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驚堂木猛地一拍!堂上威坐之人竟是他。我曾同床共枕的夫君,
如今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少卿,顧明決。被休三年,再見時,他成了我的審判官。1三年未見。
他褪去了記憶中屬于顧家七郎的青澀。一身緋色官袍,襯得他面容冷峻,
眉眼間盡是法度威嚴。大理寺少卿,掌刑獄審斷,位高權重,鐵面無私。
京中人人稱頌的青天。卻是我蘇清辭的前夫。那個曾與我花前月下、棋逢對手。
最終卻因理念不合,一紙休書將我逐出家門的男人。此刻,
他正用那雙曾經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眸,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如今,那眼底只剩審視與冰冷。
“堂下何人?”他身側的主簿揚聲喝問,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回蕩,格外刺耳。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酸楚與不甘。挺直了脊背,朗聲道:“民女蘇清辭,
應大理寺傳喚而來。”“蘇清辭?!鳖櫭鳑Q終于開口。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我們只是素不相識的官與民?!氨竟賳柲?,近日京中流傳的《柳氏鳴冤錄》,
可是出自你手?”我心中一凜。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篇為一個被夫家污蔑“不貞”而沉塘枉死的女子柳氏所寫的血淚控訴。
文章直指其夫家偽造證據,買通證人。一經流出,便引得滿城風雨,輿論嘩然?!笆恰?/p>
”我沒有否認。我蘇清辭,靠給枉死之人寫“鳴冤錄”討生活。人稱“死人筆”。
這是我的立身之本。也是我為那些無法開口的冤魂,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大膽!
”顧明決身側的官員厲聲呵斥?!皡^區一個女流,竟敢妄議朝廷命官家事,編造故事,
煽動民意,妖言惑眾,干擾司法!汝可知罪?”我沒有看那官員。目光依舊鎖在顧明決臉上。
試圖從他那張無懈可擊的面具下,找到一絲一毫屬于過去的痕跡。然而,什么都沒有。
只有拒人千里的冷漠?!按笕?,”我開口,聲音盡量平靜,“民女所書,皆有根據,
并非憑空捏造。柳氏之死疑點重重,其夫家……”“夠了!”顧明決猛地打斷我,語氣嚴厲。
“蘇清辭,本官執掌大理寺,最重律法證據!”“你那些所謂的‘根據’,
不過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臆測!”“你這套‘死人文學’,
除了能博取些無知婦孺的同情淚,還能做什么?”“只會讓案情更加混亂,
讓真正的證據難以尋找!”“死人文學”……他終究還是這樣稱呼我的心血。三年前,
也是因為這個。他曾欣賞我的聰慧,我亦敬佩他的剛正。我們曾以為是天作之合。
可當我開始為那些沉冤難雪的亡魂執筆時,他眼中的欣賞變成了不解。最終,化為決絕。
他說:“清辭,法大于天。律法是治國之本,不容許你這種脫離法度的‘異類’存在。
你的筆,太危險?!比缓螅闶且患埿輹?。斬斷了所有情緣。如今,他高高在上,手握法槌。
而我,成了他眼中“妖言惑眾”的罪人?!邦櫞笕?,”我強忍著喉間的哽咽,一字一句道,
“律法或許冰冷,但人心叵測。”“柳氏的冤屈,若非我這‘死人文學’,
恐怕早已被塵埃掩蓋?!薄懊衽⒎且缮嫠痉ǎ皇窍霝椴荒苎哉Z的死者,求一個真相,
求一個公道?!鳖櫭鳑Q的眼神驟然銳利?!罢嫦啵抗??”“那也需由大理寺依律法程序,
憑實證來定奪!”“而不是靠你一篇煽情文章來左右!”“蘇清辭,本官最后一次警告你,
柳氏一案,到此為止。”“若你再敢插手,休怪本官以‘干涉司法’之罪,將你嚴懲不貸!
”他的話語,如同三年前那封休書一樣。冰冷,而決絕。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曾深愛過的男人。如今卻成了我追求真相路上最大的阻礙。心,一寸寸冷下去。
卻也有一股倔強的火焰,在廢墟之上,重新燃起。柳氏那雙在水底圓睜的不甘眼神,
仿佛就在眼前。還有我筆下那些數不清的、渴望昭雪的靈魂……我怎能放棄?
我緩緩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決絕?!懊衽衩??!钡倚闹袇s在吶喊:顧明決,
我們之間的較量,才剛剛開始。這一次,我不僅要為柳氏討回公道。也要讓你看看,
我這“死人文學”,究竟能不能撬動你那堅不可摧的“律法鐵證”!我緩緩抬起頭,
在他冰冷的目光下低頭應諾。2遵命?呵。那不過是我暫時的蟄伏之語。顧明決,
你當真以為你那幾句冰冷的警告,就能讓我蘇清辭退縮半分嗎?你錯了。錯得離譜。
你越是這般強硬阻攔,我便越要將這被掩蓋的真相,狠狠撕開在你面前!
我絕不能讓柳氏含冤枉死。更不能讓你顧明決,
永遠活在你那套自以為是的“律法鐵證”構筑的冰冷世界里,徹底抹殺掉人心向背,
公道自在!離開那座令人窒息、肅殺冰冷的大理寺,我沒有片刻的停留和猶豫。當夜,
更深露重。我換下身上略顯體面的衣裳,穿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裙,仔細遮掩了容貌。
我避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線,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
悄無聲息地叩響了城南那家繡坊的后門。那是柳氏生前時常光顧的地方?;椟S的燭光下,
繡坊的女掌柜面帶驚懼,欲言又止。我極有耐心地傾聽著她斷斷續續、充滿恐懼的低語,
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哪怕只是一個眼神的閃爍,一次呼吸的停頓。隨后的幾日,
我的腳步遍布了柳氏曾踏足的角落。她常去的茶樓,那些茶客閑談中或許藏著線索。甚至,
我冒險接近了柳氏夫家被遣散的一個老仆,那是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眼底卻藏著驚惶的老人。
蛛絲馬跡,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我用無形的線一點點串聯起來,
在我心中逐漸匯聚成模糊的輪廓。回到我那間簡陋卻能讓我自由呼吸的書齋。窗外月色清冷,
室內墨香彌漫。我鋪開紙,研好墨。這一次,筆尖流淌出的,
不再是直接控訴柳氏冤屈的血淚文字。我提筆,寫下了一個全新的故事,名為《繡鬼》。
故事里,沒有一個叫柳氏的女子。只有一個面目模糊、在暗夜中穿針引線,
聲聲啼哭的“繡娘怨魂”。故事里,也沒有指名道姓的惡人。只有一個家宅陰森、后院井深,
手段陰狠毒辣的“員外郎”。
證人、甚至包括柳氏夫家與某位京中官員之間那隱秘的、不可告人的往來傳聞……所有這些,
都巧妙地化作了鬼魅之間似有若無的低語,藏匿于字里行間,引人遐想。每一個影射,
都像一根淬了毒的細針??此戚p描淡寫,
卻精準無比地刺向某些人心中最隱秘、最恐懼的痛處。這故事,
如同一顆投入沉寂死水中的石子。無聲無息,卻迅速在市井之間蕩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要讓這看似荒誕不經的“鬼故事”,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我要讓它鉆進那些虧心之人的耳朵里,讓他們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更重要的……顧明決。
我要看看,當你聽到這個被你斥為“妖言惑眾”的新故事時,臉上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是如臨大敵,調動大理寺的力量來封殺?還是……你那顆堅守“律法鐵證”的心,
終究會因為這人言可畏、暗流洶涌的“鬼話”,而生出一絲動容?3顧明決果然雷霆震怒。
他顯然將我那些流傳于街頭巷尾、引人唏噓的故事,視作對他大理寺少卿權威的公然挑釁。
一張無形卻冰冷的大網,以大理寺的名義,開始從四面八方向我悄然收緊。
我前日才約好的、那位曾與柳氏交情不錯的繡莊老板娘,
次日便被大理寺的差役客客氣氣地“請”去問話?;貋頃r,她面色慘白如紙,再見我時,
避如蛇蝎,連眼神都不敢接觸。我那賴以糊口、偏居一隅的臨街書齋,
更是成了重點關照對象。三天兩頭就有官差上門,名義上是“例行檢查”,實則翻箱倒柜,
將我辛苦整理的書稿弄得一片狼藉。他們什么也不拿走,什么也不明說。
卻足以擾得我無法正常營生。更是在左鄰右舍間,散播著無聲卻沉重的警告:此女,
不可接近。最令人心悸的是,我敏銳地察覺到,無論白日出門采買,還是夜晚獨坐齋中。
總有那么幾道若有似無、卻揮之不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黏在我的身上。
那些隱藏在暗處、模糊不清的人影,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散地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們是誰的人?顧明決?還是柳家?抑或是……更后面的人?這天黃昏,
夕陽的余暉將小巷染成一片暖紅。我剛從外面訪查歸來,身心俱疲,
就被一道頎長的身影堵在了書齋門口。是他。顧明決。
他換下了那身象征著法度威嚴的緋色官袍,穿著一身低調的常服。
可那身揮之不去的肅殺官威,卻絲毫未減。夕陽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
投下冷硬如鐵的陰影?!疤K清辭。”他開口,聲音比這漸起的秋風還要涼上三分。
“收起你那些自作聰明的小把戲!”他猛地上前一步,那逼人的氣勢,讓我下意識地后退,
脊背抵上了冰冷的門板。“沒有實證,你寫再多引人垂淚的故事,也不過是煽動人心的廢紙!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直刺我的心底?!澳阋詾?,憑你這一支筆,就能對抗國法?對抗證據?
”他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厲色,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皠e再玩火了。
”他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警告?!跋乱淮?,
本官絕不會再念及……”他頓了頓,那兩個字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啊f情。
”舊情?這兩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我那顆早已麻木、結痂的心口。
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與此同時,柳氏夫家也沒閑著。他們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
開始在市井之間,散布更加惡毒、更加骯臟的流言。說我蘇清辭與那枉死的柳氏本就有私,
因愛生恨,才在她死后編造故事,潑盡臟水。甚至有人唾沫橫飛,
繪聲繪色地描述我如何深夜潛入柳家,意圖不軌,行徑齷齪。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字字誅心。大理寺來自官方的打壓,柳家來自陰暗角落的輿論抹黑。雙重重壓之下,
我如同深陷泥沼,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幾乎要耗盡所有力氣。前所未有的壓抑和憤怒,
如同毒藤般纏繞著我。甚至,有一絲絲名為挫敗的寒意,開始悄然滋生。
那些無處不在的監視目光,也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幾乎毫不掩飾。我幾乎要開始懷疑,
自己是不是真的走錯了路?是不是該就此放手,任憑柳氏的冤魂沉寂?就在我心力交瘁,
意志幾乎要被這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之時——變故陡生。那夜,萬籟俱寂,只有窗外蟲鳴。
我如常在燈下整理著那些散亂的書稿,試圖尋找新的突破口。忽然,
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極短促的,模仿夜梟的叫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我心中警鈴大作,瞬間熄滅了油燈,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來到窗邊。
借著從窗欞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我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動作迅捷如貍貓,
飛快地將一物從窗縫中投入。隨即,那黑影便如同一滴墨融入濃夜,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屏息凝神,側耳傾聽了許久,確認四周再無任何異動后,才小心翼翼地彎腰,
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東西。入手微涼,是一張卷起來的字條。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顫抖著手指展開字條。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字跡潦草急促,仿佛是在極度慌亂中寫下。
那字跡指向一個地址——城郊,一處早已廢棄多年的別院。而在字條的末尾,用朱砂,
重重地畫了一個小小的“柳”字印記!鮮紅的印記,在月光下,仿佛帶著血色。我的心,
猛地一跳!幾乎要躍出胸腔!柳氏的……血書?!這會是她臨死前留下的最后絕筆嗎?
這會是揭開所有偽裝,直指真相的關鍵嗎?是誰送來的?是敵?是友?
巨大的、幾乎令人暈眩的希望,瞬間擊中了瀕臨絕望的我。但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