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之死一鄆城的夜雨總是來得突然。我蹲在停尸樓翹起的飛檐下,
冰涼的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細小的水花。三更的梆子聲剛過,
衙門后巷就徹底陷入了黑暗,只剩下雨水敲打瓦片的聲響。
我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鐵尺上的齒痕——那是三年前父親驗尸時留下的。
如今這柄鐵尺傳到我手里,連齒痕里干涸的血銹都一般無二。"燕大人,
侯爺的尸首就在里頭。"仵作老周佝僂著背,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
跳動的火光將他臉上的皺紋映得如同刀刻,每一條溝壑里都藏著說不盡的秘密。
他的鑰匙在生銹的鎖孔里轉了三圈才打開停尸樓的門,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混合著石灰與腐朽的氣息,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這味道太過熟悉,
讓我想起父親最后接手的那個案子——也是這樣一個雨夜,也是同樣刺鼻的尸臭。"按規矩,
忠義侯該由禮部......""規矩?"我冷笑一聲,鐵尺輕輕敲在門框上,
發出沉悶的聲響,"梁山泊受招安那日,規矩就喂了野狗。"老周的手明顯抖了抖,
燈籠里的火苗跟著劇烈搖晃,在斑駁的墻面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我不再理會他,徑自推開門。
腐朽的木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仿佛在抗拒著什么。寒氣立刻從門縫里鉆出來,
像無數雙冰冷的手撫過我的后頸,激起一片細小的疙瘩。停尸房正中擺著一口黑漆棺材,
棺蓋斜斜地搭著,露出里面紫色的官袍一角。我示意老周將燈籠舉近些,跳動的火光下,
宋江的面容青白得可怕。他雙眼緊閉,嘴角卻詭異地微微上揚,仿佛在做一個美夢。
這種表情我在太多尸體上見過——那是毒發時的痙攣所致。"驗尸單呢?
"老周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卷竹簡,
竹片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暴、暴病猝亡......"我猛地掐住他的手腕,
力道大得讓他痛呼出聲。燈籠差點脫手,我及時接住,
火光在我們之間劇烈晃動:"再說一遍?""確實是......"袖中匕首突然出鞘,
冰涼的刃口抵住老周咽喉的瞬間,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瓦片碎裂聲。我的瞳孔驟縮,
多年的經驗讓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反應——吹滅燈籠的剎那,濃烈的火油味已經漫進了門檻。
"走!"我拽著老周向側窗撲去,身后傳來轟然巨響。熱浪像野獸的舌頭般舔過我的后頸,
將束發的布帶瞬間燒成了灰燼。翻滾間,
我瞥見烈焰中的棺材——宋江的右手不知何時從棺中滑落,五指緊攥成拳,
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完全不像是死人的手。濃煙嗆得我眼淚直流,喉嚨火辣辣地疼。
我咬牙沖回火場,鐵尺重重敲在宋江的腕骨上。焦黑的皮膚龜裂開來,
露出里面緊攥的半頁血書。紙張已經被烤得焦脆,墨跡卻奇跡般地保存下來:"貢緞三丈,
黑樓"六個字,卻像六把尖刀,狠狠扎進我的眼睛。更夫的梆子聲突然停了,
整個鄆城仿佛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我攥著血書滾出窗外,后巷的陰影里,
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緩緩舉起弩箭。雨水順著他的鐵甲流下,在靴邊匯成小小的水洼。
借著火光,我看清了他腕甲上的紋飾——那是樞密院暗樁才有的標記。"燕大人小心!
"老周的喊聲和弩箭破空聲同時響起。我側身閃避,箭矢擦著臉頰飛過,
帶起一道火辣辣的疼痛。暗樁見一擊不中,立刻抽出腰間短刀撲來。
刀光在雨幕中劃出冰冷的弧線,我被迫后退,后背抵上了濕冷的墻壁。"誰派你來的?
"我厲聲喝問,同時鐵尺橫擋,架住劈來的刀刃。暗樁沒有回答,只是攻勢更猛。第三招時,
我的鐵尺終于卡住了他的刀鐔。借著這個空當,
我猛地扯下他的面巾——黥面印記在火光下清晰可見,確實是樞密院的人。
他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決絕,嘴角溢出黑血。我暗道不好,急忙掐住他的下巴,卻為時已晚。
他的身體劇烈抽搐起來,轉眼間就沒了氣息。我掰開他的嘴,
舌根下藏著蠟封的毒囊——標準的死士做法。雨下得更大了,澆在燃燒的停尸樓上,
騰起陣陣白煙。我跪在雨水中,看著手中的血書被雨水浸濕,墨跡卻奇跡般地沒有暈開。
這是用特殊藥劑書寫的,我太熟悉這種手法了——父親生前最后一份驗尸報告,
用的就是這種墨。老周癱坐在墻角,褲襠濕了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他的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我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
將血書舉到他眼前:"認識這個嗎?"老周的眼神突然變得驚恐,他拼命搖頭,
卻在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停尸樓的廢墟。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焦黑的梁木下,
隱約可見一個鐵箱的輪廓——那是存放驗尸工具的地方。我起身走向廢墟,
每一步都踏在積水里,濺起渾濁的水花。鐵箱已經被燒得變形,但鎖扣還算完好。
我用鐵尺撬開箱蓋,里面除了一些常見的驗尸工具外,還有一個青布包裹。
包裹里是一塊殘破的貢緞,邊緣焦黑,顯然是從什么上面撕下來的。我將它展開,
上面的暗紋在雨水中漸漸顯現——蟠龍紋,但龍睛處的金線已經脫落,
露出下面隱藏的字跡:"御賜蘇"三個字,卻讓我的血液瞬間凝固。蘇太師的徽記,
出現在宋江的停尸房里。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是衙門的人趕來了。
我迅速將貢緞和血書塞進懷中,轉身看向老周。老頭的眼中滿是哀求,
但我已經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燕大人......"他顫抖著伸出手。
我沉默地搖搖頭,轉身沒入雨夜。身后,老周的哭聲被雷聲吞沒。我知道,從這一刻起,
我和三年前的父親一樣,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二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滴成一條水線,
我在黑市的石板路上走得極慢。每經過一個攤位,都要假裝駐足查看貨物,
實則用余光掃視四周。三更已過,但黑市依舊人聲嘈雜,
戴著斗笠的身影在油燈晃動的光暈里交錯重疊。"上好的武夷巖茶,客官可要嘗嘗?
"沙啞的女聲從右側傳來。我轉頭看去,是個滿臉皺紋的老藥婆,
她的攤位支在一處漏雨的棚子下,各色瓷瓶在粗布上排得整整齊齊。
其中一個青瓷小瓶格外精致,瓶身上繪著栩栩如生的孔雀翎毛。我蹲下身,
雨水立刻浸透了衣擺:"這瓶里裝的什么?"藥婆渾濁的眼珠轉了轉,
枯枝般的手指在瓶身上摩挲:"客官好眼力,這是'孔雀淚',專治心痛之癥。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孔雀淚"是江湖黑話,
指的正是宮廷禁藥孔雀膽——與宋江喉間的青痕完全吻合。"要配什么服用?"我故意問道,
手指已經悄悄按在了鐵尺上。藥婆的指甲在柜臺上劃出幾道痕跡,
聲音壓得更低:"得用宮窯瓷溫養三日,否則藥性太烈......"她的話戛然而止。
我順著她驚恐的目光看去,巷口閃過幾個黑影——是穿著禁軍服飾卻戴著江湖人腕甲的漢子,
與停尸樓外的刺客一模一樣。藥婆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客官若急著要,得加錢......""嗖"的一聲破空響,
藥婆的喉嚨突然多出一支弩箭。她瞪大眼睛,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么,卻只涌出一股黑血。
我猛地抽手,發現她臨死前用指甲在我掌心劃了個"蘇"字——與貢緞上的徽記一模一樣。
"殺人啦!"黑市瞬間大亂。我混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感覺背后有勁風襲來。
鐵尺本能地往身后一擋,"鏘"的一聲脆響,震得我虎口發麻。轉身時,
一柄板斧已經劈頭砍來!"狗官!還我哥哥命來!"李逵!這個滿臉虬髯的巨漢雙眼充血,
斧刃在雨中劃出寒光。我急退三步,后背撞上一個貨架,陶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他的第二斧接踵而至,我側身閃避,斧頭深深劈入木柱,碎木飛濺。"李逵!
你哥哥不是我殺的!""放屁!"他咆哮著拔出斧頭,"樞密院的狗都該死!"十招過后,
我的鐵尺終于找到空隙,狠狠刺入他肋下。李逵悶哼一聲,鮮血順著鐵尺的血槽噴涌而出,
濺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令我毛骨悚然的是,
那些血滴竟然泛著詭異的藍色——和宋江指甲的顏色如出一轍。"你也被下毒了。
"我壓低聲音,鐵尺抵著他的咽喉,"誰指使你殺我?"李逵突然狂笑起來,
臉上的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青銅兵符,
拍在我胸口:"哥哥說......要交給驗出他喉骨發青的人......"兵符缺口處,
"宣和"二字正在滲血。我心頭劇震——這分明是調兵用的虎符,
而且還是三年前就廢止的制式!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至少二十個全副武裝的禁軍正在逼近。李逵啐了一口血沫,掄起板斧:"狗日的來得倒快!
"我一把拽住他:"走!"我們在迷宮般的巷子里狂奔,身后的追兵不斷放箭。
一支弩箭擦著我的耳廓飛過,釘在前方的木門上嗡嗡作響。李逵突然拐進一條死胡同,
踹開一扇腐朽的木門——是間荒廢的染坊,巨大的染缸在黑暗中像蹲伏的怪獸。
"你早知道宋江中的是孔雀膽?"我喘著氣問。李逵撕下衣角包扎傷口,
牙咧嘴:"哥哥咽氣前說了三個字......孔雀淚......"他猛地抓住我的前襟,
"你既驗出毒來,可知道是誰下的手?"我從懷中取出那塊貢緞殘片:"認識這個嗎?
"染坊突然亮如白晝!數十支火把將紙窗映得通紅。門外傳來一個陰冷的聲音:"燕大人,
樞密院蘇太師有請。"李逵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盯著貢緞上"御賜蘇"的字樣,
渾身開始發抖,不是出于恐懼,而是滔天的憤怒。斧頭在他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原來是他......"李逵的聲音突然平靜得可怕,
"哥哥到死都以為那是御酒......"大門被猛地撞開。第一個沖進來的禁軍還沒站穩,
就被李逵的斧頭劈開了胸膛。熱血噴在墻上,像一幅潑墨畫。"走!"李逵將我往后窗推,
"去找姓趙的主簿!她知道......"他的話被箭矢破空聲打斷。三支弩箭釘在他背上,
李逵踉蹌幾步,卻仍掄圓了板斧。染缸被劈碎,腥臭的靛藍染料如洪水般涌出,
瞬間淹沒了半個屋子。我趁機翻出后窗,
聽見李逵最后的咆哮:"告訴那婆娘——兵符要配著緞子看!"雨更大了。
我蜷縮在染坊后的臭水溝里,看著禁軍舉著火把四處搜尋。
懷中兩樣東西硌得生疼——半塊兵符,一片貢緞。
趙主簿......我忽然想起那個總是低眉順目整理文書的女子。她姓趙,名清芷,
是鄆城縣衙最不起眼的主簿。但此刻回想起來,每次我去取驗尸文書時,
她遞竹簡的手指都格外穩定,從不像其他胥吏那樣發抖。遠處傳來鐘聲。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著縣衙的方向潛去。染坊的火光漸漸遠去,但在雨中,
我似乎仍能聽見李逵的斧頭劈開骨肉的聲音。三破廟的殘佛在閃電中忽明忽暗,
雨水從坍塌的屋頂漏進來,在積灰的地面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我蹲在還算干燥的角落里,
將懷中那塊貢緞殘片小心翼翼地鋪在供桌上。布料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青金色,
邊緣焦黑卷曲,像是被人從更大的織物上倉促撕下。"這就是哥哥臨死前攥著的玩意兒?
"李逵的聲音突然在身后炸響,我猛地轉身,鐵尺已經抵在了他的咽喉。
這個渾身是血的巨漢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斧刃上的血漬在雨水中暈開,
滴落在青磚地上像一朵朵紅梅。"你該包扎傷口。"我收起鐵尺,
指了指他肋下還在滲血的傷。李逵滿不在乎地抹了把臉,
雨水和血水在他虬髯上混成暗紅的溪流:"死不了!"他湊到供桌前,牛眼瞪著那塊布料,
"這破布能頂個鳥用?"我沒有回答,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燃了佛龕前積滿香灰的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