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秋。坤寧宮外那棵宸軒親手為若晗姐姐種下的玉蘭,葉子落了滿地。這場景,
跟我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樣。今日是她的忌辰,滿宮縞素。蕭宸軒一身素白立于靈前,
眸中的哀慟濃得化不開。他遞給我一杯祭酒,聲音嘶啞。「凝月,代我……再敬若晗一杯。」
我接過酒盞,指尖冰涼。看著他眼中清晰的、只屬于另一個女人的深情,嘴角揚起一抹自嘲。
三年了。我的大婚之日,亦是她的生辰。這場“祭奠”,終于到了我該清醒的最后一天。
他不知道,這杯酒,也是我敬自己的解脫。(1)祭奠儀式冗長而壓抑。
我穿著他特意囑咐尚宮局趕制的素白宮裝。款式、繡樣,
無一不是仿照著林若晗生前最愛的那一件。蕭宸軒甚至親手為我簪上一支白玉簪,嘆息道。
「若晗戴這個最好看,你……也很適合。」那一刻,他眼底的恍惚,讓我如墜冰窟。
他不是在看我。他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這三年來,這樣的場景早已是家常便飯。
我是蘇凝月,大齊的繼后。更是他蕭宸軒用來緬懷亡妻的活祭品。宮人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
又帶著一絲了然。她們都清楚,在這座富麗堂皇的牢籠里,我不過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影子。
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用來慰藉君王哀思的工具。風吹過空曠的宮殿,帶著嗚咽的聲音。
我的心,也跟著這風聲,一點點變得荒蕪。(2)他對我所有的“好”,
都帶著林若晗的影子。他會因為我無意中哼起若晗喜歡的曲子而對我展顏。
會因為我模仿若晗的筆跡寫出他贊許的字而賞賜珍寶。甚至連我寢宮的布置,
都復刻了若晗生前的喜好。「凝月,你學得真像。」這是蕭宸軒對我最高的夸獎。
也是最深的凌遲。我的喜好,我的才情,我的所有一切,在他眼中都無足輕重。
除非它們能讓他聯想到林若晗。最初嫁給他時,我不是沒有過期待。
他是名滿天下、戰功赫赫的宸王。也是我年少時曾驚鴻一瞥的英雄。我以為,只要我努力,
總能捂熱他的心。可我錯了。他的心,早在林若晗病逝時,就一起死了。他娶我,
不過是因為我的眉眼有三分像她。不過是因為我家族能助他穩固朝堂,
為他與林若晗的獨子鋪平前路。每一次他帶著若晗影子的“溫柔”,
都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我的心上。不致命,卻綿長而痛苦。我學會了麻木,
學會了在他面前扮演那個完美的替身。可午夜夢回,鏡中的自己,面目模糊,
連我自己都快不認識了。(3)我的生辰與若晗的冥誕,就是最鮮明的例子。
我的生辰在初夏,草木繁盛的時節。他總以軍務繁忙為由,淡淡一句“莫要鋪張”便打發了。
有時甚至會忘記。宮人們小心翼翼地為我準備一碗長壽面,那便是全部的慶祝。
而若晗的冥誕,在蕭瑟的深秋。蕭宸軒卻會放下一切,親自督辦祭典。
他會在她的靈位前一坐就是一天,神情哀戚。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有一次,
我的生辰恰逢大雨。我染了風寒,咳得厲害,渾身發燙。宮人慌忙去請他。
他卻因忙于準備第二日若晗的冥誕祭品,只派太醫送了些藥材。連一句關懷也無。那一夜,
雨聲凄厲。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聽著雨點擊打著窗欞。心也跟著一點點冷下去,
直至凍結成冰。原來,在他的世界里,我蘇凝月的生死病痛,
遠不及一個逝去之人的祭品重要。(4)柳如煙是林若晗的表妹,生得也有幾分相似。
更刻意模仿若晗的言行舉止,自詡最懂若晗。也最得王爺“憐惜”。她時常入宮,
“好心”地指點我。「皇后娘娘,您這支鳳釵雖華貴,可表姐她素愛清雅,
王爺怕是……更喜歡您戴那支白玉蘭的簪子。」她聲音溫婉,
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她又會“無意”間提起。「昨日王爺還與我說起,
表姐做的杏仁酪最是一絕,可惜我手笨,總學不像。不像娘娘您,心靈手巧,
定能做出王爺喜歡的味道。」她的話語像一根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蕭宸軒對她的縱容,更是讓我看清自己的地位。一個拙劣的模仿者。
甚至不如一個刻意模仿的旁人來得“懂”他。柳如煙總能準確地戳中我的痛處,
然后用最無辜的表情,享受著我的難堪。而那個我名義上的夫君,卻對此視若無睹。或許,
在他看來,柳如煙的存在,更能讓他回憶起林若晗。至于我這個正牌皇后,
不過是個礙眼的擺設。(5)一次慶功宴后,蕭宸軒大醉。我強忍著心中的酸澀,
扶他回寢宮。他卻緊緊攥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迷蒙中,
他口中不斷喚著。「若晗,若晗……你別走……我好想你……」「這江山,我為你守著,
可沒有你,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他淚流滿面,字字泣血。那份深情,
足以令任何女子動容。可惜,那不是給我的。然后,他看著我,眼神卻像是透過我看向遠方。
「你知道嗎?我娶她,就是因為她那雙眼睛像你……」
「可她終究不是你……誰也替代不了你……」那一刻,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強撐,土崩瓦解。
原來,他清醒的時候,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在模仿,知道我不是她。
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份“替代”。我的存在,就是對他亡妻深情的一種延續和“祭奠”。
我,蘇凝月,不過是他這場深情大戲里,最可悲的道具。這三年的“倒計時”,在這一刻,
終于歸零。我的心,徹底死了。那杯他讓我代敬林若晗的酒,此刻想來,
真是我敬自己的解脫之酒。從今往后,蘇凝月,只為自己而活。(6)若晗忌辰過后不久,
日子仿佛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我心底的某些東西,已經徹底死去。
柳如煙倒是越發“勤勉”地出入我的坤寧宮。這日,她借著探望之名,在我宮中賞玩。
她纖纖玉指拂過我妝臺上的一個玉壺。那是我外祖家在我當年還是王妃時送來的賀禮。
并非什么稀世珍寶,卻是我為數不多帶著娘家印記的物件。只聽“啪”的一聲脆響,
玉壺應聲落地,碎成了幾瓣。柳如煙立刻泫然欲泣,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與委屈。
「皇后娘娘恕罪,如煙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這玉壺的顏色,
讓如煙想起了表姐生前最愛的那套雨過天青色茶具,一時失神……」她垂著頭,
肩膀微微聳動,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尚不及開口,蕭宸軒恰巧踏入了宮門。
他大約是剛下早朝,龍袍還未換下,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一眼便看見了地上破碎的玉壺,
以及跪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的柳如煙。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柳如煙見他來了,
哭聲更是凄切了幾分,搶先開口。「王爺……不,皇上,都怪如煙不好,
不小心打碎了皇后娘娘心愛之物。」「如煙甘愿受罰,只求皇上和娘娘不要生氣。」
我冷眼看著她的表演,心中一片漠然。我以為,蕭宸軒至少會象征性地安慰我一句。或者,
至少會斥責柳如煙的莽撞和失儀。畢竟,這是在我的坤寧宮,我是大齊的皇后。
他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然后將目光轉向我。「不過一只玉壺,碎了便碎了。」
「回頭朕讓內務府再給你挑些更好的送來便是。」「如煙也不是故意的,你身為皇后,
當有容人之量,莫要放在心上。」他的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仿佛打碎的不是我帶有特殊意義的物件,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他甚至還伸出手,
虛扶了一下柳如煙,溫言對她道。「地上涼,仔細傷了身子,快起來吧。」「一點小事,
皇后不會與你計較的。」柳如煙順勢起身,感激涕零地看了蕭宸軒一眼,又怯怯地望向我。
那一刻,我竟說不出話來。在他心中,我的物件,我的心情,
甚至比不上柳如煙幾滴鱷魚的眼淚。他不是不知道柳如煙那些后宮爭寵的小動作。
他只是不在乎。只要能讓他沉浸在對林若晗的思念中,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被犧牲。
我這個皇后,在他眼中,恐怕連柳如煙這個“更像若晗”的表妹都不如。我的心,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但我沒有哭,也沒有鬧。
我只是平靜地開口,聲音沒有一絲波瀾。「皇上說的是,是臣妾小題大做了。」「這鳳冠,
臣妾戴著也覺得沉重,怕是德不配位。」「懇請皇上廢黜臣妾,另擇賢良吧。」此言一出,
蕭宸軒的臉色終于變了。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銳利。「胡鬧!」「皇后之位豈是兒戲!
你又在發什么脾氣?」他以為我只是在使小性子,用這種方式來博取他的關注。
但是他根本不明白,這三年的磋磨,早已將我所有的愛戀與期待消磨殆盡。我看著他,
眼神平靜而堅定。不再是歇斯底里的質問,而是平靜的剝離。
我開始拒絕穿著那些模仿林若晗的衣飾。尚宮局送來的素雅宮裝,我讓她們盡數拿了回去,
換上了我自己箱底那些色彩明媚的款式。我不再刻意迎合他的喜好,
不再模仿林若晗的言行舉止。我開始打理鳳印所轄的宮務。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權力,
我一點點收回。我要讓他知道,我不是他眼中那個溫順、模糊的“影子”。
我開始做回蘇凝月,那個曾經鮮活明亮的蘇凝月。坤寧宮的氣氛,悄然發生了改變。
宮人們看我的眼神,也從最初的同情,漸漸多了一絲敬畏和不解。她們不明白,
為何一向逆來順受的皇后娘娘,會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轉變。只有我自己清楚,
那顆名為“蕭宸軒”的毒瘤,已經被我親手剜去。雖然過程痛苦,但長痛不如短痛。
(7)我的改變,蕭宸軒很快便察覺到了。他習慣了我亦步亦趨地模仿林若晗。
習慣了我對他無條件的順從和仰望。如今,寢宮里不再有若晗愛焚的龍涎香,
取而代之的是我喜歡的清淡花草香。餐桌上不再有若晗愛吃的那些甜膩點心,
而是換上了我偏愛的幾道家鄉菜。我不再用那種他認為“像若晗”的溫柔語氣對他說話。
我的聲音恢復了原本的清亮,帶著一絲疏離的客氣。他開始感到莫名的煩躁和……空虛。
是的,空虛。他發現,當那個“林若晗的影子”消失后,他的宮殿似乎也變得空蕩蕩的。
他試圖彌補。或許是出于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
他開始頻繁地賞賜我名貴的珠寶、華麗的衣衫。那些東西堆滿了我的妝匣,流光溢彩。
我每一次都恭敬地謝恩,然后便將它們鎖入妝匣深處,再不佩戴。那些珠寶再名貴,
也暖不了我的心。那些衣衫再華美,也裹不住我的傷痕。他見我不為所動,
又想出了別的法子。他帶我去御花園,指著一片新移植來的珍稀蘭花對我說。「凝月,你看,
這是朕特意為你尋來的墨蘭,據說是若晗……是宮中最名貴的品種。」他話說到一半,
意識到失言,匆忙改口。那蘭花確實開得極好,幽香陣陣。我知道,
那是林若晗生前最愛的品種。我只是淡淡地看著那些花,輕聲說。「此花雖美,
卻不及臣妾家鄉山野間的茉莉素雅天然。」「皇上費心了。」我的語氣平靜無波,
聽不出喜怒。蕭宸軒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開始慌了。
他發現他記憶中的“蘇凝月”變得模糊不清。那個總是低眉順眼,對他言聽計從的女子,
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眼前的我,冷靜、疏離,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陌生感。
他想討我歡心,卻總是弄巧成拙。他記得“我”喜歡清淡的食物,
便讓御膳房日日準備精致的素齋。卻不知那只是為了遷就他因思念若晗而寡淡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