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鞍陽市。
特級病房,房門緊閉著。
門外,眾多探訪者中有省領(lǐng)導(dǎo)、專家和企業(yè)老總,卻統(tǒng)統(tǒng)不得入內(nèi)。
只因?yàn)椋先苏f想一個人靜靜地走。
病房內(nèi)。
彌留之際的趙瑞剛似是回光返照,緩緩下床,蹣跚行至窗邊。
短短兩步距離,他已累得氣喘吁吁。
望向天邊漫天云霞,趙瑞剛緩緩跪下。
顫抖的嘴角低聲呢喃:“彩云,這輩子,我對不住你啊!”
“逃避了一輩子,終究還是要去見你!”
淚水啪嗒啪嗒,滴在老人瘦弱干枯的手背上。
手心,緊攥著一張泛黃的黑白老相片。
趙老學(xué)生們?nèi)硕贾溃鞘撬恼鋵殹?/p>
照片上除了年輕時的趙瑞剛,還有一個溫婉的女人和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
57年,趙瑞剛以俄語翻譯兼工程技術(shù)身份被派遣到鞍陽市,負(fù)責(zé)蘇聯(lián)專家和本地技術(shù)員之間的溝通。
滿腔熱血,意氣風(fēng)發(fā),扎根基層。
很快與劉彩云相識相愛,并結(jié)出愛的結(jié)晶。
但沒幾年,風(fēng)云驟變。
蘇聯(lián)專家撤離,鞍陽市被拆成一座工業(yè)廢墟。
很快,天災(zāi)也不期而至,饑餓和貧窮席卷而來,趙瑞剛萌生離開的念頭,卻因涉嫌偷盜技術(shù)資料而遲遲拿不到上級批準(zhǔn)。
那時候,偷盜技術(shù)資料是重罪,一旦落實(shí),身為技術(shù)分子的他必將萬劫不復(fù)。
趙瑞剛找到劉彩云,求她幫忙。
幫忙的方式便是頂罪。
劉彩云不可置信地看著趙瑞剛,這個不僅要拋棄妻女,而且無恥到拉妻子頂罪的男人!
“我頂罪,你回京,小鈴鐺怎么辦?”
“你想讓你的女兒,餓死嗎?”
面對妻子的質(zhì)問,趙瑞剛惱羞成怒。
狠狠抽了劉彩云一巴掌。
小鈴鐺嚇得大哭,但因?yàn)殚L期營養(yǎng)不良,聲音小得像蚊子。
趙瑞剛心煩,揚(yáng)手又要打小鈴鐺,嚇得劉彩云急忙將女兒摟入懷里。
“連女兒都打,你還是不是人?!”
“她還不到三歲啊,你是畜牲嗎?!”
趙瑞剛雙眼猩紅,發(fā)瘋一樣喊叫。
“那你替我頂罪!”
“只要你替我頂罪,我就不碰你和女兒!”
不打妻女,竟然成了他的籌碼。
劉彩云絕望。
感受著小鈴鐺嬌小身軀的顫抖,默默盯著眼前的陌生人,她眼眸中再無半點(diǎn)生機(jī),緩緩點(diǎn)頭。
趙瑞剛立即拿出一張文件,那是他早就備好的認(rèn)罪書。
而劉彩云看都懶得多看,便簽完字。
得到文件后,趙瑞剛?cè)玑屩刎?fù),興奮地沖出家門。
隨手,把妻子的絕望和女兒的抽泣關(guān)在門后。
很快他便如愿,用妻子的認(rèn)罪書換來回京調(diào)令。
再回家收拾行李時,卻看到妻子和女兒的尸體。
一大一小,安靜躺在草炕上。
那景象永遠(yuǎn)地刻在趙瑞剛心中,成為他一生都在隱隱作痛的傷疤。
回京后,趙瑞剛渾渾噩噩了很長時間,甚至一度酗酒住院。直到他的老領(lǐng)導(dǎo)親自上門邀請他參加重要科研項(xiàng)目。
趙瑞剛痛定思痛,終于以超乎尋常的專注力投入到工作中。
晚上十二點(diǎn)從不離開辦公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假,在別人眼里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只有趙瑞剛自己清楚,他在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躲避著曾經(jīng)不堪的痛苦回憶。
他害怕大腦一旦空閑,就會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也因此,之后的五十年里,趙瑞剛成為那個年代為數(shù)不多的機(jī)械工業(yè)的領(lǐng)軍人物,桃李滿地,科研成就無數(shù)。
幾乎每一項(xiàng),突破西方圍堵的核心技術(shù)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趙老的離開,是整個華夏重工業(yè)的一大損失。
所以各界政要專家紛紛趕到醫(yī)院,送這位傳奇的老人最后一程。
但趙老不見任何人。
他要把最后的時間,留給曾經(jīng)的妻和女。
“彩云,鈴鐺,我對不住你們啊!”
種種往事,涌入腦海,心如刀絞。
老人蜷曲在墻角,無力地捶打著地面。
有悔恨,有不甘,有悲痛。
如果能有來世,能彌補(bǔ)這一切,該多好呀!
意識漸漸迷糊,趙瑞剛感覺自己的靈魂,正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慢慢抽離自己的軀體。
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喃喃說話。
“媽媽,吃糊糊,吃糊糊,鐺鐺餓!”
“乖寶兒別著急,糊糊馬上好,當(dāng)心別燙到嘴嘴!”
一副熟悉的景象,出現(xiàn)在趙瑞剛尚且模糊的視線里:
兩歲多小鈴鐺乖巧地趴在草炕上,不斷吞吐粉紅的小舌頭。
劉彩云從熏黑的鋁飯盒中舀出小半勺米糊糊,小心翼翼吹涼后送入小鈴鐺嘴中。
這是幻覺?
可為什么又那么真實(shí)?
我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媽媽看,粑粑醒了!”
小鈴鐺的小嘴被米糊糊占滿,發(fā)出含糊甜糯的聲音,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怯懦地盯著趙瑞剛。
劉彩云身體猛地一顫。
下意識用手捂住額頭上的淤青。
然后以母雞護(hù)崽般的架勢,攬住女兒。
聲音顫抖而冰冷:“醒了你自己弄飯,家里已經(jīng)沒多少米了,最后的米糊要留給小鈴鐺吃的,她還那么小!”
“你們,不是已經(jīng)......”
趙瑞剛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爬起身來奮力奔向劉彩云和小鈴鐺。
但因?yàn)橐庾R還不能完全控制身體,半路磕到在地。
他沒停,拖著膝蓋走到劉彩云面前,雙手用力抓住劉彩云的手臂。
“你干什么!”
“別靠近我們!”
劉彩云驚呼,把女兒藏到身后,身子兀自抖個不停。
她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昨晚趙瑞剛回家,醉醺醺的,把她打了一頓,額頭上的淤青,便是他的杰作。
原來是資料盜竊案中,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一系列不利于趙瑞剛的證據(jù),令他百口莫辯。
由此,返京的愿望,變成了絕望。
趙瑞剛把他的憤怒、委屈和不甘,全部發(fā)泄到了破舊的家具和劉彩云身上。
而此刻,酒醒之后的趙瑞剛,突然抓緊劉彩云的胳膊。
劉彩云怎么可能不怕?
腦海中不斷預(yù)演著,如果趙瑞剛再度大打出手,她該如何保護(hù)女兒。
而此時的趙瑞剛卻石像一般,足足愣怔了一刻鐘。
然后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彩云!小鈴鐺!”
“我回來了!”
“我,竟然真的回來了!”
鼻涕眼淚流了滿臉。
趙瑞剛雙手搶地,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dá)此刻心情。
他回到了62年,這個讓他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年份。
他還沒有回京城,妻子女兒還沒有死,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
“彩云,我能抱一抱你嗎?”
趙瑞剛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讓他魂?duì)繅衾@一輩子的愿望。
“不!”劉彩云果斷拒絕,用力抽回自己胳膊,警惕地盯著趙瑞剛。
“那,我能拉一拉小鈴鐺的小手嗎?一下,就一下可以嗎?”
趙瑞剛語氣近乎哀求,雖然知道可能被拒絕,但小鈴鐺那幾乎能把人融化的小臉和粉嫩嫩的小手,讓他無法不去爭取一下。
“更不許你碰小鈴鐺!”
劉彩云更加警覺,顫抖的胳膊抱緊女兒,咬牙補(bǔ)充道,“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許你碰女兒!”
“我......”
趙瑞剛心如刀割。
以前的自己,簡直混賬!
家里缺糧少油,不僅不管,反而動不動拿妻子女兒撒氣!
而劉彩云呢,一邊忍受著家暴和饑餓,一邊為女兒撐起小小一片天。
少女本弱,為母則剛。
可事實(shí)上,劉彩云也才只有二十二歲而已。
她窄窄的肩膀,瘦瘦的脊背。
本該有人依靠。
可那個最應(yīng)該成為她依靠的男人,卻是個毫無擔(dān)當(dāng)?shù)幕熨~!
“彩云,你聽我說!”
“我不回京城了,也再不會讓你替我頂罪!”
說完,在劉彩云不解的目光中,趙瑞剛從褲兜中掏出一張紙。
果然還在!
這是他早備好的認(rèn)罪書。
上一世,這張紙成為逼死妻女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一世,趙瑞剛將這罪魁禍?zhǔn)姿旱梅鬯椋?/p>
扔進(jìn)一旁的灶膛。
熊熊火焰,化為灰燼。
劉彩云對此卻無動于衷:“你又想耍什么花樣?”
“我......”
趙瑞剛有一肚子話要解釋。
但,當(dāng)他看到妻子絕望和驚慌的眼神時,他哽咽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妻子和女兒,飯都吃不飽,解釋再多又有什么意義?
“彩云,在家里等我,我去給你和小鈴鐺弄吃的!”
“一切,都等填飽肚子以后再說!”
說完,趙瑞剛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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