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軍打了勝仗,朝廷征了一批良家女子,送來邊關,給我們這群老光棍做媳婦。
我殺敵一百,且替將軍擋了一箭,將軍讓我第一個挑。將軍笑著指了指左邊數第三個姑娘。
「她叫染碧,是國公府上出來的,曾在老夫人跟前伺候過。」
染碧娉娉裊裊站在一排農女出身的姑娘里面,格外出挑。聽到將軍為我指了她,臉倏然一白。
我知道,她是為將軍而來。將軍是英國公府嫡次子。老夫人將染碧送來邊關,
是為了伺候自己孫兒。前世我選了染碧,卻和她成了一對怨偶。這輩子,她想愛誰就愛誰去。
我指著站在角落低著頭,比旁人都矮矮瘦瘦一些的丫頭,沖將軍憨笑一聲。「將軍,
我想要她。」1邊關兵士成婚簡單得很,兩根蠟燭,一頂紅蓋頭,就決定了一個姑娘的一生。
我揭開新娘子的蓋頭,小姑娘臉上怯怯的,一對貓兒樣的眼珠子倒是亮得很。
她眼神里有好奇,有緊張,唯獨沒有害羞。我摸了摸她的頭,問:「你叫什么?」
「我叫傻丫,娘隨便給起的。她說賤名好養活。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傻。我可機靈了!」
「傻丫不好聽,你以后叫喜兒。歡喜的喜,喜愛的喜。」營里給每個成親的兵卒發了十兩銀,
兩匹布。我將這些年存的餉銀和這十兩銀子都給了喜兒。洞房花燭夜,
喜兒到處找地方藏銀子,生怕醒來就不見了。我攬住滿屋子轉的小姑娘翻倒在床,
她懷里抱著的碎銀子撒在被子上。「呀!銀子還沒收好呢!」「明天再收,
今天先陪夫君睡覺。」我將喜兒圈在懷里,手掌隔著里衣摸著她瘦得凸出的脊骨。
喜兒抬頭看著我,蠟燭昏黃燈光下,摸了摸我從額角一直橫到眼尾的刀疤。前世,
染碧最怕我臉上的這道疤,從不愿直面我的臉,連親熱的時候也要背過身子。
我抓著喜兒的小手,放嘴里佯裝要咬。「不怕我?」喜兒咯咯笑個不停,
膽大地湊上來親了我一口。「夫君待我好,喜兒不怕。喜兒也會待夫君好。況且,
若是夫君生在我們村里,那是頂頂好看的樣貌。」喜兒太瘦小,我們沒有圓房。
她睡著了不嘰嘰喳喳時,屋里安靜得連隔壁的聲音都隱約可聞。我聽到熟悉的哭聲,
是染碧的在哭。2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碗蔥花面香醒的。筷子一挑,面底下窩了個荷包蛋。
我將蛋夾去喜兒碗里,大口吃了起來。整碗面將將囫圇下肚,隔壁楊忠來敲門。
八尺漢子拘謹站門口,支支吾吾想說不敢說的樣子。「忠子,你小子怎么跟個新媳婦似的?」
「那個,哥,可以借我二兩銀么?染碧早上醒來就一直哭個不停,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傷著了。
聽說有那膏子,專涂那地方的,就是有點貴。」原來,染碧這輩子居然嫁給了楊忠。
楊忠本不在這批選妻的兵卒內。想來是看我沒選染碧,后面的兄弟們以為將軍要將染碧收房,
于是都不敢選她。沒想到將軍壓根沒這個意思。最后見染碧實在沒人選,將軍做主,
直接將她指給了楊忠。「成婚不是每人發了十兩銀?」楊忠憨笑著搓了搓手,
從懷里掏出根掐了金絲的簪子。這憨頭,銀子全拿來買了簪。楊忠跟我同村,
家里還有瞎了眼的母親,瘸腿的老父。若不是實在沒辦法,也不會來這戰場上,拿命換銀子。
我不禁怒從中來。「你腦子跟你胯下那玩意兒長一起去了?什么樣的人過什么樣的日子。
她跟了你,就得認清自己的身份。」「陳夫長!」染碧怒喊一聲,從隔壁門里出來。
她一直站門后偷聽。這穩穩踩著小步上前的模樣,渾然不像受傷的樣子。她怒騰騰望著我,
轉而眼神又帶了三分哀怨。「染碧自知身賤,不值當被人疼惜。不然,
昨日也不會被陳夫長當眾羞辱。」楊忠心疼得不得了,忙將染碧攬入懷里。「哥!染碧命苦。
你瞧不上她,我瞧得上。我就要讓染碧過上好日子。說來,染碧如今這樣抬不起頭,
也有你兩分原因在的。」3喜兒見我在門口杵了半天,追出來后剛好聽到楊忠說的話。
這丫頭氣得小胸脯一下子就挺起來了。將我往身后一拉,擋在前面,抬頭看著楊忠,
人矮氣勢足。「不許欺負我家夫君!我夫君可沒欺負她。若是誰沒選她,就是欺負了她。
那昨日的軍爺就都欺負她了。你還要挨個兒去訛一遍不成?」染碧聽喜兒這樣說,
往楊忠身上一個趔趄,像要站不穩了一樣。「這位小嫂子,你何必如此污我名節?
什么昨日的軍爺都欺負了我,你……你這是逼我去死啊!」「你!」喜兒還要再辯解,
我出聲打斷。「染碧……昨日將軍說那番話時,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已經是楊忠的人,我給她留了幾分臉面,沒將話挑明。染碧見討不著好,
干脆做樣暈了過去。我看著楊忠急匆匆抱起她的背影,恍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前世,
染碧也這樣暈過很多次。明明她的小心思全在臉上,當時自己怎么就看不明白?
喜兒的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拉著我進屋。她將我昨日給她的銀子分成了三份。
小嘴叭叭地說,一份存起來,一份家用,另一份,寄回老家。
我看著那包讓我寄回老家的銀子,占了所有銀子的大半。昨日,我將銀子給喜兒,
是存了試探的心思的。前世,邊關八年,染碧將我的餉銀拿來穿衣打扮,未給老家寄一分錢。
已經考取了秀才功名的幼弟,丟了筆桿,拿起算盤,去縣城酒樓做了賬房先生的徒弟。
我被她蒙騙多年,最后是楊忠告訴我,弟弟的書早就沒讀了,他家里人都替我弟弟感到惋惜。
我扇了染碧一巴掌,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對染碧發脾氣,她卻比我更委屈憤怒。
「我跟著你在這地方過苦日子,就不許我做些讓自己開心的事情么?若不是因你無用,
我何需這里摳一點,那里摳一點?你緣何因為幾兩銀子,就如此對我?」……「夫君,
昨日送嫁的嬤嬤跟我說,夫君家里有位讀書特別厲害的幼弟。這可了不得!趕明兒,
咱家得出個舉人老爺呢!等夫君做了大將軍,咱們家就文武雙全了呀。」
喜兒歡喜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我看著她有些黑瘦的小臉,不禁也像她那般開心起來。
這一世,終是不一樣了。喜兒這名字確實適合她,什么時候都是歡歡喜喜的。4自打那天,
楊忠和我鬧得不愉快后,便再沒來找過我。又輪到每月下旬巡天田的日子,
我們得外出八九天不得回。喜兒見我這么多天回不來,連夜給我做了一大罐肉醬。
「營里伙食不好,你帶著這個,添個味兒。」「衣裳不好洗就放那,我給你多帶了幾身。
回來了我一并給你洗。」「哎呀!傷藥沒了,我還沒來得及去買。」我一把扣住喜兒腰身,
將她提小孩一樣抱起來放腿上。「好了,又不是要打仗了。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若是真的打起來,你該慌成什么樣子?」院外敲門聲傳來。隔了半月,
楊忠第一次來找我說話,還是為了染碧。「陳哥,染碧近日有些受不住暑氣,
你我出去這些天,還望嫂子多照看她幾分。」我還是希望染碧踏實和他過日子的,
囑咐喜兒能搭把手的地方便搭把手,但一定要記住,量力而行。后來我才知道,
楊忠把左鄰右舍的門都敲了個遍,活像要出去個一年半載一樣。九日后回來,我推門回家,
卻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隔壁的阿嫂面色古怪,眼睛輕蔑往楊忠家一瞥。「找你媳婦?喏,
被人當丫鬟使喚著呢。」我不明所以,大步朝楊忠家走去。踢開門往院中一看,
喜兒正給染碧打著扇。染碧坐在椅子上吃著冰碗,而喜兒一張臉上滿是汗。大熱的天,
臉卻有些發白。「喜兒!」聽我喚她,喜兒乳燕投林般朝我撲過來。「夫君!夫君!」
5這九日,染碧借著身子不舒服,不是央求這個嫂子幫她洗衣服,
就是央求那個嫂子幫她做飯。時間久了,潑辣的嫂子們都不慣著她作妖。就喜兒老實。
因為我出門時叮囑過,讓她幫忙照看一下染碧。染碧見她軟弱可欺,竟然裝病,
干脆騙了喜兒住去她家,近身照顧她,儼然將自己當成了京城的大小姐。
我冰冷地看了染碧一眼,開口卻喊的是楊忠的名字。「楊忠,弟妹病得這般厲害,
去將胡醫師請來,給她看看到底是個什么病。銀子,我出。」染碧身形一頓,靠在楊忠身上,
深情款款。「夫君,你不在,我怕得很。想是太思念你了,才病成這副模樣。如今你回來了,
我的病也好了大半。」「有病,還是得早治。楊忠,去請大夫。」楊忠見染碧時不時病一場,
早存了請大夫的心思。見我如此主動,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當即跑出門將胡大夫背了過來。
「慢點,慢點,你這莽驢!老夫的胃都要顛出來了。」「胡醫師!快……快幫我夫人看看!」
胡醫師順了口氣,拿脈后氣得踢了楊忠一腳。這小老頭的脾氣,在邊城出了名的暴躁。
「她脈象從容和緩,節律均勻,尺脈沉取有力,氣血根基穩固。總之一句,身體比你還好。
你莫不是戲耍老夫!」胡醫師氣得拂袖而去。楊忠呆滯在院子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染碧。
「這……這……」染碧被當眾戳破,眼淚說來就來。「陳夫長,你何必三番四次羞辱于我!
腿在你夫人自己身上,若不是她要過來,我未必還能逼她不成?」我看了看喜兒。
她扯了扯我衣角,卻不說話。「我夫人心善,不是你欺她的理由。今日之事,
我自己也有責任。我早知你陰毒,不該囑咐我夫人照拂你。」楊忠見我話說得如此重,
怒目圓瞪,我卻掐斷他欲出的話。「楊忠。我為百夫長,而你只是普通兵卒。
我婆娘給你婆娘當丫鬟。她配嗎?」楊忠欲出的話卡在喉嚨不上不下。他從未想過,
我有一天會用身份來壓他。6喜兒耷拉著腦袋和我回了屋子。她見我陰著臉不說話,
也不嘰嘰喳喳了,小嘴一癟,像是要哭的樣子。我嘆了口氣,將她抱到膝頭,
才養出來的幾兩肉,又給折騰沒了。「我不是說了,量力而為?」「染碧說,
你是要做千夫長,萬夫長,甚至是做將軍的。我聽她這樣說,心里也覺得,
我夫君定是會成為這樣厲害的人物的。」「她說,京里的官娘子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都是極有規矩的。你以后做了大官,婆娘卻是個不懂規矩的粗鄙農女,會被人瞧不起的。」
「喜兒不想夫君被人瞧不起。喜兒想學規矩。染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她說她要教我規矩,
我就去跟她學了。」她越說越委屈,憋在眼里的兩泡尿終于流了出來。
「鄰里嫂子們雖然都嫌棄染碧作妖。喜兒卻知道,軍爺們都是羨慕楊忠娶了個好婆娘的。
那是國公府出來的丫鬟,在他們心里,和官娘子也差不離了。」
粗糲掌心擦了擦喜兒哭花的臉,我一下下順著她的脊背,瘦小小的身子在我懷里安靜下來。
「喜兒,你要記住,男人的面子是自己掙的,不是靠女人給的。」
「我的喜兒可以和劉阿嫂學做饃,和桂阿嫂學裁衣,因為喜兒學這些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要喜兒哭著去學的,便不必去學。」「喜兒要永遠記著,夫君是你的靠山。你只管靠著我,
做你心底愿意做的事情。山那頭的閑言碎語,都不必去管。若是有人起妖風,
那也只能怪山不夠高,連些許小風小浪都擋不住。」喜兒哭得霧蒙蒙的眸子越來越亮。
她又重新變成了罡風凜冽的邊城那棵生機勃勃的野草。「夫君夫君,
你怎么這么好這么好……」喜兒又變得嘰嘰喳喳的,每回我去軍營,總要交待個沒完。
她淳樸又勤快,阿嫂們都喜歡她。上旬回來,阿嫂們向我提到喜兒,還說的是「你家喜兒」。
月末再歸時,阿嫂們再提到喜兒,就變成了「我們喜兒」。夏去秋來,天越來越涼。
家家都開始屯糧了。今年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冷。斥候來報,蠻子那邊牲口凍死了很多。
今年,怕是有仗要打。7邊境的巡邏次數越來越密集。饒是做好了準備,
戰事也來得猝不及防。邊境已經太平了太久,久到將士們的刀都有些鈍了。
前世這場仗打得格外慘烈。前鋒營十去五回,折了一半人。蠻人糧草告急,勢要一鼓作氣。
他們的左賢王居然扮作騎兵,混在普通兵士里面,沖上前鋒殺敵。這讓蠻族士氣一路高漲,
勢如破竹。而今世,戰況依舊膠著。戰場尸橫遍野,九死一生。每天都有新的傷兵被抬回去,
斷胳膊的,斷腿的。城內許多民房都被征用了,暫用來安置傷兵。喜兒跟著嫂子們,
每天照顧傷兵,忙得腳不著地。她越來越瘦,一對眼睛越來越沉。嫂子們安慰她,
能被抬進來的,都是幸運的了。剩下那些永遠躺在了戰場上的,只能等著喂狼。戰場,
鼓聲震天。我砍得刀都卷了刃。循著前世記憶,我橫刀立馬,一路砍殺幾個攔路蠻族兵士,
馳奔至左賢王的位置。左賢王神勇無敵,以一當百。
我統率的兵士故意在人群里大喝他的名字。「呼屠!」我趁他不辨方位,
一柄長刀猛地從他斜后方凌厲而至,直接將他削了頭。「左賢王已死!」「左賢王已死!」
隨著我方兵士齊喝,蠻族亂了進攻的步伐,一口氣卸掉后節節敗退,最終潰敗而逃。
這場仗結束得比預想中要迅速。終于不像前世那般,慘勝告終。大戰過后,
疲憊的將士們拔營回城。喜兒站在城門口,手臂扎著白布頭。嫂嫂們站在她旁邊。
她們朝著兵甲染血的將士們跪下。「將軍,我是陳夫長的婆娘陳喜兒。」「將軍,
我是張熊的婆娘王桂花。」……「將軍,我們代所有隨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