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茶稅那日,裴硯的白月光心疾又犯了。
他猛地踹翻茶案,奪門而出,賬冊散落一地,那是我半月的心血。
“夫君……缺了這批銀針白毫要抄家的…”
我攥緊簿冊話音未落,狼毫已劃破紙頁。
“綰卿等不得,你自行應付。”
他未曾留意,那墨跡斑斑的“準”字之下,一行小楷若隱若現。
“立放妻書人裴硯,與蘇氏恩義兩絕。”
……
裴硯的官靴碾碎茶盞。
匆忙離開時不忘告誡我。
“綰卿身子弱,等不得,我已請名醫寫了方子,只是藥性寒涼不好控制。”
“你替她試藥,不許聲張。”
墨香混著血腥味在舌尖漫開。
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雙魚玉佩。
那是我親手穿的穗子。
如今穗子早褪成灰白,玉佩卻在他奔向白月光時撞出清脆的響。
我悄悄把放妻書往貢茶批文下藏了藏。
沒有再像過去一樣出聲反駁。
為了宋綰卿和裴硯大吵大鬧。
裴硯走得匆忙,府里很快恢復了安靜。
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的輕松。
我狠下心來,咬破指尖,以血為墨,在放妻書上補全了指模。
“以后,我就是自由身了。”
“春熙,備車,拿上我的嫁妝單子去典當行。”
“就說侯府急換現銀。”
我要把能當的東西都當了。
太后說,七日之后我便可秘密以女官身份隨溫家軍隊出京。
去往邊城。
再也不回來。
裴硯很快便帶著宋綰卿回來了。
她穿著一襲素紗,裙角拖在青石板上。
墨發半纏在裴硯臂彎,眼尾朱砂痣在蒼白臉色下格外妖冶。
面色蒼白,透著一股空洞卻攝人心魄的美麗。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
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往日情濃纏綿之時。
裴硯總愛在我的眼角點一顆朱砂痣。
眉眼之間,我和她竟有些相似。
“阿硯,姐姐的紅衣好鮮亮。”
“倒襯得卿卿這身,像要被雪化了似的。”
裴硯看見我身上的紅衣皺了眉。
他素來不喜我穿如此張揚的衣服。
微風輕拂,宋綰卿柔弱無骨,幾欲全身倚靠裴硯。
“阿硯,我冷。”
她當著我的面往裴硯懷里縮。
抬眼看我時,眸中明晃晃的得意。
是挑釁,是下馬威。
公開展示著裴硯對她的偏愛。
宋綰卿摟得太緊,裴硯竟然有些不安地看著我。
似乎是在害怕我會像過往一樣生氣。
然后大吵大鬧,嚇著他的卿卿。
但我只是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炭火廂房都已經收拾好了,侯爺快帶著宋姑娘里面請吧。”
“這外面天寒地凍的,宋姑娘身子弱,侯爺可要疼惜些。”
裴硯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
“難得你懂事一回。”
裴硯緊握著宋綰卿的手,步履匆匆,未曾回眸一瞥。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今日的嫁妝當了大半的銀子。
只剩下些不好出手的零碎物件。
我凝視著屋檐邊振翅欲飛的鳥兒,心神恍惚。
心里泛起一陣陣漣漪。
很快,我也能如它們一樣。
遠走高飛。
我整理好一批茶稅賬冊。
上面缺失的一批銀針白毫金額巨大。
我沒有再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不堪。
而是坐在窗邊靜靜地品茶。
放妻書已簽。
便是裴硯抄家流放,又與我何干呢?
裴府雖是侯爵世家,但新皇登基之后逐漸沒落。
我家世代茶商。
可惜江南水患,爹娘為國捐軀。
家中唯余我一人,為表嘉獎之意。
皇帝將我賜婚給裴硯。
一方面為我尋個去處。
另一方面也讓裴府攬了茶稅的生意。
年少無知,新婚夜掀起蓋頭來。
面對那樣一張俊美無雙的臉,也曾有過心動。
我害怕得微微發抖,裴硯卻笑起來。
雙眼像星星一樣明亮。
“阿棠,別怕,我是你夫君。”
婚后的一段時間,我都是相當幸福的。
裴硯耐心溫柔。
情到濃時,最愛抱著我在我耳邊叫著卿卿。
可是卿卿不是我。
本該被流放的宋綰卿暈倒在裴府外。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裴硯發那么大的脾氣。
他把宋綰卿安置在城外的莊子上。
我心中委屈,與他總是吵架。
可是改變不了分毫。
裴硯總是緊鎖眉頭,向我訴說著宋綰卿的種種不易。
“阿棠,你多體諒,她生病了。”
“阿棠,你再等等,她身子太弱,要養一養。”
“念棠,你就不能大度些嗎?你已經是我的正妻了。”
“蘇念棠!你有完沒完!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她?”
……
夜夜淚水打濕枕頭的日子里。
心也在慢慢死掉。
我逐漸明白。
在裴硯身邊,我永遠比不上宋綰卿。
宋綰卿本是裴硯的未婚妻。
宋府一朝落罪,她便成了罪臣之女。
我和裴硯最幸福的兩年。
她在流放儋州的路上。
裴硯對她,心中有愧。
但又無顏面對自己的懦弱和逃避。
只好在宋綰卿回來之后多加補償。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么呢?
午夜驚雷,我又一次在夢魘中驚醒。
我撫摸著空空的小腹。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痛不欲生的晚上。
下身一直在流血,所有的府醫卻被裴硯帶去給宋綰卿治傷寒。
雨聲漸漸。
裴硯不記得那日是我的生辰。
也不在乎失去我們共同的孩子。
所以,我也不在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