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雞鳴第三聲時,我醒了。窗紙透進青灰色的光,屋檐下的冰棱折射出細碎的亮斑。
我把臉往被窩里埋了埋,呼出的白氣在棉被上凝成小水珠。門外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像隔著一層紗。"...衛家嫂子太客氣了,這大冷天的..."是母親的聲音。
我悄悄支起耳朵,被子從肩頭滑落,冷空氣立刻竄進來,激得我打了個哆嗦。
"娘說雪后吃這個最開胃。"這清朗的聲音讓我徹底清醒了——是衛無名。
我像只地鼠般從被窩里鉆出來,赤腳踩在冰冷的泥地上也顧不上冷,躡手躡腳地蹭到門邊。
門縫里漏進一縷炊煙的味道。我瞇起一只眼往外看,衛無名站在我家門前的石階下,
懷里抱著個粗陶罐子。他今天束了新的靛藍色頭巾,襯得眉眼格外精神。
晨光給他睫毛鍍了層金邊,鼻尖凍得通紅,說話時白霧從唇間溢出來。"昨兒個剛啟的壇,
娘特意多放了茱萸。"他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我們夏天在溪水里摸到的黑曜石。
母親接過陶罐,轉身往屋里走:"等著,我給你拿點東西。"趁這空當,衛無名突然抬頭,
準確無誤地看向我偷窺的門縫。我慌忙往后縮,后腦勺"咚"地撞在門框上。"笙丫頭醒了?
"母親的聲音由遠及近。我只好推開門,裝作剛睡醒的樣子揉眼睛:"娘,我起來了。
"2衛無名站在臺階下沖我笑,嘴角翹起的弧度和我六歲那年第一次見他時一模一樣。
那時我們倆被放在同一個搖籃里,他攥著我的腳丫子不放,大人們笑著說這是天定的緣分。
"懶丫頭,太陽曬屁股了才起。"母親嘴上數落,手里卻把剛熱好的羊奶塞給我暖手,
"去把地窖里的雞蛋裝一籃,讓無名帶回去。"我捧著溫熱的陶碗,羊奶的甜香縈繞在鼻尖。
衛無名趁母親不注意,突然朝我做了個鬼臉——左眼擠成一條縫,舌頭歪在嘴角。
我一口羊奶差點噴出來,趕忙轉身往地窖跑。地窖里彌漫著泥土和紅薯的味道。
我摸著黑數了十二個最飽滿的雞蛋,用干草小心墊好。
上來時聽見母親在說:"...你娘咳得還厲害嗎?""夜里重些。
"衛無名的聲音低了下去,"郎中說要靜養..."我抱著籃子站在陰影里,
想起衛嬸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她和母親是閨中密友,后來先后嫁到桃花村,
一個嫁給了獵戶的兒子,一個嫁了村里唯一的秀才。我們還沒出生,就被指腹為婚。"笙笙?
"母親在喚我。我趕緊走出去,把籃子遞給衛無名。交接時,他的指尖擦過我的手背,
冰涼得像屋檐下的冰棱。母親又往籃子里塞了一包東西:"這是川貝,讓你娘兌蜂蜜喝。
"衛無名道了謝,轉身要走,又突然回頭:"笙笙,午后溪邊見,我找到那個了。
"我心頭一跳。他說的肯定是上個月我們在溪邊發現的野蜂窩,
當時說好等冬天蜜最稠時去取。我點點頭,看著他深藍色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雪地里,
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3"發什么呆?"母親彈了下我的額頭,"去把咸菜裝壇,
一會兒幫你爹鏟雪。"灶屋里,新送來的咸菜泛著誘人的光澤,紅艷艷的茱萸籽點綴其間。
我偷嘗了一根,咸鮮中帶著絲絲甜味,果然是衛嬸的手藝。母親拍開我偷吃的手,
卻自己也拈了一根放進嘴里。"衛家嫂子的手藝還是這么好。"母親望著窗外出神,
"當年我們做姑娘時,她就能把最普通的蘿卜腌出花來。"我幫母親往陶壇里碼咸菜,
聽她講她們年少時的趣事。熱氣在廚房里氤氳,咸菜的辛辣混著蒸餅的麥香,
熏得人眼眶發熱。父親扛著鐵鍬從院里進來,胡茬上掛著冰碴:"衛家小子來過了?
""剛走。"母親接過鐵鍬,"他娘咳疾又犯了。"父親皺了皺眉,
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讓笙笙送點獾油過去,晚上睡前搓胸口管用。
"我接過還帶著父親體溫的油紙包,想起衛無名凍得通紅的鼻尖。去年冬天我生了凍瘡,
他也是這樣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手里捧著個粗瓷碗,里面是用雪和辣椒熬的偏方。午后,
我揣著獾油往衛家去。雪后的桃花村安靜得像幅畫,家家屋頂上都堆著厚厚的雪,
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路過村口老槐樹時,
我看見樹杈上掛著一截藍布條——那是衛無名給我的暗號,表示他先去溪邊了。我加快腳步,
懷里的獾油貼著心口發燙。雪地上,兩行腳印一深一淺,向著小溪的方向延伸。
遠處傳來冰層破裂的脆響,想必是衛無名已經在取蜂蜜了。
我摸了摸腰間的小刀——那是他去年送我的及笄禮,
刀柄上刻著歪歪扭扭的"笙"字——小跑著追向那串腳印。4溪邊的蘆葦叢里,
驚起一群麻雀。溪邊的冰層比我想象中還要薄。衛無名趴在岸邊,
正用一根長樹枝小心地撥弄冰面下的蜂窩。他脫了棉襖,只穿著靛青色的夾襖,
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結實的線條。"再不過來蜜要凍住了。"他沒回頭,卻知道是我。
就像去年夏天,我在桃林里迷路,剛抹了把眼淚就聽見他在身后說"哭鼻子貓找不到家"。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還是踩斷了一根枯枝。衛無名突然轉身,手里捧著塊沾滿蜂蜜的蜂巢,
金黃的蜜汁順著他手腕往下淌,在陽光下像融化的琥珀。"嘗嘗。"他把蜂巢湊到我嘴邊,
"比上次還甜。"冰涼的蜜沾到唇上,甜香瞬間在口腔里炸開。我舔了舔嘴角,
看見衛無名喉結動了動。他忽然伸手抹過我鼻尖:"沾到了。"他指尖有蜂蜜的黏膩,
還有松木的味道。我想起懷里揣著的獾油,慌忙掏出來:"我爹讓給衛嬸帶的。
"油紙包已經變得軟乎乎的。衛無名接過去時,我們的手指在蜂蜜與油脂間滑過,
像兩條碰了碰又迅速分開的小魚。"我娘昨晚咳得睡不著。"他低頭把油紙包塞進懷里,
聲音悶悶的,
"郎中開的藥方里缺一味枇杷葉..."我忽然想起地窖梁上掛著的藥簍:"我家有!
去年曬的,就放在..."話沒說完,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后仰去。衛無名一把拽住我手腕。
慣性讓我們雙雙跌坐在雪地上,蜂蜜罐子骨碌碌滾進冰窟窿里。我看著他呆住的表情,
突然笑出聲來。笑聲驚飛了蘆葦叢里的水鳥,撲棱棱的振翅聲像一串突然撥響的琴弦。
"陸笙笙。"衛無名突然連名帶姓地叫我,從懷里掏出個東西,"伸手。
"一塊蜂蠟落在我掌心,上面歪歪扭扭刻著朵桃花。我認出是他隨身帶的小刀刻的,
刀痕里還殘留著蜜香。"及笄禮補的。"他別過臉去看結冰的溪面,"上次那把刀太丑了。
"陽光透過冰層折射上來,在他側臉投下晃動的光斑。我摩挲著蜂蠟上的紋路,
忽然發現花瓣中央刻著極小的"無名"二字,像是怕人發現,又怕永遠沒人發現。
5遠處傳來村里孩子們打雪仗的歡笑聲。衛無名突然抓起一把雪按在我手上:"快擦擦,
黏死了。"冰涼的雪粒帶走手上的蜜漬,卻帶不走心頭泛起的溫熱。我想起七歲那年,
我們躲在祠堂供桌下分食一塊麥芽糖,他也是這樣,先嫌棄糖粘手,
最后卻把大半塊都讓給了我。回村時我們刻意繞了遠路。衛無名走在前面,
時不時回頭看我有沒有跟上。路過結冰的稻田時,他突然蹲下身:"看。
"冰層下凍著一朵完整的蒲公英,絨毛依然潔白蓬松,仿佛隨時會乘風而起。
我們頭碰頭觀察這意外的饋贈,呼出的白氣交融在一起。"像你。"衛無名突然說,
"看著軟乎乎的,其實...""其實什么?
"他笑著跳起來躲開我揮去的拳頭:"其實是株毒草!"追打間我們路過王家藥圃。
衛無名突然剎住腳步,指著籬笆內:"枇杷樹!"光禿禿的樹枝上確實掛著幾片枯葉,
在風中瑟瑟發抖。我還沒反應過來,衛無名已經利落地翻過籬笆。他摘葉子的動作很輕,
像在對待什么珍寶。"夠嗎?"我扒著籬笆問。他搖搖頭,目光掃向更深處的藥圃。
就在這時,王家的看門狗突然從窩里沖出來,狂吠聲驚得樹梢積雪簌簌落下。"跑!
"衛無名把葉子塞給我,自己卻朝反方向引開大狗。
我看著他深藍色的身影在雪地里左突右閃,最后靈巧地翻上柴垛跳出院墻,
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我們在村口的草垛后匯合。衛無名喘著氣,頭發上沾滿草屑,
卻得意地舉起手中完整的枇杷枝:"夠用半個月了。"夕陽西沉時,
我們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執意要先送我,懷里抱著枇杷枝和獾油,
我攥著那朵冰封的蒲公英和桃花蜂蠟。路過他家門口時,衛嬸的咳嗽聲從窗縫里漏出來,
像鈍刀刮在心上。"明天..."衛無名在門檻前躊躇,"還去溪邊嗎?"我點點頭,
看見他眼睛亮起來,像我們小時候一起數過的星星。院門合上前,他忽然塞給我一個小布包,
里面是顆晶瑩的冰糖,沾著少許蜂蠟和少年掌心的溫度。暮色四合,我站在自家院子里,
看著冰糖在舌尖慢慢融化。甜味蔓延開來時,遠處傳來衛無名吹葉笛的聲音,
調子是我們自創的那首《桃溪謠》。月光照在雪地上,將我們的腳印染成銀藍色,
像一條蜿蜒的星河。6我十歲那年的夏天,桃花村的糞坑差點成了我的葬身之地。那天清晨,
衛無名蹲在我家院墻上啃青棗,陽光透過棗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剛推開窗,
一顆棗核就精準地砸在我額頭上。"陸笙笙,后山有野兔窩!"他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琉璃,
"我昨兒看見一窩小兔子,毛還沒長齊呢。"我三下五除二爬出窗戶,
落地時踩翻了母親曬的草藥。衛無名從墻頭一躍而下,拉起我就跑。風掠過耳邊時,
我聞到他身上有青棗混著皂角的味道。村后的山坡上,野苜蓿開得正盛。我們趴在草叢里,
看著三只灰兔崽子在洞口撲騰。衛無名突然掐我胳膊:"最大的那只給你當及笄禮。
"我正想反駁誰要這么寒酸的禮物,忽然瞥見有只通體雪白的野兔從灌木叢閃過。
那是我生平頭一回見白野兔,當即不管不顧追了上去。衛無名在后面喊什么我沒聽清,
耳膜里全是自己咚咚的心跳聲。白兔躥過菜地時,我踩到了王嬸家晾曬的豆角?;沟乃查g,
時間忽然變得很慢,我看見湛藍的天空,看見驚飛的麻雀,
看見遠處衛無名扭曲變形的臉——然后世界天旋地轉,后背傳來黏膩的觸感。
糞坑的惡臭像一記悶棍把我打懵了。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越動陷得越深。
溫熱的糞水漫過腰際時,我終于崩潰地哭出聲來。"笙笙別動!"衛無名的聲音在發抖。
我抬頭看見他和五六個聞聲趕來的孩子站在坑邊,所有人都捏著鼻子后退,
只有他向前邁了半步。李鐵匠家的小子怪叫道:"衛無名你瘋了?沾了糞氣要倒三年霉的!
"我永遠記得那一刻衛無名的表情。他咬了咬下唇,突然脫掉外衫系在腰間,
然后毫不猶豫地滑下糞坑。粘稠的糞水濺到他臉上,他連擦都沒擦,只是向我伸出雙手。
"踩著我膝蓋上去。"他說這話時,有只蒼蠅正停在他睫毛上。當我渾身糞污地爬出糞坑時,
其他孩子早就跑得沒影了。夏日的陽光火辣辣地曬在背上,糞水很快結成了硬殼。
衛無名爬出來后,徑直拉著我往河邊走。"你...你不嫌臭嗎?"我抽噎著問。
衛無名回頭看我,
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糞漬讓他活像只花貓:"你去年出水痘的時候比這丑多了。
"7河邊的蘆葦叢里,他讓我脫得只剩中衣,自己卻背過身去蹲在水里搓洗衣服。
我偷偷看他,發現他后頸曬脫了皮,紅彤彤的一片。"轉過來。"他突然說。我下意識轉身,
迎面被潑了一捧河水。衛無名不知何時湊到跟前,正用寬大的樹葉舀水幫我沖頭發。
他的手指在我發間穿梭,偶爾碰到頭皮,觸感比春風還輕。"低頭。"我乖乖低頭,
看見他的草鞋已經被糞水浸透了。他幫我沖洗鬢角時,我數清了他手腕上的十二顆小痣,
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狀。"衛無名。"我忽然說,"要是我們沒定娃娃親,你還會撈我嗎?
"他動作頓了一下,樹葉里的水全灑在我領口里。冰涼的觸感讓我驚叫出聲,
抬頭卻撞進他黑沉沉的眼睛里。那年我們十歲,可他的眼神讓我想起父親看母親時的樣子。
"會。"他說得斬釘截鐵,又補充道,"但肯定要收你五個銅板。"我們笑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