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百樂門舞廳后巷。寒風裹著雪粒子,刀子似的刮在臉上。
十歲的沈青禾縮在墻角。單薄的衣裙下擺早已被污水浸透,
凍得發紫的手指死死攥著一把剪刀。那是她從“醉仙樓”逃出來時,
從鴇母房里順走的唯一武器。身后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夾雜著粗鄙的咒罵:“小賤人跑不遠!
逮回來扒了她的皮!”她咬緊牙關,猛地沖向巷口…卻一頭撞進一個高大的身影里。
黑色呢子大衣裹著淡淡的雪茄味,男人抬手按住她顫抖的肩膀,聲音低沉:“別怕。
”抬頭對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是陸沉舟。上海灘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的“陸三爺”。
鴇母帶著打手追到跟前,氣勢瞬間矮了半截:“陸、陸爺,
這丫頭是咱們醉仙樓的人…”陸沉舟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煙灰,忽然輕笑一聲:“現在不是了。
”一沓銀票甩在鴇母臉上,他轉身將大衣裹住沈青禾,攔腰抱起。
她在眩暈中聽見他對手下吩咐:“去查查這丫頭的來歷…”這場交易,
他以為只是隨手救只流浪貓,卻不知命運的齒輪早已咬死了兩人。
1.沈青禾醒來時房間里沒人。那把從醉仙樓帶出來的剪刀被放在床頭柜上。門被推開,
傭人端著冒著熱氣的米粥走了進來。身后跟著穿著長衫的陸沉舟。沈青禾用被單蓋住臉,
她害怕這個男人。報紙上總寫他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壞事。陸沉舟松弛的坐在窗下的搖椅上,
問:“你怕我?”沈青禾的眼睛從被單里冒出一點,很用力的點了點頭。
陸沉舟抬手支退傭人,換了一條腿交叉。不知從哪拿出一袋子銀元,說:“我給你兩條路,
一:帶著這些錢離開,生死由命;二:留下來,我給你一口飯吃。”錢扔上床,
砸中沈青禾的大腿隱隱作痛。沈青禾半晌才做出抉擇。她掀開被單赤腳下地,俯身磕頭,
這是她在醉仙樓半年學到的討生活法子,“謝三爺照拂…”“很好,
是個識趣的人…”陸沉舟抬手,站在門外的阿四上前,俯身扶起她。陸沉舟站起身,
“吃好喝好,改日我再來看你。”至此,沈青禾留在陸沉舟在法租界洋樓的陸公館。
2.八年后。沈青禾在陸三爺的庇護下學到了很多東西。只是這些年,
他從不讓她摻和自己的生意。沈青禾心里明白,他的那些生意沒幾樣是見得了光的。
年齡越長,她便越不安。尤其是學校的同學同她講起陸沉舟的名字時、既恐懼又鄙夷的神色。
沈青禾對陸沉舟的感情很復雜,她既依賴他,也害怕他。怕的是他無惡不作,
又怕他不得好死。怕來怕去,沈青禾對陸沉舟的底線降了又降,
最后只對著他說了句:“別賣國,其他的我不管。”陸沉舟像小時候一樣摸了摸她的發頂。
表情嚴肅中帶著幾分戲謔,“我只是個白相人,
其他東西我一概不懂…”3.沈青禾穿著新裁的旗袍,亦步亦趨地跟在陸沉舟身后。
**里煙霧繚繞。穿西裝的男人和濃妝艷抹的女人嬉笑著推著籌碼。
跑堂的端著洋酒穿梭其間。“陸三爺!稀客啊!”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迎上來,
目光在沈青禾身上打了個轉,“這位是?”陸沉舟漫不經心地點了支煙:“家里小孩,
帶出來見見世面。”那男人笑得曖昧:“三爺好興致…”話音未落,陸沉舟眼神一冷,
對方立刻噤聲。走出諂媚的包圍圈,
沈青禾不滿道:“我不喜歡這里…”陸沉舟低頭在她凝脂般的臉上掃了一眼。
淡淡道:“牛鬼蛇神都在這里,帶你來混個臉,來日便沒人敢動你…”沈青禾雖不認可,
但也不敢隨意置言。她在學校學的是新派知識,卻也是另一種刻板。
以為遵紀守法在這個世道便有活下去的機會。殊不知在這個**地下,
此刻就關著許多被擄來的妙齡少女。陸沉舟碰到老熟人要“吃茶”,
將沈青禾交給阿四領著看新鮮。沈青禾一轉眼就把阿四甩掉了。
繞了幾圈偷換了一身行頭躲到陸沉舟吃茶的門外。聽見包廂里傳來日語交談聲。
她偷偷瞥過去,看見陸沉舟將一疊文件推給一個戴圓框眼鏡的日本商人。只見對方笑著鞠躬,
遞上一個鼓囊囊的信封。4.深夜,沈青禾路過書房,聽見里面傳來壓低的聲音。
“這批貨日本人要得急,我們得想想辦法…”她屏住呼吸,
從門縫里看見陸沉舟和幾個陌生男人圍著一張地圖,桌上赫然擺著一把手槍。
第二天吃早餐時,她忍不住開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陸沉舟放下報紙,
似笑非笑:“你覺得呢?”“鴉片、軍火、人命生意。”她盯著他的眼睛,“昨晚我看見了。
”餐廳里死一般寂靜。陸沉舟緩緩點燃一支煙,
火光映得他眉眼陰鷙:“我沒有說過我是好人。”沈青禾猛地站起來,
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可是你幫東洋人運鴉片,你還算中國人嗎?
”陸沉舟淡淡吐出煙圈,“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沈青禾直視他的眼睛,
“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何嘗不失望,我親手養大的玫瑰,
今日卻要刺傷我…”陸沉舟將煙狠狠滅在銀質煙灰缸里,“這世道,好人早就死絕了,
我當年救你,不過是一時興起…”“我寧愿爛在醉仙樓!”她轉身就跑,
卻聽見身后傳來茶杯碎裂的聲音。陸沉舟的聲音冷得像刀:“出了這個門,就別回來。
”5.沈青禾埋頭疾跑,穿街過巷,直跑到氣喘吁吁才作罷。
身后冒出來兩個人搭訕:“小姐何故跑這般急,可是遇到什么難事?
”沈青禾厭煩地驅趕他們,“滾開,不要你管。”“喲,脾氣還挺大…”魁梧的男人上前,
突然出手,抓住了沈青禾的手臂,“要怪只能怪你運氣不好,遇到我們哥倆,
你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只見瘦高個從身后拿出一個麻袋,說著就要套住沈青禾。
“好大的膽子…”沉穩有力的熟悉嗓音響起。黑色人影魚貫進巷。不消多時,
巷子口堵的滿滿當當。目之所及全是膀大腰圓的黑衣打手。且個個亮出白花花的大刀。
沈青禾下意識喊了一聲:“三爺…”又意識到自己還在跟他賭氣,立刻噤了言。
人群自覺讓出一條道,陸沉舟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了出來。“這上海灘,
還從來沒有人敢動我的人…”那兩人早已嚇得匍匐在地,連聲道歉:“三…三爺,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放過我們這一回…”陸沉舟不看沈青禾,
只把目光停在她沒穿皮鞋的腳上。聲音輕的不能再輕:“可頭一遭我若放過你們,
來日有那沒有眼珠子的犯下案來…可就來不及了…”陸沉舟輕抬手臂。阿四會意上前,
不由分說就拎住兩人后頸。打手們默契地圍了上去。不多時,包圍圈傳出哀嚎。
沈青禾自覺走到陸沉舟身側。“還跑么?”陸沉舟盯著她垂下的臉看。沈青禾搖了搖頭,
怯怯道:“不敢了。”陸沉舟冷冷道:“回家!”6.人雖說是回來了,
可沈青禾心里到底還有氣,整整一周沒有搭理陸沉舟。陸沉舟向來話少,
往日都是沈青禾粘著他問東說西。不是今日學校怪談,就是時下流行什么吃穿,或伸手要錢,
或喋喋不休纏著人沒完沒了。家里靜了一周,陸沉舟總算覺察出了稀奇。問身邊的阿四,
“去查查她最近在搞什么鬼。”晚間,阿四推開書房的門,
輕聲稟道:“小姐最近和學校一個男學生來往甚密。”陸沉舟眼睛也沒抬,
輕輕拋出一句:“我要他全部的信息。”阿四早就將那人查了個底朝天了,
說著就拿出一份檔案放在紅木桌上。陸沉舟翻開來看。
嘴里呢出一個名字:“李書和…”便再也沒有興趣看下文。將檔案扔進垃圾桶,
說:“改天把他給我帶來陸公館,我請他吃茶。”7.沒等阿四“請來”李書和。
嚴老六的“大世界”**先鬧出了事。據說一夜之間**地下室的“貨”全都不翼而飛,
如今鬧的道上人盡皆知。阿四帶人來稟報時,那人顫顫巍巍不敢抬頭,“三…三爺,
我們的人查到貴府頭上…”陸沉舟哼了一聲。阿四斥道:“敢查陸公館,
你們攀咬可是得拿出證據!”那人的腦袋垂的更厲害了,恭敬道:“嚴老板已經抓到了人,
我只是個跑腿的,來請示一下三爺…”“你別告訴我,嚴老六抓了陸公館的人!
”陸沉舟回身,嚴厲的目光看向阿四。阿四不動聲色抹了一把額頭。那人也是個沒眼力見的,
竟然真的敢說出口:“是的,就是沈小姐,如今被扣在場子里…”砰的一聲。
拍案聲如驚雷炸響。陸沉舟笑道:“好啊,嚴老六真是好本事!”說著,就抬腿移步。
阿四跟上去之前先踹了身旁那人一腳,“你完了,你攤上事了…”那人一臉茫然,
“啊…”8.陸沉舟趕到**,嚴老六已經恭候多時了。“人呢?”陸沉舟問。
嚴老六客氣地請他坐下。才皮笑肉不笑解釋:“三爺也知道,這事不小,
我的那些貨晚上就要交出去,沈小姐既然是你府上的人,于情于理,三爺都該給我個說法。
”這話說的在理,饒是再如何十惡不赦的人,也不能挑出這話毛病。但他是陸沉舟,
“給日本高層提供中國妙齡少女,嚴老板,
中國人可干不出這種事…”嚴老六的臉剎那就黑了。“三爺,話可不能這么說,
您不也給日本人運鴉片么?”嚴老六把聲音壓的很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三爺,沒這個理兒。”陸沉舟的聲音陡然變大:“我勸嚴老板謹言慎行,漢奸二字過大,
我可擔不起。”大廳一時陷入死寂。片刻后,嚴老六讓人把沈青禾帶了出來。
陸沉舟上下打量,確定找不出絲毫不妥,這才稍稍安心。陸沉舟站起身,直視嚴老六,
“嚴老板,人我帶走,你沒有意見吧?”嚴老六跟著站起來,咬著牙道:“沒…沒意見。
”陸沉舟接著施壓,“那這**地下室貨物丟失事件?
”“誤會…都是誤會…”嚴老六身邊的二把手笑著出來講和。“既如此,那我就走了,
改天再來拜訪二位。”二把手動身相迎,“三爺慢走…”9.回去的路上。
轎車內的氣氛冰凍三尺。沈青禾看著窗外,默默等待著暴風雨來襲。
“你一個人可做不了這么偉大的事…”陸沉舟盯著她的側臉看。沈青禾不說話。
陸沉舟失去了耐心,抬手將她的臉掐了過來,“說話!”沈青禾被迫與他對視,
嘴硬道:“就我一人,沒有旁人。”陸沉舟笑出聲:“很好,不愧是我親手養出來的,
有骨氣,夠血性!”說著把寒冰臉轉向前座的阿四。
阿四立刻稟道:“此次行動一共出動了以小姐與李書和為主的十二人,
小姐為拖住嚴老板的搜查,主動現身,這才有了今天的鬧劇。
”沈青禾嘲諷道:“你們為日本人賣命,早晚遭報應。”啪的一聲響。
沈青禾的臉上出現清晰的指印。末了,陸沉舟說道:“那些轉移的人我已經著人善后,
只一點,你要是再敢胡來,我一定會把你送出上海灘。”這不是威脅,
她的舉動已經打亂了他的計劃。眼淚在沈青禾眼眶打轉,饒是如此,
她還是問出一句:“你把她們怎么了?”陸沉舟目光深邃地看向窗外,“你放心,
她們比你安全。”10.“她還是不肯吃飯?”陸沉舟敲著煙槍,比起平時常抽的古巴雪茄,
他實際更愛旱煙袋。這是少時在貧民窟就愛上的味道。
阿四恭敬地答話:“先生下令拘著小姐,
小姐不高興在所難免…”“你別話里話外都替她說話…”陸沉舟不悅地掃了他一眼,
“平日便是你把她慣壞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私下總縱她出去…”阿四不敢再接話。
“少吃幾頓餓不死,膽子肥才會死人…”陸沉舟提袍沿著木樓梯往下走,“給我把人盯緊嘍,
嚴老六這次吃了啞巴虧,難保他不會出手報復,她倒是初出茅廬不怕虎,
把我頂到油鍋邊…”腳步停頓,陸沉舟看著吊頂的水晶燈狠狠說道:“再這樣,
我早晚死她手里。”11.李書和在一個深夜潛到陸公館。剛翻過了墻頭,
就被墻下守夜的人抓了個正著。被人狼狽地扔在陸沉舟腳下時,才知道怕字怎么寫。
這么多年了,這還是阿四第一回見到如此大膽的人,“好厲害的毛賊,竟敢夜潛陸公館,
報上名來!”李書和驚懼地抬頭,對上陸沉舟眼眸的第一眼,就立刻低了下去。
聲音如蚊子在嗡嗡響,“我是青禾的同學,她多日不去學校,我擔心她出事,這才來看看她。
”陸沉舟知道他就是李書和,“哪里來的癟三,是聽不懂人話么?”阿四大聲道:“報名!
”李書和這才膽怯地報上大名:“李書和。”陸沉舟將報紙翻了個面,淡淡道:“綁了,
扔進海里。”隱藏在暗處的人終于慌了。腳步聲急躁地從樓上下來。
“不準這么對我同學…”沈青禾攔在李書和身前,一雙杏眼圓睜,
俊俏的臉上染上遮掩不住的慌亂。陸沉舟煩躁地移開視線,“不動他可以,
讓他自己個兒乖乖去大世界認錯,我陸公館不替他擔這個污名…”沈青禾聞言更慌了,
“你讓他去大世界,豈不是讓他去送死?”陸沉舟盯著沈青禾,“他為何不能死?
”沈青禾急切地喊道:“他是愛國青年,你不可以這么對他。
”“是讓女人出去頂罪的偉大愛國青年么?”陸沉舟譏諷道。“是我自愿的,
不關李同學的事。”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鋒,迸濺出無形的火花。到底是年長十五歲,
陸沉舟妥協道:“要我手下留情也行,你往后不許見他。”沈青禾不解,“憑什么?
”“就憑他夜潛陸公館盜竊殺人,我就可以把他就地正法!
”沈青禾從陸沉舟的眼中看到了殺意。頓時寒毛起了一身。再如何膽大包天,
在此刻陸沉舟的威壓之下,都自覺削去氣焰。12.1936年秋,淞滬會戰前夕。
“日本軍方以商業合作為名,邀請上海灘有影響力的商人會談,我看啊,
這是要把我們逼上梁山了…”周也把手上的珠串盤的锃光瓦亮,神色盡顯憂慮。
“不過是逼迫我們為日軍提供物資渠道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陸沉舟作為掌控碼頭貨運的“白相人”,自然在邀請之列。只是他和周也不同,
他并不怕日本人,他怕的是那些甘愿成為日本人走狗的中國人。沈青禾得知他要赴約,
在書房門口攔住他:“日本人沒安好心!上次那個佐藤看你的眼神像看一條狗!
你不許為日本人賣命!”陸沉舟慢條斯理地給手槍上油,頭也不抬:“所以呢?
”“你可以裝病,可以逃…”沈青禾的目光放在陸沉舟指骨分明的手上,一路往上,
忍不住停在那張被上海灘各路女人青睞的臉上。“逃?”他突然冷笑。抬眸時眼底寒意瘆人,
“這上海灘,只有別人逃我陸三爺的份。”他將槍插進后腰,
抬手將隨身攜帶的那塊舊懷表塞在沈青禾手上。捏著她的下巴道:“記住,
今晚無論聽到什么消息,都不許出陸公館一步。”13.陸沉舟還是小看沈青禾了。
當他在會議室看到喬裝打扮后的沈青禾時,差點站起身。要不是周也在身側摁住他,
他怕是要當場露餡。日本軍官佐藤橋野身著便裝,操著生硬的中文寒暄:“陸先生,久仰了。
聽說連法租界的巡捕都要禮讓您三分?”陸沉舟靠在沙發里抽煙,
煙霧模糊了表情:“佐藤先生消息靈通。不過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
”滿座寂靜。日本商會會長松田出來打圓場:“陸先生玩笑話!皇軍最欣賞您這樣的朋友。
”說著推過一份合約,“這批藥品走您的碼頭,關稅全免。”陸沉舟掃了眼文件,
突然用日語問:“磺胺?看來前線傷兵不少啊。”要知道磺胺可是稀缺藥品,如此巨大的量,
可見前線的慘烈。佐藤瞳孔一縮,他沒想到陸沉舟精通日語。14.酒過三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