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晨鐘響起時，白發(fā)男子又一次從那個奇怪的夢中驚醒。

夢中，他站在高樓林立的奇異城市里，四周是呼嘯而過的鐵盒子，人們手中拿著發(fā)光的薄板。每次醒來，這些畫面就像手中的沙粒，越是努力抓住，流失得越快。

“又做那個夢了？“

溫和的女聲從門口傳來。白發(fā)男子——現(xiàn)在道觀里的人都叫他“白塵“——轉(zhuǎn)頭看去。柳飛煙倚在門框上，晨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

“嗯。“白塵揉了揉太陽穴，“還是那些鐵盒子和發(fā)光板的畫面。“

柳飛煙走進來，將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先把藥喝了吧。玄清師叔說這能安神。“

白塵順從地接過碗。藥汁苦澀中帶著一絲甘甜，順著喉嚨滑下，溫暖了整個胸腔。這種味道莫名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人這樣每天給他送藥。

“今天感覺如何？“柳飛煙接過空碗，手指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的指尖。

“好多了。“白塵頓了頓，“就是...還是想不起以前的事。“

柳飛煙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但很快被微笑掩蓋：“不急，記憶就像山間的云，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這是他們這一個月來的日常對話。自從白塵來到青云觀，柳飛煙就成了他與這個世界最堅實的聯(lián)系。她告訴他，他們曾是摯友，因江湖恩怨失去了共同的朋友，而他在那場戰(zhàn)斗中受了重傷，失去了記憶。

“今天玄清師叔要教你認藥。“柳飛煙幫他拿來道袍，“我陪你去。“

白塵點點頭，系好衣帶。鏡中的自己白發(fā)如雪，面容卻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這種反差總讓他感到違和。更奇怪的是，每當(dāng)他問起白發(fā)的原因，柳飛煙總是含糊其辭。

道觀的后院是藥圃，玄清師叔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這位六十多歲的老道士是青云觀的藥師，據(jù)說醫(yī)術(shù)高明。

“白塵來了。“玄清捋著花白胡須，“今天我們認五味基礎(chǔ)藥材。“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玄清耐心講解每種藥材的性味歸經(jīng)。白塵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對這些知識有著本能的熟悉——當(dāng)玄清拿起一味黃芩時，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性寒味苦，歸肺膽大腸經(jīng)。“

玄清和柳飛煙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看來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玄清意味深長地說。

認藥結(jié)束后，柳飛煙帶白塵來到道觀的練武場。幾個年輕道士正在練習(xí)劍法，劍光如練，在朝陽下閃閃發(fā)光。

“想試試嗎？“柳飛煙遞給他一把木劍。

白塵猶豫地接過，木劍入手的一刻，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他的手腕自動調(diào)整到最合適的角度，身體自然而然地擺出一個起手式。

“我...好像會這個。“他驚訝地說。

柳飛煙眼中閃過一絲喜悅：“那就練給我看看。“

白塵深吸一口氣，身體仿佛有自己的記憶。木劍在他手中化作一道虛影，招式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施展。年輕道士們漸漸停下練習(xí)，驚訝地圍觀這個白發(fā)男子的表演。

“太厲害了！“

“這至少是二十年功力！“

“他怎么做到的？“

議論聲傳入白塵耳中，但他充耳不聞，完全沉浸在劍招的世界里。最后一式“長虹貫日“收勢，全場鴉雀無聲。

“好！“柳飛煙第一個鼓掌，眼中閃著淚光，“精彩絕倫！“

白塵喘著氣，汗水順著白發(fā)滴落。他看向柳飛煙：“我以前...是個劍客？“

“比劍客更了不起。“柳飛煙輕聲說，遞給他一塊手帕——那塊繡著“飛煙“二字的手帕。

白塵接過手帕，突然一陣眩暈襲來。眼前閃過幾個碎片般的畫面：竹林中的刀光劍影、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倒下的身影、柳飛煙滿身是血卻依然護在他身前的樣子...

“啊！“他抱住頭跪倒在地。

“白塵！“柳飛煙趕緊扶住他，“怎么了？“

“畫面...突然有畫面...“白塵痛苦地喘息，“一個書生...你受傷...很多血...“

柳飛煙臉色瞬間蒼白。她緊緊抱住白塵：“別想了，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她的懷抱溫暖而堅實，帶著淡淡的草藥香。白塵漸漸平靜下來，但那些畫面已經(jīng)深深烙在腦海中。

“那個書生...是誰？“他抬頭問道。

柳飛煙咬了咬嘴唇：“李清風(fēng)，我們的朋友。他為救我們而...犧牲了。“

白塵感到一陣莫名的心痛，雖然想不起具體細節(jié)，但這種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卻無比真實。

“我很抱歉。“他低聲說。

柳飛煙搖搖頭，強作笑顏：“走吧，該吃午飯了。下午我?guī)阆律睫D(zhuǎn)轉(zhuǎn)，買些日用品。“

午后，兩人沿著蜿蜒的山路來到山腳下的青溪鎮(zhèn)。這是方圓五十里內(nèi)最熱鬧的集鎮(zhèn)，每月逢五逢十都有集市。今天正好是初五，街上人頭攢動，叫賣聲不絕于耳。

白塵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的一切。對他來說，這個世界既熟悉又陌生——青磚黛瓦的房屋、穿著粗布衣裳的商販、飄著香味的食攤...每一樣?xùn)|西都讓他感到新奇，卻又隱約覺得曾經(jīng)見過。

“糖葫蘆要嗎？“柳飛煙在一個小攤前停下，買了兩串紅艷艷的山楂糖葫蘆。

白塵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口中炸開，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涌上心頭。

“我以前...喜歡吃這個？“

柳飛煙微笑：“是啊，特別是臨州城劉記的糖葫蘆，你一次能吃三串。“

“臨州城...“白塵喃喃重復(fù)這個地名，試圖喚起更多記憶，但腦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他們繼續(xù)在集市上閑逛。柳飛煙買了些布料、鹽巴和藥材，白塵則被一個賣奇巧物件的小攤吸引。攤子上擺著各種機關(guān)玩具和小型器械，其中一個銅制的蒸餾裝置特別引人注目。

“這個...“白塵拿起蒸餾器，手指不自覺地開始調(diào)整幾個部件，“這里應(yīng)該加個冷凝管...回流口太小了...“

攤主驚訝地看著他：“客官好眼力！這是我自己琢磨的小玩意兒，確實有您說的問題。“

柳飛煙走過來，看到白塵手中的東西，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喜歡就買下吧。“

回山的路上，白塵一直擺弄著那個蒸餾器，不時提出改進意見，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他突然問道，“為什么懂這些？“

柳飛煙沉默片刻：“你是個...發(fā)明家。會制作很多有用的東西。“

這個答案似乎解釋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沒解釋。白塵隱約感覺柳飛煙有所隱瞞，但看到她疲憊的神情，又不忍心繼續(xù)追問。

回到道觀已是黃昏。晚飯后，白塵獨自來到后山的望月亭。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青溪鎮(zhèn)，萬家燈火在暮色中如星辰般閃爍。

“就知道你在這兒。“

柳飛煙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手里拿著一件厚外衣，輕輕披在白塵肩上：“山里夜涼，別凍著了。“

白塵攏了攏外衣，突然問道：“為什么帶我到這里？青云觀...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柳飛煙在他身邊坐下，望著遠處的燈火：“這里是安全的地方。玄清師叔是我?guī)煾傅墓式唬^里的人都很可靠。“

“那我們在躲避什么？“白塵敏銳地問。

柳飛煙明顯怔了一下：“為什么這么問？“

“直覺。“白塵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雖然想不起具體事情，但我總覺得...有什么危險的東西在追我們。“

柳飛煙深深地看著他，月光下她的眼睛如秋水般清澈而深邃：“是的，有危險。但現(xiàn)在你是安全的，我保證。“

白塵想問更多，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個小道士氣喘吁吁地跑來：“柳師姐！觀里來了個受傷的少年，玄清師叔讓你趕緊回去！“

柳飛煙立刻站起身：“我這就去。白塵，你...“

“我和你一起。“白塵不由分說地跟上。

道觀的藥房里，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躺在病榻上，臉色蒼白如紙，右腿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jīng)化膿潰爛。玄清正在為他清理傷口。

“刀傷加感染。“玄清簡短地說，“需要立刻清創(chuàng)縫合。“

柳飛煙二話不說挽起袖子準(zhǔn)備幫忙，但白塵的動作比她更快。他仿佛本能般地拿起一旁的銀針和羊腸線，熟練地穿針引線。

“我來縫合。“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沉穩(wěn)，“準(zhǔn)備蒲公英和金銀花煎劑，再加少量蜂蜜。“

玄清驚訝地看著他，但很快點頭照辦。白塵的手法嫻熟得令人吃驚，每一針都精準(zhǔn)地穿過傷口兩側(cè)，打結(jié)利落干凈。不到半個時辰，傷口已經(jīng)縫合完畢，敷上藥膏，包扎妥當(dāng)。

“好了。“白塵長舒一口氣，“接下來需要退燒消炎。“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藥房里所有人都用震驚的目光看著他。

“怎么了？“他困惑地問。

“你...不記得自己會醫(yī)術(shù)？“柳飛煙小心翼翼地問。

白塵看著自己的雙手，同樣困惑：“我不知道...好像手自己動的...“

玄清若有所思地捋著胡須：“身體記憶比大腦記憶更持久。白塵施主以前必定是醫(yī)術(shù)高手。“

深夜，白塵輾轉(zhuǎn)難眠。今天的發(fā)現(xiàn)讓他更加困惑——自己到底是誰？為什么會醫(yī)術(shù)和劍法？那個叫李清風(fēng)的書生是怎么死的？柳飛煙又為何如此保護他？

他輕手輕腳地起床，來到道觀的藏書閣。也許這里能找到一些線索。

借著月光，他翻閱著各種典籍，但一無所獲。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放棄時，一本沒有書名的線裝冊子從書架頂層掉了下來。

冊子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和圖表，字跡工整有力。白塵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某種釀酒配方，而且筆跡...非常像他自己的字跡！

“這是...“

“你以前寫的。“

柳飛煙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白塵轉(zhuǎn)身，看到她站在月光里，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中衣，顯然也是睡不著。

“我寫的？什么時候？“白塵急切地問。

柳飛煙走過來，輕輕合上冊子：“很久以前。那時你...還沒失去記憶。“

“那為什么會在青云觀的藏書閣？“

柳飛煙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詞句：“你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留下了不少筆記和發(fā)明。“

白塵敏銳地察覺到她話中的保留：“只是住過？還是說...在躲避什么？“

柳飛煙嘆了口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疲憊：“都有。白塵，有些事情現(xiàn)在告訴你還為時過早。你的記憶需要自然恢復(fù)，強行刺激可能會造成傷害。“

白塵想反駁，但看到她擔(dān)憂的神情，又忍住了。他轉(zhuǎn)而問道：“那個少年怎么樣了？“

“退燒了，但還沒醒。“柳飛煙松了口氣，感激他轉(zhuǎn)換話題，“玄清師叔守著他。“

“他是誰？為什么受傷？“

“不知道。“柳飛煙搖頭，“巡夜的道士在山門前發(fā)現(xiàn)他的。看樣子是從很遠的地方逃難而來。“

白塵點點頭，突然一陣?yán)б庖u來。他打了個哈欠，柳飛煙見狀微笑：“回去睡吧。記憶的事，慢慢來。“

接下來的幾天，白塵把精力都放在照顧那個少年上。少年的燒退了，但一直昏迷不醒。白塵每天為他換藥、喂水，仿佛這樣能填補自己記憶的空白。

第四天清晨，少年終于睜開了眼睛。

“水...“他嘶啞地說。

白塵趕緊扶他起來喝水。少年貪婪地吞咽著，然后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這是哪里？“

“青云觀。“白塵回答，“你安全了。我叫白塵，是...這里的道士。“

少年盯著白塵的白發(fā)，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你的頭發(fā)...一直都是白色的嗎？“

白塵愣了一下：“不，是最近才...“

“阿寧！你醒了！“柳飛煙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她端著一碗粥走進來，“感覺怎么樣？“

名叫阿寧的少年突然緊張起來，身體不自覺地往床角縮了縮：“還...還好。“

柳飛煙似乎沒注意到他的異常，坐在床邊準(zhǔn)備喂他喝粥：“你從哪兒來？怎么受的傷？“

“我...“阿寧猶豫了一下，“從北邊來。村里遭了土匪，我逃出來的。“

白塵敏銳地察覺到少年話中的遲疑，但沒說什么。柳飛煙則繼續(xù)詢問他的家庭情況，阿寧一一作答，但每個回答都模棱兩可，顯然有所隱瞞。

等阿寧喝完粥睡下后，白塵拉住柳飛煙：“他在說謊。“

柳飛煙挑眉：“你怎么知道？“

“直覺。“白塵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就像我知道你會武功一樣——雖然你不說，也不在我面前練，但我就是知道。“

柳飛煙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苦笑：“失憶沒影響你的觀察力。是的，他在說謊。但一個孩子獨自逃難，有戒心很正常。“

白塵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但缺乏證據(jù)，也不好堅持。兩人離開病房后，誰也沒注意到阿寧悄悄睜開了眼睛，目光復(fù)雜地望向白塵離去的方向。

當(dāng)天下午，白塵在藥圃幫忙時，一個小道士慌慌張張地跑來：“白塵師兄！那個少年...他不見了！“

白塵扔下鋤頭就往病房跑。床榻上空無一人，只有窗戶大開著。更奇怪的是，枕頭下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小心穿黑斗篷的人“。

“這是什么意思？“聞訊趕來的玄清師叔困惑地問。

柳飛煙臉色卻變得異常凝重：“他看到了什么...“

白塵正想追問，道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渾身是血的商人模樣的人跌跌撞撞地沖進山門，大喊著：“土匪！土匪洗劫了青溪鎮(zhèn)！正往這邊來！“

道觀頓時一片混亂。玄清立刻組織年輕道士們準(zhǔn)備防御，老弱婦孺則被安排躲進地窖。白塵本能地尋找柳飛煙，卻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柳飛煙呢？“他焦急地問一個小道士。

“柳師姐說去拿兵器，馬上回來。“

白塵不放心，朝他們的住處跑去。剛拐過回廊，他聽到柳飛煙的聲音從柴房傳來，壓得很低，但異常清晰：

“...確認是凈世教的人？“

“千真萬確。“這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他們偽裝成土匪，實際上在搜尋白發(fā)男子的下落。“

“宇文浩死后，誰在領(lǐng)導(dǎo)他們？“

“不清楚，但聽說是個戴青銅面具的人...“

“繼續(xù)查。另外，找到那個叫阿寧的少年，我懷疑他...“

白塵如遭雷擊，僵在原地。凈世教？宇文浩？這些名字陌生又熟悉，像從遙遠的夢境中飄來。更讓他震驚的是柳飛煙——她到底有多少秘密？

他悄悄退回主院，心亂如麻。柳飛煙顯然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她與什么教派有聯(lián)系，還在調(diào)查那個少年...但奇怪的是，盡管發(fā)現(xiàn)了她的隱瞞，白塵心中卻沒有一絲對她的懷疑或憤怒，只有更強烈的保護欲。

“白塵！“柳飛煙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已經(jīng)全副武裝，腰間佩劍，手中還拿著一把長刀，“給你。土匪快到了，我們得準(zhǔn)備戰(zhàn)斗。“

白塵接過長刀，手指觸碰刀柄的瞬間，一種熟悉的安全感涌上心頭。他忽然明白，不管柳飛煙有多少秘密，有一點是確定的——她絕不會傷害自己。

“有多少土匪？“他沉聲問，語氣中的沉穩(wěn)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二十左右。“柳飛煙簡短回答，“但可能不是普通土匪。“

白塵點點頭，沒有追問她如何知道這些。兩人并肩走向觀門，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兩個即將投入戰(zhàn)斗的古老戰(zhàn)士。

觀門前，玄清已經(jīng)組織起十幾個年輕力壯的道士，手持各種武器嚴(yán)陣以待。遠處山路上，塵土飛揚，隱約可見騎馬的人影。

“記住，“柳飛煙低聲對白塵說，“無論發(fā)生什么，跟緊我。“

白塵握緊長刀，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雖然記憶仍然空白，但身體里的戰(zhàn)斗本能已經(jīng)徹底蘇醒。他隱約感到，這將是他新生活的第一個真正考驗——而答案，或許就藏在即將到來的戰(zhàn)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