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浴缸里溺死了一只藍蝶。它鈷藍色的翅膀在排水口打轉時，
我正對著鏡子練習微笑。嘴角上揚，眼尾微彎，像陳巖最喜歡的樣子。
三年前他說我比蝴蝶還美。現在他襯衫領口蹭著別人的口紅印，
說我"像只死氣沉沉的標本"。玻璃箱里未破繭的幼蟲開始發臭，
就像我困在這段婚姻里的靈魂。所以今晚，我要做最后一場行為藝術：吞下三十七顆安眠藥，
用他珍藏的威士忌送服。別擔心，我會留給他兩份禮物。云端備份的出軌證據，
和陽臺上那只終于裂開的蝶蛹。畢竟收藏家最痛恨的，就是標本自己長出翅膀。
1我是在浴缸邊緣發現那只藍蝶的。凌晨兩點十七分，浴室的暖光燈將瓷磚照得發亮。
那只蝴蝶就停在我放沐浴乳的凹槽里。翅膀微微顫動，像一片被雨打濕的桑葉。我蹲下來，
看著它細長的足肢在光滑的陶瓷表面徒勞地劃動。"你也是逃到這里的嗎？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浴室里產生輕微的回音。熱水器突然發出嗡鳴，驚得蝴蝶猛地張開翅膀。
那是我見過最純粹的鈷藍色，邊緣綴著黑色波紋。像是誰用鋼筆在硫酸紙上暈染開的墨跡。
我伸手想幫它，指尖剛碰到翅膀。就感覺到那層薄薄的鱗粉簌簌脫落。
蝴蝶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六只腳同時蜷縮，然后徹底靜止了。
它的尸體順著我指尖的水滴漂進排水口，在漩渦中轉了三圈才消失。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三小時前，陳巖把西裝外套扔在沙發上的樣子。
深藍色羊絨面料沾著陌生香水的甜膩，后領內側蹭著一抹珊瑚色唇印。
我盯著那抹紅色看了很久，直到它在我視網膜上灼燒出一個黑洞。現在我的太陽穴突突跳動，
浴缸里的水已經涼了。我撐著膝蓋站起來，浴巾滑落在地也沒去撿。
鏡子里的人影讓我怔住：濕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眼下兩片青黑。
嘴角因為長期緊抿顯出兩道細紋。這不像三十一歲的美術老師，
倒像博物館里那些褪色的肖像畫。我對著鏡子練習微笑。先抬起蘋果肌，再讓眼角微微下彎，
最后將嘴唇抿成柔和的弧度。這是陳巖最喜歡的表情，他說這樣"最有女人味"。
鏡中人突然扭曲起來，原來是我的眼淚落在了洗手臺上。梳妝柜第二格藏著半瓶褪黑素。
我干咽了兩粒，又倒了些陳巖的威士忌送服。酒精灼燒喉管的感覺讓我想起婚禮那天，
他捧著我的臉說："你比所有蝴蝶都美，而且永遠不會飛走。"當時我以為這是情話，
現在才明白那是詛咒。浴室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我迅速擦干眼淚，把酒瓶塞回原處。
當陳巖的腳步聲停在門口時，我已經涂好了潤唇膏。嘴角掛著練習過三十六次的完美微笑。
"還沒睡？"他推開門，領帶松松垮垮掛在脖子上。
我注意到他右手無名指有一圈明顯的白痕——婚戒又被摘掉了。"在備課。
"我指了指iPad上未完成的課件，《論文藝復興時期繪畫中的象征手法》，
標題在蒼白的燈光下閃爍。他掃了一眼就移開視線，這個動作讓我胃部絞痛。五年前，
他會為我一幅隨手涂鴉的蝴蝶速寫駐足半小時。陳巖解開襯衫第三顆紐扣時，
我清楚地看到鎖骨下方有一道新鮮抓痕。粉色的，微微結痂，像某種昆蟲的幼蟲。
我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軟肉，直到嘗到鐵銹味。"明天要陪客戶打高爾夫。
"他背對著我脫下褲子，"不用準備我的早餐。"我數著他脊椎的凸起，一共十四節。
蜜月時在巴厘島的海灘上，我曾用防曬霜在這些骨節上畫過小蝴蝶。
現在它們像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死物。"好。"我說。這個單音節詞在齒間滾了太久，
出口時已經變得稀爛。等他沖完澡，我已經側臥在床的最邊緣。陳巖的呼吸很快變得綿長，
而我盯著窗簾縫隙里漏進的月光。那只溺死的藍蝶又浮現在我眼前，
它的翅膀在最后一刻完全展開的樣子，美得讓人心碎。凌晨四點，我輕手輕腳來到陽臺。
畫架上還有未完成的工筆畫，宣紙上一只金斑蝶停在荼蘼花上。我蘸了赭石顏料，
卻在落筆時突然失控。黑色墨汁潑灑開來，覆蓋了整個畫面。在顏料干涸前，
我用自己的小拇指在右下角按了個指印。這比任何簽名都真實。2我站在廚房里，
盯著水壺上的蒸汽發呆。水已經燒開很久了，咕嚕咕嚕地翻滾著。
壺嘴噴出的白霧在晨光里扭曲變形，像某種掙扎的生物。我伸手去關火，
指尖不小心碰到滾燙的壺身，燙得我猛地縮回手。皮膚上立刻浮起一道紅痕，火辣辣的疼。
我盯著那道痕跡，忽然想起陳巖昨晚說的話：“你最近是不是胖了？”他說這話時，
眼睛沒看我，手指在平板上滑動，像是在瀏覽什么重要的郵件。語氣輕飄飄的，
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腹。沒有變胖。
但我還是把早餐的面包片放回了盤子里，只喝了一杯黑咖啡。咖啡很苦，苦得我喉嚨發緊。
第一次見到陳巖，是在市立美術館的開幕展上。那天的主題是“蛻變”，
展出的全是與昆蟲、蝴蝶相關的現代藝術作品。我站在一幅巨大的《蝶蛹》前發呆。
畫里的蛹被剖開一半，露出里面半人半蟲的軀體，既美麗又詭異。
“你覺得它最后會變成蝴蝶，還是死在蛹里？”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回頭，
看到陳巖站在那里。他穿著深灰色的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截鎖骨。
他的眼睛很黑，像是能吸走所有的光。“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但我覺得它很痛苦。
”他笑了，伸手輕輕碰了碰畫框邊緣。“痛苦才能蛻變。”后來我才知道，
他是這次展覽的贊助商代表。再后來，他成了我的丈夫。現實里的陳巖已經很久沒碰過我了。
不是生理上的“碰”，而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觸碰。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
中間卻像隔著一道透明的墻。他背對著我，呼吸均勻，像是完全意識不到我的存在。
我翻了個身，看著他的背影。他的肩膀比以前更寬了，肌肉線條在睡衣下若隱若現。
我記得他以前喜歡在睡前摟著我，手指無意識地卷我的頭發，說它像絲綢一樣滑。現在，
他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我。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赤腳走到陽臺上。那里有一個玻璃箱，
里面養著幾只蝴蝶幼蟲。它們是我從網上買的，品種是“藍摩爾蝶”。
據說破繭后翅膀會呈現出夢幻的金屬藍色。可它們一直沒動靜。我蹲下來，湊近玻璃箱，
看著那些蜷縮在葉片下的幼蟲。它們還活著，但似乎永遠都不會破繭了。我開始偷偷吃藥。
不是陳巖以為的維生素片，而是抗抑郁藥。醫生開的，白色的小藥片，
吞下去的時候會黏在喉嚨里，苦得讓人想吐。但我需要它們。因為不吃藥的時候，
我的腦子里會充滿各種聲音……“你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夠好？”“他為什么不愛你了？
”“你是不是……已經不值得被愛了？”這些聲音像蟲子一樣，啃噬著我的神經。
藥片能讓它們安靜下來。周末，陳巖難得在家。他坐在沙發上看財報，我坐在他對面畫畫。
畫的是蝴蝶，一如既往。“你最近畫的蝴蝶，怎么都像死的一樣？”他突然開口。
我筆尖一頓，抬起頭。他皺著眉，指著我的畫：“以前的至少還有點生氣，
現在這些……翅膀都是耷拉著的。”我低頭看了看畫紙。確實，我畫的蝴蝶翅膀總是下垂的，
像是飛不動了，或者……已經死了。“可能是我狀態不好。”我輕聲說。他“嗯”了一聲，
沒再說話。房間里只剩下筆尖摩擦紙面的沙沙聲。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倒水，
經過我身邊時，目光掃過我的畫。“對了，”他漫不經心地說，“下周我出差，
你不用等我吃飯。”我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畫筆。筆尖“啪”地斷了。晚上，
我夢見了那只溺死的藍蝶。它在水里掙扎，翅膀被浸透，沉甸甸的，再也飛不起來。
我伸手想救它，可剛碰到它的翅膀，它就碎了。像灰塵一樣，散在了水里。我猛地驚醒，
發現枕邊是濕的。陳巖背對著我，睡得安穩。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到陽臺上。
玻璃箱里的幼蟲依然沒有破繭的跡象。我盯著它們看了很久，
忽然覺得……也許不是它們不想破繭。而是這個玻璃箱，根本就不是能讓它們飛翔的世界。
3陳巖的手機亮了一下。我本不想看的。可它就放在茶幾上，屏幕朝上，
消息彈窗直接跳了出來！“陳老師，明天還來上課嗎？”發信人顯示“林薇”，
頭像是一張對著鏡子的自拍，紅唇微揚，眼尾上挑。我盯著那條消息，
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沙發扶手。陳巖從浴室出來，毛巾搭在肩上，
水珠順著他的鎖骨滑進衣領。他拿起手機，掃了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一下。“誰啊？
”我聽見自己問，聲音輕得像是怕驚動什么。“公司新來的實習生，項目上有些問題。
”他頭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打。嗒、嗒、嗒。鍵盤聲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膜。“哦。
”我應了一聲，低頭繼續削蘋果。果皮斷在了半途。蜜月時，陳巖曾送過我一只活鳳蝶。
那是在巴厘島的熱帶雨林里，我們徒步到一個瀑布前，陽光透過水霧折射出彩虹。
一只金斑鳳蝶停在我面前的樹葉上，翅膀上的鱗粉在光下閃爍，像撒了金箔。“別動。
”陳巖突然壓低聲音，緩緩靠近。我以為他要拍照，可下一秒——他猛地伸手，
一把攥住了那只蝴蝶。我驚得叫出聲。他笑著攤開手掌，鳳蝶在他掌心掙扎。
半邊翅膀已經皺折，金粉簌簌落下。“送你的。”他說，眼神亮得驚人。我小心翼翼地接過，
蝴蝶的足肢在我指尖顫動，像在求救。“它……會死嗎？”“蝴蝶活不長的。
”他漫不經心地擦了擦手上的鱗粉。“再美的東西，抓在手里就會壞。”回酒店后，
我把那只鳳蝶放在窗臺上。第二天早上，它已經不見了，只剩幾片碎翼粘在窗框邊緣。
我開始跟蹤陳巖。其實算不上真正的“跟蹤”，只是在他出門時，我會假裝散步，
遠遠地跟一段路。周二他說要加班，卻在公司樓下坐進一輛出租車。我攔了另一輛跟上，
手指死死攥著包帶。車停在一家日料店門口。隔著玻璃，我看到陳巖坐在靠窗的位置，
對面是那個叫林薇的女人。她比頭像上還要年輕，穿一件米色針織裙，襯得肌膚如雪。
陳巖說了什么，她掩嘴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我站在馬路對面，
感覺胃里有什么東西在翻涌。陳巖伸手，替她拂開垂到臉側的發絲。這個動作我太熟悉了。
五年前，他也是這樣撩開我被風吹亂的頭發，然后吻了我的額頭。我轉身離開，走得很快，
直到肺里的空氣被抽干才停下。我懷孕了。驗孕棒上的兩道紅線清晰得刺眼。我坐在馬桶上，
腦子里一片空白。孩子。我和陳巖的孩子。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小腹，那里還平坦如初，
可里面已經有一個生命在生長。我突然想起陳巖上次醉酒后說的話——“現在要孩子太早了，
等事業穩定再說。”那時他剛升職，眼里全是野心，而我躺在他懷里，想著“再等等也好”。
現在，這個孩子來得不合時宜。但我想要它。我做了陳巖最愛的紅燒排骨，還開了一瓶紅酒。
他回家時有些驚訝：“今天什么日子？”“就是想慶祝一下。”我給他倒酒，手指微微發抖。
吃到一半，我深吸一口氣：“陳巖，我懷孕了。”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一秒。兩秒。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