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梅折盡江南的梅雨季總是黏膩得緊。柳如煙蹲在沈府后巷的青石板上,
用樹枝撥弄著積水里的落花。巷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立刻抬起頭,
只見那個穿月白襕衫的少年正撥開垂落的綠蘿,腰間的羊脂玉佩在雨幕中泛著溫潤的光。
“硯之哥哥!”她慌忙起身,卻因蹲得太久險些跌倒。沈硯之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觸到袖中露出的一截猩紅,眉頭微蹙:“又偷穿你娘的戲服?”如煙吐了吐舌頭,
將水袖往回縮了縮。她娘是沈府戲班的頭牌柳惜音,因唱《牡丹亭》名動江南,
卻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不許她學半分唱念做打。可她偏要偷翻箱籠,
把那胭脂水粉抹得滿臉都是。“給你看樣好東西。”沈硯之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
里面是兩塊撒著芝麻的糖糕,還帶著體溫。如煙眼睛發亮,
忽然又垂下眼瞼:“昨兒張媽媽說,我再過三個月就滿十五了,該跟著娘學唱堂會了。
”少年的手頓了頓,糖糕上的芝麻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沈府后巷的墻有兩丈高,
墻里是雕梁畫棟的戲臺,墻外是賣糖粥的跛足老漢和織錦緞的瞎眼婆婆。他知道,
像如煙這樣的私生女,終究逃不過被充作府中女樂的命運。
“等我科考中了進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
指腹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偷練琵琶時磨出來的。遠處傳來梆子聲,
是戲班開嗓的時辰到了。如煙猛地抽回手,后退兩步撞在墻上,髻上的木樨花落在積水里,
像一滴褪色的血。“硯之公子該回去了,”她低頭盯著自己沾滿泥點的繡鞋,
“夫人差人尋了您好幾回了。”第二章 畫樓西畔三日后,沈府張燈結彩,
竟是要給大少爺沈硯之定親。如煙躲在戲臺的帷幔后,透過縫隙看見堂前的景象。
顧府千金顧曼楨身著茜紗宮裝,腕間戴著沈夫人賞的翡翠鐲子,正低頭給沈硯之斟茶。
她聽見旁邊的小丫鬟 whispered:“聽說顧小姐的陪嫁有十里紅妝,
還有蘇州最好的繡坊……”琴弦突然繃斷,刺痛了她的指尖。柳惜音猛地回頭,
眼里是她從未見過的狠戾:“作死呢?今日是大喜日子,若驚了貴客——”“娘,
”如煙按住滲血的手指,“他們要把我許給城西的陳屠夫,是不是?
”戲臺上的笙簫聲突然停了,整個戲班的人都望著她們。柳惜音的臉色瞬間慘白,
她抓起桌上的木梳砸過去:“你聽哪個嚼舌根的說起的?!”木梳砸在如煙額角,
頓時腫起一道紅痕。她忽然笑了,
撿起地上的斷弦繞在指間:“前兒我聽見夫人房里的嬤嬤說,待過了大少爺的喜宴,
就把我賣到陳府做通房。反正我這樣的賤籍,原也配不上——”“住口!
”柳惜音揚手打了她一巴掌,卻在看見她眼角的淚時驟然軟了語氣,“如煙,你聽娘說,
娘早給你尋了好去處……”深夜,如煙跟著母親穿過九曲橋,來到沈府最偏僻的畫樓。
雕花木門打開時,她聞到一股濃烈的麝香,只見一個穿著織金翟衣的婦人斜倚在美人榻上,
正是沈硯之的庶姐沈明薇。“果然有幾分像你年輕時的模樣。”沈明薇懶懶地撥弄著護甲,
“明日一早,會有人送你們去京城。教坊司的徐媽媽是我的舊識,她自會安排。
”如煙猛地抬頭:“為什么要送我去教坊司?!”“傻孩子,”柳惜音握住她冰涼的手,
“只有入了教坊司,你才能脫了賤籍,做個正經的樂戶……”“脫了賤籍?
”如煙忽然笑起來,笑聲里帶著哽咽,“那硯之哥哥呢?他明日就要娶顧小姐了,
我卻要去京城賣笑?娘,你當年也是這樣被人送來沈府的,是不是?”沈明薇的臉色一沉,
拍了拍手。兩個婆子立刻上前按住如煙,往她嘴里塞了塊帕子。柳惜音別過臉去,
不敢看女兒眼中的恨意,只聽見畫樓外的池塘里,一聲悶雷碾過殘荷,驚起滿池蛙鳴。
第三章 京華煙云崇禎七年,京城教坊司的琉璃瓦上落滿初雪。柳如煙抱臂站在暖閣里,
看銅鏡中女子描眉畫鬢。金粉敷得極薄,恰好遮住眼角那顆淚痣——徐媽媽說,
這叫“欲哭無淚妝”,最能勾住貴人的心。“煙娘,鎮北王府的車駕已在門外。
”小丫鬟喜兒掀簾進來,手里捧著件織金斗篷,“徐媽媽說,今晚若能哄得小王爺開心,
您的脫籍文書……”“知道了。”如煙打斷她,將琵琶往肩上一挎。
紅氍毹上的路她走了千百遍,從第一次彈斷琴弦被老鴇用竹條抽手心,
到如今能讓滿座賓客擲金千兩,不過用了三年光陰。鎮北王府的宴會上,
檀香味混著美酒氣熏得人發昏。如煙垂眸撥弦,
忽聞座中有人笑道:“久聞秦淮煙姑娘一曲《漢宮秋》能讓人腸斷,今日可否破例唱支新詞?
”她抬頭望去,只見東側首坐著個穿湖藍錦袍的男子,腰間掛著枚羊脂玉佩。
指尖猛地掐進琴弦,劇痛讓她想起江南的梅雨季,那個總把糖糕藏在袖中的少年,
也曾戴著這樣的玉佩。“公子想聽什么詞?”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心底卻掀起驚濤駭浪。
沈硯之竟比三年前清瘦許多,眼角添了細紋,唯有那雙眼睛,
還像當年在后巷看她時那樣清亮。“就唱……”沈硯之剛開口,卻被身旁的女子打斷。
顧曼楨穿著月白襦裙,腕間翡翠鐲子泛著幽光,
她輕輕按住丈夫的手:“聽聞姑娘善彈《將軍令》,不如為王爺們助助興?
”琵琶聲陡然轉急,如金戈鐵馬踏過心頭。如煙看見顧曼楨替沈硯之斟酒時,
指尖在他袖口輕輕拂過——那是他們從前的暗號,后巷的綠蘿架下,
她也曾這樣偷偷扯過他的衣袖。曲終時,滿座喝彩。鎮北王拊掌笑道:“好個《將軍令》!
煙姑娘果然名不虛傳,本王特許你今日可向任何人提一個要求。”如煙垂眸望著地上的青磚,
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民女斗膽,想求沈大人……為我題一幅字。”宴后,
沈硯之獨自留在暖閣。案頭的宣紙上,“煙柳重門”四個字墨跡未干。他轉身時,
看見如煙正對著燭火撥弄琴弦,紅燭將她的影子投在屏風上,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蝶。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顫抖。如煙抬頭看他,
忽然笑了:“沈大人忘了?當年是您庶姐親自將我送入教坊司,還說這樣能脫了賤籍。
”她頓了頓,指尖劃過琴弦,“如今我確實脫了賤籍,卻成了京城最貴的清倌人。
”沈硯之猛地抓住她的手,觸到掌心的薄繭時,臉色驟然慘白。窗外忽然傳來馬蹄聲,
顧曼楨的聲音隔著雕花窗欞傳來:“老爺,夫人說世子突發高熱……”他觸電般松開手,
后退兩步撞翻了花架。如玉瓶碎在青磚上,濺起的水花濕了如煙的羅裙。
她望著他倉惶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年畫樓里的麝香,原來從一開始,
他們就被囚在這重門深鎖的棋局里,做了別人的棋子。第四章 驟雨初歇崇禎十年,
江南傳來噩耗:沈府因國庫虧空案被抄家,沈硯之鋃鐺入獄。
如煙是在鎮北王府的馬廄里聽到這個消息的。她剛替小王爺喂完馬,滿身都是草料味,
卻不顧阻攔沖進了書房。沈明薇正對著銅鏡描眉,看見她時冷笑一聲:“你竟還敢來見我?
”“為什么要陷害沈大哥?”如煙抓住她的手腕,“當年你把我送去京城,
又調換了顧姐姐的孩子,如今還要毀了沈家滿門?!”沈明薇甩開她的手,
胭脂筆在臉上劃出一道血痕:“你以為我想?父親偏愛嫡子,連爵位都要傳給他!
若不是我買通賬房做假賬,沈硯之哪能這么容易被扳倒?”她忽然湊近如煙,壓低聲音,
“何況顧曼楨那孩子……根本不是沈硯之的種。”如煙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半步。
三年前那個雨夜,她在畫樓外聽見的對話突然清晰起來——“這孩子眉心有朱砂痣,
與顧府表少爺一模一樣”“沈夫人若知道自己兒媳與人私通……”“你撒謊!
”她想扇沈明薇耳光,卻被對方捏住下巴。沈明薇從妝奩里取出一封書信,
甩在她面前:“自己看吧,顧曼楨婚前寫給情郎的信,我可是花了大價錢從蘇州繡坊買的。
”宣紙上的字跡娟秀工整,如煙卻覺得每個字都在滲血。她忽然想起顧曼楨總愛穿月白衣裳,
原來不是為了配沈硯之的襕衫,而是因為那人喜歡。“現在沈硯之在大牢里等著砍頭,
”沈明薇對著鏡子補妝,“你若想救他,
就去求鎮北王吧——聽說小王爺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呢。”深夜,
如煙跪在鎮北王府的滴水檐下。暴雨砸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江南的梅雨季。
小王爺撐著油紙傘走來時,她已凍得嘴唇發紫,卻仍保持著跪姿:“求殿下救沈硯之出獄,
如煙愿終身為奴為婢。”少年王爺蹲下身,指尖抬起她的下巴:“我要的從來不是你的奴婢,
而是你的心。”他忽然笑了,眼中閃過狡黠,“不過看在你這么誠心的份上,
我可以救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就讓他去嶺南充軍吧。”如煙叩首時,
額頭撞上石階,鮮血混著雨水流進眼里。她想起沈硯之曾說過,等他中了進士,
就帶她去嶺南看木棉花。如今木棉花開了又落,他卻要以罪臣之身踏上那片土地,
而她連送他一程的資格都沒有。三日后,如煙躲在人群中目送囚車出城。沈硯之戴著枷鎖,
頭發凌亂地垂在臉上,卻仍在搜尋著什么。當他的目光掃過街角的紅衣女子時,
忽然劇烈掙扎起來,卻被獄卒一鞭抽在背上。“保重。”如煙對著風說出這兩個字,
任由喜兒拉著她轉身。教坊司的馬車停在巷口,車轅上掛著她的琵琶,
弦上還系著半塊糖糕——那是今早小王爺讓人送來的,說是江南的新方子。車輪碾過積水,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角。她摸出袖中的玉佩,那是昨夜沈明薇派人送來的,
說是從沈硯之貼身衣物里搜出的。羊脂玉溫潤依舊,只是穿玉的紅繩已換成了青絳,
像極了那年她替他編的那根。“煙娘,您哭了?”喜兒遞來絹帕。如煙這才驚覺臉上有水痕,
不知是雨還是淚。遠處傳來梆子聲,不是江南的曲調,卻無端讓她想起后巷的綠蘿架,
想起某個少年藏在袖中的糖糕,甜得讓人心碎。第五章 十年蹤跡崇禎十七年,
紫禁城的宮墻映著血色殘陽。柳如煙倚在鎮北王府的朱漆廊下,聽著遠處傳來的廝殺聲。
她腕間戴著的翡翠鐲子碎了一角——那是去年小王爺獵狐時,為護她墜馬所致。
如今他正帶著精兵守在午門外,而她懷中抱著的少年,正攥著一封密信。“柳側妃,
沈大人已在偏殿等候。”宮女的聲音打斷思緒。如煙低頭看了眼沈念楨,
少年眉心的朱砂痣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像極了顧曼楨臨終前咯血的模樣。偏殿里,
沈硯之穿著褪色的青衫,鬢角已染霜色。他看見如煙時,手中的茶盞突然跌落,
碎瓷片劃破掌心,卻渾然不覺:“念楨……他今年該八歲了吧?”如煙將孩子推向他,
自己則退到廊柱后。殿內傳來低低的交談聲,她望著檐角垂下的冰棱,想起去年冬日,
鎮北王曾笑言要帶她去嶺南看木棉,卻在啟程前接到勤王的圣旨。“當年在教坊司,
你為何不告訴我?”沈硯之忽然出現在她身后,聲音里帶著痛楚,
“曼楨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如煙轉身,看見他指間還沾著血漬,
忽然想起那年畫樓里的麝香,和顧曼楨臨死前塞在她手里的玉佩。“她難產時,
喊的是你的名字。”她聽見自己說,“沈明薇讓人灌了她催產藥,孩子落地就沒了氣息,
她……直到咽氣都攥著你的玉佩。”沈硯之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狂亂:“你明明知道沈明薇要害我們,為何還要替她隱瞞?!
”廊外突然傳來馬蹄聲,鎮北王的聲音帶著急迫:“如煙!
快隨我出城——闖軍已經破了內城!”如煙掙開沈硯之的手,
從懷中掏出那封密信:“這是沈明薇當年調換嬰兒的賬冊,還有顧姐姐的絕筆信。
念楨……其實是你的親生骨肉。”她頓了頓,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戰火轟鳴,
“沈明薇為了讓自己的私生子繼承爵位,買通穩婆調換了孩子,顧姐姐發現后想去官府告狀,
卻被她設計陷害通奸……”“不可能!”沈硯之踉蹌著后退,撞倒了身后的博古架。
青花瓷瓶碎裂的聲音中,沈念楨哭著撲進如煙懷里。鎮北王沖進來時,恰好看見這幕,
他腰間的佩劍還滴著血,卻在看見如煙泛紅的眼眶時驟然軟了語氣:“先跟我去西山避難,
其余的事日后再說。”如煙望著殿外燃燒的宮燈,想起十年前那個被塞進馬車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