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墨家殘卷
荊禾的步伐顯得有些匆忙,她的腳步在田埂上踏出一陣急促的節(jié)奏,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催促著她。她穿著草鞋,每一步都能聽到泥土被碾碎的細碎聲響,那聲音在寂靜的田野里顯得格外清晰。
墨子衍跟在荊禾身后,他的步伐顯得有些跌跌撞撞。腰間的扳手隨著他的走動不斷撞擊著他的胯骨,帶來陣陣鈍痛。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大聲喊道:“慢點!”然而,荊禾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他的呼喊,依舊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只是拽著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荊禾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墨子衍的皮膚,留下了四個月牙形的白痕。這些痕跡在他的手腕上顯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她急切心情的一種體現(xiàn)。
當他們穿過一片蘆葦蕩時,墨子衍的褲腳被露水浸透了。那股涼意順著他的小腿緩緩爬上來,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注意到荊禾的腳步突然變得謹慎起來,就像一只察覺到危險的野兔。她的身體微微前傾,腳步放輕,似乎在小心翼翼地避開什么。
荊禾突然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示意墨子衍不要出聲。這個動作讓她指節(jié)上的繭子顯得格外明顯,那是長期勞作留下的痕跡。
"前面就是墨家的聯(lián)絡(luò)點。"她壓低聲音,氣息中帶著野薄荷的清香,仿佛夜晚的涼風(fēng)輕輕拂過,讓人既感到清新,又有些寒意,
"你要是敢耍花樣…"她瞇起眼睛,未盡的話語消失在空氣中,瞳孔在陰影中收縮成危險的針尖,宛如即將發(fā)射的利箭,透露出一絲冷冽的警告。
墨子衍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扳手,金屬的涼意讓他稍微鎮(zhèn)定下來。
遠處,一座半塌的磚窯蹲伏在暮色中,仿佛一個沉默的巨獸,煙囪像折斷的骨頭般斜指向天空,殘破而孤寂。在夕陽的余暉下,整個場景顯得格外荒涼,讓人不禁心生不安。
荊禾的腳步輕盈而穩(wěn)健,仿佛早已習(xí)慣了在這種危險的環(huán)境中穿梭,而墨子衍則緊隨其后,心中充滿了疑慮和期待。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一種莫名的預(yù)感告訴他,這將是一場充滿挑戰(zhàn)的旅程。
荊禾的腳步在窯洞前驟然停住,草鞋碾過碎石,發(fā)出細碎的咯吱聲。她微微側(cè)身,腰肢一擰,整個人便如游魚般滑入那道低矮的磚砌入口。動作輕盈得不可思議,連衣角都沒擦到門框上斑駁的炭灰。
墨子衍就沒這么靈巧了。他彎腰時,后腦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上門楣,咚的一聲悶響在顱骨內(nèi)震蕩,疼得他眼前炸開一片金星。他下意識捂住腦袋,指縫間觸到一塊迅速腫起的鼓包,火辣辣的痛感讓他齜牙咧嘴地抽了口氣。
窯洞內(nèi)的空氣渾濁而燥熱,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金屬腥氣,混雜著焦炭的刺鼻味道。墨子衍眨了眨眼,讓模糊的視線適應(yīng)昏暗的光線。角落里,一座簡陋的鍛爐正吞吐著暗紅色的火舌,熱浪扭曲了周圍的空氣。一個佝僂如蝦的身影背對著他們,枯瘦的手臂掄動鐵錘,每一次砸落都迸濺出一蓬耀眼的火星,像夏夜炸開的螢火,在黑暗中劃出轉(zhuǎn)瞬即逝的軌跡。
"孟叔!"荊禾的聲音在窯洞內(nèi)回蕩,比平時清亮了幾分。
錘擊聲戛然而止。老人緩緩轉(zhuǎn)身,爐火映照下,他的輪廓如同一尊被歲月風(fēng)化的青銅像。右眼蒙著的麻布早已被汗水浸透,泛著黃褐色的污漬;左眼卻亮得驚人,瞳孔在火光中收縮成針尖大小,像黑暗中窺伺的野獸。他的嘴角向下耷拉著,法令紋深如刀刻,整張臉仿佛被某種沉重的記憶壓得變了形。
"墨家弟子?"他的嗓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帶著明顯的譏誚。鐵鉗在他手中轉(zhuǎn)了個圈,尖端還泛著暗紅的余熱,直指墨子衍的咽喉。熱浪撲面而來,墨子衍甚至能聞到皮膚上的汗毛被烤焦的焦糊味。
荊禾突然橫跨一步,擋在兩人之間。她的后背緊貼著墨子衍的胸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繃緊的肌肉和急促的心跳。
"他修好了東村的水車,"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從懷里掏出一個用粗布包裹的物件,"用的手法……還有這個。"
布包展開的瞬間,孟叔的獨眼突然亮得駭人。他枯枝般的手指撫過齒輪表面的凹槽,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臉頰。"這是...'天志儀'的部件..."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你在哪找到的?"
"在他身上掉出來的。"荊禾的目光像刀子般剜向墨子衍,"就在修水車的時候。"
窯洞里的空氣突然凝固了。墨子衍感覺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他根本不認識這玩意兒!但孟叔已經(jīng)逼近到他面前,身上散發(fā)著鐵銹和汗酸混合的氣味。
"小子,"老人粗糙的拇指按上他的鎖骨,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這齒輪上的'規(guī)矩紋'只有墨家嫡傳才懂鐫刻。"他的獨眼里翻涌著危險的光芒,"你到底是哪一脈的?"
墨子衍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瞥見墻角堆著的銅錠和木料,突然福至心靈:"我...我是相里氏一脈的。"這是他在《墨子》里讀到的支派名稱,"師從...師從..."
"放屁!"孟叔突然暴喝,唾沫星子濺在墨子衍臉上,"相里氏二十年前就被秦兵屠盡了!"鐵鉗當啷一聲砸在地上,震得窯洞頂簌簌落下塵土。
荊禾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墨子衍這才發(fā)現(xiàn)她束腰的麻繩里別著把短刀。死亡的寒意順著脊梁爬上來,他的膝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等等!"他猛地舉起扳手,金屬在火光中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能證明!"汗水浸透的后背貼在冰冷的窯壁上,"給我木料和銅錠,我現(xiàn)在就做個'墨守'機關(guān)!"
孟叔的獨眼瞇成一條縫。良久,他啐了口痰,踢過來一塊木板:"一炷香時間。"他掏出火石點燃線香,青煙在空氣中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墨子衍跪坐在潮濕的泥地上,膝蓋被碎石子硌得生疼。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指甲縫里已經(jīng)塞滿了木屑和銅銹。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滑下,在下巴匯聚成一顆搖搖欲墜的水珠,最終啪嗒一聲砸在木板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他的腦海里瘋狂翻涌著大學(xué)時讀過的《墨子·備城門》——那些晦澀的文言文此刻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回。"轉(zhuǎn)射機""懸門""塹懸梁"……一個個陌生的術(shù)語在記憶里攪動,卻怎么都拼湊不出完整的結(jié)構(gòu)。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像是壓了塊石頭,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味的滯澀。
鋸子割開木料的刺耳聲響在窯洞里回蕩,每拉一次鋸,他的虎口就被震得發(fā)麻。木屑飛濺,有幾片粘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視線。他胡亂抹了把臉,卻讓汗水混合著木灰在臉頰上糊成一道狼狽的污痕。
荊禾的呼吸聲越來越近。
她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獵豹,無聲無息地繞到他身后。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后頸上,激起一片細小的戰(zhàn)栗。墨子衍能聞到她身上混合著麥草和鐵銹的氣息,甚至能聽到她腰間短刀與皮帶摩擦的細微聲響。
"你最好別耍花樣。"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像一把鈍刀慢慢碾過他的神經(jīng),"孟叔年輕時殺過三十七個秦兵。"
這句話像一桶冰水澆在背上。墨子衍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手中的銅釘差點滑脫。他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機關(guān)。錘子砸在銅釘上的震動順著腕骨傳上來,震得他整條手臂發(fā)麻。
香爐里的線香已經(jīng)燒了大半,青煙裊裊上升,在昏暗的光線中扭曲成詭異的蛇形。
釘被錘進木板的瞬間,劇烈的震顫順著虎口竄上手臂,像被火燎過一般灼痛。墨子衍的掌心早已磨出幾個透亮的水泡,此刻在反復(fù)的擠壓下破裂,血絲混著汗液將錘柄染得滑膩不堪。他咬緊牙關(guān),額角的青筋暴起,在最后一記重錘落下時,榫卯終于嚴絲合縫地咬合在一起。
恰在此時,線香的灰燼簌簌斷裂,如一截枯死的蜈蚣般跌落在香爐里。
墨子衍顫抖著舉起完成的機關(guān)——那是一個看似樸拙的木匣,表面還留著匆忙加工時的毛刺。但當他的拇指輕輕撥動隱蔽的機括時,木匣突然"咔"地一顫,活動擋板如蘇醒的獸口般緩緩張開。內(nèi)部精密的銅制齒輪相互咬合,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像是某種遠古的密碼正在被叩響。
孟叔枯瘦的手突然如鷹爪般襲來,一把奪過木匣。他的獨眼在火光下劇烈收縮,渾濁的瞳孔里倒映著機關(guān)轉(zhuǎn)動的軌跡。布滿老繭的指尖撫過木匣側(cè)面的凹槽時,突然在某個隱蔽的凸起處重重一按——
"咔嗒!"
一連串機括運轉(zhuǎn)的聲響如爆豆般炸開。木匣的六面擋板突然如蓮花綻放般次第展開,露出中心精巧的銅制樞紐。那樞紐形如北斗,七顆銅釘按天象排列,隨著齒輪轉(zhuǎn)動緩緩改變方位,在火光下折射出流動的金芒。
"...'九攻匣'。"孟叔的嗓音突然沙啞得不成樣子,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嶙峋的手指死死扣住木匣邊緣,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真是...墨家正傳的手法..."
當他抬起頭時,獨眼里竟浮著一層水光。那道猙獰的傷疤在火光下微微抽搐,像是某種封印正在松動。"孩子..."他布滿裂口的嘴唇顫抖著,聲音輕得如同夢囈,"這些年...你們相里氏...是怎么..."
一滴渾濁的淚水突然滾落,砸在木匣展開的銅樞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那滴水珠順著天樞星的凹槽流淌,最終懸在搖搖欲墜的銅釘尖端,像一顆即將隕落的星辰。
窯洞外突然傳來"咔嚓"一聲脆響,像是枯枝被軍靴碾碎的聲響。荊禾的身體猛地繃直,像張拉滿的弓弦般從地上彈起。她的右手已經(jīng)按在腰間,"錚"的一聲,短刀出鞘的寒光在昏暗的窯洞里劃出一道銀線。
孟叔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額頭上那道陳年傷疤在火光下泛著紫紅色。他枯瘦的手掌"啪"地拍在地面某塊不起眼的青磚上,磚塊應(yīng)聲陷落,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地窖入口。潮濕的霉味混合著陳年谷物的氣息頓時涌了上來。
"進去!快!"老人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墨子衍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就感到后背被一股大力猛推——荊禾的手掌抵在他的肩胛骨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他骨頭按碎。他踉蹌著跌入地窖,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石階上,整個人向前撲倒,摔在一堆散發(fā)著稻谷味的麻袋上。塵土飛揚,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頭頂?shù)陌甸T正在急速閉合,最后一線光亮中,他看見孟叔佝僂的背影挺得筆直,老人從爐膛里抽出一根燒得通紅的鐵釬,火星四濺。荊禾的裙角在暗門邊緣一閃而過,隨即是"砰"的一聲悶響,黑暗如潮水般徹底吞沒了視線。
在絕對的黑暗降臨前,孟叔嘶啞的嗓音穿透門縫鉆了進來,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箭矢:
"如果天亮我們沒回來...帶著齒輪...去大梁城..."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找禽滑釐...就說...'矩子令現(xiàn)'..."
最后四個字被突然響起的金屬碰撞聲截斷。墨子衍的耳膜捕捉到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窯洞內(nèi)快速移動。接著是"叮"的一聲脆響,分明是利刃相擊的聲音。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靜。墨子衍的指尖深深掐進麻袋粗糙的表面,指甲縫里塞滿了麻線的纖維。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耳邊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黑暗中,某種液體滴落的聲音格外清晰——不知是地窖滲漏的積水,還是從門縫滲下來的...別的什么。
黑暗徹底吞噬了視線。荊禾的呼吸聲在耳邊急促得像只受困的小獸。遠處,隱約傳來金屬碰撞聲和壓抑的慘叫。墨子衍突然意識到,他腰間的扳手正抵在一塊堅硬的物體上——借著地窖縫隙透進的微光,他看清那是半卷殘破的竹簡,開頭三個篆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墨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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