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楊一可忽然開口，聲音像浸了晨露的棉紗，輕卻韌。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她將木梭重新穿進經線，"段炎昌幫我，不過是因為我交出了蒼麓書院。"
玉梅還要爭辯，卻見自家小姐突然站起身。
"去把庫房里的寶相瓶拿出來。"
玉梅的腳步聲漸遠，房門輕輕合上。
楊一可——不，此刻應當稱她為楊清念——緩緩轉身，看向站在窗邊的那道半透明身影。那是真正的楊一可，她的魂魄如薄霧般浮動，面容與清念此刻的肉身一模一樣，只是眉目間多了幾分原主特有的倔強與哀傷。
"你怎么看這兩份喜帖？"楊清念輕聲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案幾上那封燙金喜帖，"去哪家？為什么？"
楊一可的魂魄飄近，半透明的手指虛虛點在那封段府的壽宴請柬上。
【去段知事家?！克穆曇羧顼L過竹林，帶著幾分冷意，【周汝清的訂婚宴，不過是場笑話?！?/p>
楊清念微微挑眉："哦？"
【從楊家利益來看，】楊一可的魂魄飄到窗前，晨光穿透她的身體，在地面投下淡淡的影子，【段世伯手握縣衙實權，新頒布的《商稅章程》正卡著熹微城布莊的命脈。清念，我感覺你教我每一樣東西都有下一步動作。】
上次你教我畫畫，教我衣服版式，結果沒多久就讓我們設計的服裝樣式賣到了易氏洋裝里面。
最近你又讓我拾起織布，一定是有新的打算。
【是要開布莊嗎？
段世伯他六十大壽，全縣商賈都會到場——這是打通關節的最佳時機?！?/p>
她頓了頓，半透明的指尖劃過周府的喜帖，帶起一絲陰冷的風：【至于周家…周汝清與葉青青聯姻，表面風光，實則危機四伏。葉家背后有中醫協會，可中醫世家都各自為政，還有周氏的濟世堂如今沒有真正醫術好的郎中坐鎮，遲早不行。
還有那葉青青，慣會挑撥離間，我們若去，不僅自取其辱，還會被卷入他們兩家的旋渦?！?/p>
楊清念輕輕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你開始看得很透。"
【不是我看得透，】楊一可的魂魄苦笑，【是最近你教了我許多，讓我知道，這世上哪有什么真情實意，不過是利益交換罷了。】
窗外，熹微鎮的第一縷陽光終于穿透晨霧。楊清念拿起周家的請柬，對著光仔細端詳："那就給他們備份薄禮吧。我記得庫房里有對前朝的青花瓷瓶？"
楊清念將周家的請柬輕輕放回案幾，指尖在燙金紋路上摩挲片刻，忽然抬眸問道："我再考考你，一可。葉青青和周汝清的婚期早半年就定下了，段炎昌為何偏要將壽宴定在同日？"
楊一可的魂魄在晨光中微微晃動，半透明的面容浮現困惑【我...不知道。以世伯的城府，不該犯這種沖撞的錯誤?！?/p>
"因為這是段炎昌布的局。你細想——段家掌控著全城的蠶絲專營權，你母親和哥哥南至蒲甘走馬，也只偷偷進口印度棉紗，不敢動蠶絲。如今周葉聯姻，借著什么醫學促進的旗號，和洋行勢力明目張膽勾連，..."
楊一可突然明白，【段世伯是要逼全城商賈站隊。所以壽宴和訂婚宴撞期，是要看各家先去哪邊送禮？】
"不止。"楊清念從袖中抽出一張《熹微日報》，頭條赫然印著"滬上機械織布廠進駐南省"的新聞，
"段家世代經營手工繅絲，最忌憚新式紡織機器。而葉青青留洋時..."她指尖點在報紙照片邊緣一個模糊人影上，"恰巧與英國紡織商會的代表合過影。"
楊一可的魂魄倏地消散前，最后一句低語如蛛絲飄落：【所以你要我重拾織布，是要用楊家祖傳的織布工藝...對抗洋布?！?/p>
楊清念忽然輕笑一聲，指尖輕輕撫過織機上未完成的織布："傳統織布對抗洋人的機械？不，我要的不是對抗。"
"文化傳承不會被淘汰，但落后技藝必然要被取代。"她的聲音忽然凌厲起來，"我要你學的從來不是固守祖法，而是要你親眼看看——這些齒輪軸承比我們的木梭快多少倍。"
楊一可的魂魄在光暈中劇烈顫動。
"師夷長技以制夷。"楊清念將段府的請柬按在手下，聲音溫柔得可怕，"要讓世界知道，我們中國能用洋人的機器，織出他們永遠參不透的中國靈魂。"
……
最近這些時日，熹微城的名媛們都穿了楊一可設計的洋裝，一個個比一個精致優雅。那些裙擺上繡著暗紋的旗袍改良款，襯得她們身段婀娜，舉手投足間盡是東方韻味與西洋剪裁的完美融合。
而葉青青站在鏡前，指尖死死攥著裙擺，指節泛白。
她這身洋裝是從瀘上定制的，花了大價錢，珍珠項鏈也是托人從南洋帶來的珍品，可此刻卻只覺得刺眼——再華貴的料子，再精巧的剪裁，在楊一可的設計面前，都顯得刻意又俗氣。
她早該想到的。
她曾親自登門，請神秘設計師為她設計訂婚宴的禮服?？蓪Ψ酵窬芰?。可結果那人是楊一可，人家根本不屑為她費心思。
門外傳來女眷們的談笑聲，隱約夾雜著贊嘆——"楊小姐的設計真是絕了"、"這腰線襯得人像畫里走出來似的"……
葉青青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
她不敢下樓。
不敢想象自己提著裙擺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那些名媛們會如何暗暗比較——她的洋裝再昂貴，也比不上楊一可親手勾勒的一筆線條。
更不敢想周汝清會怎么看她。
他會不會也覺得……她輸了一截？
鏡中的美人妝容精致，可眼底的慌亂卻怎么也遮不住。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微微發抖。
葉青青猛地一揮手，梳妝臺上的首飾匣子"嘩啦"摔在地上。那串南洋珍珠項鏈崩斷了線，珠子滾得滿地都是，一對翡翠耳墜砸在銅鏡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葉太太聞聲趕來時，正看見女兒把最后一個白玉鐲子往地上摜。她倒抽一口涼氣——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但見葉青青伏在妝臺上，肩膀不住地顫抖，葉太太也顧不得心疼這些，連忙上前摟住女兒。
"我的乖囡，這是怎么了？"葉太太輕拍著女兒的背，朝門外使了個眼色，丫鬟們立刻輕手輕腳地收拾起滿地狼藉。
葉青青抬起淚痕斑駁的臉："她們都穿著楊一可設計的衣裳...就我..."話沒說完又哽咽起來。精心描畫的眼妝暈開一片，倒顯得那雙杏眼愈發楚楚可憐。
葉太太接過丫鬟遞來的熱帕子，輕輕按在女兒紅腫的眼皮上："傻孩子，那些衣裳有什么稀罕？你身上這件巴黎定制的禮服，可是花了三百兩銀子..."
"可她們都說..."
"管她們說什么！"葉太太打斷女兒的話，親自拿起粉撲替她補妝，"楊一可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個被退過婚的破落戶。你可是要嫁進周家的千金小姐，犯得著跟她比？"
見女兒還在抽噎，葉太太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爹特意請了《熹微日報》的記者來，待會兒多給你拍幾張照片。等登了報，全瀘上都會知道葉家小姐的風采。"
丫鬟捧來新的首飾盒，葉太太挑了對紅寶石耳墜給女兒戴上："這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氣派?？靹e哭了，周少爺該等急了。"
葉青青望著鏡中母親篤定的神色，終于慢慢止住了眼淚。只是當樓下傳來陣陣贊嘆聲時，她的手指還是不自覺地絞緊了繡著金線的裙擺。
見女兒終于平靜下來，葉太太暗自松了口氣。她最后替葉青青理了理鬢邊的碎發，又囑咐丫鬟仔細補好妝容，這才轉身下樓去招呼賓客。
葉太太面上端著得體的笑容，心里卻沉甸甸的。她比誰都清楚，今日這場訂婚宴，女兒注定要成為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越是這種時候，葉家越不能露怯——就算全城的千金都穿了楊一可設計的衣裳，她的青青也必須昂首挺胸地走出來。
當葉青青終于收拾妥當站在樓梯口時，她確實找回了些許自信。銅鏡中的自己妝容精致，那件從巴黎定制的禮服在燭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她不斷告訴自己：不要管什么最新流行，就憑這身行頭，放在半年前絕對是全城最出挑的打扮。
樓下傳來葉老爺洪亮的聲音："今日是小女青青與周家公子訂婚的大喜日子..."
葉青青深吸一口氣，揚起完美的微笑，扶著鎏金扶手緩緩走下樓梯。她的裙擺隨著步伐輕輕擺動，精心設計的褶皺本該是最引人注目的亮點。
然而當她真正看清大廳里的景象時，嘴角的笑意瞬間凝固了。滿堂賓客中，那些穿著楊一可設計的改良旗袍的名媛們，一個個宛如從畫中走出來的仕女。她們的衣服既保留了傳統韻味，又融入了西洋剪裁的巧思，襯得身段玲瓏有致。
更讓她心驚的是，那些名媛們投來的目光——先是驚訝，繼而流露出幾分難以掩飾的憐憫。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怎么還穿這種過時的款式..."
"聽說她去找過易氏洋裝的月棠設計，被拒絕了..."
“月棠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為她設計?！?/p>
"周少爺的臉色好像也不太好看..."
葉青青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但她很快調整好表情，強迫自己繼續保持著優雅的姿態向下走去。
葉青青的目光下意識尋找周汝清，卻見他正蹙眉望著自己，那眼神里分明帶著幾分失望。這一眼讓她如墜冰窟，耳邊頓時嗡嗡作響，雙頰燒得發燙，仿佛有無數細針在扎。
作為今日訂婚宴的主角，她不得不強撐著笑臉，機械地接受著賓客們的祝福。嘴角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可那雙杏眼里卻盛滿了難堪。她隱約聽見人群中傳來的竊竊私語，那些聲音像毒蛇般鉆進她的耳朵：
"這就是周少爺選的未婚妻？"
"裙子像裹了層窗簾布..."
"妝容也太老氣了..."
葉青青攥緊了手中的絹帕，指節泛白。其實這些刻薄話大半是她臆想出來的——在場的名媛們教養良好，最多只是交換幾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她們甚至體貼地避開了對她的品評，直到馬車駛離周府大門，才終于忍不住笑作一團。
"聽說這些行頭，當初她特意去了三趟瀘上置辦這身行頭呢！"
"易氏洋裝那隨便一件設計都比這強百倍..."
就在葉青青幾乎要撐不下去時，管家匆匆穿過雕花門廊，躬身稟報："董先生到了。"
葉青青眼中驟然亮起光彩，連攥著絹帕的手指都松了幾分。
——董君如，那可是瀘上最傳奇的女子。
她孤身赴英留學，在倫敦政經學院以第一名畢業。歸國后接手風雨飄搖的董氏紡織，三年間就將"飛鳳牌"細布銷遍長江沿岸。
去年華商聯合會上，她當著虞洽卿、榮宗敬的面，用流利的英文駁得怡和洋行代表啞口無言。
更轟動的是她與易家的婚事——婚禮當日發現未婚夫吸福壽膏，她當場摔碎龍鳳喜燭，在《申報》登報聲明解除婚約，那篇《告全國同胞書》至今仍被女學生們傳抄。
此刻滿堂賓客已騷動起來。穿長衫的銀行家們交頭接耳："董先生竟肯賞臉？"著洋裝的太太們忙不迭整理珍珠項鏈。連一直冷著臉的周汝清都松了松領結。
"快看！"有人低呼。
董君如一襲月白旗袍跨進門檻，沒有時興的卷發紅唇，只在鬢角簪了朵玉蘭。
葉青青撫平裙擺上的褶皺，忽然覺得這件巴黎定制禮服也沒那么難看了。畢竟能讓這位拒絕過宋先生邀約的"棉紗女王"親臨，本就是最好的妝點。
董君如一襲月白旗袍跨進門檻，鬢邊只簪了朵素凈的玉蘭，卻比滿室珠光寶氣更顯風骨。她左右手各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歲的孩童——男孩穿著藏青學生裝，女孩著杏紅襖裙，兩張小臉如出一轍的玉雪可愛。
"那是董先生收養的遺孤吧？"有太太小聲議論，"聽說在閘北救護所一眼就相中了這對龍鳳胎..."
孩童們好奇地打量著滿堂賓客，卻不見絲毫怯場。男孩腰板挺得筆直，女孩行了個標準的屈膝禮——這般教養，分明是得了董君如的真傳。
葉青青不自覺地撫平裙擺褶皺，忽然覺得這件巴黎定制的禮服也沒那么難看了。
能讓這位帶著"小棉紗戰士"出席的救國女杰賞光，本就是最體面的妝點——誰還會在意她的衣裙是不是最新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