身影迎面而來。謝澹。一襲玄裘裹身,眉眼森冷。兩人四目相對,
一時無聲。“謝大將軍。”宋云昭側身讓路。謝澹腳步微頓,語聲低沉:“以后請安之事,
不必再行。”“為何?”“你不是來尋情的。”他眼神銳利如刀,“不必多此一舉。
”宋云昭靜靜望著他,良久,輕笑一聲:“可我若不行禮,府中人只道我驕縱。
”謝澹薄唇微動,終是未言,只一掠而過,留她獨立雪中。夜,風更緊。宋云昭坐于榻前,
望著那盞燃盡的銅燈,指尖輕觸繡案。她近日重繡舊圖,
正是謝澹少年時所贈的那幅“歸鴻影”圖。他還記得嗎?記不記得那年暮春,
她在杏花巷中為他執傘,他撐劍立雪中,對她說:“等我凱旋,便娶你過門。”那年她十三,
他十五。如今,一紙賜婚,他成了她的夫君,卻也早已不是那個愿意為她擋雪遮風的少年郎。
風起時,窗扉輕響,宋云昭披衣起身,走至廊下,忽聽屋后傳來陣輕響。她微側身形,
只見青杳驚慌奔來:“姑娘,不好了,后苑傳來消息,說是林氏房中失了玉佩,說要查內院,
第一處便是咱這偏苑。”宋云昭眉頭一動,轉身入內,
取出一個黑布包遞給青杳:“帶著這個,藏好。”青杳一怔:“這是……”“宋家舊物,
不能落于他們之手。”片刻后,林氏帶人入院,面色沉冷:“夜深不寢,聚眾私語,
是何道理?”宋云昭端坐榻前,神色如常:“院中雪厚,奴婢清掃時跌落碎瓷,
昭兒擔心她傷了手,起身查看,不曾驚擾母親清夢。”林氏冷笑一聲:“你入府三日,
竟如此機警。”宋云昭微一垂首,語氣平緩:“謝夫人身份,需謹慎些才是。
”林氏冷哼:“但愿你一直記得。”眾人退去,青杳面露憂色:“她是故意借題發揮。
”“她要我明白,侯府雖大,我無處容身。”宋云昭輕聲道,“但只要我未踏出這院門,
她便奈何不得我。”青杳沉默片刻:“姑娘,你后悔了嗎?”宋云昭望著庭中雪落如帛,
一字一句道:“我不曾后悔。若今日我不來,他們會說宋家棄恩忘義,若我安于此處,
他們也許就會忘了,我母親是如何死的。”風雪中,她站得筆直,眼神如冰中流火,
透著不肯屈服的光。這一場婚姻,她雖不求愛,卻要贏得尊嚴。3 暗流涌動清晨,
雪霽云開。宋云昭倚窗而立,望見遠處天光微透,暮雪消散。
整個侯府像是一座沉睡未醒的城,靜得仿佛能聽見檐下滴水聲。
青杳端著早膳走進屋內:“廚房總算送來了熱的。”宋云昭移步坐下,揭開蓋子,
里頭仍是尋常素食幾樣,粥雖熱,味淡如水。她卻不以為意,淡淡道:“已是不易。
”青杳咬了咬唇,猶豫片刻,小聲說:“聽說昨日林氏的玉佩,是林姨娘的人偷的,
后來竟在她房里搜出許多首飾,已被發落了。”宋云昭沒有說話,只是放下了碗,
眼中掠過一絲寒意。這不過是一場試探,林氏若真要殺雞儆猴,就不會將那人輕易處理。
而她,才是那只被盯緊的“猴”。院門忽而響起一陣叩聲,青杳起身應門,
只見門外立著個穿玄青衣的侍從,年紀不過十五六,神色拘謹。“夫人,
世子請您前往聽雪閣議話。”“世子?”青杳蹙眉,“是哪位?”“謝澹世子。
”那少年垂首恭敬。宋云昭卻已站起身:“我知道了。”聽雪閣位于侯府西苑,臨水而建,
亭閣雕欄,四周素梅點點,清幽寂靜。宋云昭踏入閣內,便聞得淡淡的藥香,
一眼便見謝澹背對而立,披著黑色狐裘,肩上落了些未拭盡的雪。她步履不疾不徐,
在他身后三步處止步:“謝大將軍喚我何事?”謝澹緩緩轉身,目光冷淡,
唇線緊繃:“宋云昭,你知我不愿此婚。”“我亦未曾求嫁。”她語氣平靜,眼神不閃不避,
“是圣旨所賜。”“既如此——”他盯著她,眼中如雪中冰刃,
“你就當你只是暫借此身于謝家,不要妄圖插手謝家之事。”宋云昭垂眸,
神色未變:“謝家之事,我不感興趣。昭兒此來,只為宋氏血脈不被世人遺忘。
”謝澹的眼中,閃過一瞬不易察覺的波動。他想起那年初春,宋庭鶴攜幼女來府拜訪,
那個小女孩躲在他身后,捧著書卷輕聲念詩。溫軟如玉,清凈如蓮。可如今,她站在他面前,
如同一柄未出鞘的細刃。“你若安分,我不阻你。”他說。
宋云昭輕輕一笑:“謝大將軍若真要阻我,只怕也阻不了。”謝澹皺眉:“你在試我?
”“我只是在活著。”她答得淡淡,卻字字分明,“母親墳前那把土還未干透,若我不活著,
有誰替她守這口冤氣?”他看著她,眼底浮起一絲復雜,終是拂袖而出。宋云昭站在閣中,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忽地覺出寒意徹骨。當日晚間,靖安侯府來了位不速之客。
乃皇后之弟——容親王蕭璟言。他一身錦袍,玉冠束發,笑容溫潤,言辭周到,
然眸中似藏鋒芒。他自稱路過探望舊友,卻直至偏院門前才勒馬止步。宋云昭與他并無舊識,
只在宮中宴席遠遠見過。“宋姑娘。”他溫聲開口,“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宋云昭盈盈一禮:“親王殿下禮重了,昭兒不曾識得殿下,何來‘多年未見’一說?
”蕭璟言低低一笑:“你確實不識我,我卻記得你。那年你隨宋將軍入宮,雪日里落了簪子,
我替你拾起,你謝我一句‘昭兒記下了’。我記得。”她一怔,繼而莞爾:“殿下好記性。
那時我不過十一歲。”“十一歲已記得還禮,昭兒,怪不得你如今這般鎮定。”他俯身望她,
“我今日來,只想問你一句——你可愿離開此府?”她抬眸,
望進他眼底的光影:“殿下這是何意?”“若你不愿此婚,我可奏請陛下,解此賜婚。
”宋云昭靜默片刻,忽然輕聲問道:“殿下可知,我母親之死,是否真因戰報泄密?
”蕭璟言神色微頓,眼中那份風輕云淡消散幾分:“你還在查?”“若我不查,
誰來為她清冤?”她目光如炬,“殿下既言好意,那請替我查出那夜是誰傳出的消息。
若真是宋家中人,我即刻自請出府,自絕于世;若不是——”她未說完,
語氣卻已冷若千年冰潭。蕭璟言垂眸:“我答應你。”他離去后,青杳忍不住急道:“姑娘,
您怎能信他?”“我不信他。”宋云昭緩緩坐下,“但我信他的野心。他若想借我攪局,
自會送來我想要的刀。”青杳望著她的側臉,那抹冷靜與狠決,仿佛不是一個柔弱女子,
而是浴血歸來的將軍。“這場婚姻,”宋云昭低聲道,“是困我于謝家之籠,
那我便借籠中之勢,撕開舊賬。”她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被雪壓彎的梅枝上,一點紅梅初綻。
她輕聲道:“開春了。”4 鳳釵爭鋒三日后,靖安侯府設宴,謝澹班師回京,以捷報還朝,
皇上賜宴于府中。宋云昭本不愿露面,可林氏傳話,身為謝家主母,若不現身,
便是失禮于君王,辱沒謝家體統。她一字不語地換上月白流煙裙,佩上象征主母的鳳凰步搖。
青杳替她整發簪時,手指微顫:“姑娘,那林氏分明是逼你出席。
”宋云昭輕聲應道:“她在試我,我怎能退。”榮安堂外,賓客盈門,
王侯世家、勛貴子弟云集。燈火照人面,金樽映酒色。宋云昭踏入廳中,四座一靜,
眾人目光紛紛投來。謝澹立于主位,玄色蟒紋朝服,神情冷峻,一身寒氣未散。“謝夫人到。
”通報聲清冷如水。宋云昭緩步前行,目光平靜,
朝皇命賜位的親王行禮:“昭兒見過容親王。”蕭璟言微笑頷首,
目光卻凝在她鬢側那支步搖上,笑意多了一分深意。林氏向諸人介紹:“這便是謝家主母,
宋氏姑娘。”有女眷輕掩紅唇低語:“傳言中落魄將門之女,倒也有幾分風骨。
”“落魄又如何,圣旨賜婚,便是正妻。”旁人冷聲道。宋云昭聽得一清二楚,卻神色未改,
緩緩在謝澹身旁坐下,恍若未聞。席間,王孫公子交錯敬酒,氣氛熱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