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場合，是娛樂的場合。

大廳兩側(cè)都坐滿了人，茶幾上擺滿了水果、熟食和美酒。

新來的七八個儒生穿著寬大的素袍，戴著巾幘，個個表情淡漠，竭力裝出有學(xué)識又清高的氣質(zhì)。

對于他們來說，這樣的機會是難得的，畢竟謝裒作為吏部尚書，負責(zé)大晉官員的任免調(diào)動，他們能在這里露臉，表現(xiàn)出不錯的才華，將來很可能得到重用。

而這樣的機會，是他們的先生謝愚給的，這份恩情就有些大了。

他們愿意隨時做先生的劍！

當然，這是捅向唐禹的。

“家主，既然今日是家族聚會，清談的話題就不談國事與政務(wù)了?！?/p>

“老朽出題，談一談修身齊家吧?！?/p>

謝愚顯然有些喧賓奪主了，照理說這樣的清談，應(yīng)該由謝裒出題才對。

唐禹第一時間察覺到，謝愚一定是此前給這些儒生補課了，所以專門提出這樣的主題。

當然，謝裒也完全看得出這些，但他并不在意。

下邊的競爭未必不利于家族的發(fā)展，他考慮事情往往會從宏觀的角度去思索，而不是注重個人情緒。

“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謝裒緩緩說出，淡淡笑道：“這個主題很好，堂兄有心了?！?/p>

他算是開了題，給足了謝愚面子。

謝愚道：“家主博學(xué)，愚兄佩服，下邊請我的學(xué)生們各自發(fā)言吧?！?/p>

這樣的表現(xiàn)機會，當即就有人開口。

“晚生張繼，斗膽一說。”

此人臉有些大，像是磨盤一般，擠出笑臉說道：“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曾子言：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先齊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張繼顯然也是讀了幾本書的，《大學(xué)》的內(nèi)容熟練背出，然后說道：“然修學(xué)之始，而后還有——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其中的重點，就在這最后五個字?！?/p>

“晚生之見，與先儒鄭玄一致，儒者應(yīng)當通過觀察事物，比如看花、看山、看水，讀圣賢之道、讀史，來增長自己的學(xué)識，從而獲得智慧?！?/p>

“這就是致其知?！?/p>

“做好了這一步，再步步往下，才能真正做到修身齊家?！?/p>

一口氣說完一堆話，就像是念通稿似的，唐禹都不得不佩服這廝腦子靈活。

“好！”

謝愚又是點頭又是拱手，把氣氛頓時搞得熱鬧起來。

其他學(xué)生也紛紛喝彩，把面子給足，讓自己人都體面。

謝秋瞳面無表情，卻是低聲說道：“他們應(yīng)該會把關(guān)于修身齊家的各家見解全部說完，然后再給你說話的機會，到時候就算是你博覽群書，也找不到說法了。”

“謝愚針對你的同時，還相當于把自己的人舉薦給了父親，一石二鳥，又讓人挑不出毛病?！?/p>

“這種情況本身你答不上來是沒關(guān)系的，但之前你偏偏太高調(diào)，形成了落差，如果答不上來，之前的高調(diào)就會成為笑料?！?/p>

唐禹低聲道：“那小老頭怎么就這么陰險？我的意思是，司馬紹到底給了他什么好處，他非得幫著外人對付自家人？”

謝秋瞳道：“首先，你不算自家人，至少他們是這么認為的?！?/p>

“其次，我和司馬紹成了好事，他自然就是皇親國戚，對于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榮耀和尊貴?！?/p>

“最后，趨炎附勢，諂媚于強者，本就不需要理由和好處，這是人性的低賤?！?/p>

唐禹暗暗豎起了大拇指，他真佩服謝秋瞳對這些事的深刻領(lǐng)悟，尤其是最后一句，實在精辟。

果然，各大儒生相繼發(fā)言，紛紛出口，說得天花亂墜，真是把各家各言都說了個遍。

最后一個儒生，甚至口出狂言：“格物致知不在于看，而在于悟。”

“世間萬物是由道衍生而出，無法直接看到或聽到，只能通過內(nèi)心的體悟，才能了解其規(guī)律，獲得智慧?！?/p>

唐禹都懵逼了，果然是東晉傳統(tǒng)啊，直接把儒家和道家都混著結(jié)合了，玄學(xué)成主流了。

這樣的“清談”，一方面是為了社交，為了往上爬，為了自夸，為了名利。

另一方面呢，天下太亂，他們的思想往玄學(xué)方向走，也是逃避現(xiàn)實。

唐禹對這個時代的貴族，真是沒有一點欣賞，全程耐著性子聽完，只覺得全是狗屁。

謝愚沾沾自喜，一副“有勝閱兵”的表情，張望了四周一眼，大笑道：“家主，我這幾個學(xué)生如何？”

謝裒點頭道：“很有學(xué)識，都是人才，將來前途不可限量?！?/p>

謝愚道：“他們可都是日夜苦讀，方有今日之博學(xué)啊?！?/p>

說到這里，他話鋒突然一轉(zhuǎn)，陰惻惻地說道：“不像某些無知晚輩，分明從小打架斗毆、欺壓良善、青樓尋歡、不務(wù)正事，卻還口口聲聲說什么自己有才華?！?/p>

“哈哈，現(xiàn)在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吧？剛剛在正廳中大放厥詞、強詞奪理的模樣去哪里了？”

“秋瞳侄女兒啊，你眼光不太好啊，我本以為你是看得太高，原來是看得太低呢。”

他幾乎直接不演了，像是成了司馬紹的嘴替。

而謝秋瞳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情緒都沒有波動。

她并不回應(yīng)，只是低聲對唐禹說道：“他的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父親聽的。父親不想做外戚，是因為外戚的身份在某些層面上會限制世家發(fā)展?！?/p>

“司馬紹這是在通過謝愚，表達對我們謝家的不滿?！?/p>

“這會給到父親壓力，他必須考慮司馬紹的意志，不能強行站在我這邊了?！?/p>

說到這里，她聲音愈發(fā)冷淡，平靜道：“這意味著，你過不了這一關(guān)，父親就沒有理由留你。”

“我說了，你的行事風(fēng)格是一把雙刃劍?！?/p>

“現(xiàn)在，張狂的代價已經(jīng)來了。”

真復(fù)雜。

這些世家貴族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裝著更深的意思。

玩弄這些權(quán)謀手段，看似吊吊的，然而這個天下還不是爛到骨子里了。

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司馬紹登基幾乎是必然的事了，他以后能饒得了老子？

想想這幾天的遭遇，唐禹真是一肚子火，所有的麻煩都沒真正解決，未來的大敵似乎便已經(jīng)等好了。

中規(guī)中矩？那和等死有區(qū)別嗎？

還不如先爽了再說！

唐禹對著謝秋瞳笑了笑，道：“張狂嗎？其實并沒有。”

“接下來你才會看到，什么叫張狂！”

謝秋瞳臉色一變，當即道：“你別胡來！”

但唐禹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拱了拱手，道：“岳父大人，我想說兩句?！?/p>

謝裒也是皺起了眉頭，他其實并不討厭唐禹，雖然對方不知禮數(shù)，但話語具備煽動力，這是不可多得的優(yōu)點。

如果他不犯大錯，即使離開謝家將來也可以招攬用之。

但如果他現(xiàn)在做了糊涂事，那就真的無可救藥了。

想到這里，謝裒沉聲道：“你確定？你想清楚?！?/p>

他的眼神在警告唐禹，該收手了。

而唐禹則是笑道：“當然確定?！?/p>

“我本來不想說什么的，但堂伯非得把我娘子數(shù)落一頓，呵，那我忍不了?！?/p>

孫茹聞言，心中有些欣喜，這孩子不在乎自己，卻在乎秋瞳的委屈，真是難得。

且看看他到底要怎么維護秋瞳。

謝裒則是疑惑，關(guān)于“修身齊家”的言論，幾乎都說完了，難道唐禹真有開創(chuàng)性的見解？

謝秋瞳眉頭緊皺，似乎也在期待。

而謝愚則是大笑道：“好！老夫倒要看看，你這黃口小兒，能說出什么至理名言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唐禹身上。

每一個人都期待著，他要說出什么至理名言。

唐禹深深吸了口氣，咧嘴一笑。

他直接大聲道：“謝愚，我曹寧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