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樓的樓梯間逼仄得很,一股子陳年霉味混著散不掉油煙氣,嗆得蘇慕春嗓子發癢。
而華知凡高大的身形在這狹窄的空間里,則顯得格格不入。
蘇慕春拉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門時,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悔意。
真不該帶華知凡回家。
她甚至能想象到,剛從五百呎酒店套房出來的人,此刻心里會有多大的落差。
屋里,陳嫂正忙著熱早上的飯菜,油煙騰起,在昏黃的燈光下氤氳出一片朦朧。
聽到開門的動靜,陳嫂探出頭來。
身高實在過于優越,她一眼就錨定蘇慕春身后的男人。
她愣怔了好一會兒,手里的鍋鏟都忘了放下。
半晌,她才回過神,臉上堆起有些局促的笑,試探道:“這…這位就是小華吧?”
華知凡將手里的東西輕輕放在地上,朝陳嫂點了點頭,溫和回應:“陳嫂好。”
陳嫂趕忙熄了爐火,手忙腳亂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招呼著華知凡:“來來來,小華快坐,我去給你泡茶。”
說著,她就往廚房走,卻在打開碗柜的瞬間,想起家里哪有茶葉。
她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又轉過身,問華知凡:“哎呀,瞧我這記性,剛搬過來,茶葉沒帶過來,小華喝咖啡嗎?”
華知凡擺擺手:“陳嫂,不用麻煩,我喝水就行。”
“行,你坐會兒。”
華知凡不動聲色地四周掃了一圈。
擁擠的空間,昏暗的光線,簡陋的家具,泛黃的墻壁……
忽然,他的視線定格在了臥室門框邊。
那里,一個小姑娘正望著他。
他朝著小姑娘親切地招了招手。
蘇慕春走到周敏敏身邊,蹲下,用手語比劃著:這是從京市來的哥哥,也是二姐的哥哥。
周敏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還是局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家里很少來客人,更別說像華知凡這樣的成年男性。
華知凡突然想起什么,他起身走到門口,從帶來的拎袋里取出一個精致的紙盒。
他走到周敏敏面前,將紙盒遞到她面前,眉眼溫柔:“這是文華餅店的芝士蛋糕,第一次來,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買了個芝士蛋糕。”
周敏敏看著漂亮的盒子,眼睛里閃過一絲渴望,但她卻不敢伸手去接,下意識地抬頭看蘇慕春。
蘇慕春見狀,輕輕地拍了拍周敏敏的背,示意她可以收下。
周敏敏這才小心接過盒子,低頭湊近紙盒,聞了聞糕點的香甜氣味,再抬頭時,笑得開心。
華知凡喝了口水,放下玻璃杯,問道:“學手語難不難?”
蘇慕春:“小妹現在識的字不多,手語的范圍還小,不算難。”
華知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
“小華,吃橙子。”陳嫂適時端來一盤切好的橙子。
華知凡朝陳嫂笑了笑:“不用招呼我,陳嫂。我過來是給小海棠幫忙的,有什么要幫忙的跟我說。”
陳嫂連連點頭:“哎,好。大妹的東西我都收拾打包好了,不急,在家里吃個飯再去辦事也來得及。”
蘇慕春突然起身,拉著陳嫂往廚房走去。
進了廚房,蘇慕春的目光掃過回鍋炒了一遍的菜心,還有放在蒸籠上復熱著的餛飩和團子,輕嘆了口氣。
她附在陳嫂耳邊:“陳嫂,家里這些菜不合適招待人,我打算帶他出去吃。”
陳嫂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好,聽你的。”
“陳嫂,您是不是做了炸餛飩?我好像聞到了家里的味道。”
蘇慕春回頭,發現華知凡站在廚房門口,笑著看著她們。
陳嫂:“對對,今天給大妹做了她愛吃的炸餛飩。”
華知凡面上有些雀躍:“我也有好些年沒吃到了,能讓我嘗嘗嗎?”
陳嫂面上也跟著開心:“好啊,你去坐著,我這就端出來。對了,小華,你要不要蘸醋或者醬油什么的?”
“什么都不用蘸。”
這時,手提電話響了起來。
蘇慕春離開廚房,特地走到窗邊才接通電話。
“是我。”
是丁嘉朗。
話落,聽筒里只傳來他平穩的呼吸聲,還有玻璃杯輕碰桌面的聲響。
冰塊在杯中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緊接著,她聽見他仰頭飲盡杯中酒的聲音,喉結滾動時發出的輕微吞咽聲。
然后是重新注酒,冰塊被酒液漫過時發出細微的裂響……
這樣的沉默持續著,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停滯。
她看著窗外綿綿不盡的雨絲,朦朧中想象著他此刻的樣子:松開的領帶,微敞的襯衫領口,修長的手指握著酒杯,眉頭微蹙地望向窗外的雨景里。
又一次飲盡杯中酒,他的呼吸聲變得有些粗重。
酒杯被重重放在桌上,玻璃與木質桌面相碰,發出一聲悶響。
電話那端的呼吸聲忽然變得急促,似是要開口的前奏。
片刻后,聽筒里卻傳來掛斷的忙音。
她依舊舉著電話,直至耳邊的忙音變成一片靜。
微酸的手終于舍得放了下來。
“小海棠,發什么呆呢。”華知凡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
蘇慕春回過神來,抬手把手提電話放在桌上,余光瞥見自己的碗里,盡是圓滾飽滿的實餡兒。
而華知凡的碗里,盡是沒有餡兒的餛飩皮和糯米皮。
“快吃。”華知凡催了聲。
蘇慕春拿起筷子,無奈地笑:“我今年24歲,不是小孩子,早就不挑食了。”
華知凡一口一個餛飩皮,并不在意:“當一回小孩又怎樣?”
*
燒七,即七七。
自蘇心悠去世后,每過七天,陳嫂都會尋個地方燒冥幣和元寶。
直至最后一輪七天,把逝者的所有身前衣物、物品,伴著紙扎的房子、汽車、冥幣、元寶一同焚燒干凈。
這是陽間的人給陰間的親人最后的愛,也是蘇慕春接受蘇心悠徹底離開的方式。
此刻,蘇慕春看著焚燒場里一點點燃盡的火光,一滴淚未落。
她舉著粗根樹枝,把一撥未燒盡的書頁給重新撥進火焰里。
華知凡側頭看了她好幾次,也幾次欲言又止。
燒七儀式結束后,蘇慕春和華知凡站在街頭,準備分開。
“知凡哥,回去一定要先洗澡,把身上的衣服換掉,不要在房間里用晚餐,要去外面吃,切記。”蘇慕春把陳嫂交代的燒七后續事項細細說了一遍。
“好。”華知凡說。
“那我走了。”
“好。”
蘇慕春轉身,朝相反方向離開。
路過一家咖啡館,她側頭瞥了一眼玻璃櫥窗上自己的表情。
眉目間透著沉悶,眼底盡是一片冷然。
她剛剛對著華知凡說話的表情是這樣的?
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在走到街角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回頭。
燈下,華知凡還站在原地,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當他發現她回頭的那一刻,整個人似是煥發新生,快步向她跑來。
蘇慕春停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在夜色中越來越近。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凌亂,卻掩不住眼中的激動。
“小海棠,我剛才給自己打了個賭。”
“什么賭?”她問。
“我賭,如果你回頭,我就約你共進晚餐。”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緊張,“我很想約你,但又擔心你現在的心情可能不適合。”
“所以,就讓命運來決定。”
夜風拂過,帶來咖啡香氣,還有他身上的清新皂香。
蘇慕春低頭笑了。
“所以,”他微微傾身,“我贏了這個賭注,對嗎?”
她點點頭:“嗯,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