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破廟
腳步聲停在廟門外的一瞬間,荊禾的短刀已經"錚"地出鞘半寸,刀刃映著冷月寒光,像一泓秋水凝在她指間。她下頜線繃得緊緊的,連呼吸都放得極輕——這是她準備動手的前兆。
瘸子狗的反應更夸張。這老狗雖然缺了條腿,但警覺性一點不差。它壓低身子,三只爪子死死摳住地面,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嗚咽,活像一臺生銹的老風箱。最搞笑的是,它一邊齜牙咧嘴,一邊還不忘把沒啃完的干糧往身后扒拉——護食的本能比護主還強烈。
墨子衍攥緊了手中的鉅子令,掌心滲出的汗水讓令牌上那些詭異的"血管紋路"更加清晰。他能感覺到這些紋路正隨著自己的心跳加速而劇烈搏動,仿佛這玩意兒是活的,隨時可能從他手里蹦出去。
——吱呀——
腐朽的廟門被緩緩推開,發出垂死般的呻吟。月光如潮水般傾瀉而入,照亮了站在門口的身影——
一個赤著上身的精瘦漢子,皮膚黝黑得像塊老臘肉,腰間別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刀刃上還沾著幾根可疑的草屑。他身后跟著十幾個同樣衣衫襤褸的農夫,有的扛著鋤頭,有的拎著魚叉,活像一群剛從地里爬出來的泥猴子。
為首的漢子瞇眼打量著廟內,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喲,這破廟還挺熱鬧。"
荊禾的刀尖微微下移,但并未歸鞘:"你們是誰?"
"過路的。"漢子大咧咧地邁進門檻,腳上的草鞋已經磨得只剩幾根草繩,走起路來"啪嗒啪嗒"響,像在拍巴掌,"聽說這附近有秦軍的斥候,哥幾個來碰碰運氣。"
他的目光掃過墨子衍手中的令牌,突然頓住,眼睛瞪得像銅鈴:"等等,那是——"
墨子衍下意識將鉅子令往身后一藏,動作快得差點閃了腰。
"墨家的東西。"漢子的眼神驟然銳利,整個人的氣質瞬間變了,從吊兒郎當的莊稼漢變成了蓄勢待發的獵手,"你們跟禽滑釐什么關系?"
荊禾突然上前一步,短刀橫在胸前:"你認識禽老頭?"
"何止認識。"漢子冷笑一聲,從腰間摸出個酒葫蘆晃了晃,"那老不死的還欠我三壇酒呢!上好的黍米酒,說好城破之日喝個痛快,結果自己先溜了!"
荊禾收回短刀:“你們是農家人”。
一個赤著上身黝黑的漢子怒容滿面的喝到:“他是我們農家首領陳勝大哥”
陳勝的隨從們,警戒的警戒,拾材的拾材,看似烏合之眾,實則分工明確,紀律嚴明,沒過多久就點起了篝火。
陳勝盤腿坐在火堆前,手里的鐮刀"唰唰"削著一根木棍,木屑簌簌落下,有幾片飄進火里,"滋"地冒出一縷青煙。火光映著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指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泥垢,指甲縫還沾著可疑的綠色草汁,活像剛跟某片農田搏斗過一場。
"所以,"他頭也不抬,鐮刀在指間靈活地轉了個圈,"禽滑釐那老家伙讓你們來找我?"突然嗤笑一聲,"他自己怎么不來?怕我找他討酒?"刀尖往地上"咚"地一戳,"那老東西還欠我三壇上好的黍米酒呢!說好了城破之日喝個痛快,結果自己先溜了!"
墨子衍借著火光,偷偷打量著這位在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反秦第一人"。想象中的陳勝應該是個目光如炬、霸氣側漏的豪杰,可眼前這位……
——活脫脫就是個話癆莊稼漢!
陳勝的頭發亂得像被雞撓過的草窩,脖子上還掛著半截曬干的辣椒(可能是當護身符用的),說話時唾沫星子飛濺,時不時還伸手撓撓胳肢窩。這形象,跟史書上"悵恨久之"的深沉模樣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禽前輩和孟叔……"荊禾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短刀柄,"他們留在機關城斷后。"
陳勝削木棍的手突然一頓,鐮刀在指間轉了個危險的弧度,寒光一閃。他抬頭,眼神銳利如刀:"死了?"
"不知道。"
沉默突然降臨,只有火堆"噼啪"作響。瘸子狗歪著頭,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決定趴下裝睡——狗生經驗告訴它,這種時候最好別摻和。
"啪!"
陳勝突然把削尖的木棍往地上一插,入土三寸,力道大得嚇人。"那老東西命硬得很,"他咧嘴一笑,露出那口標志性的參差黃牙,"當年喝了我珍藏的毒酒都沒事,秦軍的刀劍算什么?"
他忽然湊近墨子衍,瞇著眼睛上下打量:"所以,你現在是墨家鉅子?"
"我……"
"看著不像。"陳勝毫不客氣地打斷,粗糙的手指直接戳上墨子衍的胸口,"細皮嫩肉的,連個繭子都沒有。"突然伸手,"刺啦"一聲扯開墨子衍的衣領,露出鎖骨下的刺青,"喲,還真是'規與矩'。"
"唰!"
荊禾的刀瞬間抵在陳勝咽喉,刀刃壓出一道細細的血線。她的眼神冷得像冰:"手拿開。"
陳勝卻不慌不忙地松開手,反而"嘿嘿"笑了:"小禾苗,幾年不見,脾氣見長啊。"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刀,"上次見你,還只會往老吳褲襠里塞螞蟥呢。"
荊禾一愣,刀尖微微顫抖:"你認識我?"
"當然認識!"陳勝從懷里掏出一塊烤得焦黑的芋頭,掰成兩半遞給她,"你小時候在農家住了三年,偷過我地里十七個紅薯——"
"是十六個!"荊禾下意識反駁。
"第十七個你啃了一口發現是生瓜,又給埋回去了!"陳勝得意地晃著手指,"還有,你往管糧倉的老吳褲襠里塞螞蟥,害得他三天不敢坐著吃飯!"
荊禾:"……"
瘸子狗看準時機,"嗖"地躥過來,精準叼走陳勝手里的半塊芋頭,躲到角落大快朵頤去了。
夜深了,篝火漸弱。
陳勝往火堆里"啪"地扔了根柴,火星子"噼啪"炸開,映著他那張寫滿不爽的臉。
"你爹是墨家上代鉅子,你娘是農家最會種地的女弟子。"他撇撇嘴,"二十年前機關城第一次被圍,他倆把你托付給我們,自己回去送死——嘖,墨家的人,一個比一個倔。"
荊禾握緊了腰間的玉佩,指節發白。
"本來嘛,農家養個娃娃也不算事兒。"陳勝突然咧嘴一笑,"可禽滑釐那老狐貍,三天兩頭派孟叔來'探望'——"他模仿孟叔粗聲粗氣的腔調,"'小禾啊,知道矩尺怎么用不?''這水車原理懂不懂?''來,叔教你認《墨經》'……"
瘸子狗突然"汪"了一聲,尾巴狂搖——顯然對孟叔的教學方式深有體會。
"最離譜的是你七歲那年,"陳勝突然拍腿大笑,"孟叔教你做機關老鼠,結果把你養的三只真老鼠全夾斷了尾巴!你拎著死老鼠追著他打了半個村子!"
荊禾:"……"
火光映著她微微發紅的耳尖。原來那些零碎的記憶片段——孟叔笨手笨腳編的草蚱蜢,夜里偷偷塞給她的麥芽糖,還有總也講不對的《墨子》故事——全都是刻意為之的守護。
"那老東西嘴上說'墨家血脈不能斷',"陳勝突然壓低聲音,"其實啊……"他指了指荊禾腰間的玉佩,"他是怕你娘藏在玉佩里的《天志》殘篇落到秦軍手里。"
瘸子狗突然豎起耳朵,警惕地看向黑暗處。陳勝卻擺擺手:"放心,這兒沒外人。"說著從懷里摸出半塊烤紅薯塞給狗子,"你娘臨死前跟我說——'要是小禾長大了像她爹一樣死腦筋,就把玉佩扔河里'。"
荊禾猛地抬頭:"我娘真這么說?"
"哪能啊!"陳勝哈哈大笑,"你娘原話是——'告訴小禾,種地和搞機關一樣,都得先學會把土刨松了'!"
墨子衍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這么一個呆萌可愛的家伙,居然能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震撼人心的口號。
”好了,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
一夜無話……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陳勝已經扛著鐮刀站在廟門口,嘴里叼著根草莖,瞇眼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
"走吧,"他回頭沖廟里喊了一嗓子,"帶你們去見個人。"
墨子衍揉著惺忪的睡眼,一腳踩到瘸子狗的尾巴,狗子"嗷"地一聲彈起來,差點把他絆個跟頭。荊禾利落地卷好鋪蓋,短刀往腰間一別:"誰?"
"道家莊逍遙。"陳勝咧嘴一笑,露出那口標志性的黃牙,"那老神棍最近迷上了用機關術種地,整天騎著頭破牛到處晃悠,說什么'天道自然,機械亦可無為'……"他翻了個白眼,"說白了就是懶!連鋤頭都不想揮!"
荊禾突然皺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等等,你說'見個人'……"她環顧四周荒涼的山野,"就我們幾個去?"
陳勝沒回答,只是回頭沖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那表情活像偷了雞的狐貍。
"誰說是'幾個'?"
他突然抬手,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咻——!"
剎那間,整片田野"活"了過來!
四周的麥浪里"嘩啦啦"站起幾十個扛著鋤頭的農夫;樹林里鉆出拎著魚叉的漁夫,魚簍里還蹦跶著幾條活魚;山坡上冒出一群提著搟面杖的農婦,有個大娘手里甚至還抓著把沒撒完的蔥花;更離譜的是,遠處水溝里"嘩"地爬出三個渾身是泥的半大孩子,手里攥著彈弓,一看就是放哨的。
瘸子狗興奮得尾巴都要搖斷了,"汪汪"狂叫著沖進人群,三條腿跑出了殘影。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一把抱住它,從兜里掏出塊肉干,狗子立刻叛變,舔得人家滿臉口水。
"三百二十七個。"陳勝拍拍目瞪口呆的墨子衍,壓低聲音道,"記著,這才是真正的'農家'——"他指了指那些看似普通的農具,"鋤頭里藏著連弩,魚叉能變長矛,搟面杖……"
"砰!"
遠處一個大娘一杖敲碎塊石頭,轉頭吼了句:"當家的!中午吃面條成不?"
陳勝得意地挑眉:"瞧見沒?"
荊禾突然"噗嗤"笑出聲——她認出那個耍彈弓的男孩,正是當年跟她一起往糧倉管事褲襠里塞螞蟥的"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