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碎鏡嬰我學會說謊那年，首先騙過的其實是我自己的眼睛。
帳房內十二面光滑的琉璃鏡圍成了一個囚籠，將我困在駝毛地毯的正中央，
阿爹的彎刀刀背敲打在鏡面上，震得耳墜上的紅瑪瑙珠子簌簌作響。
那些鏡子里的“我”突然開始變得活靈活現，波斯錦裁制的窄袖胡服像蛇蛻一般開始蛻變，
發間綴著的瑟瑟石變幻成淌血的瞳孔?！靶×?，你說說，哪面才是真的？
”阿爹的呼吸帶著一股馬奶酒的酸腐氣息，他用金絲纏柄的彎刀挑開我脖頸上佩戴的珮珞。
駝鈴在帳外叮咚作響，當我數到第十二聲鈴響時，鏡子里的女童們手指齊刷刷指向西方，
我不由自主的豎起了耳朵，那里正傳來皮鞭破空的脆響，
駝隊腳夫的慘叫夾雜著熱沙拍打篷布的聲音，像極了阿娘教我梳頭時篦子刮過頭皮的聲音。
就在此時，帳房內圍著的第七面琉璃鏡突然炸裂，飛濺的琉璃渣滓里，
我看到阿娘被拖向祭壇的背影，她靛藍色的裙裾掃過腳下的沙地，
金線繡成的曼陀羅花上已然沾滿了自己的鮮血，曼陀羅花瓣邊緣垂落的不是晨露，
而是我昨夜跪在星辰下為她祈福時哭落的淚水?！八谔厣剃犘枰冄ヅ?/p>
”阿爹的刀尖抵住我尾指，血珠滾落在鏡面裂痕里，“可你身上卻流著漢人賤種的血。
”帳外突然刮起了狂風，簾角被掀起的一瞬間，三百里沙海在月光下泛著死魚般的銀光，
不遠處的駝峰上捆綁的檀木箱正在滲出黑水，蜿蜒成《往生咒》的筆畫。我收回眼神，
盯著賬內琉璃鏡中的倒影，忽然明白了阿娘臨行前用胭脂在我掌心畫的曼陀羅，
那根本就不是祈福的圖騰，而是薩滿教最陰毒的換命符。子夜時分，
梆子聲似乎卡在我的喉嚨里難以吐出。趕到祭壇時，光腳的我踩在滾燙的砂礫上，
腳底瞬間被燙出了水泡，三丈高的青銅鼎中，煮著駱駝奶混著人血的腥甜，
九十九盞人脂燈將祭壇照得鬼氣森森。阿娘的頭顱就那樣靜靜地擺放在供桌中央，
藍寶石的額飾鑲嵌在顱骨里，發間還別著我清晨為她摘的沙棗花。
“鏡妖噬主前會流淚......記住，真正的琉璃，要碎在最美的時辰。
”她最后的話音在不停的在我耳邊回蕩，我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齒間似乎還帶著一絲甘甜。
就在我撲向青銅鼎的瞬間，薩滿的骨杖狠狠敲打在我后頸，天旋地轉間，
從青銅鼎中騰起一個沒有五官、全身裹著流動水銀的鏡妖，它那沒有五官的臉上，銀光流動，
每一寸皮膚都是不同角度的鏡面?！昂霉媚?，你眼里有碎玻璃的光，要不要做個交易？
”它的聲音像是阿娘哼過的安眠曲調，指尖卻帶著阿爹那把彎刀的寒意。
我的血開始在祭壇上的符路里流動，繪成了三百個童男童女獻祭的星圖。
當第一滴淚落入水銀鏡面時，
我看見了被阿娘藏在駝隊最后一只駱駝上的秘密——在氈帳深處的琉璃匣里，
躺著個與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嬰。
“雙生子......”鏡妖用它那尖銳的利爪刺入了我的肩胛，傷口處綻開的不是血肉，
而是簌簌掉落的琉璃碎片，“一為圣女，一為器皿?！眲⊥粗形宜洪_祭袍，
胸口的曼陀羅符咒正在逐漸蠶食心脈，而琉璃匣中那女嬰的心口，也浮現出一樣的血色圖騰。
薩滿的鼓聲突然變得激烈起來，鏡妖化為無數碎片鉆入我的七竅，
拼出一句蠱惑人心的話：“用你妹妹的命，換你看破虛妄的雙眼。
”我咬碎舌尖將血噴向鏡面。此時，三百里的沙海突然沸騰起來，
死去的駱駝在月光下站成骸骨林，我抱著琉璃匣撞向祭壇，
青銅鼎中的流出的人血濺在鏡妖身上，
沾染出一張美艷絕倫的臉——正是我二十年后在千面閣攬鏡自照時的模樣?！俺山?。
”隨著妹妹的啼哭變成青銅鼎中的青煙，我手腕上多出了一只用水銀凝結而成的手鐲。
回到商隊那晚，我燒掉了所有銅鏡，卻在打碎的陶罐殘片里，
望見阿娘跳起了人生的最后一支胡旋舞——她的足尖點過之處，沙海綻開出曼陀羅，
每一朵花蕊都坐著一個哭泣的“我”。駝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十二聲綿綿不斷的鈴聲，
仿佛一場催命的咒語，我蜷縮在琉璃匣旁，看著鏡妖在妹妹逐漸冰冷的軀體上織就人皮。
當晨光刺破沙丘時，我終于學會了第一個謊言——對著阿爹說昨夜的占卜一切順利，
純血圣女已歸位。與此同時，我袖中藏著的陶片卻割破了掌心，
鮮血滴進妹妹還未閉上的眼眶里，凝成我此生再不會落下的淚。2 胡璇劫我殺第一個人時，
用的是阿娘留下的金步搖。金步搖的尖上沾滿了暗紅的血銹，是阿娘在被拖去祭壇前夜，
用指甲摳下自己眉心血，涂成的咒語。波斯貴族壓在我身上時，
我發間的十二支玉簪隨著劇烈的喘息聲叮當作響，像極了祭壇上被風掀動的青銅鈴，
他的金織錦袍輕輕擦過我裸露的肩膀，羊脂玉的腰帶勒出了一道紅痕，而我的皮膚下，
鏡妖的水銀正在流動。“小野貓?！彼媚欠屎竦氖终破∥业暮箢i，
我頓時聞到了一股葡萄酒的酸味，“你們粟特人除了賣絲綢，還會賣女兒嗎？
”帳外忽然刮起了沙塵暴，駝鈴發出一陣陣瘋顫般的碎裂聲，我數著他脖頸間的褶皺，
三十二道，與阿爹當年坑殺漢人商旅的數量相同。
當我用金步搖刺破他脖子上的第三道皺褶時，鏡妖突然出現在梳妝臺的銅鏡中，
水銀凝成的舌尖舔過弄灑在毯子上的血珠，那血竟帶著靛藍色，就像我腕間流淌的毒一樣。
“好姑娘，你眼里像碎玻璃一樣有光?！彼冒⒛锏穆曊{說道。
它的鏡面身軀映照出帳外慘狀：波斯人的侍衛正將商隊少女推進鹽車，
她們的慘叫混著沙粒灌滿陶罐，一起制成獻給波斯可汗的“會唱歌的貢品”。我拔出金步搖，
再次刺入他的喉頭：“粟特人賣絲綢，也賣命——買家的命。
”血液噴濺在帳頂的曼陀羅紋氈毯上時，鏡妖突然暴漲，
無數的碎片鉆入波斯貴族尚未閉合的眼眶里，
將他的記憶拓印在虛空：駝隊最后一只駱駝馱著的檀木箱里，蜷縮著一個戴鐐銬的漢人琴師，
他指尖的繭子與阿娘教我撫琴時摩挲的位置分毫不差。帳外的沙塵暴依舊在嗚嗚作響，
撕開帳篷的瞬間，我光著腳走出，迎著滾燙的月光，鏡妖在身后編織出新的皮膚，
水銀已滲入波斯人的尸體，令他搖搖晃晃活像個提線木偶。商隊的人們虔誠的跪伏在地，
將我的倒影錯認成降世神女，只有老駝夫阿史那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我腕間，
那里纏著妹妹的一縷胎發，正隨鏡妖的蠕動慢慢地滲出黑血?！笆ヅ撎枇恕?/p>
”薩滿的骨杖敲擊著鑲滿人牙的皮鼓，我腳尖點到的沙地綻放出血色的曼陀羅。
九十九名奴隸被推入新挖的祭坑，他們的哀嚎在鏡妖的操控下變成了動聽的旋律。
當我旋轉到第七圈時，瞥見阿爹躲在商人們的背后，
正用他那柄帶著寒意的彎刀割開了裝貢品的麻袋，金沙從他的指縫間漏下，
和奴隸的鮮血一起，滲入沙子里。夜半，我在波斯人的寶帳里找到了一個琉璃匣。
我將匣子冰涼的表面貼在心口，妹妹的哭聲忽然在耳畔炸響，
鏡妖的水銀從琉璃匣縫隙中滲出，
在地面上凝結成那晚祭壇的景象：阿娘的頭顱在青銅鼎中沉浮，
藍寶石額飾鑲嵌著的根本不是寶石，而是從妹妹眼眶里挖出的琉璃珠?！澳阋嫦?，
還是力量？”它用爪子撩動我新染的胭脂，那胭脂突然就像活過來似的游到我的指尖，
“用九十九個漢人奴隸的心頭血，能換你妹妹復生三日?！焙鋈?，
駝鈴像在催命一樣急促響起。我抱著琉璃匣闖入地牢時，
看見那個漢人琴師正坐在沙地上畫星圖，他的羊皮袍子沾滿霉斑，
骨節分明的手指卻穩穩捏著半片破碎的陶塤，正是阿娘教我吹《安魂曲》時摔碎的那只。
突然，鏡妖在裂開的陶塤中顯身，水銀灌入吹孔，奏出的竟是妹妹臨終時的啼哭。
“你聽得見亡魂，是不是？”琴師抬頭時，眼中出現了星河坍塌的景象，“他們在井底哭呢，
哭你們粟特人的駱駝踩碎了長安的月亮?！蔽覔]刀斬斷他的腳鐐，
用金步搖抵住他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彈一首曲子，不然你的心會成為第一百個祭品。
”當“折柳曲”響起時，地牢的沙地突然塌陷。三百具纏繞金絲的尸骨像蓮花般盤坐，
每具天靈蓋都雕刻著工部的水紋印，鏡妖在尸蓮中央幻化出阿娘的臉，
水銀纏繞著妹妹的胎發簪：“好璃兒，你瞧這些前朝運河匠人的怨氣——多美的養料啊。
”琴師的曲調陡然變得凄厲，尸骨的眼窩中升起了靛藍色的鬼火，
我手腕上的胎發突然瘋狂生長，纏住了鏡妖的咽喉，水銀凝成的淚珠滾落之時，
尸蓮中升起一盞人皮燈籠，上面用漢文寫著妹妹的名字，
字跡竟與阿娘教我寫“安”字時一模一樣?！澳忝妹玫幕昶?，早已被煉成太虛鑒的器靈了。
”鏡妖的笑聲混著陶塤裂音，“好姑娘，你每殺一人，
她就碎掉一片...”當沙塵暴再次來臨時，我割開九十九個奴隸的喉嚨，
他們的鮮血在祭壇繪成曼陀羅，每片花瓣都映出妹妹破碎的容顏。
當最后一滴血流入琉璃匣時，鏡妖化作阿娘的模樣，抱著個啼哭的嬰兒從血泊中升起。
“阿姐...”襁褓里嬰兒伸出青灰色的手指，指尖竟是我清晨折斷的沙棗花枝。
就在我接住襁褓的瞬間，鏡妖的水銀鉆入我的七竅里，三百里沙海在眼前顛倒旋轉，
妹妹的哭聲化作薩滿的鼓點，阿爹的彎刀劈開血色月光，刀鋒落處，
襁褓里爆出無數的琉璃碎片，每一片都映著我被鏡妖吞噬的殘影。天亮時分，
商隊的號角響起，帶走了那片血腥氣。我端坐在白象玉輦上，
腕間纏繞著水銀凝結的蛇形手鐲，老駝夫阿史那的那只獨眼永遠閉上了，
他的尸體正在我腳下慢慢化作青灰色碎鏡。昨夜，他試圖用駝鈴刺穿我咽喉時，
鏡妖的水銀已先一步鉆入他的腦海。琉璃匣在懷中發燙，妹妹的哭聲變成細碎的笑，
輦車經過琴師被風干的尸體時，我看見他的指尖深深摳進了沙地，那里用血畫著半幅河圖，
正是阿娘曾教我撫琴時案頭放著的那卷《洛書》的殘頁?！昂霉媚?，
現在輪到你去碎別人的月亮了?！辩R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白象踏過漢人奴隸的尸堆時，
我忽然想起那個波斯貴族臨死前的眼神——不是恐懼，而是狂喜。
他的血在沙地上凝成的圖案，此刻正在我掌心發燙，像極了妹妹胎發系成的同心結。
3 千面閣我嫁給中原鹽商的那天，千面閣的鏡子吞掉了我的喜服。
紅綢蓋頭繡著三百只眼睛，金線在燭火下淌出血色的光，新郎官掀開蓋頭時，
鏡妖在合巹酒杯里輕聲笑著，它的倒影沒有臉，只有一團不斷蠕動的黑影，
腰間的玉佩刻著工部的水紋印，就像阿爹那晚坑殺漢人商旅時的密令一樣。“夫人可知，
最美的琉璃其實是用骨灰燒制的？”他的手指輕撫我頸間的瓔珞，指腹的繭子位置，
竟與漢人琴師分毫不差。我將合巹酒潑灑在鏡面上的一瞬間，
三百盞人脂燈突然一齊燃燒起來，火舌舔舐之處，
千面閣的銅鏡齊齊映出同一場景：二十年前的駝隊營地，阿爹正用彎刀割開裝貢品的麻袋，
金沙夾雜著奴隸的血滲入我腕上的蛇鐲。鏡妖的水銀突然在我的骨髓中沸騰了起來，
我拔下金步搖刺穿了他的喉嚨，血珠濺在我的喜服上，綻開的不是紅梅，
而是工部運河輿圖的紋路，尸體倒地時，他懷中的密函滑落，是永昌十三年清淤案上的朱批，
朱批下壓著妹妹被鎖在琉璃匣中的畫像?！昂霉媚?，你殺人的樣子真美。
“鏡妖從血泊中凝成人形，水銀發間別著我大婚用的并蒂蓮，
“這個鹽商其實是工部侍郎的暗樁，他書房暗格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子時的鐘聲戛然而止。密道盡頭的暗室堆滿琉璃匣，每個琉璃匣中都蜷縮著女童的尸骸，
她們的鎖骨上烙著梅花印，與我心口的疤痕簡直一模一樣。在最深處的水晶棺里，
躺著一具穿著前朝宮裝的枯骨，她手中的玉玨，正是阿娘教我跳胡旋舞時摔碎的那一枚。
“你妹妹的第三百次輪回?！扮R妖的指尖劃過水晶棺，
水銀在琉璃表面蝕出殘缺的《太虛鑒》殘頁，它說：“工部用運河匠人的怨氣養著這些容器，
就等著……太虛鑒歸位的那一天?！卑甸T突然被撞開，我反應迅速，
用金步搖抵在來人的咽喉，裴三娘身穿官袍，身上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她手中拿著戶部賬冊，黑血正從里面滲出來?！胺蛉撕檬侄?，
連工部侍郎最得寵的棋子都敢殺。”她冷冷的看著我說道。
此時的銅鏡突然出現可怕的畫面：三百里外運河閘口，纏繞著金絲的尸骸正隨著暗河漂浮。
裴三娘的護甲劃過賬冊，朱紅色的朱砂批注處浮現出阿爹的粟特商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