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義薄云天
暮色如墨，油燈在桌上搖曳，唐大勇抬手抹去眼角殘淚，喉結上下滾動了許久，才繼續向鐘洪濤訴說那段塵封往事。窗外風掠過枯樹，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也在為這段沉重的回憶嘆息。
那個改變他命運的女學生叫榮樂水，她的父親是國軍獨立團的少將團長。在那場慘烈的抵抗戰中，日寇的炮火如雨點般傾瀉，獨立團在槍林彈雨中被打散，接到撤退命令時，部隊早已傷痕累累。
榮樂水的父親深知前路艱險，執意讓她和母親、姐姐跟隨大部隊撤離，可倔強的榮樂水卻堅決不肯。
原來，榮樂水躲在不遠處橋孔下的草叢里，親眼目睹唐大勇被日寇的子彈擊中，又看到唐大勇的妻子和兒子被無情的槍口射殺。
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咬住嘴唇，強忍著哭聲，心中的愧疚與感動翻涌成潮。她無法想象，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叔，竟會為了保護自己，付出家破人亡的代價。
唐大勇料理完妻兒后事的那個黃昏，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推開斑駁的木門。疲憊地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墻上那張全家福，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往日這個時辰，妻子總會系著藍布圍裙，溫柔地遞上一碗熱湯。兒子會撲進他懷里，用沾著泥巴的小手揪他的胡子，一陣陣兒活潑可愛的笑鬧，仿佛就在眼前。
如今灶臺是冰冷的，屋內的一切都還保持著往日的模樣，卻再也沒有了那熟悉的歡聲笑語。
望著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唐大勇心中的悲痛如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制。
他掩面痛哭，淚水浸濕了雙手，嘴里不斷喃喃自語：“為什么呀，這是為什么呀，媳婦、小勇，我對不起你們呀……”哭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回蕩，顯得格外凄涼。
哭過許久，唐大勇擦干眼淚，起身準備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充滿傷痛回憶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后，只聽“哐當” 一聲門被推開，榮樂水提著一個大行李包，跌跌撞撞地沖進了他的家門。
一進屋，榮樂水便“撲通”一聲跪在唐大勇面前，淚水奪眶而出：“大叔，我對不起您，您因為救我，家都沒了。您收留我吧！”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地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唐大勇見狀，先是一愣，隨即趕緊上前扶起榮樂水，又拉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姑娘，聽說你爸的部隊都撤走了，你咋還沒走呀？”他的眼神中滿是關切與疑惑。
“我不想走。”榮樂水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眼神堅定，“我想跟著您，當您的女兒，您到哪兒我就到哪兒，給您養老。”她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你真是個傻孩子呀。”這番話讓唐大勇這個鐵打的漢子又紅了眼眶。
唐大勇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卻如此重情重義的姑娘，忙蹲下身，像擦拭兒子的小臉般輕輕抹去姑娘臉上的淚痕，心中既感動又擔憂：“你正在上學，咋能跟著我呢？這不是把你的前途給毀了嗎。”
他深知自己今后的日子必定充滿艱辛，不想耽誤了榮樂水的大好前程。
榮樂水卻依然熱淚盈眶，眼中滿是懇切：“反正您也沒孩子了，您就認我做干女兒吧。” 她緊緊握住唐大勇的手，仿佛生怕他拒絕。
“不行！”唐大勇態度堅決，語氣不容商量，“你快說，現在你爸在哪兒，我豁出命來也要把你送回去。”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年輕的姑娘，因為感恩而放棄自己的未來。
榮樂水一聽，淚水再次決堤：“大叔，您別逼我了，我不走，我爸媽和我姐都已經撤走了，他們也都同意我跟您了，我在這兒也沒家了，您能忍心趕我走呀，您看我現在還能去哪兒呀……”她的哭訴聲中，既有對唐大勇的不舍，也有對未來的迷茫。
唐大勇看著榮樂水那倔強又無助的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眼中泛起淚花：“孩子，既然你執意不走，那就暫時跟著我吧，但你跟著我肯定是要遭罪的。”他知道，自己無法狠下心將這個一心報恩的姑娘趕走，“我現在也不想待在這兒了，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傷心。”
榮樂水趕忙抹了把眼淚，問道：“那——您要去哪兒呢？”
“我在天中市有朋友。”唐大勇站起身來，拿毛巾洗了把臉，試圖整理自己的情緒，“咱先到那兒落腳。等哪天我打聽到你父親的下落了，我還是送你回家。我感謝你的仁義，但不能耽誤你的前途。”
鐘洪濤靜靜地聽著，心中涌起無限敬佩。他看著眼前這個歷經磨難卻依然挺直脊梁的男人，知道唐大勇不僅是個在戰場上英勇御敵的剛強鐵漢，更是個重情重義的父親。
待唐大勇說完，他忍不住問道：“后來你們怎么樣了？”
唐大勇苦笑著搖搖頭：“這姑娘堅決不回家，我也實在是沒辦法，只好把她收留了下來。我擔心日本人再找來，便滿懷悲恨地帶著她離開了我那個傷心的家。”
此后，唐大勇帶著榮樂水一路輾轉，來到了天中市。初到這座陌生的城市，他們舉目無親，生活的重擔壓得人喘不過氣。
為了謀生，唐大勇擺攤賣過雜貨，走街串巷送過菜。榮樂水也十分懂事，小小年紀就跟著唐大勇吃苦受累，她勤勞能干，從不抱怨。日子雖然過得清貧艱難，但父女倆相互扶持，倒也能勉強維持。
過了不久，部隊在天中市招文藝兵。唐大勇深知這是榮樂水改變命運的好機會，為了她的前途，他咬咬牙，狠下心將榮樂水送去了部隊。
榮樂山當兵走的那天，父女倆誰都沒說再見，只是緊緊攥著對方的手，淚流滿面。
榮樂水含淚一步三回頭，唐大勇的淚水也在眼眶中打轉，不斷地大聲叮囑：“閨女，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這一別，滿是不舍與牽掛。
鐘洪濤聽后，內心感慨萬千，既為唐大勇悲慘的經歷感到痛心，又為榮樂水的知恩圖報而感動。一個俠義心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個懂得感恩，愿拋一切，知恩圖報。這兩人都是深明大義之士啊！
他沉思片刻，覺得唐大勇一生經歷坎坷重重，卻始終堅守內心的正義，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今后的任務可以放心地讓他協助。
“聽了你的這番話，我覺得你過得真苦，我也真是打心眼里敬佩你是條漢子。”鐘洪濤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茶，目光真誠地對唐大勇說，“今天想跟老兄商量個事兒。”
“唉，這都是命啊。”唐大勇長嘆一聲，隨即豪爽地說，“老弟有啥事兒盡管說。”
見唐大勇如此爽快，鐘洪濤也不再繞彎子：“老兄也是個爽快人，說實話，今天我來你這兒，是想轉告我們丁局長的意思，丁局長多次聽說你為人仗義，想征求你的意見，今后多幫我們注意匪特的動向，經常傳遞點兒消息怎么樣？”
唐大勇聽后，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我向來放蕩不羈，交的朋友雖然多，常有不三不四的人與我來往，你們公安局能相信我？”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這樣的人竟能得到公安局的信任。
“別謙虛了老兄。”鐘洪濤笑著擺擺手，隨即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不瞞老兄，這些年來，咱天中市匪特猖獗的很，有個叫‘豫南剿匪救國軍’的匪特地下潛伏組織到處搞破壞，新政府準備端掉它，但很難摸到他們的蹤跡。”
唐大勇本就嫉惡如仇，一聽到匪特，尤其是得知匪特組織里有不少曾是日偽軍時期的漢奸賣國賊，心中的怒火瞬間被點燃。
他猛地一拍桌案，桌上的茶杯險些傾倒：“這些漢奸走狗！當年的血債還沒算清，如今竟還敢興風作浪！我那些弟兄分布在各處。說吧，想要我怎么做？”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與決心。
“你平時該干啥還干啥，就是利用你交友廣的優勢，幫我們摸清匪特的動向，然后向我們秘密傳遞消息。”鐘洪濤詳細地說明了任務。
“這個，我能做到，咋聯系你？”唐大勇爽快地應下，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
“我的助手叫秦應輝，我過兩天帶他來見見你，你們認識認識，今后一切消息就由秦應輝負責傳給丁局長。重要的事兒，我會親自來找你。”鐘洪濤認真地交代著聯絡方式。
“中，這事兒我一定辦好，你放心吧。”唐大勇拍著胸脯保證。
見唐大勇如此堅定，鐘洪濤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人，便打算說出此次來的重要目的。
“現在，我有一個重要的事情透露給你，請你絕對保密，對任何人不準說出。”鐘洪濤沉默了片刻，壓低聲音說，“局里派我近幾天打入敵特組織，你讓你的弟兄幫忙打探一下敵特組織的最近有什么異常動向。”
就在這時，只聽院子里“咚”一聲，仿佛有人翻墻跳進院子，隨即傳來幾聲老鼠的“吱吱”叫聲。鐘洪濤心中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的手槍，眼神警惕地望向門口。
唐大勇卻神色鎮定，立即站起來：“別慌，我去開門，是自己人。”
他知道，這是貼身徒弟賀石頭來了。這是他們之前約好的暗號，如果夜晚有急事，賀石頭要見唐大勇，且發現唐大勇家里有人，就翻墻進來，并學著老鼠叫聲，等待片刻，不能貿然闖進屋中。
門開后，一個身體壯實的年輕人閃身進屋。唐大勇趕緊向鐘洪濤介紹：“鐘老弟，這是我的徒弟賀石頭。”
賀石頭向鐘洪濤點點頭，一抱拳，語氣沉穩：“幸會。”
唐大勇又伸掌一指鐘洪濤，對賀石頭介紹道：“這是我的好友鐘洪濤，鐘老弟。”
鐘洪濤站起身來，與賀石頭握手，笑著說：“賀兄好。”因為看賀石頭有三十來歲，所以便如此稱呼。
“石頭，有事兒嗎？”唐大勇讓兩人坐下后，向賀石頭問道。見賀石頭有些遲疑，他又補充道，“都是自己人，但說無妨。”
“師父，我聽賴逢廣說。”賀石頭見唐大勇不瞞鐘洪濤，便直言道，“后天，他們特務組織要擺接風宴，接一個東南島嶼派來的啥特派員。不知道這個消息對咱有用不？”
唐大勇對賀石頭非常信任，為了暗中幫助新政府，他經常讓賀石頭結交敵特組織的成員，一旦有重要消息，必須第一時間向他匯報。
上次匪徒打算襲擊老街鄉公所的消息，就是賀石頭得知后告訴他后，唐大勇迅速將此消息傳遞給朋友張副鄉長，不僅讓鄉公所躲過一劫，公安局還事先設伏，成功消滅了那伙匪徒。
鐘洪濤聽聞，心中一陣驚喜，正愁不知從何打探敵特消息，沒想到竟如此順利。
唐大勇一聽，心中也十分高興，但他表面依舊平靜：“好，我知道了，我考慮一下看有用不，你先回去吧，繼續打聽具體的請客時間。我跟鐘老弟再聊一會兒。”他心里清楚，鐘洪濤要打進敵巢一事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必須謹慎行事。
賀石頭點點頭，起身離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一場與敵特的較量，也即將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