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村。
王瑾萱從趙老四那回來,便蹬蹬蹬跑上二樓。
到了供奉“神佛”的房間門口,那腳步,卻像被釘住了一樣,下意識頓住了。
王瑾萱佝僂著腰,探頭探腦。
做賊似的,小心翼翼往里瞅。
屋里靜悄悄的,和她離開時沒什么兩樣。
之前那種如有實質、讓她毛骨悚然的窺視感,似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抬腳走了進去。
神像空間里。
葉海“看”著去而復返的老媽,心頭百感交集。
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勾起一絲無奈又溫暖的笑意。
唉,老媽啊老媽。
要是能出去,真想現在就給她一個結結實實的大擁抱。
可一想到……
若是讓她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兒子,變成了一尊泥像。
她該會是何等的傷心欲絕?
葉海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大手狠狠攥住,悶得發疼。
從小到大,娘倆相依為命。
如今他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老媽在這世上,可就真成了孤零零一個人了。
眼眶控制不住地發澀,一股酸楚直沖鼻腔。
王瑾萱走到供桌前。
動作無比熟練地點燃一把香,恭恭敬敬地插進香壇。
接著,她也不走。
就跟個嚴苛的監工似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香燭的燃燒速度。
連眨眼都小心翼翼。
神像里的葉海,嗅著那既熟悉又帶著某種特殊力量的香火氣息,感覺自己的魂體都舒展開了。
饞蟲又被勾起來了。
沒辦法,這玩意兒現在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的口糧。
看著那裊裊升騰、匯入自己魂體的青煙,葉海開始琢磨。
該怎么才能讓老媽知道,她兒子其實還“活”著呢?
他嘗試集中意念,去撥弄香壇里那層厚厚的香灰,想在上面留下點痕跡。
然而,那些看似輕飄飄的灰燼,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紋絲不動。
他現在的魂力還是太弱了。
弱到連一粒灰塵都難以撼動。
不死心的葉海,又鼓足了勁,對著老媽的方向猛地“吹”出一口氣。
結果差點沒把自己這點微弱的魂力給耗空。
而老媽額前,僅僅只有一根不太安分的呆毛,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微不可查。
“得……”
葉海徹底泄氣,像條咸魚一樣癱在神像空間里。
現實太骨感了。
他一邊認氣泄勁兒地吸收著新鮮出爐的香火,一邊開始思考起自己的“神生”大計。
總不能真就這么當個米蟲,混吃等死吧?
外面。
王瑾萱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香燭燒了足足有半個小時。
直到確認香燭燃燒速度完全正常,沒有任何異常,她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就說嘛!肯定是那趙老四賣的香有問題!”
“這世上哪來的什么鬼啊神啊的?都是自己嚇唬自己!”
她又開始自言自語,給自己剛才的疑神疑鬼找補理由。
臉上重新堆起那副“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笑容。
仿佛剛才那個嚇得魂飛魄散、抱著玉皇大帝神像壯膽的人,根本不是她。
心頭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王瑾萱心情也跟著輕松起來,轉身下了樓,準備張羅晚飯。
折騰了大半天,看看窗外,天色都擦黑了。
麻利地做好晚飯。
王瑾萱又找出一個精致的小竹籃。
細心地將幾樣清爽小菜,還有剛出鍋、熱氣騰騰的韭菜雞蛋餡兒包子,整齊地碼放在籃子里。
再次蹬蹬蹬上了二樓。
籃子里裝著的,自然是給“諸天神佛”的“貢品”。
說起來,王瑾萱這位堅定的無神論老神婆,偏偏在“拜神”這件事上,表現得比誰都虔誠。
二十多年如一日,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每天準時上供、上香、磕頭。
一套流程走下來,比吃飯喝水還自然流暢,深入骨髓。
“諸位大神仙佛祖菩薩們,開飯啦!王瑾萱又來給你們送飯啦!”
“今天做了你們最愛吃的韭菜雞蛋餡兒包子,管飽!管夠!”
“吃好喝好啊!可得給我王瑾萱一個面子,保佑我家小海在外面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
“俗話說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我王瑾萱可是誠心誠意供奉了你們二十多年,一天都沒落下過!”
“你們可不能收了我的供品不辦事,坑我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實人啊!”
“這年頭,掙點錢不容易!”
王瑾萱一邊絮絮叨叨,嘴里不停地跟“諸神”拉家常、套近乎。
一邊麻利地將供桌上擺了一天的舊貢品撤下,換上還冒著熱氣的新鮮飯菜。
神像空間里。
葉海聽著老媽這番既“實在”又帶著濃濃煙火氣的祈禱,
先是忍俊不禁,嘴角微微翹起。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直達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眼眶也跟著微微發熱,酸脹得厲害。
以前他還小,懵懵懂懂。
總是不解地問老媽。
既然壓根不信什么鬼神,干嘛還要天天拜得這么起勁,搞得跟真的一樣?
那時,老媽總是笑而不語。
只是摸摸他的頭。
眼神里帶著他當時無法理解的溫柔和復雜。
直到現在,直到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尊所謂的“神像”,他才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這二十多年從未間斷的香火。
日復一日的虔誠供奉。
并不是為了什么虛無縹緲的神佛。
而是為了他。
為了他這個唯一的兒子。
為了求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確定的……平安。
“這是剛出鍋的韭菜雞蛋餡兒包子,可香了!”
“大神們別嫌棄,嘗嘗鮮!”
王瑾萱小心翼翼地將一大盤白白胖胖、熱氣騰騰的包子, 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供桌最中央,正對著“神佛”神像。
做完這一切,她后退兩步。
走到蒲團前,緩緩跪下。
無比虔誠地,對著那尊無面神像,磕了三個實實在在的響頭。
最后,她才起身。
提著空竹籃,轉身下樓去了。
看著老媽略顯佝僂,卻依舊步履穩健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葉海的目光,再也無法從供桌上那盤香噴噴的包子上移開。
韭菜雞蛋餡兒的……
嗯,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
還是記憶中,老媽獨有的手藝。
絕了。
他下意識地用意念伸出手。
鬼使神差地,想去“拿”一個包子嘗嘗。
就在他的意念觸碰到包子的瞬間。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供桌上,盤子里原本飽滿誘人的包子,突然憑空消失了一個!
下一秒,一個熱乎乎、香噴噴的包子,竟然就那么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包子溫熱、飽滿。
觸感無比真實。
甚至連包子皮上細微的褶皺,都清晰可見!
葉海徹底愣住了。
捧著手里的包子。
一時之間,大腦一片空白。
外面的貢品……
竟然能直接被他拿到這個神像空間里來?!
他難以置信地又試了試桌上的其他飯菜。
包括那幾碟精致的小菜。
還有一碗小米粥。
果然!
只要是擺放在供桌上的貢品。
他都能用意念輕而易舉地取進來。
就好像這個神像空間,擁有某種特殊的“收取”能力。
不過,他也發現,這種能力似乎也有限制。
其他不屬于“貢品”的東西。
比如供桌上的桌布,香爐,花瓶。
就紋絲不動。
無論他怎么用意念“拿”,都無法撼動分毫。
而且,一旦被他取進神像空間的食物。
似乎也無法再送出去。
就像是被徹底“鎖定”在了這個空間里一樣。
“這系統……還挺人性化?”
“知道我變成神像,沒東西吃,這是特意給我開了個‘后門’?”
葉海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搞不懂這其中的原理。
但這并不妨礙他感到驚喜,感到興奮!
能把貢品弄進來。
這不就意味著,他有機會和老媽進行“交流”了嗎?!
比如,下次老媽再上供的時候,他可以偷偷吃掉一個包子……
或者,在水果上咬一口?
再或者,喝一口粥?
嘿嘿!
想到這,葉海的心情瞬間豁然開朗。
之前的郁悶和彷徨,也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和惡作劇般的興奮。
他不著急了。
現在最要緊的,是填飽肚子!
葉海拿起手中熱乎乎的包子。
再也按捺不住。
張開“嘴”,狠狠咬了一大口。
在這個微型神像空間里,他的身體是凝實的。
能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食物的溫度和味道。
“唔……”
韭菜和雞蛋的香味瞬間在味蕾上炸開。
混合著面皮的麥香和一絲絲甜味。
簡直好吃到讓人想哭。
“嗝!”
一個包子狼吞虎咽下肚。
葉海舒服地打了個飽嗝。
心滿意足。
“真香!還是老媽做的飯最好吃!”
“沒想到啊,我葉海死了之后,
竟然還能頓頓吃上老媽親手做的熱乎飯菜,
這日子……好像也沒那么糟糕?”
他心滿意足地往虛空一躺。
四仰八叉地攤平。
感覺現在這“神仙”日子,除了不能隨便出去溜達。
好像也挺滋潤的?
吃了睡,睡了吃。
還不用擔心長胖。
不用考慮工作。
不用應付人際交往。
這要是擱以前,他敢在家這么“豬”下去。
估計老媽的“大成獅子吼”早就響徹云霄,震得房梁都得掉灰。
樓下。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王瑾萱搬了個小馬扎,就著還沒完全散去的暑熱,端著飯碗,坐在自家院子門口的老槐樹下納涼。
村里幾個相熟的鄰居,也各自端著碗筷湊了過來。
一邊扒拉著碗里的飯,一邊家長里短地閑聊。
“王大仙,你家小海今年該畢業了吧?”
“最近有消息沒?找到工作了?”
說話的是隔壁的胖嬸,一邊說,還一邊好奇地往王瑾萱碗里瞄。
王瑾萱扒拉了一口飯,含糊不清地點了點頭:“畢了,早畢了,畢業都好幾天了。”
“這不,瞎折騰,非要跑到那什么杭城去碰運氣,說是要自己闖蕩闖蕩。”
“我本來尋思著,讓他就在家這邊找個安穩工作多好?”
“以我的關系,隨便托托人,給他安排進個大公司,那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兒?”
“這臭小子,翅膀是真硬了,越大越不聽話。”
“非說年輕人就該出去闖闖,見見世面!”
“一聲不吭就跑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你說氣人不氣人?”
“真是兒大不由娘啊,管不住嘍!管不住嘍!”
王瑾萱嘴上雖然各種抱怨。
語氣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和欣慰。
她家寶貝兒子有出息,自己爭氣,當媽的,心里自然是高興的。
畢竟,為人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得比自己更好呢?
而且,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終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
她王瑾萱也不可能照顧兒子一輩子。
“哎,現在的孩子都這樣,心野得很。”
胖嬸放下碗筷,深有同感地嘆了口氣。
“總想著往外飛,離咱們這些老的越遠越好,生怕咱們管著他似的。”
“我家那閨女也是,一畢業就跑去了什么魔都,說什么大城市機會多。”
“可機會是多,坑更多啊!”
“那大城市,哪是那么好待的地方?”
王瑾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筷子在碗里扒拉了兩下。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話鋒一轉,目光灼灼地看向胖嬸。
“對了,劉嬸,說起這個……”
“我家小海,也到該找對象的年紀了。”
“你看……能不能抽空,幫小海物色個合適的姑娘?”
劉嬸聞言,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
“哎喲!嬸子!您瞧瞧,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這正想問呢,小海現在談朋友了沒?”
“要是還沒有,我娘家那邊有個侄女,長得水靈,人也勤快……”
“沒談呢!就為這事兒,我這頭發都快愁白了!”
王瑾萱立刻打斷,臉上瞬間切換成一副“真誠”無比的憂慮表情。
那演技,奧斯卡都欠她一座小金人。
“你說我這……唉!”
“空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能算盡天下風云變幻,偏偏就算不出自家小子的姻緣紅線!”
“這叫什么事兒啊!”
她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
語氣里,充滿了“高處不勝寒”的無奈與滄桑。
旁邊一個婦女連忙湊趣,滿臉堆笑地恭維道:“王大仙,您這就叫醫者不自醫,燈下黑嘛!”
“高人的事兒,哪能用咱們凡夫俗子的常理來推斷?”
“算不了自家人的姻緣,那太正常了!”
“說明您道行深!”
“哎!”
王瑾萱故作深沉地長嘆一口氣,仿佛胸中郁結著萬千愁緒。
“歸根結底,還是我的修為不夠啊!”
她眼神飄向遠方,帶著一絲縹緲。
“要是我能早日勘破玄關,突破那傳說中的‘煉氣化神’之境,凝練頂上三花,說不定就能打破這層天道限制了。”
“看來啊,往后這修煉,還是得抓緊。”
“萬萬不可有絲毫懈怠!”
她微微搖頭,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為求大道,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與決絕。
看著王瑾萱這副“高處不勝寒”、“為道癡狂”的仙風道骨模樣。
周圍幾個婦女頓時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眼神里,瞬間充滿了敬畏與崇拜。
瞧瞧!
這!才是真正的大仙風范!
修海無涯,勤修不墜!
這份求道之心,何其堅定!
何其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