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老槐樹比爺爺?shù)臓敔斶€要老。阿生七歲那年夏天,槐樹開的花特別多,
白茫茫一片像落了雪,香氣濃得讓人頭暈。李奶奶就死在槐樹開花最盛的那天。
大人們說她是老死的,九十三歲,是喜喪。阿生躲在門縫后面,
看著大人們把李奶奶裝進黑漆漆的棺材。棺材抬過門檻時,他分明聽見"咚"的一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從棺材里掉出來了。他透過門縫看著棺材穩(wěn)穩(wěn)地被抬走了,
鮮紅的棺木在他眼前漸漸遠(yuǎn)去,直到轉(zhuǎn)角再也看不見了,
可眼前的鮮紅卻像刻在了眼球里一樣。三天后的傍晚,阿生蹲在槐樹底下挖螞蟻窩。
夕陽把樹影拉得老長,那些影子像無數(shù)只伸向他的手。突然,
他的小鏟子碰到了一個硬物——是個繡著紅花的藍(lán)布包,埋在樹根旁的土里,只露出一角。
布包摸起來又潮又滑,散發(fā)著霉味和一種奇怪的甜香。阿生解開系帶時,
槐樹葉突然嘩啦啦響起來。阿生手握著系帶抬眼望去,明明沒有風(fēng)!包里是個木頭刻的小人,
眼睛部位嵌著兩粒黑石子,嘴巴用紅漆畫成扭曲的弧形。小人下面壓著半截干枯的手指,
指甲泛著詭異的青色。"阿生!回家吃飯!"母親的喊聲嚇得他差點把布包扔出去。
他慌忙把東西塞進褲兜,小人冰涼的觸感貼著大腿,讓他打了個寒顫。那天夜里,
阿生第一次夢見李奶奶。老人穿著下葬時的藏藍(lán)壽衣,站在他床邊,
青白的手里攥著一把槐花。"乖孫,"她的聲音像干樹皮摩擦,
"把東西還給我..."阿生驚醒時,發(fā)現(xiàn)枕頭上散落著幾片槐花瓣,濕漉漉的沾著露水。
第二天早飯時,阿生聽見父親壓低聲音說:"真是活見鬼了,
聽說昨晚守靈的張叔看見李老太的棺材蓋移開了半尺……"母親急忙打斷他,
往阿生碗里夾了塊咸菜。但阿生已經(jīng)聽見了,他褲兜里的布包突然變得滾燙起來,
渾身血液不知怎的仿佛著火了一般讓他難受起來。中午趁大人睡午覺,阿生溜到李奶奶家。
低矮的瓦房里飄著香燭味,供桌上的遺像里,李奶奶的眼睛似乎跟著他移動。
阿生顫抖著把布包放在供桌前,轉(zhuǎn)身要跑時,聽見身后傳來"咔嗒"一聲,阿生回頭一看,
嚇得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整個人頭皮發(fā)麻——木頭小人自己立起來了,
黑石子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緩過神來的阿生,雙手撐著地,踉踉蹌蹌地爬出門外,
哭嚎著往家跑去。傍晚下起小雨,阿生發(fā)起了高燒。迷迷糊糊中,
他看見槐樹的影子從窗縫里滲進來,在地上扭動著形成一個人形。
布包不知何時又回到了他枕頭下,里面的干手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灰白頭發(fā),
纏著他的小拇指打了個死結(jié)。阿生此時像被定住了一般,雙眼瞪大著,
眼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想發(fā)出聲音向父母求救,喉嚨卻怎么都發(fā)不出聲音來。雨聲中,
阿生聽見槐樹方向傳來"咚咚"聲,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叩門。而更可怕的是,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能聽懂那種聲音——它在說:"輪到你了..."高燒持續(xù)了三天。
阿生躺在床上,汗水把被褥浸得能擰出水來。母親用井水?dāng)Q濕毛巾敷在他額頭,
那涼意剛觸到皮膚就變成了滾燙。阿生看見毛巾上浮現(xiàn)出李奶奶的臉,
皺紋里爬滿了細(xì)小的蛆蟲。"媽...李奶奶為什么選我?"阿生聲音嘶啞得像磨砂紙。
母親的手突然僵住了,毛巾"啪"地掉在地上。"胡說什么!"她的聲音尖得反常,
"李老太是好人,給村里看香問事幾十年……”說罷她又看了眼已經(jīng)嚇到臉色發(fā)白的阿生,
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孩子,別怕……”阿生看著母親淡定的樣子,心中倒安定了幾分。
第四天凌晨,阿生在蟲鳴聲中驚醒。月光透過窗紙,在泥地上畫出一道慘白的線。
槐樹的影子沿著那道月光爬進來,枝椏像伸長的手指,一下下?lián)现惭亍?/p>
阿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小指上,那縷灰白頭發(fā)已經(jīng)長進了肉里,形成一圈淡青色的勒痕。
"阿生..."窗外的呼喚聲像是風(fēng)吹過槐樹葉的沙響,又像是李奶奶拖著長調(diào)的呼喚。
阿生的腿自己動了起來。他光著腳踩在潮濕的泥地上,每走一步,
腳底板就傳來被槐樹刺扎破的刺痛。可低頭看時,地上什么也沒有。槐樹下站著七個人影。
月光照亮最前面那個——是李奶奶,她的壽衣下擺滴著水,在腳下積成一小洼。
另外六個影子模糊不清,但阿生能感覺到他們都在盯著自己。槐樹粗壯的樹干上,
樹皮凸起七張人臉,最下面那張正緩緩睜開沒有瞳孔的眼睛。"時辰到了。
"李奶奶的聲音從阿生口袋里傳來。那個藍(lán)布包不知何時變得鼓鼓囊囊,
木頭小人頂開系帶爬出來,原本粗糙的五官已經(jīng)變得和阿生有七分相似小人跳到他掌心,
突然張嘴咬住阿生的拇指。血珠滲出來,被木頭吸得一滴不剩。阿生想尖叫,
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像被縫住了,只能發(fā)出"嗚嗚"的悶響。樹干上的人臉開始蠕動,
樹皮裂開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樹洞。一股腐臭味撲面而來,
阿生看見樹洞里堆著六具小小的骸骨,每具骸骨的小指上都系著一縷頭發(fā)。
"一甲子一輪回..."李奶奶的影子飄到樹洞前,"我?guī)煾傅墓穷^還在里頭呢。
"阿生終于能動了,他轉(zhuǎn)身要跑,卻發(fā)現(xiàn)槐樹的根須從土里鉆出來,纏住了他的腳踝。
那些根須上長著密密麻麻的吸盤,正貪婪地吮吸他腳底的血。
李奶奶枯爪般的手按住阿生的天靈蓋:"吃下槐花飯,接了問陰符,你就是下一任守村人。
"阿生被迫仰起頭,看見樹冠上那些槐花突然全部變成了慘白的人臉。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來,
在半空中化作黏糊糊的米粒,直接灌進他張開的嘴里。米粒帶著尸體的腐味,
在他喉嚨里蠕動。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照到槐樹梢時,阿生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床上。
母親紅著眼睛在灶臺前熬藥,父親蹲在門檻上悶頭抽煙。他的小指上,
頭發(fā)勒痕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圈樹皮般的紋路。枕頭下壓著藍(lán)布包,里面多了一本焦黃的冊子。
阿生翻開第一頁,看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寫在泛黃的紙上,
墨跡新鮮得像是剛剛寫上去的。而最后一頁,李奶奶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
就像被什么東西一點點吃掉。那天傍晚,村里死了三年的劉老頭拄著拐棍敲響了阿生家的門。
母親開門時嚇得打翻了油燈,因為劉老頭的棺材去年就爛在墳地里了。
可阿生看得清清楚楚——劉老頭脖子上纏著槐樹根,而他的影子,
分明是李奶奶梳著發(fā)髻的模樣。"小先生,
"劉老頭——或者說附在劉老頭尸體上的東西——咧開流著黑水的嘴,
"幫我問問陰間的老婆子,她把我的壽鞋藏哪兒了?
"阿生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回答:"三碗井水墊床腳,鞋在西南墻角。"話一出口,
他的舌尖就嘗到了槐花的苦味。而鏡子里,自己的倒影正詭異地微笑著,
露出和李奶奶一樣的、缺了顆門牙的黑洞。劉老頭走后第七天,阿生掉了第一顆牙。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正給村西淹死的張寡婦"問陰"。牙齒毫無預(yù)兆地松動了,
落在盛著井水的碗里,濺起的水花在油燈下泛著詭異的綠色。
張寡婦腐爛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因為阿生剛剛告訴她,她夭折的兒子在陰間過得很好。
"小先生的牙,"張寡婦伸出爬滿蛆蟲的手指了指碗,"能給我當(dāng)卦錢不?"阿生想拒絕,
可他的嘴自動回答:"拿去吧。"張寡婦把牙齒塞進空蕩蕩的眼窩,歡天喜地地飄走了。
阿生趴在門檻上干嘔,吐出來的全是槐樹葉子。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
掉牙的位置長出了一截細(xì)小的樹根,正緩緩滲著透明的汁液。母親站在陰影里看著他,
眼神復(fù)雜得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當(dāng)年你外婆也是這樣,"她突然說,"每次問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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