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崔氏嫡女，被許配給太平公主的次子、衛尉少卿薛崇簡，
我當然知道我的婚姻不過是父親與太平公主合作的一環。親貴結親，真心最不要緊。
可聽說薛崇簡這個傻子還在抗婚。臘月二十，反抗失敗的他還是娶了我。
朱雀大街東側的薛府朱門大開，檐角懸著十二對鎏金魚符燈籠，
照得門前青石磚浮起一層薄金。府中庭園遍鋪波斯紅毯，
數百枝金絲楠木燭臺將夜色燒得透亮——這是太平公主特賜的排場，她要讓長安城知道，
即便薛紹早已化作枯骨，薛氏仍是大唐最煊赫的家族。薛崇簡立在青廬前，
玄色婚袍上的黼黻紋被燭火映得猙獰如獸齒。他聽著禮官高誦《催妝詩》，
目光掠過案頭堆疊的雁翎、鹿脯，落在遠處廊下那抹紫袍金冠的身影。
太平公主正與賓客舉觥談笑，她鬢間九樹花釵隨動作輕顫。
"請新婿奠雁——"他機械地接過玉雁。十二重織金屏風后，我緩緩步出。
"請新婦卻扇——"，扇面低垂三寸，
我看到薛崇簡腰間蹀躞帶上的錯金螭紋是武周舊制的樣式，
與崔氏今日送來的禮器上李唐新紋格格不入。我與他目光相撞，
他的目光冰冷的像青廬外的雪。交拜禮成，侍婢捧上青玉合巹杯。杯身雕著葡萄纏枝紋，
是太平公主親自從武家庫房挑的西域貢品。薛崇簡面無表情，執杯的手頓了頓，抬頭飲下。
"禮成——"玉杯相擊的脆響中，鼓樂聲驟然沸騰，太平公主的笑聲壓過所有喧囂，
而薛崇簡卻沉默地望向青廬頂懸掛的鎏金香球。二更的梆子已經敲過，
我等了許久都不見薛崇簡的身影。”薛崇簡呢?”“小姐，姑爺他，他，去酒肆了。
”“去酒肆了？”我沒想到他這樣的幼稚可笑，新婚夜出去喝酒，我崔氏的面子往哪擱。
“你們幾個跟我走！”扯下蔽膝上礙事的珍珠串，抓過馬鞭，旋身上馬。
胡姬酒肆二樓傳來葛福順粗獷的劃拳聲，我攥緊了馬鞭。閣內忽爆出一陣哄笑，
陳玄禮醉醺醺的嗓子刺破窗紙："薛七郎這合巹酒，可是如此難咽？"金絲屏風后，
薛崇簡的黼紋婚袍半敞，腰間蹀躞帶已解下扔在酒甕里，正就著李隆基的手飲一盞叵羅。
"薛崇簡！"我的馬鞭劈開珠簾，鴛鴦紋花釵震得叮當亂響。滿堂酒客忽地噤聲，
我翻起廣袖，露出腕上鎏金跳脫——那本是該在洞夜里由夫君解下的。薛崇簡怔怔望著我，
李隆基最先回過神，指尖輕彈叵羅杯："嫂夫人可知，崇簡兄在此賭酒，輸一局脫一件吉服？
"他晃了晃案頭堆疊的玄色深衣、赤錦蔽膝，
葛福順趁機將薛崇簡的玉梁冠拋向半空："還差中衣！"我反手抽斷飛來的玉冠綬帶，
羊脂玉碎成三截砸進酒甕。卻見桌上用血痕畫著一直獨眼雁。我扯過薛崇簡的臂膀。
"跟我回去！"解下翟衣披帛將他雙臂反綁。陳玄禮拍案叫好："薛七郎啊薛七郎，
你在潞州獵虎的威風呢！
"我抹過他指尖的血在他眉心補了道朱砂——恰似卻扇禮上缺失的卻扇詩。"諸位見笑了。
"我掃視酒案上翻倒的武周舊紋銀壺，"明日若傳出今晚之事，
不妨聊聊潞州別駕擅留長安的事情？"還在哄笑的眾人突然噤聲了。五更梆子響時，
我將薛崇簡扔進青廬。合歡燭早燃盡了，唯有太平公主賜的鎏金香球還在徒勞地轉。
我扯開披帛，冷笑道：“少卿酒醒了么”。 窗外忽有馬蹄聲急至，
太平公主的紫袍使者送來一對螭紋玉鐲："殿下賜新婦，賀崔薛永結同心。"我擲鐲入池，
轉身卻見薛崇簡拾起玉鐲，輕輕放在案頭上。次日，我和薛崇簡來到公主府請安，
太平公主指尖叩著越窯青瓷盞。忽然揚手潑茶，滾水濺在兒子膝前金磚上，"荒唐，
新婚夜鬧得滿城風雨，你倒是出息了。"金色護甲刮過盞沿，滿室奴婢倒吸冷氣。
薛崇簡的拳頭攥緊，我擋在他身前：“母親，妾身聽聞，薛少卿開蒙是在弘文館偏殿？
"“要他做您手中的劍，卻連劍鞘都不曾給過。”“好個崔家女，
本宮的家事也容你議論”“新婦不是母親所選么，
她如何不能議論”"母親可知"我突然拽過薛崇簡，將他按在閣中青銅鑒前。
我指尖點著他眉心血痕："這可不是胭脂，是血痕，崇簡昨夜用它畫了只獨眼雁，
可不是在思念亡父。"太平公主霍然起身，九鸞紋裙裾掃翻博山爐。青煙裹著龍腦香撲向我。
我迎著她的目光巋然不動："兒媳告退時，可否向母親討個人？
崇簡的乳母鄭氏在公主府十年，該接回來含飴弄孫了。"薛崇簡怔怔的望著我，仿佛失了神。
“郎君還不走么？”我拽起他走了出去。“謝謝你，剛才…”他小聲的說，
眉眼已不似昨日的冰冷，微垂似未干的水墨，蓄起三分溫軟的光。“謝我什么，
謝我頂撞你母親？”我推開他要扶我下車的手，跳下車來。“這樁婚姻，我本是不愿的，
我不喜歡母親總為我安排一切”“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關系”“你是我的新婦，
不管你的事么？”“我自會做好分內之事，也請薛少卿能做好自己分內。
”“你……”我坐在鏡前，揭開鎏金鴛鴦紋妝奩，
十二格螺鈿小屜：第一格是益州進貢的「玉女桃花粉」，
第二格盛著大食國玫瑰髓調的「醉胭脂」，
最底下一格藏著母親塞進來的青黛膏——那本該是出嫁夜由夫君畫眉用的。"小姐，
奴婢來綰髻......""不必。"我截斷婢女的話，抽出金柄卷草紋篦子，
將及腰長發分作三綹。左綹盤成反綰驚鵠髻，右綹結成望仙九鬟，余下一綹垂在胸前，
用銀絲網巾兜住。婢女捧著素紗襌衣過來時，我已用鳳仙花汁染透十指，
腕間跳脫換成武德年間舊制的錯金螭紋鐲。大紅的喜紗下盡是玄色帷帳，屋子里暗沉煩躁。
"把這些都撤了"我踢開堆在廊下的玄色帷帳。侍女們抱著新裁的艾綠絞纈紗魚貫而入，
檐下頓時浮起一片春水色。西市買來的葡萄紋銀香球懸上帳鉤，晨光漫過博古架，
驚醒了架上那尊積灰的舊物——匹殘缺的唐三彩馬，我將三彩馬補全了斷腿，又放回架上。
十二疊紫檀屏風，扇屏風都用金絲嵌著《女史箴圖》殘卷。婢女要幫忙擺正位置，
我抬手制止："往左半寸，莫遮住東窗欞投在榻前的光斑。
"我將薛崇簡堆在案頭的兵書換成《山海經》摹本，又往插著雉尾的邢窯白瓷瓶里，
斜斜插進幾枝帶著露水的辛夷花。把他掛在墻上的障刀取下，
換成副潑墨寫意的《灞橋風雪圖》。熏爐里的龍涎香，
換成了河北老宅常見的艾草混著辛夷花香。檐角銅鈴忽響，我回身查看。
薛崇簡倉皇背過身去。他玄色袍角微微發顫，像極了昨夜池中那只鷺，
在破曉時分抖落滿身寒露。不出一刻鐘，他又折回，拎著濕漉漉的布防圖摔在案上，
艾綠絞纈書衣纏在他腕間，像條被掐住七寸的蛇。
“誰準你動我的書房”“少卿昨日不是說過我是薛府新婦，都動的么？”我挑眉笑道。
“動的是動的，你安排那些鶯鶯燕燕在我書房，當是平康坊嗎？
""少卿在衛尉寺對著銅甲鐵馬還不夠？"我慢悠悠的調整香球絳帶他甩來的水珠，
"妾身不過添幾縷活人氣，省得郎君書房陰郁得像御史臺詔獄。”“那她們還對我拉拉扯扯。
”他的嘴角向下彎去，微微顫抖。“你們拉扯他做什么？”我轉頭問。
“奴婢不過是幫少卿擦拭灑出的水”婢女慌忙跪下。我噗嗤笑出聲來：“少卿既不習慣，
我不讓她們去書房就是了。”他拂袖離去。夜里薛崇簡踉蹌撞開描金屏風，
我擱下正在抄錄的《千金方》。"水..."他癱在胡床上，眼睛半瞇著，
汗水順著發梢滴落，甘松香混著一股酒氣。我看了他一眼，繼續拿起筆抄錄。“頭好痛…，
我的頭好痛”玄色襕袍掃翻了越窯瓷碗。“我頭痛，你聽到沒有，你怎么侍候主君的？
”他踉蹌過來扳我的肩膀，一股酒氣撲面過來。我慌忙推開他，捻起香箸，
從爐底刮出半盞尚有余溫的香灰，混著案頭涼透的建州茶湯攪成濁漿。"張嘴。
"他偏頭要躲，我掐住他的下頜硬灌下去，灰漿沾了滿襟。
“你給我喝了什么”“香灰”“你給我喝香灰”。激得他翻身狂咳，
想要把喝下的香灰嘔出來。"我這香是用白梅、柏子、橘皮混燃，白梅醒神，柏子清心，
陳年橘皮…最解你的甕頭春。"我將冰帕子甩在他額間。薛崇簡喉頭一緊，竟嗆出淚來，
他慌忙抓過冰帕子捂臉。青玉案上錯落擺著金絲蜜棗、櫻桃畢羅并一碟新蒸的玉尖面。
我捏著銀匙攪動杏酪羹，忽見燈影里探來一雙竹箸，夾走了我剛挑出的苦杏仁。
薛崇簡笑著拎起纏金絲酒壺，絳紅葡萄釀在空中劃出道虹弧，穩穩注滿我面前的鸚鵡紋玉杯。
“悍婦門前過，長安小兒不敢啼——”薛崇簡晃著杏仁沖我挑眉，
孔雀藍窄袖襕袍被燭火鍍了層金邊。“昨日西市賣胡餅的老漢見了我，
竟問‘郎君可要買護心鏡’。”我反手抽出腰間馬鞭，
“啪”地抽上他蹀躞帶上的金粟囊：“護心鏡算甚？郎君明日該教他們打副金絲籠頭！
”他伸手抓住鞭梢，纏在手上，輕輕一拉，將人連鞭子拽進懷里。
我的郁金裙掃翻了銀絲籠里的素馨花，香粉簌簌落在兩人交疊的衣袂間。
他指尖勾住我腰間鵝黃宮絳，慢悠悠繞上馬鞭金柄：“夫人可知長安城最新賭局？
押你我誰先解了這鞭子結——”話音未落，我已咬開他襕袍系帶，
銜著青錦繩結挑眉：“自然是薛少卿輸。”“小娘子的馬鞭可比劍穗子還讓人癢三分”。
聲音裹著葡萄釀的甜膩。我的臉發燙，慌忙避開他的目光掙扎起身。“你干什么，
這不是你分內之事么”他箍住我的雙臂，俯身吻下來。寅時的更漏剛滴過三聲，
薛崇簡已立在菱花鏡前系蹀躞帶。銀青色的官服泛著冷光，
胸背的獅虎紋用金線摻孔雀翎羽繡成，隨他展臂的動作在燭火里乍現猛獸瞳仁般的幽芒。
他唇間哼的《破陣樂》變調混進坊間俚曲。取下案頭臂鞲緩緩套上左臂，
皮革緊裹肌肉的窸窣聲里。我擁著錦被，瞥見他削瘦的肩線襯得格外挺拔。想起昨夜的親密，
不覺的耳尖緋紅。他忽然以刀柄挑起羅帳，我慌忙扯高錦被遮住半張臉，他低笑一聲，
眉峰似終南山最險峻的斷崖，偏生眼尾天生微垂，笑時便釀出兩汪春潭。他傾身逼近榻前，
垂下的朱絲組纓掃過我鼻尖，拉起錦被在我唇上印下冰涼的一吻，
甘松香混著晨露的清甜在唇間化開："我走了。"我揉著酸痛的腕骨，
將最后一卷泛黃的永淳年間田租簿塞進螭紋柜。
檀木算盤上沾了灰——薛府的賬目比河北流民的灶膛灰還亂，竟有七處茶稅記在貞觀十九年，
那時薛紹將軍怕是還未束發。我用銀箸撥弄金齏玉鲙時，窗欞外忽傳來馬蹄的脆響，
“夫人好雅興，獨享珍饈竟不候主君？”薛崇簡的孔雀羅襕袍甘松香挾著酒氣卷進來，
腰間蹀躞帶的錯金螭首正卡在我算盤珠間。
我將越窯青瓷碗碰得叮當：“少卿今日不在胡肆酒坊用膳么？
”舀了勺雪泡金橘遞去：“嘗嘗，可比平康坊的玫瑰醉清甜。
”他喉結滾動:“我又不去平康坊。”他擒住我的手，
掌心薄繭摩挲過虎口——那是白日翻賬本磨出的血泡。燭臺被他廣袖帶起的風撲得明滅，
“往后...”他喉結滾了滾，“我不回府用膳，自會差人遞消息。
”我舀起冷羹澆在玉雕上：“少卿不如直接刻個‘酒’字佩著，坊門戍衛見了也好放行。
”“賬房鑰匙。”他拋來串錯金銅匙，尾端懸著顆褪色的五彩絲粽。“西廂第三格屜子，
鎖著蒲州軍田契。”絲粽針腳粗陋，分明是稚童端午節的習作。
我捏著銅匙輕笑：“少卿不怕我吞了這三萬畝良田？”他背影滯在月洞門前，
忽將玉笛抵著石柱吹出半聲《折楊柳》：“吞了倒好，省得母親日日催我賣地養兵。
”“少卿，新到的河西烈馬難產，踢傷兩個馬夫了"馬奴來報。“畜生傷人，
還不快用弓弩”，我急道。“不要，我去看看”他扯下金絲蹀躞帶纏腕，
赤手掰開母馬咬向馬駒的利齒。血水混著污水浸透孔雀羅襕袍，
他抱著抽搐的幼駒輕哼《秦王破陣樂》，直到小馬顫巍巍站起舔他掌心血痕。他低垂眼眸，
濕漉漉的睫毛貼在下眼瞼上，染血的指尖輕觸小馬額間白斑。“七郎還懂這個？
”“我三歲騎射，馬是我最好的伙伴，自然懂。”夕陽照在他的臉上，
瞳仁里的雪似化成柔柔的春水，散發著暖意，我抬手拭去他額頭的汗珠。
我坐在銅鏡前卸去釵環，燭火明滅將銅鏡染成一片紅暈，
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的面頰：“燈下的小娘子倒是格外嬌媚”“你剛才叫我什么？”“七郎啊，
不對嗎”“對，對”他的鼻尖湊過來，呼吸變得粗重。“對了，還有一件事”我猛地回頭，
正好撞在他的額上。“什么事？”他扶著額頭問。“少卿可有什么通房？
或者府外有可意之人，既已成親，我可以為你安排”“你說什么？”他眉峰攢起。
“其實你剛才說不去平康坊我就該想到”我自顧自說道。
你……”他生氣的捏起我的下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少卿不是說對這門親事不滿么，
那自然是早有中意之人嘍。”“我是對母親的安排不滿，我不喜她事事為我做主，
我又沒有對你不滿”“這也無妨”“無妨？你有沒有心啊”他甩開我的臉，轉身離開。
我揉著被他捏疼的頜骨，總是這樣陰晴不定。暮色像浸透了水墨的宣紙，自西山漫涌而來，
月光如銀箔般簌簌灑落，倦意突然襲來，我將手中脂粉盒輕輕合上。忽然門被撞開，
薛崇簡大步跨入房內，月白中衣被夜露浸透，挾著清冽的松香。“你不是走了么？”我起身。
“我走你也不管，這么晚我能去哪里。”他抿著嘴一臉委屈。
看到他的樣子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來，伸出手抱住他：“冷不冷？
”“能不冷么”他的頭埋在我的頸窩，冰涼的吻落下來。剛觸到門環上的椒圖獸首，
便聽得府內溢出縷縷阮咸淫哇之聲。薛崇簡臉色倏地青白，他今日特意佩著我繡的艾草香囊，
此刻卻被指甲掐出裂帛響。掀開鮫綃簾，滿目荒唐撞進眼底：太平公主半臥在波斯絨毯上，
九鸞金冠歪斜，正就著伶人手中的杯飲酒。那樂師袍襟大敞，露出心口處黥著的武周新字。
"滾！"薛崇簡暴喝如驚雷，抓起案頭胡瓶擲向箜篌。瓶身嵌著的瑟瑟寶珠應聲而碎。
"簡兒好大威風。"太平公主懶懶支起身，似有醉意，"這是你阿爺最愛的《涼州曲》，
不聽也罷..."話音未落，薛崇簡已劈手奪過伶人懷中阮咸。七弦盡斷的裂響里，
他忽然僵住——琴腹竟用朱砂寫著"紹"字，正是薛紹舊物。
太平公主突然揮袖掃翻博山爐："你以為本宮愿意聽這破琴？他輕松赴死，
獨留我一人在世上，備受這苦楚。”薛崇簡踉蹌跑出，撞翻的椒酒浸透我的裙裾，
手中阮咸"咚"地墜地。武靈月與他撞個滿懷：“兄長！”“誰是你兄長，我姓薛，
你姓武”。我忙追出去。薛崇簡的淚珠子砸在錯金螭紋劍璏上，濺起星點水光。
我掌心覆住他痙攣的手背，觸到甲縫里嵌著的阮咸冰弦碎屑——方才在公主府，
他徒手扯斷琴弦。“公主或許有她的苦衷”，我將剛才在琴箱里拾得泛黃紙箋遞給他，
"簡兒畏苦，以蜜漬甘松入藥。莫讓他知曉，免損男兒氣概。"車簾被夜風掀起一角，
漏進的月光恰照亮他襟前濡濕處，那里洇著太平公主被扯斷的九鸞釵尾羽，
金絲纏繞如未愈的臍帶。“她能有什么苦衷，我父尸骨未寒，她就另嫁與武攸暨，
無非是貪慕權勢。”“公主出身天家富貴，貪他武攸暨什么權勢。
”殘月漫過薛崇簡顫抖的脊梁，我伸手攬過他的肩膀。三月三，韋皇后在曲江設宴，
遍邀長安親貴，我正倚著車窗數流民襤褸衣襟上綻開的補丁，忽見那惡少搶過老嫗的炊餅簍。
新麥焦香混著柳絮撲進簾內。我抽出腰間馬鞭。崇簡按住我的手：“我在這里，何須你出手。
”他飛身下車折柳為鞭，腕骨輕旋，三尺柳枝如淬火青蛇自袖底竄出。柳葉尖凝著晨露，
隨他抖腕的寸勁炸成細霧，在日頭下綻出七彩虹暈。柳枝回卷如弓弦，
纏住匕首吞刃處猛地上提。惡少虎口震裂的瞬間，匕首發出一聲悲鳴斜飛三丈。
惡少踉蹌欲逃，薛崇簡靴尖勾起半塊炊餅擲向其膝窩。柳枝橫抽膻中穴。
那潑皮如被無形絲線牽拽，仰面跌進滿地殘餅中。
崇簡將腰間金粟囊拋給對方："買二十張餅分與老弱，余錢夠你吃三日羊肉。
再讓我看到你搶奪，小心你的狗命。"我在車里看的津津有味：“七郎好功夫！
他接過我的帕子甩甩頭上的汗珠：“一個潑皮而已”“那郎君被我綁了那日也是故意讓我了？
”“沒有沒有，見了你手腳發軟”他挑眉笑道。“你說什么渾話？”我急得要打他。
他捏著我的手腕:“真是悍婦。”韋后的九曲金粟案上，越窯青瓷筆洗映著滿池萍藻。
貴女們簪邊的瑟瑟寶鈿隨賦詩聲輕顫，似百鳥朝鳳時抖落的翎羽。"崔娘子怎還不動筆？
"韋瓔珞蘸飽墨的紫毫掃過我的案前，"莫不是河北世家只教得出《女誡》？
"滿亭哄笑驚起池畔白鷺。"獻丑了。"我提筆裂帛，
墨鋒刺破薛濤箋上金箔牡丹："曲沼萍開劍影沉，玉壺冰破有龍吟。
"韋瓔珞的嗤笑戛然而止，韋后護甲尖叩碎琉璃盞，
酒液蜿蜒如蛇爬向第二聯："若非灞水驚鴻過，誰識東風萬里心。
""好個'誰識東風萬里心'！"韋后撫掌而笑，眼底卻凝著終南山雪。滿座死寂中，
樂師忽奏《秦王破陣樂》。就著殺伐之音續寫尾聯："他年若遂凌云志，敢教胡塵不近秦！
"最后一筆如投槍貫日，墨汁濺上韋瓔珞新裁的石榴裙。韋后驀的驚起，
兇狠的眼神一閃而過，旋即又坐下，重新展露笑容。武靈月作詩："龍池水暖錦鱗驕，
鳳閣香濃寶篆銷。但使神都風雨靖，敢擎北斗照虹橋。"雖不甚工整，
但不失太平公主的氣勢。"韋瓔珞作“金堤柳浪簇云車，玉碗冰綃映綺霞。若得東君長眷顧，
牡丹歲歲艷天家。"對韋后盡諂媚，獲韋后當場賜西域瑟瑟寶鈿。我覺得甚是無聊，
便起身閑逛，忽見武家子弟借酒譏諷薛崇簡"父死母醮"，
我笑擲金粟囊于庭："妾身幼時玩竹馬戰，總要先問對方——"抽馬鞭劈向武崇訓案頭酒盞，
"是扮霍去病逐匈奴，還是學李廣利做草包？三匹青海驄踏翻胡商十車貨，
是薛少卿徒手勒住韁繩——而武公子您，怕是正躲在平康坊妓子裙底發抖吧。"眾人哄笑。
“好厲害的口齒”李隆基向我拱手，“崇簡兄得妻如此，真乃人生幸事”。
馬球場四周的朱漆欄桿上纏著九色絲絳，場中豎著十二面蟠龍旗，
旗面用金線繡著"大唐天威"四字，場地中央鋪著細沙，沙中混著金粉與鐵屑，
馬蹄踏過時濺起的塵霧在陽光下泛著光澤。我四處尋找薛崇簡不見他的身影，
向后面的密林走去，忽見密林中有兩個人影，走近竟是方城縣主與薛崇簡。
方城縣主垂首到：“聽聞你娶了崔家小姐”崇簡點頭。“她性情如何？
”他微微嘆氣：“她性子十分剛烈，與你大不相同。
”方城縣主眼中閃過一絲落寞：“當日婚約在先，若非諸多變故，你我或許早已成婚。
”“這世間很多事都沒有定數的……”我躲在樹后面，聽著兩人的對話竟有些難受，
我知道這樁婚事，他本不愿，也知道，這樁婚事無關真心，可當聽到他向別人說起時，
心里還是十分難過，……若是一味地躲在樹后委屈，也自然配不上他說的“十分剛烈”了，
我抹了眼淚。故意輕咳一聲，走進二人中間，冷笑道：“薛郎既已婚配與我，
還同縣主在此懷想往昔？”方城縣主看著我輕聲說：“明儀，你莫要多心，
我只是與崇簡敘舊罷了。”我看著薛崇簡，他欲言又止。“郎君是在此敘舊還是打馬球？
”“來此地自然是打馬球”他攬過我的肩膀。我甩開他徑直向前走。“你吃醋了？
”他挑眉笑道。我不理會，翻身上馬。薛崇簡的青海驄額間白章被朱砂染得猩紅，
障泥上錯金螭紋隨馬身起伏。我反握球杖，翟鳥紋窄袖獵獵作響。"薛少卿可要手下留情！
"武延秀的紫騮馬橫插過來，球杖故意掃過我的馬鐙，"聽聞尊夫人馴馬手段了得，
不如..."話音未落，薛崇簡的球杖已挑飛他腰間蹀躞帶，金粟囊在空中裂開，
灑落的波斯金豆驚得樂工亂了《涼州曲》拍子。我策馬切入中線，石榴裙裾卷起黃塵如烽煙。
策馬掠過武延秀，球杖尖挑起他散落的金冠："武公子這冠上東珠，莫不是用軍餉換的？
"馬突然發狂，前蹄揚起，發出一聲嘶鳴，旋即朝著樹林深處狂奔。我死死拽著韁繩，
馬全然不聽使喚，我的身體隨著馬的狂奔左右搖晃。薛崇簡策馬緊隨后。樹林中光線漸暗，
樹木愈發茂密，枝丫橫斜，似張牙舞爪的怪獸。馬穿梭其間，只覺心跳如鼓，
風聲在耳畔呼嘯。薛崇簡在后面緊追不舍，“明儀，抓住韁繩，別松手！”他瞅準時機，
猛地一夾馬腹，他的馬如離弦之箭沖上前，與我的馬并駕齊驅。他甩出馬鞭纏在我的腰上，
使勁一拉，我一個踉蹌，從馬背上跌進了他的懷里。他穩穩接住，將我護在懷中“你怎么樣？
有沒有受傷？”我驚魂未定，微微顫抖著身子，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我不用你管，
你只管去敘舊啊”我生氣道。他聽我說話松了口氣，環著我的手臂緊了緊，
笑道：“你都快摔死了，還不忘吃這醋。”“我死了不正好，
你可以續一續你的婚約”“什么婚約，不過是武皇的一句玩笑罷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委屈，
竟然伏在馬身上哭了起來。“是我的錯，我不該同她說話，都是我的錯。”他抬頭環顧四周，
這林子愈發幽深靜謐，光線透過樹葉間隙灑下，斑駁陸離。“我們得趕緊回去，
這林子深處可不好走。”我躺在胡床上想著白天發生的事，崇簡推門進來，我慌忙背過身去。
“明儀，你看這個”我轉過臉。“你這醋意這樣長，還說要為我納妾”他扳過我的肩。“對，
我的性子就是這樣剛烈，十分剛烈，比不了別人溫柔小意。”“你都聽到了？
”他笑起來：“我就喜歡剛烈的。”“你看這個”“這是什么？”他拿著一根針。
“這是從你騎的馬上找到的。”“我的馬受驚是有人故意而為？”“對！”“是誰要害我？
”“你我聯姻，損了誰的利益，就是誰。”“是韋氏？”“韋氏素來忌憚你父親，
如今你嫁與我，她坐不住了”“那方城縣主與你說話，也是她故意讓我看到了？
”“如今韋氏與梁王把持朝政，方城縣主是梁王的女兒，也不是沒有可能。
”“昨日不止你的馬受驚，魯王的馬亦驚，正好將他甩向斷杖，斷杖上面有毒，已經死了。
”“死了？”我忽覺脊背發涼：“她竟這樣公然殘害宗室”薛崇簡抱過我，“想起真是后怕。
”我的頭靠著他的肩膀上。一種恐懼籠罩著我，世家大族的爭斗，向來都是血淋淋的殘酷，
我這么快被卷進來，或許我一直在這其中。我將食盒放在案頭，案頭燭臺忽地爆出燈花。
“七郎整日在這書房，書房怕不是有勾人的狐仙？”他一把拉過我：“書房沒有，
我懷里倒是有一只，讓人整日牽腸掛肚。”他的案頭放著《六軍布防圖》，
“這布防圖翻得都爛了，郎君還沒看夠么？”“這都是人命關天，
自然每個細節都不能放過”“再人命關天也得先填飽肚子吧，我做了點心，你嘗嘗。
”我回頭去拿食盒，忽見窗欞映出個扭曲的黑影。瞬間警覺，我看向薛崇簡，他沖我點頭。
我抓起案上的書卷撲滅的燭臺。瞬間書房黑暗籠罩。他旋即起身，猛地撲向窗邊，
那黑影隱匿不及，竟突然轉身，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刀。薛崇簡毫無畏懼，閃身躲過攻擊，
順勢抓住黑影手腕，用力一扭，將其摔倒在地。守衛們聞聲而來，將黑影五花大綁。
我見薛崇簡毫發無損，懸著的心才落下。走近黑影，竟然是小婢女云兒，
我抬起她的下巴：“說，受何人指使？” 她沉默不語，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倔強。
薛崇簡走上前，沉聲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示意守衛搜查。
侍衛從云兒身上搜出一本冊子，竟詳細記錄薛崇簡在府內會客人員和言行。云兒驚恐萬狀，
瑟瑟發抖：“是皇后娘娘，命奴婢記錄薛大人的言行。
” 薛崇簡冷然道：“你可知韋氏具體計劃？” 云兒搖頭：“奴婢只負責記錄，不知全貌。
”“怎樣向外傳遞？”“奴婢只需將冊子放在后門的狗洞內，宮里有人來取。
”他和我對視一眼，知曉問不出更多情報，便將云兒關入密室。翌日清晨，我和他來到密室，
卻見云兒橫臥于地，嘴角血跡未干，眼神定格在驚恐與絕望之中。我探了探她的鼻息，
已氣息全無。四周門窗緊閉，云兒卻橫死此地，心知定有高人夜闖府邸，
悄無聲息地取了云兒性命。薛崇簡怒火中燒：“好個韋氏，都把手伸到我府上來了。
”我按住他的手：“切勿沖動，七郎現在行事要格外小心。”“明日我從萬年調五千府兵，
韋氏最近屢屢出手，我也不能坐以待斃。”“三千即可，化裝成商隊，悄悄地。”晨光初露，
我走進臨淄王府，王府春色正好，可也是守衛森嚴，
一隊一隊的守衛將整個王府圍的密不透風。王妃正坐在梳妝臺前，見我到來，連忙起身，
她身著深青蹙金廣袖襦裙，裙裾十二破間隱現銀線繡的百子石榴紋，
臂間藕荷色披帛滑過青玉磚，似春溪漫過寒石。花釵冠上的金步搖未隨步履晃動。
臉上堆滿熱情的笑容：“明儀妹妹可算來了，我整日獨自在府里悶得慌。
”“王妃”我俯身行禮。她抬手扶住我的腕子，腕間雙龍戲珠金釧竟未發出一絲聲響。
“妹妹不必這樣見外，崇簡與殿下自幼一起長大，本就是兄弟，如你不嫌棄，叫我姐姐就好。
”“姐姐這殿里倒是素雅”“有些冷清罷了，殿下不似崇簡一般貼心，
我見他的日子屈指可數。”“殿下身負大任，如今又是非常時期，自然很忙。
”她拉著我的手，一起在軟榻上坐下，輕聲嘆道：“身負大任，這些年，整日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她眼神中閃過一絲疲憊與無奈。王妃苦澀一笑，
繼續說道：“當年初入宮時，滿心憧憬。可不久便是十年的囚禁，后來又跟隨他去了潞州。
如今朝堂之上，爭斗不斷，殿下常常夜不能寐。她握住我的手：“崇簡他們，
自幼與臨淄王一起長大，幸而有這份情誼。如今，局勢動蕩，他們自是奔波勞累，
可我們也是跟著擔驚受怕。”我扶住她：“如今韋后與安樂公主把持朝政，賣官鬻爵，
陷害忠良，社稷危在旦夕，我們雖為女子，也當盡一份力，臨淄王大義，我們必將跟隨。
”“早就聽聞崔氏女不輸男兒，如今一見果然深明大義。”未觸到門環，便嗅到甘松香，
殿內沒有燭火，薛崇簡垂首坐在胡床上。“七郎什么時候回來的，為什么不燃起燭火”。
他起身拉我坐下，“你們都出去”。屏退左右。“發生什么事了”我見他眼底蛛網般的血絲。
“明儀，你可知中宗已被韋氏毒殺，現在大明宮被禁軍包圍。”“竟有這樣的事？”我驚住。
“我的舅父，大唐天子，這樣被毒害”他的關節被攥的發白。“韋氏真是太猖狂了，
那公主和相王有和打算。”“明日先入宮吊唁，送舅父最后一程。
”“現在入宮豈不是很危險”“沒事，眾宗室一起去，府兵都在宮門外等候，
她總不至于一下趕盡殺絕。”“我也去。”“不行，你在這里等我”“不，
我和你一起”我抱住他。“那好吧”他撫了撫我的頭發。韋后心懷叵測，竟以鴆酒毒害中宗，
霎時間，大唐天子駕崩，朝野震驚。韋后隨即調集禁軍，將大明宮團團圍住，宮門緊閉，
戒備森嚴，刀槍林立，殺氣騰騰。太平公主的九鸞翟衣掃過宮門石階，
尚方劍的鎏金螭首在晨光中折射出十二道寒芒。“站住！皇后娘娘有令，
任何人非詔不得入內。”守衛禁軍喝到。“放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么，尚方劍在此，
三品以下先斬后奏！”太平公主舉起尚方劍。禁軍不敢有絲毫造次，紛紛讓開道路。宮內，
中宗的靈柩靜默擺放，黑紗白綾，靈柩前的青銅仙鶴香爐香煙裊裊。
太平公主與相王徑直走向靈柩，沉痛萬分。及至靈前，二人再也忍不住，齊齊跪倒，
失聲痛哭。哭聲悲慟，響徹大殿。“哥哥，你這一去，可教我們如何是好？
” 太平公主哭得肝腸寸斷，悲痛欲絕。韋播、韋嵩等人突然持兵器闖入靈堂。崇簡見狀，
心中一驚，毫不猶豫地護在太平公主身前。“你們想做什么？”他厲聲質問。
太平公主怒火中燒。推開崇簡，站出身來，大聲斥責：“韋播，你這逆賊，竟敢在靈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