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天子【全部】?一頭疼欲裂,像是被武二那渾小子灌了三壇子劣酒。我猛地睜開眼,
入目卻不是陽谷縣那破舊的縣衙大牢,也不是我那低矮的土坯房。雕龍畫鳳的帳頂,
金絲楠木的床柱,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香氣,比西門大官人家熏的香還要膩人。
這是哪兒?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渾身卻軟得像剛出籠的炊餅,使不上半分力氣。
手邊碰到一個冰涼滑膩的東西,我低頭一看,是個碧綠的碗,里面盛著清澈的湯水。「官家,
您醒了?快喝了這碗翡翠醒酒湯,解解酒氣。」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官家?
叫誰?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綾羅綢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
正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旁邊還站著好幾個,都低眉順眼的。這陣仗……不對勁!
我心里一個激靈,莫不是西門慶那廝使了銀子,把我弄到什么腌臜地方來了?想屈打成招?
恐懼瞬間攫住了我。「俺、俺不喝!俺沒犯法!你們這是私設公堂!」我驚叫起來,手一揮,
那碧綠的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湯水濺了一地。那幾個小娘子嚇得臉色慘白,「噗通」
跪了一地。「官家息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她們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官家?
又叫官家?我腦子更亂了,難道是……我扶著劇痛的額頭,
一些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涌了上來。
金鑾殿、黃袍、臣子跪拜、紹興和議、慶功宴、烈酒……趙構?我是……趙構?趙構是誰?
南宋?宋朝滅了?南渡……我不是在陽谷縣賣炊餅的武大嗎?!這個念頭讓我渾身冰冷。
「官家,時辰不早了,該更衣上朝了。」先前那個小娘子,似乎是個領頭的宮女,
怯生生地開口。兩個宮女上前,小心翼翼地要解開我身上的寢衣。「使不得!使不得!」
我下意識地抱住自己,脫口而出,「俺渾家會罵的!」話音剛落,
周圍響起一陣極力壓抑的噗嗤聲,幾個宮女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都紅了。
領頭宮女連忙呵斥:「都給本宮閉嘴!伺候官家更衣!」我僵硬地任由她們擺布,
穿上一層又一層繁復華貴的衣物,那龍袍沉甸甸的,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這玩意兒,
比我挑炊餅擔子還重。早膳被端了上來,精致得不像話。
一盤紅艷艷、晶瑩剔透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什么?」我忍不住問。「回官家,
這是新鮮的荔枝金膾。」宮女恭敬地回答。荔枝?我只在說書人口中聽過這南方來的稀罕物。
我拈起一顆,剝開紅色的外殼,露出白玉般的果肉,輕輕咬了一口,
一股清甜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真他娘的好吃!比蜜還甜!我咂咂嘴,
心里卻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般好東西,要是二郎在就好了,定要給他留著嘗嘗鮮。
想到武二,我心里一陣抽痛。也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不,不對。我甩甩頭,
試圖擺脫那些屬于武大郎的記憶。我是趙構,大宋的官家。可為什么,這潑天的富貴,
這至高的權力,在我眼里,還不如陽谷縣街頭那一方小小的炊餅攤來得踏實?
我看著滿桌珍饈,突然沒了胃口。這龍椅,坐著硌人得很。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滑了過去。
起初,我還惦記著陽谷縣的炊餅擔子,惦記著二郎,夜里還會被陌生的龍床驚醒,一身冷汗。
可漸漸地,周圍的奉承像溫水煮青蛙,那些柔軟的綢緞,精致的吃食,
還有宮女們小心翼翼又帶著媚意的眼神,都在軟化我的骨頭。宰相秦檜是個頂會看眼色的人,
一張臉總是笑瞇瞇的,說話像抹了蜜。他湊到我跟前,壓低聲音:「官家,如今南北議和,
正是國泰民安,理當與萬民同樂,也顯我大宋氣象。不如在樊樓設宴,慶賀這太平盛世?」
樊樓?我聽過,汴京最有名的酒樓。可如今……汴京不是……一絲不妥剛從心底冒出,
就被秦檜接下來的話打斷了。「臣已擬好菜單,名為『江山宴』,取我大宋錦繡江山之意,
連擺三十日,以壯國威!」我稀里糊涂地點了頭。當皇帝,似乎就是這樣,
總有人替你安排好一切。那「江山宴」果然奢靡到了極點。第一道菜端上來,金盤玉碗,
香氣撲鼻。秦檜在旁高聲唱喏:「開封炙鵝掌!」開封……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不是……淪陷了嗎?鵝掌肥美油亮,入口即化,但我嘴里卻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緊接著,「太原醋芹膾」、「燕山駝峰羹」、「云中飛龍脯」……一道道菜名,像一根根針,
扎在我那顆屬于武大郎的心上。那些地方,如今都在金人鐵蹄之下!可周圍的臣子們,
包括我自己,都在推杯換盞,高談闊論,仿佛那些名字只是普通的菜肴,
與城池破碎、百姓流離毫無關系。酒意上涌,秦檜又獻上一計:「官家,光吃酒未免單調。
臣聞古有酒池肉林,不如效仿一二?用上好的紹興黃酒注滿青瓷浴池,
選美貌宮嬪著金縷衣入內嬉戲,豈不美哉?」我大概是真的醉了,竟覺得這主意不錯。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能讓你為所欲為。巨大的青瓷浴池很快被醇厚的黃酒注滿,酒香四溢。
十幾個身段婀娜的宮嬪,身上只披著薄如蟬翼、金線織就的輕紗,嬉笑著跳入酒池。
水花(酒花?)四濺,嬌笑聲、勸酒聲、絲竹聲混成一片,熏得人頭暈目眩。我端著酒杯,
看著池中白花花的身體在金黃的酒液里沉浮,只覺得一股邪火往上竄。
我隨手抓過一個靠得最近的宮嬪,將她按在池邊,
引得周圍一陣哄笑和喝彩?二權力真是個好東西,能讓你為所欲為。
巨大的青瓷浴池很快被醇厚的黃酒注滿,酒香四溢。我是誰?我是武大?不,我是官家!
大宋的官家!醉眼朦朧中,我看到西湖的粼粼波光,覺得這臨安確實是個溫柔富貴鄉。
「筆墨伺候!」我大喝一聲。內侍連忙捧來文房四寶。我抓起毛筆,蘸飽了墨,
搖搖晃晃地在白絹上寫下兩行大字:「西湖比西子」「臨安賽汴京」寫完,我將筆一扔,
大笑:「賞!賞賜群臣!」秦檜帶頭跪拜:「官家圣明!此乃千古絕對!」
一片山呼萬歲聲中,我只覺得飄飄然,仿佛真的成了千古一帝。然而,夜深人靜,喧囂散盡,
噩夢便會準時降臨。我又回到了陽谷縣,還是那條熟悉的街道。我的炊餅攤子卻不見了,
原地支起了一個肉案,上面掛著的不是豬羊,而是……人腿,人臂!一個屠夫模樣的人,
正拿著剔骨刀,獰笑著朝我走來……我尖叫著從夢中驚醒,冷汗濕透了絲綢寢衣。還有一次,
我正在御花園賞玩新得的波斯貓,一個內侍慌慌張張跑來稟報:「啟稟官家,
韓、韓世忠將軍……薨了……」韓世忠?那個很能打的將軍?我記得他,
好像……不太贊成議和。我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杯中的葡萄酒,殷紅如血,
在日頭下晃動,竟慢慢泛起一股濃重的血色,刺鼻的腥氣仿佛撲面而來。「啪!」
酒杯脫手而出,摔了個粉碎。紅色的酒液濺在明黃的龍袍上,像一朵朵綻開的血花。
周圍的宮人嚇得跪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地上的碎片和那攤刺目的「血跡」,
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絲……恐懼。不是對鬼神的恐懼,而是對自己正在變成的東西的恐懼。
這潑天的富貴,似乎正在用一種我看不見的方式,吞噬著什么。那種夜夜驚醒的日子,
并沒有持續太久。直到那天,一個自稱「清虛子」的道士,不知怎地得了秦檜的引薦,
來到了我面前。他仙風道骨,眼神卻銳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說能知過去未來,
擅長推演國運。我當時正喝得半醺,聽他吹噓,只覺得好笑。「道長既然如此神通,
可敢與朕打個賭?」我斜睨著他,帶著幾分醉意和挑釁。「官家請講。」他微微一笑,
從容不迫。「朕賭……朕這江南,固若金湯!金人絕不敢南下一步!」我拍著龍椅扶手。
清虛子捋著胡須,搖了搖頭:「貧道卻以為,官家若不親眼去淮南前線看看,
怕是連這臨安城,也坐不安穩。」「放肆!」旁邊的內侍尖聲呵斥。我卻來了興致,
也許是骨子里那點武大的倔勁兒犯了。「好!朕就跟你賭!若前線安然無恙,
你便在這宮門口跪上三天三夜!若真如你所言……」「若真如貧道所言,」清虛子接口道,
「請官家微服,親自去看看泗州以北的光景,如何?」「一言為定!」我大笑著應下,
只當是酒后的玩笑。沒想到,幾天后,前線軍報傳來,金人騎兵突襲淮南,雖被擊退,
但邊境確實騷動不安。我輸了。雖然懊惱,但皇帝(或者說,曾經的武大)不能言而無信。
在秦檜等人「萬萬不可」的勸阻聲中,我,趙構——不,
是穿著粗布衣裳、扮作南貨商人的武大,帶著兩個精干護衛,踏上了北上的路。
一路還算平靜,直到靠近淮河,景象便開始變得不同。逃難的百姓多了起來,
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到了泗州城外,我徹底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是一個……集市。但賣的不是貨物,是人!一個個瘦骨嶙峋的人,像牲口一樣被圈在一起,
脖子上掛著草標。旁邊有人在吆喝、討價還價。「兩腳羊!新鮮的兩腳羊!老的五貫,
小的三貫!」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這就是他們說的「兩腳羊」?!
把人當羊賣?!我的目光落在一個角落。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
正哆哆嗦嗦地將懷里最后一點東西,塞進一個瘦小女孩的嘴里。那女孩大概只有七八歲,
眼神空洞麻木。我走近了些,看清老婦人塞給女孩的,是一塊干硬發白的……土餅?「閨女,
吃、吃飽點……」老婦人聲音嘶啞,眼淚混著塵土淌下來,「到了那邊,
好歹……是條活路……」女孩機械地咀嚼著,面無表情。那土餅,我知道,是觀音土!
餓極了用來填肚子的,吃多了會腹脹而死!我渾身發冷,牙齒都在打顫。
這就是我的「國泰民安」?這就是我的「臨安賽汴京」?心頭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護衛想拉我走,我甩開他,腳步踉蹌地混入一群往北走的人流中。他們形容枯槁,神情麻木,
像是……被押送的囚犯。我湊近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男子,低聲問:「這位大哥,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那男子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這時,一陣風吹過,
掀起了他背后破爛的衣衫一角。我清楚地看到,他裸露的脊背上,
烙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印記——三個歪歪扭扭的字:「康王贈」!
康王……那不是我趙構之前的封號嗎?!金人用這個名號來羞辱被擄掠的宋人!我如遭雷擊,
呆立當場。這些人,是被金人擄掠的宋俘!他們背上烙著的,是我的恥辱!
是整個大宋的恥辱!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冷。我們跟著這支絕望的隊伍,
一路向北,越走越荒涼,越走越心驚。尸骨、廢墟、還有虎視眈眈的金兵。終于,
我們被裹挾著,靠近了幽州城。在一處破敗的地窖里,人群擠在一起取暖。
有人分發著凍得像石塊一樣的干糧。我也分到了一塊。是……炊餅?這形狀,這大小,
太熟悉了。我下意識地用力掰開,放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冰冷、干硬,硌得牙齒生疼。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味道,猛地在舌尖炸開!這苦味……我渾身一震,
記憶深處某個被刻意遺忘的畫面瞬間涌了上來——那個狹小昏暗的房間,
潘金蓮端來的那碗藥,還有入口時那股令人作嘔的苦……一模一樣!這凍硬的炊餅,
竟然帶著和那碗毒藥一樣的苦味!是饑餓帶來的錯覺嗎?不!這苦味如此真切,如此刻骨!
我正愣神,地窖入口處傳來一陣騷動。幾個金兵押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那女人雖然衣衫破爛,臉上沾滿污垢,但眉眼間依稀能看出曾經的風韻。她被推搡著,
踉蹌了幾步,目光掃過地窖里的人群。當她的視線落在我臉上時,她猛地停住了,
眼睛倏然睜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憤怒!她死死地盯著我,嘴唇顫抖著,突然,
她凄厲地哭喊起來,聲音尖銳得刺破了這死寂的地窖:「官家!是你!真的是你!」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我慌了,下意識地想否認。那女人卻不管不顧,
一步步向我走來,淚水混合著污泥,在她臉上沖出兩道溝壑。「官家!你可知罪?!
你可知我們這些被擄到北方的宮人、宗女,是怎么過的?!我們等了你十五年啊!十五年!
你為什么不來救我們?!為什么?!」她的每一聲質問,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十五年……原來已經過去十五年了……我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圍,那些麻木的眼神,
此刻也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怨恨、鄙夷、還有一絲……殘存的期望?金兵反應過來,
沖上前要拉開她。那女人猛地掙脫,眼神決絕,她看著我,
似乎想要毀滅一切……?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幽州的,又是怎么飄回這臨安皇宮的。
那段路,好像連同記憶一起,被幽州那場沖天大火燒了個干凈,
只留下鼻腔里怎么也散不去的焦糊味,還有那句陰魂不散的「我們等了你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