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遠的這一番辯詞簡直說在了嬴政的心坎上。
嬴政沉默著，等待蒙遠接下來的話。
蒙遠會意，在腦海中梳理了一番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話，明朗輕快的聲音又一次在大殿上響起。
“分封之制，從表面上看，諸侯對我大秦有封疆固土的作用，但是從長遠來看，卻是不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周平王之后，諸侯瓜分天下，王室形同虛設。”
“你……一派胡言?！贝居谠矫婕t耳赤地怒視著蒙遠，身體顫顫巍巍，險些站立不穩。
對于淳于越的生氣，蒙遠并沒有多少感觸，只是很平和地說了一句：“事實勝于雄辯，周王室為何式微，想必在座各位比我這個小子更清楚，又何須多加辯駁？”
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嬴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蒙遠覺得這位老祖宗的唇角往上提了提。
“王室式微，諸侯群起而紛爭，黎民百姓死傷無數。我大秦近代歷任六代君王，勵精圖治，積攢國力，又花費十年時間，方才一統天下，現在諸位又說要重新分封諸侯，我想問諸位安得是什么心思？”
這看似輕巧的一句話，實則是讓站著請行分封之制的山東士子心肝一顫。
一時間，不少人垂下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如芒刺在背。
看見這一切的嬴政卻是欣喜得很，什么時候博士宮里面有了一個如此通透犀利的年輕人？
看來，今后還是要多了解了解博士宮的這幫人。
“嗯，你繼續?！?/p>
蒙遠沒有料到嬴政會在這個時候開口，差點激動到哽咽。
天哪，我那迷人的老祖宗竟然和我說話了。
于是，蒙遠抬頭看向嬴政的眼神更加熱切了。
嬴政頓了一下，繼續保持著原姿勢不動，等著蒙遠的下文。
“相比之下，郡縣制則是有著先天的優勢。不但有利于政令暢通，提高我大秦王朝官府的執行效率，與此同時，亦有利于分化六國舊貴，避免復辟勢力的勾結和壯大。”
嬴政的不禁在心里點頭，心道這小子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六國舊貴體系龐大，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只是，接下來蒙遠的話卻讓嬴政不那么愉悅了。
“但是，我們不能只看一面，就當下而言，郡縣之制依舊存在著與我大秦基本國情不相適應的問題。例如，郡與郡之間的相互拆離，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容易造成地方慌亂，等等問題，都亟需改進?！?/p>
頓了下，蒙遠朝著嬴政躬身道：“具體情況，蒙遠已經寫在了這份奏章里面，請陛下過目?！?/p>
須臾，殿前御史便將蒙遠一早就準備好的布袋子呈給嬴政。
嬴政從殿前御史手中接過布袋子，感受著手中幾乎不存在的分量，當著眾人面拿出蒙遠裝在袋子里面的紙張。
當他看到蒙遠寫到的現行郡縣之制存在的問題和應對之策的時候，心里多少是有些震驚的。
這個叫蒙遠的少年，是有點學識在身上的，與青年時期的蒙恬可比！
站在下面的蒙遠只看見始皇帝的眉頭微微皺起，還以為自己寫得哪里不對，心里微微發慌。
這位可是始皇帝，要是自己一個不小心，腦袋搬家也不過一句話的事兒！
嬴政看完那幾張紙，若無其事地將之放在桌案上，最后便說道：“今天就到這里吧！”
這就結束了？
按照以往慣例，這種事情不是還得再爭論一番時間嗎？
今天怎的就結束了？
淳于越和叔孫通互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從大殿出來，蒙遠終于松了一口氣。
還好，腦袋還在！
這一次，叔孫通走在了蒙遠的后面，看著少年人的背影，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技不如人的感覺。
在通達和理解上，他與這少年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這一刻，他竟然有些懷疑自己一直堅持的奉周禮為王道這件事的正確性。
倒是淳于越，從后面氣哼哼地走到叔孫通身側，看著走在前面的吊兒郎當的蒙遠，冷哼一聲罵道：“豎子！”
叔孫通的往前走的腳步滯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咸陽宮偏殿內，嬴政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坐姿，一動不動。
好半晌，才略顯疲憊地開口吩咐趙高：“傳蒙毅李斯到書房議事！”
恭敬站在嬴政身后的趙高躬身答應后，忙走了出去安排。
嬴政揉了揉眉心，內心的緊迫感油然而生。
新建立的帝國，隱憂猶存，然朝中大臣大多都沉浸在新朝建立的喜悅中，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存在于陰影中的黑暗觸手。
如今，居然被一個青年人一語道破。
世間事，往往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如此青年人竟然將問題看得如此透徹，那么六國中那些企圖復辟的王室成員呢？他們是不是也發現了這其中的問題？
嬴政本來是打算在召見過蒙毅和李斯之后，再另行召見蒙遠的，但是現在他打算立馬召見蒙遠過來，他要與這年輕人好好談論一番。
“趙高，即刻傳召博士學宮蒙遠！”
嬴政說得急，趙高也不敢耽誤，從偏殿里面出來，忙吩咐人去博士宮接蒙遠：“快，陛下傳召博士學宮蒙遠，要快！”
博士學宮本就是山東儒家弟子居多，今天蒙遠在大殿上的諷刺，出奇地讓一向各行其是的儒家弟子們團結起來了。
他們這一路私下互相奔走，已經在沉默中形成了一個敵對蒙遠的小勢力圈子。
在蒙遠一進入博士宮，各種冷嘲熱諷便隨之而來。
“哼，唯女子小人難養也！”有儒家士子說道。
蒙遠往屋舍走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轉身走到方才說話的士子面前，似笑非笑地看向對方：“孔老夫子是不是還教過你們，三人行必有我師？”
“是又如何？”
蒙遠似笑非笑地看向對方：“嗯，多讀書，多向別人學習，你就會發現……”
“發現什么？”
蒙遠故意拉長了音調：“你就會發現你需要向別人學習！”
妥妥的廢話文學，卻讓面前的儒生一張臉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