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柳絮春深·初見虞姬一九三五年春,北平的柳絮飄得正盛。廣和樓戲院門前車水馬龍,
今日是“慶喜班”頭牌旦角沈墨卿掛牌唱《霸王別姬》的日子。周世安從黃包車上下來,
整了整西裝領口,抬頭望了望戲院門楣上那塊褪了色的匾額。他是北平最大綢緞莊的少東家,
本不該來這種地方,但好友陳明遠極力推薦,說這沈墨卿的戲“能把人的魂兒都唱沒了”。
“周少爺,這邊請。”班主點頭哈腰地引他進了二樓包廂。
包廂里檀木小幾上已備好香茗和四色點心,透過雕花欄桿,正好能將戲臺盡收眼底。
鑼鼓點響起時,周世安正心不在焉地抿著茶。忽然,全場燈光暗下,
只留一束追光打在臺中央。那束光里,沈墨卿踩著碎步出場了。周世安的茶杯懸在半空。
臺上的虞姬一襲繡金紅衣,水袖輕揚如流云,眼波流轉間盡是化不開的哀愁。
當他開口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時,聲音清麗婉轉,
竟似真帶著千年前那個自刎軍前的女子的魂魄。“這……真是男子?”周世安低聲問。
陳明遠神秘一笑:“沈老板可是正經的男兒身,只不過這扮相……嘿,
您待會兒去后臺瞧瞧就明白了。”戲至虞姬自刎處,沈墨卿一個臥魚倒地,
腰間佩劍“錚”地落地。周世安不自覺地站起身,直到幕布落下才回過神來,掌心全是冷汗。
散戲后,陳明遠帶他繞到后臺。狹窄的過道里擠滿了卸妝的伶人,
空氣中飄著油彩和發膠的混合氣味。最里面的梳妝臺前,沈墨卿正對鏡卸去頭面。
從鏡中看到他們,他轉過身來——沒了濃妝的臉清秀如畫,眉目如黛,
唯有喉結證明他確是男子。“周少爺。”沈墨卿起身行禮,聲音已恢復男聲,
卻仍帶著戲腔的韻律,“久聞大名。”周世安發現他比自己矮了半頭,
站在近處能聞到他衣領間淡淡的茉莉香。那雙在臺上含情脈脈的眼睛,
此刻正平靜地注視著自己,眼底似有深潭。“沈老板的虞姬……令人難忘。
”周世安聽見自己干巴巴地說。沈墨卿微微一笑,眼角浮現細小的紋路:“戲如人生,
人生如戲。周少爺若喜歡,改日可來聽全本的《牡丹亭》。”就是這一笑,
讓周世安此后半月魂牽夢縈。他開始頻繁出入廣和樓,每次都坐在同一個包廂,
每次都讓下人送去最貴的花籃。班主看出端倪,殷勤地安排他們在戲院后的小花園“偶遇”。
2.雨夜私語·戲假情真五月的一個雨夜,周世安終于按捺不住,在沈墨卿卸妝后攔住了他。
“沈老板可有空?我……我在什剎海有個小院……”沈墨卿望著窗外綿密的雨絲,
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良久,他輕聲道:“周少爺可知,與戲子相交,于您名聲有損?
”“我不在乎。”周世安抓住他纖細的手腕,觸感微涼。沈墨卿沒有掙脫,
只是抬眼看他:“那周老爺呢?”這個問題像一盆冷水澆下。周世安想起父親那張嚴肅的臉,
想起家族聲譽,想起未過門的銀行家千金……但此刻,
他只想吻去沈墨卿唇角殘留的一抹胭脂。“我有辦法。”他啞聲說。雨聲中,
沈墨卿輕輕嘆了口氣,任由周世安將他拉入傘下。
什剎海的小院是周世安二十歲生日時父親送的,平日只用來招待摯友。那夜之后,
這里成了他們的秘密花園。周世安找來最好的蘇州繡娘,
照著沈墨卿的身量做了十幾套戲服;又托人從上海帶回留聲機和梅蘭芳的唱片。
沈墨卿則教他唱《游園驚夢》,兩人一個扮杜麗娘,一個演柳夢梅,
常常笑倒在鋪滿花瓣的榻上。“你本該是個女子。”某個夏夜,
周世安撫著沈墨卿散開的長發說。沈墨卿倚在他懷中,指尖劃過他胸膛:“若真是女子,
反倒沒這般自在了。班主說過,旦角要‘三分女子七分演’,真成了十分女子,戲就死了。
”周世安不懂戲,但他懂沈墨卿說這話時眼中的落寞。他收緊手臂,
吻他的眉心:“等我接手家業,就給你組個戲班,讓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沈墨卿沒有接話,只是更緊地偎進他懷里。窗外蟬鳴如雨,屋內紅燭高燒,
映得兩人交纏的影子在墻上搖曳,像極了皮影戲里那些不得善終的癡男怨女。
3.金風玉露·中秋驚變變故發生在中秋前夕。那日周世安正在柜上查賬,
父親周老爺突然推門而入,臉色陰沉如鐵。“跪下。”周世安不明就里,卻不敢違抗。
青磚地冰涼刺骨,他聽見父親從牙縫里擠出的字句:“我周家百年清譽,
竟出了個愛狎戲子的孽障!”原來周家司機老劉的兒子在廣和樓當雜役,
早將少東家的風流事傳得沸沸揚揚。周老爺甩下一疊照片,
全是周世安與沈墨卿在別院門口的親密畫面。“林行長已經暗示要取消婚約。我給你三天,
斷了這荒唐關系。否則——”周老爺冷笑,“那個下九流的戲班子,就別想在北平立足了。
”周世安如墜冰窟。他知道父親的手段——五年前有個紗廠老板得罪周家,
不出半月就因“私通亂黨”的罪名被投進大牢。戲班子那些無依無靠的伶人,
在權貴眼中不過螻蟻。當夜,他冒雨趕往廣和樓,卻見戲院大門緊閉,
貼了“暫停演出”的告示。班主愁眉苦臉地告訴他,警察下午來查過,
說有人舉報戲班藏匿鴉片。“沈老板呢?”周世安急問。“在后院……周少爺,您行行好,
這事是不是……”周世安沒等他說完就沖了進去。后院柴房里,沈墨卿正就著油燈補戲服,
見他進來,手一抖,針扎破了指尖。“你知道了。”沈墨卿吮著手指,聲音平靜得可怕。
周世安跪在他面前,將父親的話和盤托出。說到最后,他抓住沈墨卿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觸到一片濕冷:“墨卿,你等我,我去南方開拓分號,到時候接你……”“義兄。
”沈墨卿抽回手,燈光下他的臉白得透明,“您可曾想過,我為何從不留宿您的別院?
”周世安僵住了。“戲子無情,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矩。”沈墨卿繼續穿針引線,
聲音輕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我十六歲登臺,見過的少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您年輕俊朗,
待我又真心,我本該知足……可偏偏動了真情。”針線簍里躺著一塊繡了一半的帕子,
上面是交頸的鴛鴦。沈墨卿將它拿出來,輕輕撕成兩半:“您回去吧。
三天后慶喜班會離開北平,您就當……做了場夢。”周世安想說什么,
卻見一滴淚落在撕破的帕子上,暈開一片深色。他從未見沈墨卿哭過,即使在戲里。
這一刻他才驚覺,自己所謂的“友情”,對這個驕傲的伶人而言,
不過是又一場不得不演的悲劇。4.吞金絕筆·血色中秋中秋夜,
周世安被迫出席與林家的訂婚宴。酒過三巡,他借口透氣溜到花園,
卻見陳家司機慌慌張張跑來:“周少爺,不好了!慶喜班那沈老板……吞金了!
”周世安趕到醫院時,沈墨卿已經不行了。醫生說金子卡在腸子里,取不出來。
病房里彌漫著血腥氣和茉莉香粉的味道,沈墨卿躺在床上,戲妝未卸,嘴角卻不斷溢出鮮血。
“為什么……”周世安跪在床前,聲音支離破碎。沈墨卿艱難地抬手,
從枕下摸出半塊繡帕:“另……另一半……在我箱子里……”他的呼吸越來越弱,
眼神卻異常清明,
兄……來世……我唱《游園》……你……演柳夢梅可好……”尾音消散在窗外炸開的煙花里。
遠處酒樓正在歡慶團圓,沒人聽見這間病房里的永別。周世安攥著那半塊帕子,
上面歪歪扭扭繡著“世安”二字,被血染紅了一半。三天后,
周世安在火車站截住了準備南下的慶喜班。班主交給他一個樟木箱子,
里面整齊疊放著所有他送沈墨卿的戲服,最上面是另半塊繡帕,赫然是“墨卿”二字。
“沈老板留了話……”班主老淚縱橫,“他說‘這輩子戲唱夠了,
下輩子……想當個看戲的’。”周世安抱著箱子站在月臺上,
看著火車噴出的白煙吞沒了整個站臺。他忽然想起那個雨夜,
沈墨卿倚在他懷中輕聲念《牡丹亭》的戲文:“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周世安接手了周家產業,娶妻生子,活成了人人稱羨的周老爺。
只有貼身老仆知道,每年清明,他都會獨自去西山一座無名墳前,擺上一壺茉莉香片,
唱一段荒腔走板的《游園驚夢》。墳頭無碑,只埋著一個樟木箱子,和兩塊染血的繡帕。
5.亂世孤墳·十年祭1937年的西山飄著灰雪,周世安的大衣下擺掃過結霜的荒草。
他蹲在無名墳冢前,從懷里掏出青瓷茶壺時,
發現去年供的茉莉香片仍霉變在墳頭——那只三花野貓果然又打翻了茶盞,
碎瓷片上還粘著半片風干的茉莉花瓣。“今日帶了你愛的明前龍井。”他斟茶的手突然一抖,
滾水濺在手背。遠處盧溝橋方向傳來悶雷般的炮響,驚起滿山寒鴉。
茶湯在凍土上嘶嘶冒著熱氣,恍惚映出沈墨卿卸妝下山時遇到日軍盤查,
刺刀挑開他西裝內袋。繡帕飄落的瞬間,為首的軍官靴底碾住那抹淡青時睫毛上的水珠。
懷表里的老照片滑落進泥濘。照片上虞姬的繡金戲服已褪成赭色,
恰如他掌中這半塊起毛的繡帕。帕角“世安”二字邊緣開始綻線,像被時光啃噬的傷口。
周世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指縫間溢出的血絲染紅了帕上金線——自從中秋夜抱著沈墨卿冰冷的身體吐血后,
這痼疾便再未好過。色:“周桑,這是反日分子的密信?”他盯著帕角將斷未斷的絲線,
想起沈墨卿臨終前撕帕的手。當皮靴重重踩向帕子時,周世安的文明杖突然橫抽在對方膝窩。
當夜,周家綢緞莊的封條在朔風中獵獵作響。周世安隱在暗處,看父親被憲兵押上卡車。
老仆踉蹌追出,往他懷里塞了個樟木匣子。掀開匣蓋,十二套戲服上的蘇繡牡丹依然鮮活,
每件內襯都藏著“乙亥年周世安贈沈墨卿”的墨跡。最底下壓著半包茉莉香片,已結滿蛛網。
6.杏林回春·暗室重生1937年冬,協和醫院地下室的暖氣管道嘶嘶作響。
德國醫生威廉·克勞斯摘下橡膠手套,手術器械在托盤上磕出清脆的回音。
遠處隱約傳來炮擊聲,震得煤油燈影在墻上亂顫。他掀開白布單,床上的人蒼白如紙,
唯有脖頸處未卸凈的胭脂痕還泛著血色——那是戲臺上虞姬最后的印記。“沈先生,
您能聽見嗎?”護士用棉簽潤著他干裂的唇。昏迷三日的沈墨卿突然劇烈咳嗽,
嘔出一口混著血絲的濁水。染著丹蔻的指甲摳進床單,
他啞聲問的第一句話卻是:“…周家少爺…可曾來過?”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班主老楊閃進屋內,懷里緊抱著件被血浸透的戲服:“墨卿!警察廳在搜廣和樓,
咱們得對外說你——”“死了?”沈墨卿竟低笑起來,喉間縫合的傷口隨之滲出血珠。
他摸索著從戲服夾層抽出一頁殘破的《滿江紅》工尺譜,墨跡已被胃液暈開,
“告訴他們…慶喜班頭牌…吞金殉國了…”克勞斯醫生調試胃管時,
金屬器械的碰撞聲與窗外的炮火形成詭異的重奏。
沈墨卿望著天花板上搖晃的燈影——多年后周世安在療養院盯著同款燈罩時,
仍會條件反射地哼起這段“皂羅袍”。護士們都說,這位首長有些奇怪的戰時創傷。
沙啞的嗓音里,護士驚恐地發現他眼角滑落的不是淚,
而是淡紅色的血水——名旦沈墨卿的嗓子,終究是毀了。“威廉醫生!”助手突然撞開門,
“日軍要來搜查傷員!”昏暗的儲藏室里,沈墨卿蜷縮在裝尸袋中。隔著帆布,
他聽見皮靴踏過水泥地的聲響,刺刀挑開隔壁床的簾子。某個瞬間,冰涼的刀尖抵住他胸口,
袋中的手卻攥緊了那頁《滿江紅》——紙角露出半個“周”字,
是他昏迷前從報紙上撕下的婚訊。當夜,協和醫院后門駛出一輛運尸車。
沈墨卿裹著沾滿藥水的繃帶,看北平城的飛雪落進車內。老楊塞給他一張去天津的船票,
他卻將票根折成了紙鳶。“不去南方,
”他摸向空蕩蕩的脖頸——那里本該有條周世安送的懷表鏈,“給我弄套…武生行頭。
”卡車碾過積雪的街道,遠處廣和樓的霓虹燈牌轟然墜落。火花濺進沈墨卿的瞳孔,
映亮他手中半塊殘帕——那是手術前從胃里取出的,金線繡的“卿”字已被胃酸蝕得發黑。
7.粉墨登場·暗戰梨園1940年秋,北平的梨園行當暗流涌動。
沈墨卿——如今化名“白鴻奎”的武生演員——在廣和樓后臺對著油彩斑駁的鏡子勾臉。
筆鋒劃過眼角疤痕時,他手下一頓,那道三寸長的疤在燭光下泛著淡紅,
是當年在協和醫院親手劃的,為的是徹底埋葬“沈墨卿”那張惹禍的臉。“白老板,
周會長的藥箱送到了!”小徒弟撩開簾子,捧來個描金木匣。沈墨卿指尖一顫,
胭脂暈開了半邊眉——北平商會的周世安,正是三年前他“吞金自盡”時,
在病榻前哭到吐血的周家少爺。匣中盤尼西林針劑下壓著張戲單,
工尺譜的轉折處藏著西山日軍碉堡坐標。沈墨卿對著煤油燈細看,
忽覺譜上墨跡微凸——有人用針尖在“鴻門宴”三字下刺了三個小孔。
這是1935年他們在什剎海別院約定的暗號,意為“速撤”。法源寺的銀杏葉鋪了滿地。
周世安捻著佛珠跨進偏殿,袈裟廣袖里沉甸甸的,是縫在夾層里的奎寧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