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計算器上閃爍的數(shù)字,手指懸在"歸零"鍵上方遲遲按不下去。陳遠站在廚房門口,
手里捏著今天的進貨單,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小滿,你幫我看看這筆賬對不對?
"他撓了撓后腦勺,把單子遞到我沾著洗潔精泡沫的手邊,"我算來算去總覺得少了三百塊。
"水槽里的碗碟還在泛著油光,但我已經(jīng)習慣他這種突如其來的求助。扯過抹布擦了擦手,
我接過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五金店今天的進貨明細寫得歪歪扭扭:水管接頭45個×12元,
膨脹螺絲30盒×8.5元..."你按計算器的時候肯定又漏了小數(shù)點。
"我頭也不抬地說,手指在計算器上飛舞,"45×12=540,30×8.5=255,
這兩項加起來就795了,你記的卻是495,少算三百整。"陳遠夸張地"啊"了一聲,
湊過來看計算器,洗發(fā)水的薄荷味混著他身上的鐵銹味鉆進我的鼻子。"還是你厲害,
"他笑著用肩膀撞我,"我這腦子就跟生銹的扳手似的。"我扯了扯嘴角,
把計算器推回去:"這有什么厲害的,小學(xué)算術(shù)罷了。
"水龍頭嘩地沖走最后一只碗上的泡沫,
不銹鋼表面映出我模糊的臉——三十歲家庭主婦的臉,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紋。"怎么不厲害?
"陳遠靠在門框上沒動,"張會計每次對賬都要用Excel表格,你心算比她還快。
"我擦桌子的手頓了一下。張會計是隔壁建材市場的會計,大專畢業(yè),
每個月都會來店里做賬。有次我端茶進去,正好聽見她在和陳遠說"你老婆真賢惠,
天天在家伺候你"。"人家那是正規(guī)做賬,"我把抹布擰成麻花,"我這就是瞎算算。
"陳遠還想說什么,樓下突然傳來王阿姨的大嗓門:"小陳啊,你家水管修好沒有?
"他只好把話咽回去,轉(zhuǎn)身去應(yīng)付那個三天兩頭來借工具的熱心鄰居。我松了口氣,
繼續(xù)擦拭已經(jīng)光可鑒人的灶臺。抽油煙機的縫隙里卡著以往的油垢,我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
這種機械性的勞動最適合放空大腦,免得又想起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
但今天注定是回憶泛濫的日子。收拾客廳時,
我在電視柜底下發(fā)現(xiàn)了那本相冊——高中畢業(yè)紀念冊,棕色的皮質(zhì)封面已經(jīng)斑駁。
我跪坐在地板上,鬼使神差地翻開了它。照片里的我站在第三排角落,扎著高高的馬尾,
笑容靦腆。那時候我還做著會計夢,甚至在志愿表上填了財經(jīng)學(xué)校的自考班。
直到李偉在放學(xué)路上搶過我的志愿表,當著全班人的面大笑:"林小滿你數(shù)學(xué)及格過嗎?
賬本和作業(yè)本都分不清吧?"相冊啪地合上,我把它塞回柜子最底層。
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震動,是社區(qū)超市的促銷信息:"招聘兼職收銀員,
學(xué)歷不限..."我的手指在"刪除"鍵上徘徊。兩年前我確實去應(yīng)聘過收銀員,
但干了三天就辭職了——不是算錯錢,而是每次聽到"請出示會員卡"的機械女聲,
就會想起李偉那句"你連計算器都按不利索"。"小滿!"陳遠的喊聲從陽臺傳來,
"王阿姨送了一筐青菜,放哪兒?""放廚房吧。"我趕緊把手機倒扣在桌上。透過窗戶,
我看見王阿姨正拍著陳遠的肩膀說什么,眼神不住地往屋里瞟。不用猜都知道,
肯定又是"你老婆真好命,天天在家閑著"之類的話。陳遠拎著菜筐進來時,
我正把相冊往抽屜里塞。"這是什么?"他好奇地問。"沒什么,高中時的東西。
"我迅速轉(zhuǎn)移話題,"王阿姨又夸你了吧?""嗯,說我能干。"陳遠把青菜倒進洗菜池,
水花濺到他挽起的袖口,"我跟她說店里賬目都是你在核對,她還不信。
"我僵了一下:"你跟她說這個干什么?""實話實說啊。"他掰開一棵小白菜,
"上個月要不是你發(fā)現(xiàn)那批貨的單價算錯了,我們得虧兩千多。"水龍頭嘩嘩作響,
我盯著那些在流水下舒展的菜葉,突然說:"明天開始你自己對賬吧。""怎么了?
"陳遠關(guān)掉水,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沒什么,就是..."我絞著手指,
"別人會覺得奇怪,一個高中畢業(yè)的家庭主婦整天算賬,像什么樣子。
"陳遠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愛笑不笑的樣子:"誰規(guī)定學(xué)歷低就不能會算賬了?
老張賣豬肉的還會背《出師表》呢。""那不一樣。"我轉(zhuǎn)身去整理沙發(fā)上的靠墊,
聲音悶悶的,"人家那是興趣愛好,我這是..."是什么?是放不下的執(zhí)念?
是打腫臉充胖子?晚上陳遠照例把當天的流水賬本帶到客廳,我假裝專注地刷著手機,
余光卻看見他故意把計算器按得噼啪響。"奇怪,"他嘟囔著,
"這筆運費怎么算都不對..."我咬住嘴唇?jīng)]動。手機屏幕上是會計培訓(xùn)班的廣告,
學(xué)費一欄的數(shù)字讓我下意識做了個除法——相當于家里三個月的菜錢。我迅速關(guān)掉頁面,
點開了搞笑短視頻。陳遠的計算器還在響,每隔幾分鐘就要"咦"一聲。第十次的時候,
我終于忍不住抬頭:"你又哪里算錯了?"他立刻把賬本推過來,
眼睛亮晶晶的:"這批螺絲的進價漲了5%,我按原價算的。"我嘆了口氣,接過計算器。
數(shù)字在指尖跳動,像某種隱秘的快樂。但算到一半我突然停住——陳遠嘴角的笑意太明顯了。
"你故意的?"我瞇起眼睛。"什么故意的?"他一臉無辜,但微微發(fā)紅的耳根出賣了他。
我沒拆穿,只是默默算完剩下的賬目。睡前刷牙時,
我在鏡子里看見陳遠偷偷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見我出來就趕緊合上了。躺在床上,
我背對著他假裝入睡。陳遠的手輕輕搭在我腰上,呼吸漸漸平穩(wěn)。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
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就像計算器屏幕上那道常常被我忽視的等號。手機震動的時候,
我正在廚房切土豆絲,刀鋒在案板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噠噠聲。
陳遠探頭進來:“你高中同學(xué)群在找你,說周末聚會。”我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刀尖在指節(jié)旁險險停住。高中同學(xué)群我早就設(shè)置了免打擾,上一次點開還是半年前,
看他們討論各自的工作——銀行職員、小學(xué)老師、保險公司主管……而我,
只是一個每天和鍋碗瓢盆打交道的家庭主婦。“我不去了吧。”我繼續(xù)切菜,
刀鋒比剛才用力,“又沒什么好聊的。”陳遠靠在門框上沒動:“張麗組織的?
”我“嗯”了一聲,沒抬頭。張麗是我高中同桌,現(xiàn)在在會計事務(wù)所上班,
朋友圈里不是曬加班就是曬CPA考試資料,配文永遠是“考證人加油”。“去吧。
”陳遠的聲音很輕,“就當出去散心?!蔽覜]回答,但晚上睡前,
還是鬼使神差地翻出了那條群消息。聚會在周六中午,地點是市中心新開的粵菜館。
群里已經(jīng)接龍了二十幾個人,最新一條是張麗發(fā)的:“@林小滿 別裝死,知道你在線。
”我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還是回了個“好”。周六早上,我在衣柜前站了十分鐘。
最后選了條素色的連衣裙——不張揚,也不至于太寒酸。陳遠在門口等我,
手里拎著個紙袋:“給你買了雙新鞋?!蔽毅读艘幌隆J且浑p低跟的米色單鞋,款式簡單,
但皮質(zhì)柔軟。上個月我們逛商場時,我在櫥窗前多看了兩眼,沒想到他記住了。
“穿著舒服點?!彼紫聛韼臀蚁敌瑤?,手指蹭過我腳踝的時候有點癢,“別緊張,
就是吃個飯?!笨僧斘彝崎_包廂門的那一刻,所有的自我安慰都碎了一地。
二十幾個人齊刷刷看過來,張麗坐在主位,燙了時興的大波浪,紅唇鮮艷。
她第一個開口:“喲,林小滿,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勉強笑了笑,
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話題很快轉(zhuǎn)向工作和收入,
張麗掰著手指算她今年接了多少家公司的賬:“累死了,但沒辦法,這行就靠經(jīng)驗吃飯。
”有人問她帶不帶徒弟,她夸張地擺手:“現(xiàn)在會計證可難考了,沒點基礎(chǔ)的根本不行。
”說著,眼神往我這邊飄,“小滿,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呀?”包廂突然安靜了幾秒。
“我……沒上班?!蔽夷笾璞?,熱氣熏得指尖發(fā)燙。“真羨慕你?!睆堺愋τ模?/p>
“老公養(yǎng)著,多輕松啊。哪像我,還要天天上班跟數(shù)字打交道,頭都大了。
”其他人跟著笑起來,我低頭喝了口茶,茶葉的苦味在舌尖蔓延。陳遠來接我的時候,
我一句話都沒說。他看出不對勁,但沒多問,只是默默調(diào)高了車載音樂的音量。到家后,
我直接進了廚房,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啦啦的水聲蓋過了客廳里的電視聲。陳遠跟進來,
手里拿著今天的賬本:“小滿,幫我看看這個……”我猛地關(guān)掉水龍頭,轉(zhuǎn)身搶過計算器,
手指用力戳著按鍵:“你是不是覺得特別有意思?每天讓我算這些破賬,
看我像個傻子一樣認真核對,然后心里嘲笑‘也就只會這點東西’?”計算器被我摔在桌上,
彈起來又落下去,發(fā)出刺耳的“歸零”聲。陳遠愣住了。“張麗說得對。”我聲音發(fā)抖,
“我就是個靠老公養(yǎng)的廢物,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還整天做著會計夢,你可笑不可笑?
”陳遠沒說話。他彎腰撿起計算器,按了幾個鍵,確認沒摔壞,然后輕輕放在我手邊。
“你每次都能算對。”他就說了這一句,然后轉(zhuǎn)身去陽臺抽煙了。我站在廚房中央,
突然覺得無比疲憊。窗外夕陽西下,最后一縷光斜斜地照在計算器上,
屏幕上的“0”亮得刺眼。第二天我去菜市場,遠遠看見王阿姨和幾個鄰居站在路口聊天。
本想繞道走,卻被她一眼逮?。骸靶M!過來過來!”我硬著頭皮走過去,
聽見她們在討論社區(qū)新開的烘焙班?!澳阋苍搶W(xué)點東西。”王阿姨熱心地拍我肩膀,
“整天在家多無聊。你看陳遠多能干,店里生意那么好,你就不怕……”她沒說完,
但意思很明顯。旁邊幾個阿姨交換了個眼神,有人打圓場:“小滿做飯好吃啊,陳遠有福氣。
”我拎著菜籃子的手緊了緊,勉強笑了笑:“我先回去了,鍋里還燉著湯呢。”轉(zhuǎn)身的時候,
聽見王阿姨壓低聲音說:“年輕輕的,也不想著幫老公分擔點……”那天晚上,
陳遠帶回一疊亂七八糟的進貨單?!暗昀锾α?,賬本亂成一團?!彼褑巫愉佋诓妥郎希?/p>
“能幫我整理一下嗎?”我本想拒絕,但想起王阿姨的話,又咽了回去。單子確實亂,
有些連單價都沒寫清楚。我按日期分類,一張張核對,發(fā)現(xiàn)好幾處錯誤——供貨商多算了錢,
陳遠居然沒發(fā)現(xiàn)?!斑@里?!蔽抑钢恍袛?shù)字,“膨脹螺絲的單價是8塊,他按8塊5算的。
”陳遠湊過來看,洗發(fā)水的味道飄過來:“真的哎,你看要不是你,
這一單就多收我們九十多呢?!蔽依^續(xù)往下翻,越翻越心驚:“這批水龍頭的運費也算重了,
還有這個……”陳遠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我整理。周末,陳遠非要拉我去店里。
“今天盤貨,你幫我記賬?!彼压P記本塞給我,“我念,你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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