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間少年入宮闕章節一|《解瀆亭侯少年志》東漢桓帝延熹八年(165 年)的冬天,
河間國的風裹著細雪,像把鈍刀在解瀆亭侯府的朱漆門環上刮出細碎聲響。
十歲的劉宏正趴在胡床上臨帖,松木炭盆在腳邊噼啪作響,
的西域坐具讓他的膝蓋終于不必再抵著冰涼的青磚 —— 這是去年隨母親董氏進京朝拜時,
從洛陽貴人府邸里瞧來的新鮮物。"公子的隸書愈發有曹喜大人的筆意了。
" 家丞王隆捧著賬冊進來,目光在那張四條腿的矮凳上稍作停留,喉結不自覺地滾動。
自孝廉出身的解瀆亭侯劉萇三年前病故,這侯府上下便靠董氏以貴胄遺孀的身份勉強維持,
連王隆這樣的老屬官,也不得不學著適應小主人層出不窮的 "新奇玩意"。劉宏頭也不抬,
狼毫在絹帛上劃出一道歪斜的波磔:"曹喜的《筆論》說 ' 書者,散也 ',
可我總覺得這隸字的蠶頭燕尾,倒像是被人拿繩子捆住了手腳。" 他忽然放下筆,
赤足踩在胡床橫檔上晃蕩,"王伯,今日該去西莊收租了吧?
"西莊的麥田在正午的薄日下泛著青黃,枯黃的蘆葦沿著田埂瘋長。
當劉宏的青驄馬踏上木橋時,十幾個農人正圍著一輛裝滿糧食的牛車爭執。
為首的漢子穿著洗得發亮的皂布衫,腰間懸著的青銅劍穗上,
赫然繡著河間王劉開府中的貍貓紋章。"解瀆亭侯的田租,何時輪到河間王府的莊頭來收?
" 王隆驅馬上前,聲音里帶著不耐。那漢子斜睨一眼,
從袖中抖出一張蓋著朱紅官印的文牒:"去歲秋澇,解瀆亭侯府拖欠河間國租賦二十斛,
王爺有令,以今年西莊三頃良田抵賬。"劉宏望著農人跪在泥地里的身影,
忽然注意到他們腳邊散落的谷粒 —— 那是本該屬于侯府的 "九穗禾" 良種。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胡床的檀木扶手,
這還是上個月用母親的陪嫁玉鐲從胡商那里換回來的。"王伯," 他忽然開口,
"把咱們的胡床搬來。"當那張漆著葡萄紋的矮凳被侍從抬到田埂上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劉宏大大方方地坐下,晃了晃垂在半空的雙腿:"本侯記得,世祖光武皇帝曾下詔,
禁止宗室豪強兼并土地。" 他望向面色鐵青的莊頭,"你這文牒上的印泥還沒干透,
莫非河間王府的令符,比天子的詔書還要管用?"暮色四合時,
劉宏躺在胡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董氏端著熱湯進來,
看見兒子盯著帳頂發怔:"宏兒可是在想西莊的事?" 她放下瓷碗,
指尖輕輕掠過那些被磨得發亮的木紋,"你父親在時,總說咱們這解瀆亭侯不過是個虛爵,
連太廟里的祭器都要向宗正寺租借......"忽然,窗外傳來夜鴉的嘶鳴。劉宏閉上眼,
卻見一片金鱗在黑暗中浮動 —— 那是一條盤踞在宮殿飛檐上的黃龍,
龍尾掃過 "南宮" 二字的匾額,金粉簌簌而落,像極了去年在洛陽見過的鎏金銅瓦。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母親正用絲帕擦拭他額角的冷汗。"又做夢了?" 董氏輕聲嘆息,
"明日讓王伯去太廟里上炷香吧,畢竟咱們劉氏宗親,總還是要仰仗祖宗庇佑的。
" 她不知道,這個夜晚的夢境,
后成為宦官集團擁立劉宏為帝的 "祥瑞"—— 當曹節在崇德殿上展開繪有黃龍的圖讖時,
十四歲的新君忽然想起,那個雪夜的胡床扶手上,也曾有過類似的鱗片狀紋路。更深露重,
侯府的更夫敲著梆子走過長廊。劉宏摸著胡床的雕花床腿,忽然想起白天農人膝蓋上的泥漬。
或許從那時起,這個出身寒門的宗室少年就明白,這天下的規矩,就像他腳下的胡床,
看似穩固的四條腿,實則需要不斷調整才能找到平衡。而屬于他的龍椅,
此刻還在八百里外的洛陽城中,披著歷史的塵埃,等待著某個風雪交加的清晨。
章節二|《萬壽亭外風雪急》建寧元年(168 年)正月的洛陽,比河間的冬天更冷。
十二歲的劉宏縮在青布車簾后,望著朱雀大街兩側的槐樹枝條在狂風中抽打著宮墻,
冰碴子打在車輿的銅飾上叮叮作響。三天前,中常侍曹節的快馬沖進解瀆亭侯府時,
他正在教侍女用胡床腿畫棋盤,母親董氏手中的茶盞 "當啷" 摔在磚地上,
濺起的茶湯在寒夜里騰起白氣。萬壽亭前的廣場上,兩撥人馬像兩簇被風雪澆滅的火。
左側是頭戴進賢冠的竇氏黨羽,大將軍竇武的紫色披風上落滿雪粒,
腰間玉具劍的穗子凍成硬邦邦的冰條;右側是身著皂衣的宦官集團,
中常侍曹節袖中露出半截金絲香囊,在風雪中飄著若有若無的沉水香。
劉宏數著臺階上的積雪,發現竇武腳邊的雪被踩成褐色泥漿,
而曹節腳下的雪地卻干干凈凈 —— 原來那些小宦官正跪著用袖口為他掃雪。
"解瀆亭侯到 ——" 小黃門的唱名被風撕成碎片。劉宏剛踏上漢白玉臺階,
竇武便大步迎上來,寬大的衣袖帶起一陣雪霧:"陛下可知,
大行皇帝(桓帝)臨終前曾夢到黃龍盤于溫德殿?" 他手中的青銅詔書盒還帶著體溫,
盒蓋上的蟠螭紋在雪光下泛著冷光。不等劉宏回答,曹節已從旁插進來,
保養得宜的手掌按在少年肩頭:"大將軍莫要嚇著新君,陛下長途跋涉,
先用些西域葡萄漿暖暖身子吧。" 托盤上的琉璃盞映著曹節眼角的細紋,
那是去年誅殺梁冀時被刺客劃傷的痕跡。風雪突然轉急,銅鶴香爐里的檀香被吹得火星四濺。
劉宏看見竇武與曹節的眼神在自己頭頂交鋒,像兩柄未出鞘的劍。
三年前在河間見過的那種平衡感再次涌上來,
他忽然指著曹節腰間的玉蟬佩:"中常侍這玉佩,可是孝明皇帝親賜的?
" 這句話讓兩撥人都愣了神 —— 誰也沒想到這個來自邊郡的少年,竟能認出宮中秘寶。
曹節的笑意更深了:"陛下好眼力,這玉蟬還是章帝朝的舊物,
寓意 ' 蟬聯官貴 ' 呢。"龍輦停在司馬門外時,劉宏終于看見母親董氏。
她穿著素色深衣,跪在雪地里,鬢角的白發上落著冰花。自從父親去世后,
董氏從未如此狼狽過 —— 哪怕是去年典賣陪嫁金器時,她也總是挺直脊背。
"宏兒..." 董氏的聲音被風雪扯碎,劉宏想跑過去,卻被竇武的隨從輕輕按住肩膀。
他看見母親從袖中掏出個布包,那是他最愛吃的河間胡餅,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轉瞬便被風吹散。"陛下該登輦了。" 曹節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絲綢,滑溜溜的帶著寒意。
劉宏轉身時,聽見董氏對著他的背影叩拜,額頭撞在凍硬的雪地上,發出悶悶的響聲。
龍輦的朱漆屏風上,新繪的黃龍正在云海中翻騰,
龍爪恰好遮住 "南宮" 二字 —— 就像三年前那個雪夜的夢境。
他忽然想起竇武在亭中說的話:"陛下可知,這皇位是天上的黃龍銜來的?
" 而曹節剛才遞葡萄漿時,指尖在他掌心輕輕寫了個 "忍" 字。車輪碾過御道的青磚,
劉宏掀起車簾一角,看見董氏仍跪在原地,身影越來越小,最后縮成雪地里一個模糊的黑點。
竇武的屬官正在呵斥試圖靠近的董氏家仆,曹節的馬車卻悄悄停在旁邊,有宦官遞出件狐裘。
少年忽然明白,這場迎立大戲里,竇家以為握住了黃龍的爪子,
宦官們卻捏住了黃龍的七寸 —— 而他這個被選中的 "黃龍轉世",
不過是棋盤上一顆剛落定的棋子,連胡床的四條腿都還沒焐熱。"大將軍這步棋,
下得比當年梁冀還急啊。" 曹節的馬車與龍輦并行,他隔著車窗輕笑,"十二歲的天子,
比十八歲的桓帝好教多了。" 劉宏聽見竇武在前方怒喝:"中常侍別忘了,
這天下終究是劉氏的天下!" 風雪呼嘯中,
他摸了摸袖中曹節塞給他的葡萄干 —— 果然和三年前在尚書臺外偷嘗的一樣甜,
只是這次,甜味里多了絲不易察覺的苦澀。當龍輦駛入南宮司馬門時,雪突然停了。
劉宏看見太液池的冰面上,有小宦官正在鑿冰捕魚,
他們的號衣上繡著小小的蟬紋 —— 和曹節的玉佩一模一樣。遠處的德陽殿上,
殘雪從鴟吻上滑落,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極了母親送別時眼中未落下的淚。
他忽然想起王隆在河間說過的話:"洛陽的雪,落地就化,因為地下埋著太多人的骨頭。
" 此刻踩在龍輦的雕花踏板上,少年天子第一次覺得,這雙曾在胡床上晃蕩的赤腳,
或許永遠都暖不熱這冰涼的金鑾殿了。
卷二:建寧風云錄章節三|《天地清明人鬼歡》建寧元年(168 年)的寒食節,
洛陽城飄著細若棉絮的楊花。十四歲的劉宏穿著新制的青衿,混在尚書臺當值的小黃門中間,
鼻尖縈繞著焚燒艾草的苦香 —— 這是竇武大將軍特意安排的 "見習朝政",
美其名曰 "親睹堯舜之治",實則將少年天子當成了需要耳提面命的蒙童。
尚書臺后堂的雕花槅扇半開著,
陳蕃的手杖敲擊青磚的聲音像催命鼓點:"蘇康這廝竟敢私扣交阯郡的象牙貢品,
連太廟里的犧牲都敢換成病牛!" 這位年逾八十的太傅穿著洗得發白的朝服,
腰間玉具劍的穗子磨得只剩幾根絲線,卻在說到激憤處猛然頓足,震得案上竹簡嘩啦啦散落,
"我等若再縱容閹豎,他日有何顏面去見光武皇帝?"劉宏縮在廊柱后,
看著竇武用袖口擦拭陳蕃濺在胡床上的唾沫星子。
這位大將軍的紫色披風上繡著新得的 "祥瑞"—— 一只銜著嘉禾的赤烏,
正是上個月曹節進獻給太后的賀禮。尚書令尹勛正在展開嶺南官員的密奏,
皮紙上的朱砂批注比蘇康的罪證更刺眼:"中常侍蘇康家仆竟在廣州港強征波斯商船泊岸費,
每艘船收絲綢二十匹,名曰 ' 天子買酒錢 '。""報 —— 中常侍曹節求見!
" 小黃門的通報驚飛了檐角棲息的麻雀。劉宏看見竇武與陳蕃交換眼色,
前者按在劍柄上的指節驟然發白,后者則將手杖往磚縫里一戳,活像根釘進棺材的楔子。
當曹節帶著兩名捧漆盤的小宦官轉過屏風時,
少年天子注意到他鞋底沾著的不是尚書臺的紅土,
而是北宮椒房殿特有的香灰 —— 那里住著竇太后,
此刻應該正抱著新得的波斯琉璃瓶逗弄鸚鵡。"老臣給太傅、大將軍請安。
" 曹節的揖禮低得能看見后頸的朱砂刺青,那是順帝朝宦官集團的 "忠勇" 標記,
"聽聞兩位大人在議交阯之事,特意送些西域葡萄干來,給諸位大人潤潤嗓子。
" 漆盤里的紫黑色果實在春日陽光里泛著蜜光,
劉宏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河間收到的第一份 "宮里賞賜",也是這樣裹著蜂蠟的小陶罐,
母親董氏曾對著陶罐上的云雷紋發呆:"這該是和帝朝的舊物,當年鄧太后臨朝時,
外戚與宦官還能同桌吃飯呢。"陳蕃的手杖 "當啷" 砸在漆盤上,
葡萄干滾落在青磚縫里:"中常侍這是要堵老夫的嘴?
" 他渾濁的眼睛盯著曹節發間的玉簪 —— 那是桓帝臨終前賜給十常侍的 "免死簪",
雕著五條交纏的小蛇,"蘇康在嶺南挖的坑,比他主子的貪心還深!
" 竇武適時按住陳蕃顫抖的手腕,目光卻掃向躲在廊柱后的劉宏:"陛下既然來了,
不妨進來聽政。"少年天子踉蹌著撞開槅扇,撞得銅制門環叮當亂響。
曹節趁機將一捧葡萄干塞進劉宏袖中,指尖在他掌心快速劃過,像條滑膩的小蛇。
陳蕃的眉頭皺成個 "川" 字,剛要開口,
卻見劉宏盯著案上的羊皮紙問:"交阯郡的波斯商人,是否也用胡床?
" 這個突兀的問題讓滿室朝臣愣住,竇武的嘴角抽搐兩下:"陛下當務之急是嚴懲貪腐,
而非關心胡商坐具。""大將軍可知,胡商若坐胡床,便能騰出手來數錢。
" 劉宏忽然想起河間西莊的農人,他們跪在地上交租時,膝蓋總會磨出血泡,
"蘇康收了泊岸費,卻讓商人的膝蓋挨著濕冷的碼頭,
難怪波斯國王去年沒給太后進貢琉璃瓶。" 曹節的咳嗽聲里藏著笑意,
陳蕃的手杖卻漸漸垂落 —— 他忽然發現,這個總被當成孩童的天子,
眼里映著的是比朝堂爭斗更廣闊的世面。暮色漫進尚書臺時,
侍御史劉儵悄悄將劉宏拉進藏書閣。
這位精通圖讖的老臣指著廊柱上的蟠龍浮雕:"陛下可知為何未央宮的柱石要雕蟠龍?
" 他的指甲劃過龍身鱗甲,落滿灰塵的衣擺掃過 "永壽三年造" 的銘文,
"因這天下如柱,人人都想盤上一盤。大將軍想盤,太傅想盤,中常侍想盤,
就連陛下..." 他忽然湊近,熱氣拂過劉宏耳際,
"也得學會在這龍柱上找個穩當的爪子。"窗外傳來曹節呵斥小宦官的聲音,
帶著刻意的清亮:"把陛下的葡萄干收好了,仔細讓老鼠叼了去!
" 劉儵望著少年天子袖中露出的紫黑色果粒,忽然輕笑:"當年梁冀掌權時,
曾在這藏書閣埋過三箱黃金,后來被單超等五侯挖出來分了。如今竇氏想當新梁冀,
曹節又想做新單超..." 他的手指劃過蟠龍的眼睛,"陛下只需記住,龍柱雖穩,
卻也怕從根基里蛀蟲。"更鼓響過三聲,劉宏回到嘉德殿時,
發現案頭擺著新送來的西域毛毯,上面用金線繡著葡萄藤蔓,每顆果實里都嵌著極小的珍珠。
曹節的奏報壓在毛毯下:"交阯郡太守已下獄,蘇康家產充公,
得黃金三百斤、琉璃器十二車,其中五車已送往河間國,以奉董太夫人。
" 少年天子摸著毛毯上的珍珠,
忽然想起白天陳蕃手杖上的裂痕 —— 那位太傅用來敲擊貪腐的利器,
自己竟比宦官集團更晚看見裂痕里的朽木。春夜的風掀起帷帳,
劉宏看見蟠龍柱的影子在墻上晃動,像極了曹節袖中若隱若現的玉蟬佩。他忽然明白,
所謂 "天地清明",不過是不同的人在龍柱上爭奪陽光照射的位置。
當竇武和陳蕃以為抓住了龍首時,曹節們正順著龍尾往上爬,
而他這個被架在龍首位置的天子,若不想被甩進塵埃,
就得學會讓龍身的每片鱗甲都感受自己的溫度 —— 就像那些嵌在葡萄珠里的珍珠,
看似點綴,實則讓整幅圖案有了真正的光澤。
章節四|《血濺嘉德門》建寧元年(168 年)九月初七,寒露剛過,
洛陽的夜風已帶著鐵銹味。十四歲的劉宏趴在嘉德殿暖閣的雕花槅扇后,
看月光把竇武的車騎將軍旌旗染成青灰色 —— 那面繡著白虎吞日的大纛,
正午時還在北宮門前招展,此刻卻像被抽了筋骨的蛇,蔫巴巴地垂在旗桿上。
"大將軍深夜入宮,恐怕不合祖制吧?" 中常侍王甫的聲音從廊下傳來,
手中持節的旄牛尾在風中掃出細碎聲響。這位當年跟著單超誅殺梁冀的老宦官,
此刻穿著三品將軍的鎧甲,魚鱗甲片間露出的手腕上,
還戴著竇太后親賜的嵌玉金鐲 —— 三日前他剛給太后送去波斯進貢的孔雀,
此刻卻帶著虎賁軍堵住了嘉德門。
劉宏聽見竇武的戰馬在丹墀下踏出血花 —— 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小黃門被馬蹄踩中了手指。
這位大將軍的佩劍 "辟惡" 還掛在腰間,
劍鞘上的北斗紋卻被血污遮住了半顆:"吾等奉太后懿旨,清君側!
" 他的聲音比平日朝堂奏對時粗了三倍,震得殿角銅鈴嗡嗡作響,
"爾等閹豎竟敢囚禁天子...""大將軍可看清楚了?" 王甫突然高舉手中黃綾,
火把光芒映得絲帛上的朱砂御筆格外刺眼,"這是陛下辰時親批的詔書!
" 劉宏認得那歪斜的 "可" 字,
是今早曹節握著他的手蓋在印璽上的 —— 當時他正在用西域玻璃珠串手鏈,
琉璃碎屑還粘在袖口。竇武的副將胡騰搶上兩步,火把照亮詔書上的 "竇武謀反" 四字,
這位追隨竇家二十年的老將忽然僵住,腰間環首刀的刀柄在掌心沁出冷汗。
更鼓敲到第四聲時,禁衛軍的弓弦響了。劉宏看見第一支弩箭射穿竇武衛隊的校尉咽喉,
鮮血濺在嘉德門的朱漆門板上,像朵開敗的梅花。張讓的胖手突然捂住他的嘴,
這個總在他午睡時偷塞蜜餞的宦官,此刻渾身發抖,
腋下汗味混著兵器油脂味沖進鼻腔:"陛下快跟老奴走!"密道入口藏在蟠龍柱的云紋里,
劉宏的膝蓋在青磚上撞出烏青,卻聽見頭頂傳來王甫的喊話:"竇氏軍中有不愿從逆者,
放下兵器者官升三級!" 聲音透過磚縫漏進來,混著刀劍相擊的脆響。
當他從密道口的磚縫往外看時,正看見胡騰的戰馬被鉤鐮槍拽倒,老將在地上翻滾時,
手中還緊攥著半幅被血浸透的尚書令公文 —— 那是今早他剛看過的 "舉孝廉名單",
墨跡未干的姓名旁,如今都濺上了暗紅的斑點。血順著磚縫流進密道,
在劉宏眼前聚成小小的血泊。他看見自己的倒影在血水里晃動,發冠上的玉龍簪歪向一邊,
像極了剛才在偏殿看見的、被砍斷頭顱的衛尉尸體。張讓忽然低聲抽泣,
肥胖的身軀堵住了密道后半段,
卻不妨礙少年天子看見嘉德門臺階上的慘狀:竇武的親衛們背靠背圍成圓圈,
盾牌上的竇氏貍貓紋已被砍得支離破碎,有人倒下時,
手中還抓著半片從王甫鎧甲上扯下的魚鱗甲片。"報 —— 北軍五校歸順!
" 不知哪個宦官的尖叫刺破夜空,劉宏看見竇武的臉色在火把下變得比月光更白。
這位曾在北疆追著鮮卑人砍殺的大將軍,此刻卻像被抽去脊梁骨的老狗,
踉蹌著退到嘉德門門檻旁,佩劍 "辟惡" 終于出鞘,
卻在揮向王甫時被虎賁軍的長戟架住。
王甫的笑聲混著血腥氣飄過來:"大將軍不是常說 ' 閹人安得佩劍 ' 嗎?如今這劍,
可是要用來斬自己的頭?"五更天的梆子響過,劉宏被張讓抱出密道時,
嘉德殿前的血已經凝結。尚書臺的官吏們正跪在地上收拾散落的文書,
某份彈劾宦官的奏折上,"曹節" 二字恰好被踩進血泥里,變成團模糊的紫黑。
他看見竇武的尸體趴在臺階第三層,頭顱朝著南宮方向,
發間還別著今早朝會時竇太后賞的玉簪 —— 那是他去年生日時,
讓河間工匠雕琢的雙鶴紋簪。"陛下受驚了。" 曹節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
手中捧著溫熱的葡萄酒,玉蟬佩在血跡未干的地面投下小小的陰影,"不過經此一役,
天下該知道,這金鑾殿的磚,不是誰都能跪的。" 他指向嘉德門門楣,
那里新掛的 "永樂宮" 匾額還帶著木香,"竇太后說,以后就住在這兒頤養天年,
也好讓老臣們多盡孝。"劉宏接過酒杯,發現杯沿還刻著順帝朝的年號。
遠處傳來陳蕃被捕的消息,這位八十歲的太傅在被捕時,
手杖還指著天空罵 "天公何不開眼",
卻沒看見自己的朝服早已被血染紅 —— 那不是他的血,是剛才替他擋刀的書童的血。
少年天子忽然想起藏書閣里劉儵說的 "蟠龍柱",此刻嘉德門前的血泊里,
無數只手曾試圖抓住龍鱗往上爬,卻終究被龍尾掃進塵埃。"把竇大將軍的尸首送回河間吧。
" 他忽然開口,驚得曹節手中的酒壺晃了晃,
"畢竟... 他的披風上還繡著朕賜的赤烏。" 張讓趕緊用袖子擦拭他鞋底的血漬,
卻沒注意到劉宏盯著嘉德門磚縫里的文書碎片 —— 那是《光武帝本紀》的殘頁,
"柔道治國" 四字被血泡得腫脹,像極了竇武臨終前圓睜的雙眼。天亮時開始下雨,
血水混著雨水流進太液池,驚起滿池錦鯉。劉宏站在嘉德殿廊下,看宦官們用黃土覆蓋血跡,
新土上散落著幾枚西域葡萄干 —— 不知是曹節今早掉的,還是張讓藏在袖口的。
他忽然想起河間西莊的麥田,農人跪在泥地里交租時,膝蓋下的黃土也是這樣濕潤。
原來這天下的權力,從來不是握在誰的手里,而是滲進每一寸被血與淚浸泡的土地里,
等著下一個想盤上蟠龍柱的人。"陛下,該換朝服了。" 曹節的聲音里帶著得勝的輕快,
"今日要去長樂宮給太后請安呢。" 劉宏摸著龍袍上的金線,忽然覺得這錦繡華服下,
裹著的不過是個十二歲就在雪地里與母親告別的少年。嘉德門前的血腥氣被雨水沖淡,
卻在他心里結成了冰 —— 比三年前河間的雪更冷,比昨夜密道里的血更涼。他知道,
從今天起,這金鑾殿的每一塊磚,都將刻上他的腳印,哪怕下面埋著竇武們的骨頭。
卷三:熹平荒唐事章節五|《西園明碼賣山河》光和元年(178 年)的秋分,
西園的桂樹正開得瘋魔,細碎的黃花落滿新修的鎏金照壁,
把 "萬金堂" 三個泥金大字襯得像撒了層碎金子。二十歲的劉宏穿著新制的九章袞服,
腰間別著鑲滿五銖錢的玉帶,
站在九曲橋邊看冀州富商馮氏與南陽豪族丁氏競價南陽太守一職,
橋下錦鯉甩尾時帶起的漣漪,恰好漫過池底用銅錢擺成的 "招財進寶" 字樣。
"馮公出價八百萬,丁公可還有添?" 西園令崔烈的算盤珠子打得山響,
長袍上繡著的聚寶盆紋被汗水浸出深痕 —— 這位去年剛花五百萬買了個司徒的前太學生,
如今已是賣官鬻爵的首席司儀。丁氏代表捏著田契的手在發抖,袖口露出的河間刺繡牡丹紋,
讓劉宏想起母親董氏近年愈發華貴的衣飾:"某愿加良田百頃,另送中山國葡萄酒三百斛!
""慢著。" 劉宏忽然抬手,指尖掠過腰間五銖錢串發出細碎聲響,"南陽乃帝鄉,
當年光武皇帝起兵之處,怎可只拿葡萄美酒來換?" 他轉身指向池邊新立的青銅價目表,
鑄著四靈紋的銅柱上,用朱砂標著 "三公千萬,九卿五百萬,二千石四百萬" 的價碼,
"況且丁公的良田在常山郡,那里的黃巾軍余黨上個月剛燒了朕的行宮。
"馮氏代表立刻會意,從袖中抖出張染著波斯香的羊皮紙:"小人愿捐冀州馬市三年稅賦,
另贈陛下胡商進貢的會跳舞的銅人!" 當鎏金銅人在月光下展開機械臂時,
劉宏看見崔烈悄悄在算盤上多撥了兩顆珠子 —— 這老學究倒是懂得 "溢價空間",
就像當年在河間用胡床換玉鐲時,自己總要多算兩文跑腿錢。"成交!
" 劉宏拍著欄桿大笑,震得池底銅錢嘩啦啦響成一片,"傳旨下去,馮子都為南陽太守,
即日起赴任。" 他忽然瞥見馮氏代表腰間的玉蟬佩 —— 和曹節當年的一模一樣,
只是材質從和田玉換成了南陽獨山玉,"記住,南陽的鑄幣廠每月要多繳十萬枚五銖錢,
朕等著用它們重鑄德陽殿的鴟吻呢。"夜宴在萬金堂舉行時,
劉宏正在后殿試穿新做的銅錢紋龍袍。張讓舉著琉璃燈在旁伺候,
胖臉上映著金絲繡的五銖錢紋路:"陛下,崔司徒說冀州馬市的稅賦怕是收不上來,
那邊的烏桓人最近總搶商隊..."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劉宏對著青銅鏡調整袖口的錢串流蘇:"讓他去找護烏桓校尉,朕賣的是官,又不是保安。
"殿外突然傳來爭吵聲,新任司徒崔烈踉蹌著撞開殿門,冠帶不整地嚷著:"陛下,
這二千石官職賣四百萬,可如今一斛粟都漲到三百錢了,百姓..." 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因為看見劉宏正把五銖錢串成瓔珞掛在蟠龍柱上。少年天子轉身時,
龍袍上的銅錢紋在燈火下流轉,像極了西園池底晃動的金鱗:"愛卿讀過《管子》吧?
' 民有余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 '。如今錢多粟少,
正是抬價的好時候。"崔烈的臉漲成豬肝色,
這位曾因 "銅臭" 之名被太學生恥笑的老臣,
此刻終于明白為何陛下總在朝堂上擺弄算籌:"可太廟里的祭器都拿去熔了鑄錢,
光武皇帝的神位前..."" 神位前的銅燈臺?"劉宏漫不經心地理著錢串,
" 朕早讓畢嵐換成琉璃燈了,西域來的琉璃比銅器透亮,祖宗在天上看著也歡喜。
"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 再說了,當年竇武大將軍的盔甲,不也被熔了造銅錢?
廢物利用,古已有之。"更鼓敲過二更,劉宏抱著賬冊躺在胡床上,
張讓用西域毛毯給他蓋住腳。竹簡上記著光和元年的賣官收入:三公九卿諸職共得錢八千萬,
地方官缺所得過億,另有 "特別捐"(如馮氏的銅人、丁氏的葡萄酒)折算成銅錢三千萬。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河間看見的豪強兼并,那時覺得十斛糧食已是天大的數目,
如今這堆成山的銅錢,卻讓他每晚都要數著才能入睡。"陛下,尚書臺又遞來勸諫折子。
" 張讓捧著漆盤進來,盤里放著蔡邕的《諫賣官疏》,
竹簡邊緣還留著被水浸過的痕跡 —— 想必是哪位諫官哭濕的,"說什么 ' 爵非其人,
則民受其殃 '..." 劉宏打了個哈欠,
用五銖錢壓住疏文最后一頁:"讓蔡伯喈去鴻都門學教書法吧,
那里的學生都愛寫 ' 招財進寶 '。" 他翻了個身,
看見窗外西園的燈火映得云彩發紅,像極了當年嘉德門前的血跡,只是如今染血的不是刀劍,
而是銅錢。后半夜起了霧,劉宏聽見畢嵐帶領工匠在西園試造新的渴烏(灑水車),
齒輪轉動聲混著銅錢碰撞聲,組成奇妙的韻律。他摸了摸枕邊的青銅算盤,
這是用竇武府中抄沒的劍柄改的,珠子上還刻著 "辟惡" 二字。或許在那些士大夫眼里,
他這個皇帝比當年的梁冀、竇武更可惡,可他們不知道,當龍椅下的地基都是用銅錢鋪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