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已經下了整整三日。御史府后院的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得發亮，
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姜顏跪在祠堂中央，背脊挺得筆直，任憑濕冷的空氣鉆進她的衣領。
膝蓋下的蒲團早已被濕氣浸透，寒意順著骨髓往上爬，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小姐，
夫人請您過去。"丫鬟春桃站在門外，聲音壓得極低。姜顏緩緩睜開眼睛，
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冷光。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父親頭七剛過，
繼母林氏就迫不及待要對她下手了。"知道了。"她聲音平靜，
起身時不著痕跡地揉了揉膝蓋。穿過回廊時，姜顏瞥見幾個婆子躲在廊柱后竊竊私語，
見她過來又立刻噤聲。她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冷笑，
這些人大概都在等著看御史府嫡出大小姐的笑話吧。林氏的榮禧堂燈火通明，
姜顏剛踏進門檻，就聞到一股濃郁的檀香味，混著某種她熟悉的藥草氣息——是曼陀羅，
能讓人神志恍惚的毒藥。"顏兒來了。"林氏端坐在主位上，一身素白孝服，
發間只簪一朵白絨花，端莊得近乎刻板。但姜顏一眼就看出她眼中掩不住的得意。"母親。
"姜顏福了福身，目光掃過屋內眾人——管家周媽媽、林氏的心腹李嬤嬤，
還有幾個面生的婆子，陣仗不小。林氏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角："老爺走得突然，
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你是嫡長女，按理說該由你主持家務，只是……"她欲言又止。
"母親有話不妨直說。"姜顏直視林氏，指甲悄悄掐入掌心。"外頭有些不好聽的傳言，
說你與西街藥鋪的學徒有染。"林氏突然提高聲調，"為了姜家名聲，也為了你的清白，
今日必須驗明正身！"姜顏瞳孔微縮。她料到林氏會刁難，卻沒想到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所謂驗身，不過是當眾羞辱她的幌子。"小姐勿怪，老奴也是奉命行事。
"李嬤嬤獰笑著上前，手里捧著一個紅木托盤，上面擺著幾樣令人作嘔的器具。
姜顏站在原地沒動，腦中飛速思索對策。父親在世時常說，身處劣勢時，最忌硬碰硬。
她忽然放松了肩膀，低眉順眼道："女兒聽從母親安排。"林氏明顯愣了一下，
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順從。內室早已布置好，一張窄榻，白布鋪陳，
四周站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姜顏面無表情地解開衣帶，
任由那些渾濁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躺上去，把腿分開。"李嬤嬤命令道，
枯樹皮般的手指捏著一根玉勢。姜顏順從地躺下，
卻在李嬤嬤靠近時"不小心"碰翻了榻邊小幾上的香爐。香灰撒了李嬤嬤一身，
嗆得她連連咳嗽。"哎呀，嬤嬤當心。"姜顏"慌忙"起身去扶，
手指輕輕拂過李嬤嬤腕間穴位。這是父親教她的，太淵穴受擊會讓人手臂酸麻。"哎喲！
"李嬤嬤突然大叫一聲，玉勢脫手落地，摔成兩截。她捂著右手腕，臉色煞白。
姜顏一臉無辜："嬤嬤怎么了？"林氏在外間聽到聲響，臉色陰沉："怎么回事？
""老奴的手突然使不上力……"李嬤嬤冷汗涔涔。"定是嬤嬤連日操勞過度。
"姜顏關切道，"不如換周媽媽來？"周媽媽上前，
姜顏注意到她腰間掛著一個香囊——是丁香味，與曼陀羅相克。驗身過程屈辱而漫長，
但姜顏始終保持著空洞的表情，仿佛靈魂已經抽離。直到周媽媽宣布"小姐仍是完璧"，
她才機械地穿好衣服，指尖在袖中微微發抖。"既然清白已證，母親可以放心了。
"姜顏福身，聲音平靜得可怕。林氏卻不打算就此放過她："顏兒，你已十八，該議親了。
兵部劉侍郎夫人新喪，正尋續弦。雖說年紀大了些，但到底是正三品，配你綽綽有余。
"姜顏心頭一震。劉侍郎今年五十有三，出了名的暴虐，前兩任妻子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全憑母親做主。"她低頭，掩飾眼中的寒光。回到自己的小院，姜顏終于卸下偽裝，
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撲到妝臺前，從暗格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兩粒藥丸吞下。
這是她自己配的寧神丸，能壓制憤怒帶來的顫抖。銅鏡中的女子面容蒼白，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姜顏盯著鏡中的自己，
想起父親臨終前詭異的癥狀——七竅流血，渾身抽搐，
與古籍記載的"斷腸散"中毒一模一樣。"父親，您放心，女兒一定會查明真相。
"她輕聲說，聲音里是刻骨的恨意。夜深人靜時，姜顏換上一身夜行衣，
悄悄摸向父親的書房。自從父親去世，這里就被封了起來，
但她知道一條密道——十歲那年捉迷藏時偶然發現的。書房積了一層薄灰，月光透過窗欞，
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姜顏輕車熟路地摸到書架第三格，
取出那本《洗冤集錄》——父親最常翻閱的典籍。書頁間夾著一張紙條，
上面只有寥寥數字："漕運賬冊有異，謝公當察。"謝公？姜顏蹙眉。
朝中姓謝的高官只有一位——當朝首輔謝延。父親與謝延素無往來，為何會留下這樣的訊息？
她繼續搜尋，在挪動書案上的硯臺時，突然聽到"咔"的一聲輕響。墻面露出一道縫隙，
里面藏著一疊信箋。姜顏心跳加速，就著月光細看。是父親與謝延的密信往來！
信中提及江南私鹽案，說背后牽涉皇室成員，
父親在查證過程中發現御史府內有人被收買……一陣風吹過，信紙沙沙作響。
姜顏突然警覺地抬頭——她聽到了極輕的腳步聲。有人來了！她迅速將信件塞回暗格，
閃身躲到門后。門被推開，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直奔書案而去。
月光照亮了來人的側臉，姜顏倒吸一口冷氣——是謝延本人！當朝首輔為何深夜潛入御史府？
是敵是友？姜顏屏住呼吸，看著謝延熟練地打開她剛才發現的暗格，取出信件查看。
謝延忽然轉頭，銳利的目光直刺姜顏藏身之處："出來吧，姜小姐。
"第二章姜顏的指尖抵在袖中的銀簪上，冰涼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她緩步從陰影中走出，
月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背脊。"謝大人夜訪寒舍，不知有何貴干？"她聲音平靜，
仿佛此刻不是被人贓并獲，而是在花園偶遇。謝延站在書案旁，身形修長如松。
他已過而立之年，面容輪廓分明，眉宇間沉淀著歲月賦予的沉穩。
那雙眼睛在暗處依然銳利如刀，正上下審視著她。"姜小姐深夜潛入先父書房，又所為何事？
"他不答反問，聲音低沉。"取些舊物。"她故意含糊其辭，
目光掃過謝延腰間的玉佩——是御賜的雙魚紋，確系首輔身份無疑。謝延忽然走近兩步，
姜顏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氣，混著一絲藥香。她強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動，抬眸與他對視。
"姜小姐可知這些信件關系重大？"謝延揚了揚手中的信箋，"足以讓更多人送命。
""包括謝大人您嗎？"姜顏反問。書房內霎時寂靜。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謝延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令尊與我同查私鹽案，觸及某些人的利益。
他的死，非比尋常。"姜顏袖中的手微微發抖，不是因恐懼，而是憤怒。
她早知父親死因有異，但親耳聽人證實，仍是另一番滋味。"謝大人是來銷毀證據的？
"她單刀直入。謝延眉頭微蹙："若我要銷毀證據，何須親自前來？"他頓了頓，
"我在查你父親的死因。"月光偏移，照亮了謝延半邊臉龐。姜顏看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似是連日未眠。這位權傾朝野的首輔，竟為查一個御史的死因而奔波？
"大人與家父交情匪淺？"姜顏試探道。"同朝為官，理當如此。"謝延答得滴水不漏。
姜顏忽然福至心靈："謝大人可認識'洗冤'二字？"這是父親信中暗語。謝延目光一凝，
右手無意識地撫上左腕——那里戴著一串佛珠。"洗冤錄，錄洗冤。"他緩緩道出下半句。
暗號對上了。姜顏肩膀微松，這是父親告訴她的聯絡方式。她快步走到書架前，
從《資治通鑒》第三冊中抽出一張薄絹："家父遇害前一日將此物交給我，說若有不測，
交給對得上暗號之人。"謝延接過薄絹，就著月光細看。姜顏注意到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是一雙執筆批閱奏章的手，此刻卻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果然如此..."謝延聲音低沉，
"鹽稅賬目被人做了手腳，背后是...""是誰？"姜顏追問。
謝延卻將薄絹收入袖中："知道得越多越危險。姜小姐還是安心待嫁為好。
"姜顏心頭一震："你監視我？""例行公事。"謝延神色不變，"劉侍郎是太后的表親，
這門親事不簡單。"姜顏冷笑："謝大人以為我會坐以待斃？""你有何打算？"謝延反問。
"查明真相，為父報仇。"她一字一頓道。謝延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道："明日午時，
崇福寺上香，你獨自前來。"說完，他轉身欲走。"等等！"姜顏攔住他，
"家父信中提到的'漕運賬冊'在何處？"謝延腳步一頓："你竟知道這個？"他轉身，
眼中多了幾分審視，"賬冊已被人調包，我正在追查。""我可以幫忙。"姜顏上前一步，
"家父常教我查賬之法，我認得他的筆跡和標記。"謝延搖頭："太危險。
""比嫁給劉侍郎更危險？"姜顏譏諷道，"謝大人若真關心家父，就該讓我參與。
我是他最親近的人，能辨認出你們忽略的細節。"謝延沉默良久，終于點頭："明日詳談。
現在離開這里，你繼母的人快來了。"姜顏一驚："你怎么知道？""嗅覺。
"謝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風里傳來脂粉味，不是府中丫鬟用的劣質香粉。
"姜顏這才注意到遠處確實有腳步聲。她匆忙將幾封信塞入懷中，正要離開，
卻聽謝延又道："姜小姐，小心你的丫鬟春桃。"姜顏回頭，
謝延的身影已消失在窗外夜色中。回到閨房，姜顏點亮一盞小燈，仔細閱讀偷帶回來的信件。
信中父親詳細記錄了私鹽案的調查進展——江南漕運每年有近三成鹽稅不翼而飛，
賬冊做得天衣無縫，但父親發現所有經手人都與林氏娘家有生意往來。
"果然與林氏有關..."姜顏咬唇。父親在最后一封信中提到要去見一個關鍵證人，
次日便暴斃而亡。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姜顏吹滅燈盞，和衣而臥。她需要休息，
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天剛蒙蒙亮，春桃就來敲門："小姐，夫人讓您過去。
"姜顏坐起身，注意到春桃眼睛紅腫，似是哭過。她想起謝延的警告，心中警鈴大作。
"知道了，你先去準備熱水。"她支開春桃，迅速將信件藏入貼身的荷包中。
林氏今日氣色極好，正對著銅鏡試戴一支金鳳釵。見姜顏進來，她笑容滿面："顏兒來了，
快看看這支釵子如何？劉侍郎昨日送來的聘禮。"姜顏掃了一眼那支做工粗糙的金釵，
心中冷笑。堂堂御史嫡女，就值這么個玩意兒？"很襯母親。"她敷衍道。林氏笑容一僵，
隨即又舒展："你這孩子，這是給你的。劉侍郎說了，下個月就過門。"她湊近姜顏，
壓低聲音，"別想著耍花招，你父親死了，這府里我說了算。
"姜顏聞到她身上濃重的曼陀羅香，心頭一凜。這味道與父親臨終時房中的氣味一模一樣！
"女兒不敢。"她低頭掩飾眼中的恨意。"今日好生待在房里，別到處亂跑。
"林氏意味深長地說，"春桃會陪著你。"回到院子，姜顏發現多了兩個陌生婆子守在門口。
春桃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眼神閃爍。"春桃，我有些頭痛，去藥房幫我取些川芎來。
"姜顏試探道。"小姐，夫人說您不能出門..."春桃為難道。"取藥也算出門？
"姜顏冷笑，"罷了，你去回稟夫人，就說我月事腹痛，需要藥材調理。"春桃猶豫片刻，
還是去了。姜顏趁機換上素色衣裙，從后院小門溜了出去。她熟悉御史府的每一處暗角，
輕易避開了巡邏的仆役。崇福寺香火鼎盛，姜顏混在香客中進了山門。
她按照約定來到后院的古柏樹下，卻不見謝延蹤影。"姜小姐來得真早。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姜顏轉身，見謝延一身靛青長衫，作尋常文人打扮，
手中執一卷書，倒像是來寺中讀書的學子。"謝大人好雅興。"姜顏福了福身。
謝延示意她跟上，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間僻靜的禪房。屋內陳設簡樸，唯有一張矮幾，
兩盞清茶。"坐。"謝延斟了杯茶推給她，"昨夜回去可有人為難你？"姜顏搖頭，
將林氏逼婚和劉侍郎送聘禮的事簡略說了，謝延眉頭越皺越緊。"劉侍郎與私鹽案也有牽連。
"他沉吟道，"你繼母急著把你嫁過去，恐怕不止是為了擺脫你這么簡單。
"姜顏心頭一跳："你的意思是...""你父親掌握的證據可能不止那些信件。
"謝延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姜小姐，好好想想，令尊可曾給過你什么特別的東西？
或是說過什么奇怪的話？"姜顏回憶父親臨終前的場景。那時父親已經說不出話，
只是死死抓著她的手，在她掌心畫了個奇怪的符號..."他畫了這個。
"姜顏在桌上蘸水畫出符號，"像是'米'字，但多了一橫。
"謝延瞳孔微縮："這是密文中的'鹽'字。"他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
翻到某一頁指給姜顏看，"你父親發明的密語，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姜顏湊近細看，
發絲垂落，拂過謝延的手背。兩人俱是一怔，各自退開些許。"這上面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