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極不祥的人。剛出生就克死了我爹,九歲上兄長為了救我掉進河里淹死了。
娘受不了這個打擊瘋了。人人都說我把張家克得家破人亡,
因此帶著瘋娘活到二十多歲都沒人娶。直到后來,村里搬來了個獵戶。
他光明正大的把獵物丟到我家院子里,在眾人探究的目光中,他說。“張水娘,我命硬,
不怕克,你敢嫁給我嗎?”1杏花村的人都避我如瘟神,眼前的人是唯一一個說要娶我的。
我毫不猶豫就點頭,接著拉他去置辦了家伙什,當天晚上就搬進了他家里。
入夜時兩人相對而坐,他贊我行事果斷,實不知我是怕他跑了。活了這么多年,
好容易送上來一個冤大頭,我不得狠狠的攥住嗎?他遞給我個箱子,
初打開我就被金燦燦的光輝閃了眼。連忙把盒子一關,我這才滿臉驚疑的看向他。“白大虎,
你不是個獵戶嗎?哪來的這些。”“是前些年攢的。”尋常莊戶人家一年的嚼用最多二兩,
即便他是獵戶,幾輩子也掙不到這些錢。我開始懷疑起他的身份,他卻兀自坐到我身側。
“這就把你嚇著了?張水娘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我一貫是個爭強好勝的主,
往日帶著老娘過活,少不得被村里的婆娘們說閑話。他入村那一日,
正好撞見我提刀砍上欺辱我的流氓家去。他家里人要去官府告我,我只插了腰唾罵。
“我張水娘天不怕地不怕,你告去!看誰先慫。”如今他戳到我的肺管子,
我直接將盒子往懷里一放。“這世上還有我怕的東西?你就等著瞧吧,我鐵定給你管好。
”他捂著嘴在一邊偷笑,我借著燭火瞧過去,只覺他眉目灼灼,略有姿色。就這樣瞧著瞧著,
瞧到了床上去。衣衫褪盡時,瞧見的卻是他滿身疤痕,新傷舊傷交織,觸目驚心得很。
他抬手蒙上我的眼:“別看,很丑。”“白大虎,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說我是個逃犯,
你還敢嫁嗎?”他挑滅了燭火,黑暗里靜得嚇人,我沒有答話,
只是手指緊緊掐進他的皮肉里去。他不滿的輕嗤一聲:“輕點,你要謀殺親夫嗎?
”“你真是逃犯?”他聽出我的害怕,越發攏緊了我,調笑的聲音隨后傳來。“騙你的,
我這一生最是忠于大秦,怎么可能是逃犯。”2家里有個男人的好處就是,
臟活累活都有人干。就連我娘犯病時控制不住的毒打也有人替我受了。
我娘形貌癲狂的把燒火棍子往他身上抽,嘴里叫嚷著“你克死了你爹,克死了你兄長,
為什么不去死?”他將我護在懷里,抬手摁了摁我溢著笑的眼角。
“看你男人挨打就這么高興?”我點點頭,卻又搖頭。前兒也有人向我求過親,
但他們瞧著發病的娘就一個個退縮了腳步。還有人勸我將娘扔丟,去他家過好日子。
沒有一個人像白大虎似的,把我護在懷里,任憑瘋娘一棍棍的打。傻子,
叫我為他豁出性命也值當了。3成親時太過倉促,什么都沒準備,
白大虎就想給我打個金鐲子。他叫我拿盒子里的錢自個兒去鎮上挑。我卻嗔怪于他的不體貼,
誰家爺們給娘子送禮是叫她自個兒去買的?在我軟磨硬泡之下,他終于松了口。
“咱們快快的去,買完東西就回來行不行?”說來好笑,我自打生下來就沒去過鎮上。
娘瘋了,爹死了,兄長也沒了,我唯一的價值就是留在家里刨田,一年能有個飽足就夠了,
哪還期盼其他的東西?所以集市上琳瑯滿目的東西,很容易就將我吸引了去。
像是幼兒頭次睜眼看世界一般,我瞧什么都新奇得很。白大虎提溜著個錢袋,
但凡我瞧一眼的東西,必能給我買了放筐子里。我想著他說的話,便想快快的買完鐲子回去,
到頭來卻是他拉著我不停的逛。回去的時候,城門上有幾個官爺手里拿了畫像守著,
路過的人一個個盤問查點。好像是在找什么人。白大虎驟然對我說:“水娘,
我想起來還有一樣東西沒買,你先出去,我待會來尋你。”剛才他還幾次問我,
有沒有什么沒買的。如今卻成了他自己馬虎了。我到底沒說什么,輕笑著點點頭:“好,
我在外頭的三叉路口等你。”他點點頭就匆匆離去。很快就排到了我,
那官兵照例盤問:“有見過畫像上的這個人嗎?”畫像上的人身著戎裝,威武雄壯,
一張臉卻生的異常秀氣。不是白大虎又是誰?我想起成婚時他說的話,心里打鼓似的,
對上官爺探究的卻是搖頭。“沒見過。”見問不出什么,官爺揮揮手放我走了。
4我在三叉路口心神不寧的等了近兩個時辰,等到天都黑了,白大虎才姍姍來遲。
他嘴角噙了笑,走到我身邊時就是一個踉蹌。我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手掌里盡是濕潤,
拿到眼下一瞧,竟是滿掌的血。我眼神慌亂,他卻一把捂住我的嘴。“別出聲水娘,
那伙人還沒走,我們先回去。”我把疑惑盡都咽回腹中,扶著他慢慢走了回去。到家以后,
娘親已經睡下了。我為他包扎好傷口,簡單上了藥便坐到了他身邊。良久的沉默,
終于還是我先敗下陣來。“白大虎,你的身份是假的,你根本不是什么獵戶。
”最先回答我的,是他無奈的一聲輕笑。風吹林葉響,連最后拍在門上時都那樣呼嘯,
那樣的嘈雜。可我耳畔卻只聽得見他很輕的聲音。“匈奴來犯,天子命文相禮將軍領兵平反,
后來文家軍被困梧城,求朝廷派兵支援。”“可過去了一月,朝廷遲遲沒有動靜,
最終文家軍全都戰死梧城,只有文相禮一人活了下來。”昏暗的燭火里,
他那身傷疤晃痛了我的眼,乃至他唇角苦澀的笑我都未曾察覺。“水娘,我就是文相禮,
那個敗軍之將。”天子初登基時,國祚不穩,契丹與突厥攜手來犯,
是武將世家的文家誓死抵抗。最終文老將軍帶著兒孫十余人戰死在了邊疆,
文家滿門僅剩了文相禮一個兒郎,這才贏了對面,換得大秦這些年的和平。所有人都以為,
從此疆場上再沒有文家的身影。可不曾想到,兩年后,年僅十五的文相禮又拿起了長槍,
出現在了與匈奴的戰場上。那一戰大捷,天下又打響了文家的傳說。
文相禮更是成為了人們交口稱贊的少年奇才。5可眼前的人,他靠在我的腿上,
笑得那樣勉強。“我一入夢,就是兄弟們戰死在我腳邊的場景。”“看不盡的尸山血海,
尋求不到的生路。”“水娘,我現在連長槍都不敢握了。”十五歲就領兵作戰的文相禮,
說他連長槍都不敢握了。我看著他黯淡的眉目,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最終只輕輕握緊他的手:“那就不去了,你之前為大秦做得已經夠多了。”他沒有答應我,
房里陷入很詭異的沉默。我卻眼風一斜,瞥向了角落里的長柜。
他毎日都會背著我擦拭里頭的長槍,那時他神色悲痛,似是想起他曾并肩作戰的兄弟。
又似是想起來那些崢嶸歲月。無論是哪一樣,我心里都無比清楚,他放不下的。
可如今我能做的,只有寬慰了。張水娘克父克兄,要是再將丈夫克死,我的良心又如何能安?
6對于那日的事,我跟他都很詭異的不再提起。照舊做著以前的事,他上山打獵,
跟我下地犁田,那個長箱子甚至積了灰。他好似真的把從前的事都放下了,對我越來越好,
越來越溫柔,到了后頭,事無巨細辦好。我心里越來越不安,
這份不安直到某一晚他床底之間不再溫柔呵護時終于落到了實處。“水娘,對不起。
”我跟他才做了幾個月的夫妻,可我卻已經十分了解他。以至這句對不起出來后,
我就猜到了他的想法。眼淚咻的從眼角滑落下來,即將失去他的不安席卷著我,
讓我不敢面對,以至決然的背過身去。往日他會厚臉皮的黏上來,可今日他再沒了動作。
“我想,我該給父親一個交待,也該給那些兄弟一個交待。”“最要緊的一點,
那些人節節敗退,大秦將要不存了。”最近邊疆頻頻傳來城池失守的消息,朝中武將少,
能用的武將更少。匈奴來勢兇猛,最近又跟突厥契丹搭成了聯盟,勢必要將大秦吞吃入腹了。
文相禮忽而又來攏住我,聲音似是哽咽。“知曉朝廷算計我的時候,我心如死灰,
決心不再為大秦賣命了。”“可眼下,我有了你,我想護著你,將來我們或許還會有孩子,
大秦有千千萬萬如你我一樣的家庭,我想要你好,也想要他們好。
”一滴炙熱的淚順著他的眼角落到我的側臉上。我聽著他的泣不成聲,最終敗下陣來。
“文相禮,活著回來。”他握住我的手,展顏笑了:“好,我一定回來,
還等著你給我生孩子呢。”我將頭埋入他的懷里放聲哭了。“我會一直等你。
”7將要天亮時,文相禮躡手躡腳的走了。即便他動作很輕,可我仍是察覺到了。他一關門,
我便神色滯然的坐了起來,角落的長盒子大開著,里頭的長槍已不見了蹤影。
他突如其來的闖進我生命里,又突如其來的離開。我住在他的房子里,
一切都好像變了個模樣,又好像什么都沒變。我照舊下地做活,照顧老娘,
有時往鎮上去探聽一下消息。文相禮走的第二個月,邊疆傳來了消息,說是文將軍大敗敵軍,
連連取得了勝利。人人對他交口稱贊,我混跡在人群里,比起他們臉上的欣喜自豪,
更多的是擔心。文相禮走后,老娘好像清醒了一點,有時會莫名其妙的來一句。
“你那個相公呢?”不止是她有疑問,村鄰鄉里也都有疑問。“張水娘,你男人呢?
不會是發現你不祥,悄悄跑了吧。”“你男人被你克死了嗎?”眾人譏笑嘲諷,
眼神恨不得將我剜出一個洞來。我擼了袖子就去找人理論。8雖然那些人后來走了,
可我心里卻籠罩著一層陰霾。是幼年時被人嘲笑的狼狽不堪,更是對文相禮的擔憂,
生怕就應了這話。于是我頻繁往鎮上跑,只為了探聽到他的消息。轉眼就到了第二年夏,
我一如往常想去打聽文相禮的消息,還沒走到鎮上,就看到來往的百姓一臉悲戚的討論。
“聽說瑾城大戰,文相禮將軍率領部下跟匈奴十萬大軍同歸于盡了,如今尸首都沒有找到呢。
”我腳步一頓,腦子轟鳴一聲,嘴卻麻木的張開。“你們說什么?文將軍死了?
”那些人怪異的瞧了我一眼:“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已經在鎮上傳了好幾日了。
”老娘病情加重,到了離不開人的狀態,我已許久不曾到鎮上來。
甫一來便聽聞文相禮身死的消息,我是全然不信的。渾渾噩噩的走進城里,
瞧見官府門口張貼的告示時,文相禮死了這件事才徹底壓在我胸口。痛苦又自責,
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已不知我是如何回到的家,只知一直臥床的老娘生了力氣,
拿著燒火棍狠狠的打在我身上。“你個掃把星,都是你,克死了你爹還有弟弟,
你為什么不去死?”“死的為什么不是你?”她用了全部的力,打得我身形踉蹌,
吐出一口血來。倘若是文相禮在,他定然會將我護在懷里,任老娘的棍子打到他身上。
倘若是他在,他定然會一遍遍的告訴我,父兄身死與我無關,張水娘并非不詳。可如今,
我不僅克死了父兄,還克死了他。倘若他沒有遇見我,沒有再回去,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耳邊老娘的叫囂仍在繼續:“你去死,為他們償命啊。”我腦子一片空白,驟然悲哀的想,
倘若能換他們活過來,我也認了。9第一場秋雨落下時,老娘的身子骨徹底不行了。
我請來的大夫總是欲言又止,叫我做個心理準備,就這樣到了她倒下的那一日。
燭火映紅了半邊青帳,她眼里的渾濁不再,難得的清醒過來。我坐在床邊,
緘默著不知該說些什么,可她卻異常的話多。她從我出生時說起,說到兄長身死,
又說到我帶著她辛辛苦苦的生活了這么多年,還提到了文相禮。最后她話鋒一轉,
眼神凌厲的說:“水娘,你就是天生的孤寡命,不僅是我們,以后再嫁一個,也會死一個的。
”她嗓子里發出嗬嗬的聲音,手慌亂的來拉我,閉眼前最后一句話是。“你記住,
我們也都是你克死的。”她恨我,把我當做造成她凄苦命運的始作俑者,乃至死前,
也要讓我永遠的愧疚難受。張水娘,天生的不祥之人,把一家老小都克死了。
但凡是靠近的人都沒有例外。我埋葬了老娘以后,看著空蕩蕩的房子,驟然想起文相禮。
那一戰后,大秦與匈奴簽訂了和平條約,匈奴撤兵,一切都好似歸于寧靜般。
可文相禮的尸首,仍舊沒有找到。邊疆凄苦,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扔在那兒,
所以我收拾了行囊,毅然決然的往邊疆尋他去了。說起來也是好笑,
從前我連鎮上都不曾去過幾次,硬是靠著恒心,生生走到了邊疆。
10我找不到文相禮的尸身,索性用他留下的錢在邊疆開了家客棧。
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他當年身亡的地方祭拜。到了第三個年頭,我照例提著貢品去祭拜文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