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淮河灘涂泛著青灰色。
韓信蹲在蘆葦叢里,碎陶片刮著岸邊青苔,指甲縫里嵌滿黏膩的綠。
腰間殘劍用破布裹著,玄鳥紋護手磕掉的邊角,蹭著大腿內側的舊傷。
河水漫過光腳,涼得刺骨。數到第七只螺螄時,陶片刮到半塊發霉炊餅,泡在泥水里發漲。
遠處傳來搗衣聲,木杵砸在青石板上,像母親捶打偷藏的斷劍穗子。
七八個浣衣婦聚在下游,靛藍布角隨波漂動,岸邊插著褪色的楚國旗幟。
“小郎可是餓了?”
穿灰布衫的老婦挎著木盆,素衣補丁針腳細密,鬢角苦楝花沾著河沙。
韓信攥緊陶片,認出她是昨日市集撿碎陶片的人,腕上戴著斷繩系的舊玉鐲。
“阿婆認錯人了。”他別過臉,陶片刮青苔的力道加重,泥點濺上帶血漬的褲腿。
老婦放下木盆,掏出片荷葉包著的飯團,米香混著荷葉清新:“河神收臟衣,不收干凈人心。”
他喉結滾動,想起母親臨終用荷葉包炊餅,伸手接過:“日后千金相報,今日算借阿婆的。”
老婦笑出細密皺紋:“小郎說話像讀書先生。”拎起木盆時,盆底映出遠處秦軍運糧船的影子,“明日帶些腌菜來。”
韓信盯著她的灰布衫,下擺浸著河水拖出水痕,忽然發現她洗的素衣領口,繡著極小的玄鳥紋。
飯團熱氣涌進鼻腔,糙米摻著槐花蜜的甜,在舌尖漫開回甘。
碎陶片滑進水里,驚起漣漪。他數著波紋擴散速度,發現漂母浣衣處河道較窄,水流比上游快兩成。
“小郎看什么?”老婦回頭,木杵懸在半空,“莫不是嫌衣裳洗得不干凈?”
他撿起陶片在沙地畫河道:“此處水深三尺,暴雨時枯枝會堵蘆葦叢,沖毀下游鹽田。”
老婦湊近,渾濁的眼映著沙地上的線條:“小郎比河伯還懂水。”木杵敲了敲石墩,“去年秋汛便沖毀了鹽田。”
韓信指尖劃出深痕,想起父親帶他看的楚國運河圖,朱砂標紅的險灘與眼前相似。
“打三根木樁,用葛藤編網攔枯枝,”他抬頭,殘劍鞘在腰間晃了晃,“便能護住田地。”
老婦沒說話,低頭搗衣,木杵砸石板的節奏亂了。遠處傳來戍卒呵斥漁民的聲音,驚起白鷺掠過水面。
韓信吃完飯團,將荷葉揉成團塞進懷里——這是除殘劍外,第二件想留住的東西。
“阿婆,明日我帶河泥來,墊木盆省得磨手。”他耳后沾著青苔,被老婦伸手摘掉。
“老身姓孫,叫我漂母吧。”她手掌帶著河水的涼,比市集目光溫暖百倍,“你那劍,該換個新鞘了,漆匠能刻玄鳥紋。”
日頭升高,灘涂晨霧散了,河對岸土坡上,秦軍巡船的號角聲隱約傳來。
韓信看見漂母木盆里的素衣,領口玄鳥紋與他劍鞘殘紋相似,像被河水沖淡的舊夢。
此后每日,他蹲在漂母浣衣石墩旁,辰時三刻準能收到荷葉飯團。
有時是野粟糙米飯,有時是馬齒莧菜團,荷葉上總帶著她手掌的溫度,和淮河的清冽。
“等有了千金,給阿婆打副金鐲子。”他摸著殘劍鞘,木芯已被河水泡軟。
漂母笑如河水漫過鵝卵石:“老身要金鐲子做什么?盼你日后沒人敢踩碎陶碗。”
這句話驚起心湖漣漪,他想起市集少年的石子,是漂母用袖口替他擋住。
握緊碎陶片,在沙地畫更復雜水圖,標上木樁位置與葛藤網編法。
那日黃昏,漂母撈出完整荷葉裹著三個飯團:“明日去沛縣尋親,幾日不來。”她鬢角新添的白發,像灘涂蘆葦花。
韓信接過飯團,觸到她掌心的老繭,比往日粗糙:“阿婆早去早回。”
望著她遠去的灰布衫縮成小點,手里飯團還帶著體溫,沙灘上寫下“千金報母”。
夜幕降臨,淮河蟲鳴此起彼伏。韓信躺在蘆葦叢,懷里抱著殘劍和飯團,聽著遠處搗衣聲——不是漂母的節奏。
碎陶片滑出褲兜,月光照在釉色邊緣,像她鬢角的白發,閃著細碎的光。
他知道,這淮河的水,漂母的飯團,是泥淖中最溫暖的錨點。
遠處漁船歸港的槳聲,驚起鷗鳥。掌心貼著荷葉紋路,仿佛又觸到她皸裂的手掌。
在恥辱與饑餓的夏日,人心的溫暖沉在河底,等著被打撈,正如他腰間的殘劍,等著從泥里拔出,鍛成利刃。
碎陶片棱角刺著沙地,河水漫過字跡,卻在他心里刻下更深的印記——尊嚴可以被踐踏,但善意永不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