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被捅了個窟窿,辦公室外的 天空電閃雷鳴,轟隆作響,
窗罩玻璃上一片朦朧,雨大滴大滴的砸向地面上,如同開出一只只展開雙翅的蝴蝶。
阮芷瞥了一眼儀表盤,指針已經(jīng)滑向85km/h。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拼命擺動,
卻仍跟不上暴雨傾瀉的速度。她第無數(shù)次后悔接了林耀的電話,
更后悔答應幫他送這份該死的文件。"小阮,這份合同關系到公司三千萬的投資,
九點前務必送到李總手上。"林耀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信任?
阮芷扶額苦笑。在市場部三年,
她太清楚這兩個字在職場里的分量——不過是用來壓榨下屬的漂亮借口罷了。
但想到下個月的升職機會,她還是毫不猶豫踩下了油門。
手機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還有二十五分鐘。阮芷長舒了口氣,伸手去摸副駕駛上的文件袋,
確認它還在那里。可就在這一秒的視線偏離——一道刺眼的車燈從右側橫穿而來。
阮芷的瞳孔驟然收縮,雙手本能地猛打著方向盤。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
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轉。一聲悶響后,她的額頭重重撞在安全氣囊上。眩暈中,
她隱約看到一輛摩托車倒在幾米開外,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地躺在雨水中。
"不...不會的..."阮芷緊張地解開安全帶,跌跌撞撞地沖向那個身影。
雨水混著血水在她腳下匯成淡紅色的溪流。靠近后,她看清那是個年輕男人,頭盔已經(jīng)裂開,
蒼白的臉上血跡斑斑。"醒醒!求求你了..."她顫抖著掏口袋里的出手機,
120三個數(shù)字從她的手中按了四次才按對。等待救護車的七分鐘,
是阮芷生命中最漫長的七分鐘。她跪在雨中,
徒勞地試圖用外套堵住男人手臂上不斷涌出的鮮血,
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雨水中無意識地抽搐著。"患者右手神經(jīng)嚴重受損,
特別是控制精細動作的尺神經(jīng)和正中神經(jīng)。"醫(y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平靜而又殘忍道,
"簡單說,他可能再也無法進行需要高度協(xié)調性的活動了,比如推拉...""你說什么?
"阮芷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法院判決書在茶幾上泛著冷光。
阮芷盯著那個數(shù)字——278萬,包括醫(yī)療費、康復治療和職業(yè)生涯損失賠償。
她無奈嘆了一口氣,機械地簽完支票,薄薄的一張支票,如同巨大而又沉重的石頭砸向自己,
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芷"字的最后一橫劃破了紙。"阮小姐,
考慮到您的主動認責和積極賠償損失,對方同意不追究任何刑事責任。"律師推了推眼鏡,
"但還有個條件。""還有什么條件?""祁言先生要求你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雨停了,窗外的梧桐葉飄落在陽臺上,路邊的小水坑積滿了水,
像一面鏡子映射出里面的另一個世界。而阮芷站在醫(yī)院陽臺邊,
想起ICU外聽到的那句"你的人生有我的音樂值錢嗎"。她突然抓起鑰匙沖出門,
連拖鞋都忘了換。國家交響樂團排練廳外,
她隔著玻璃看到祁言的座位——第二小提琴組第一個位置空著,
譜架上還放著《逝水》的樂譜。首席正對團員們說著什么,
所有人突然集體轉向那個空座位鞠躬。"他們每天排練前都這樣。"清潔阿姨拎著水桶路過,
"說是等小祁回來。"阮芷落荒而逃時狠狠地撞到了消防栓,疼的她膝蓋上的淤青三天未消。
賣掉車的那天,林耀打來電話:"公司理解你的處境,
但連續(xù)請假兩周實在......"電話那頭傳來翻紙聲,"這樣吧,
保留基本薪資停職處理。""不必了。"阮芷看著二手車市場飄落的梧桐葉,"我明天辭職。
"她搬到了康復中心對面的一棟舊公寓。每天清晨六點,準時出現(xiàn)在住院部的樓下,
看著護工推祁言去復健室。第七天,護士長終于忍不住攔住她:"祁先生右手神經(jīng)粘連嚴重,
現(xiàn)在連勺子都握不住。""我知道。"阮芷把保溫杯遞過去,"麻煩轉交給他,
里面是黃芪枸杞茶,對神經(jīng)修復......""他昨天剛摔了三個杯子。
"護士長嘆了一口氣,"何必呢?"保溫杯最后還是通過護工送進去了。
阮芷躲在走廊轉角背對著墻,聽見祁言冷笑:"下毒了嗎?"然后是液體傾倒的聲音。
但第二天同一時間,她依然準時出現(xiàn),杯子里換成黑枸杞和西洋參。
祁言轉入康復中心的第三周,阮芷在花園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
他總在下午三點出現(xiàn)在紫藤架坐下,用左手艱難地翻著樂譜,翻了幾頁,
他早已用光了他左手的力氣。那天她躲在冬青叢后面,看見他嘗試著用右手按琴弦,
卻連最基本的揉弦動作都做不到。琴弓被祁言狠狠地砸在地上時,幾只麻雀被驚嚇到飛走了。
"看夠了沒有?"阮芷僵在原地。祁言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過身,
病號服空蕩蕩的袖管在風里飄動著。
她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他的眼睛——琥珀色的虹膜上布滿血絲,像凍住的火焰,
好似遲早要噴發(fā)出來。"真的很對不起...""快省省吧。"祁言用左手撿起琴弓,
"你的道歉比這些麻雀還要吵。"但第二天紫藤架下多了張石凳,
上面放著保溫杯和一本《神經(jīng)再生醫(yī)學前沿》。書頁邊緣密密麻麻的筆記里,
夾著張便簽:「第337頁有關于鏡像神經(jīng)元的新研究」。祁言把書帶回了病房。深夜,
護士查房時發(fā)現(xiàn)他對著那頁筆記發(fā)呆,左手無意識地在被單上模擬指法。
轉機發(fā)生在某個暴雨夜。阮芷接到康復中心電話時,泡面剛煮到半熟。
"祁先生現(xiàn)在高燒39度,一直在喊您的名字。"她急沖沖地跑進病房時,
祁言正把輸液針頭往外拔。"滾開!"他朝著醫(yī)護人員嘶吼著,
卻在看到阮芷時瞬間安靜下來。汗?jié)竦膭⒑YN在他前額,右手痙攣著蜷在他的胸前。
"《逝水》..."他眼神渙散地抓住阮芷的手腕,
"后天就是首演了..."阮芷輕輕握住他發(fā)抖的右手:"我聽過錄音,
開頭是泛音接人工的泛音對嗎?"她哼出那個旋律,感覺祁言掌心里的手指漸漸放松了下來。
主治醫(yī)生后來告訴她,這是典型的創(chuàng)傷后的應激反應。但阮芷記得更清楚的是,
天亮時祁言清醒過來后,沒有甩開她覆在他右手上的掌心。"你每天..."祁言聲音沙啞,
"到底在門外站多久?"阮芷正偷偷揉著發(fā)麻的腿,聞言差點打翻藥盤。
陽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落在祁言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子。
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左眼角有顆很小的淚痣,像是樂譜上一個未完的休止符。
"好久好久"她輕聲說,"久到看見你把我的便簽都收在抽屜第二層。"祁言轉過頭去咳嗽,
耳尖卻漸漸地紅了。護士來換藥時,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的保溫杯第一次見了底。
康復中心的提琴聲從沒停過。阮芷站在走廊拐角,聽著某個病房傳出的《獻給愛麗絲》,
彈到第三小節(jié)就卡住,反反復復已經(jīng)持續(xù)半小時。
護士推著藥車經(jīng)過時朝她點頭:"祁先生今天同意你探視五分鐘。
"阮芷手里的文件袋差點滑落。自從那晚高燒事件后,祁言不再明確拒絕她的出現(xiàn),
但每次探望卻好像在拆定時炸彈——有時他平靜地接受她帶來的醫(yī)學期刊,
有時會突然把整碗藥都潑在墻上。今天祁言的病房門虛掩著。她輕輕敲了三下,
聽見里面?zhèn)鱽頄|西倒地的悶響。推開門就看見祁言跪在地上,左手死死攥著床單,
右手懸在離地十公分的位置顫抖,好似一個殘疾的可憐人。
一支鋼筆慢悠悠地滾在阮芷的腳邊,墨汁在地磚上洇出猙獰的痕跡。阮芷沖過去扶他,
卻被一把推開。"我自己能站起來..."祁言額頭抵著床沿,左手的手背青筋暴起,
"醫(yī)生說右手尺神經(jīng)恢復了些許知覺。
"他喘著氣舉起那只曾經(jīng)能在一秒內完成八個跳弓的手,"現(xiàn)在連筆都握不住。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他臉上割出一道道陰影。
意到他下巴新冒出的胡茬和病號服領口處的咖啡漬——那個曾經(jīng)在舞臺上光彩奪目的演奏家,
此刻連最基本的體面都難以維持下去。她默默撿起鋼筆,從包里掏出濕巾擦拭地板。
墨跡頑固地黏在瓷磚縫里,就像某些傷痕永遠刻在神經(jīng)上,擦也擦不掉。
"其實..."阮芷突然開口,"我辭職了。"她擦地的動作沒停,"公司只肯給停職留薪,
但我查了資料,神經(jīng)康復是個長期過程。"祁言猛地起抬頭,
左眼角那顆淚痣在陽光下像顆將墜未墜的音符。"誰需要你..."他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看著阮芷從文件袋取出房產(chǎn)證,"我把房子掛中介了。"她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著天氣,
"正好離康復中心又近,看房的人明天...""瘋子!
真是個瘋子!"祁言突然抓起枕頭砸向窗戶,驚飛了窗外站在一群的麻雀,
"你以為這樣能減輕你的罪孽么?"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知道我這周復健時想什么嗎?
想著怎么用靜脈留置針扎進你的..."話沒說完就被敲門聲打斷。護士推著餐車進來,
看見滿地狼藉時嘆了口氣:"祁先生,您又沒吃早餐。"阮芷接過餐盤,發(fā)現(xiàn)炒蛋已經(jīng)涼了,
西藍花蔫得像標本。她突然端起盤子往外走:"等我十分鐘。"康復中心后門有家便利店。
阮芷用微波爐加熱了自帶的便當盒,又買了包祁言常喝的耶加雪菲咖啡豆。回到病房時,
祁言正用左手艱難地翻一本樂譜,
聽見動靜立刻合上書——但阮芷已經(jīng)看清了封面:《左手鋼琴曲集》。
"醫(yī)院咖啡機只能出刷鍋水。"她把冒著熱氣的便當盒放在床頭柜上,
"我記得采訪里你說喜歡溏心蛋?"祁言盯著便當里微微晃動的蛋黃,
突然說:"你在調查我?""三百二十七篇報道,四十六場演出錄像。"阮芷遞過筷子,
"你二十二歲在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即興改編的《魔笛》序曲..."她頓了頓,
"比原版要精彩多。"祁言的左手懸在便當盒上方,無名指無意識地顫了顫,
像在虛空中按某個和弦。最終他抓起筷子,把溏心蛋戳得汁液橫流。接下來的一周,
阮芷每天變著花樣帶早餐。第四天她發(fā)現(xiàn)便當盒被洗干凈放在窗臺上,
下面壓著張紙條:「太咸」。字跡歪扭得像蚯蚓爬的,但她對著陽光看了足足三分鐘。
周五下午,阮芷照例躲在花園冬青叢后。祁言今天沒去紫藤架,而是坐在露天鋼琴前。
她看著他左手緩慢地彈奏《夢幻曲》的簡化版,右手始終僵在膝頭,像只折翼的鳥兒。
突然一聲巨響,祁言左手狠狠砸在琴鍵上。幾個康復師沖過去,卻見他低著頭肩膀劇烈抖動。
阮芷轉身要走,卻聽見一聲嗚咽——那根本不是在發(fā)怒,
而是她在無數(shù)深夜里對著浴室鏡子練習道歉時,發(fā)出的那種壓抑到極致的哭聲。
當晚的探視時間,阮芷抱著紙箱站在病房門口深呼吸。推開門卻看見祁言背對門口坐在窗前,
左手拿著她昨天忘在花園的筆記本。
"《論神經(jīng)肌肉電刺激在康復中的應用》..."他念著她筆記的標題,
聲音里帶著古怪的笑意,"阮小姐改行當理療師了?"阮芷耳根發(fā)燙,
趕緊放下紙箱:"這是...可能對你有幫助的東西。"祁言轉過身時,她發(fā)現(xiàn)他眼睛紅腫,
但表情異常平靜。紙箱里裝著改裝過的小提琴——琴頸變窄,弦距調整,
指板上貼著彩色膠帶標記把位。"兒童琴?"祁言用左手食指撥了下A弦。
"制琴師老張的樣品,本來準備做音樂啟蒙課教具。"阮芷蹲下來調整尾釘,
"他說可以試試用左手..."話沒說完就被琴弓砸地的聲音打斷。
祁言站起來時打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體浸透了樂譜:"你覺得這是兒戲?
"他抓起改裝琴往墻上摔去,"砰"的一聲響后,E弦崩斷彈在阮芷臉上,留下一道紅痕。
"滾出去。"阮芷默默撿起殘骸。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
她回頭看見祁言正用左手拼命撫平被咖啡弄皺的樂譜——那是《逝水》的左手改編稿,
邊角處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痕跡。當晚值班護士打電話說祁言要見她。阮芷沖進病房時,
看見他正用左手捏著斷弦的小提琴,床頭柜上攤著她那本被咖啡漬暈染的筆記本。
"老張說..."阮芷的嗓子發(fā)緊,"G弦可以換成尼龍芯的,
張力小些..."祁言抬頭看她,
眼里的血絲在臺燈下像裂開的琥珀:"為什么是舒曼的《夢幻曲》?""什么?
""下午在花園。"他的左手無意識地在床單上敲著節(jié)奏,"為什么選這首曲子偷聽?
"阮芷絞著手指:"大學時...我總在琴房外聽人彈這個。"她聲音越來越小,
"后來才知道彈得最好的是音樂系的貧困生,
他靠給食堂削土豆換練琴時間..."祁言突然笑出聲,
那笑容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所以你每天帶溏心蛋,是因為那個削土豆的...""不!
"阮芷耳朵通紅,"是因為你維也納采訪里說排練時最討厭..."兩人同時住口了。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病床上畫出一道銀線。斷弦的小提琴躺在中間,像座歪斜的橋。
"老張明天會來拿琴。"阮芷轉身要走。"等等。"祁言叫住她,左手遞來一張皺巴巴的紙,
"這...可能有幾個錯音。"那是被咖啡染黃的《逝水》左手譜,
最上方有一行新添的小字:「給總在道歉的肇事者——第一個聽眾享有挑刺權。」
阮芷接過樂譜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繭。那一刻,
康復中心的鋼琴聲恰好停了,她聽見自己心跳聲,大到足以能嚇死一個人。
老張第三次調整琴弦時,康復中心的露臺飄起了雨。阮芷舉著傘,
看祁言用左手抵著改裝琴的腮托,琴弓在G弦上磨出嘶啞的呻吟。雨滴打在譜架上,
模糊了《逝水》改編譜上那些狂躁的修改痕跡。"停。"老張突然按住琴身,"祁先生,
您左手小指壓弦太用力了。"祁言甩開琴弓,
他的劉海滴在琴面上:"這破玩具根本...""這是您肌肉記憶還在用右手力度控制左手。
"老張?zhí)统錾凹埓蚰デ俅a,"試試把力度想象成撫摸鴿子羽毛。
"阮芷的傘往祁言那邊傾斜了些。
她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在微微抽搐——那是演奏《逝水》華彩樂章時的關鍵指法。
雨幕中突然傳來模糊的旋律,樓下兒童病房在放動畫片主題曲。"《雪孩子》?
"祁言突然問。阮芷腦子出現(xiàn)嗡嗡嗡的聲聲音,手中的傘柄差點脫手掉地。
這是她高中時在琴房外偷聽貧困生彈過的曲子,連林耀都不知道。雨聲漸密時,
她聽見祁言輕聲哼起旋律,左手在琴弦上無意識地找著弦音位。第二天清晨,
護士站炸開了鍋。阮芷捧著熱豆?jié){擠進人群,
看見電子公告屏上寫著:「夜間巡查發(fā)現(xiàn)302室患者持續(xù)拉動著空氣提琴,
監(jiān)控顯示該行為已持續(xù)三小時三十七分鐘」。"這不是普通的夢游。
"主治醫(yī)生緊盯著監(jiān)控顯示,"他在完整地彈奏肖邦《革命練習曲》——用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