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認親現場，紅旗廠的風波1978年的秋天，滬上的梧桐葉剛剛泛黃，
風里已經裹著絲絲涼意。黎灼華坐在裁縫鋪的角落，老式縫紉機咔噠咔噠地響著，
針腳細密地咬進墨綠色的燈芯絨里。她的手指靈活地翻飛，
布料在她掌心馴服地折出流暢的弧線。“阿灼！阿灼！”居委會的劉大媽風風火火地闖進來，
嗓門大得震得玻璃窗嗡嗡響，“快別忙活了！你親爹媽找來了！”縫紉機的聲響戛然而止。
黎灼華抬起頭，指尖還捏著一枚銀針，針尖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她沒說話，
只是微微瞇起眼，像是在判斷這話里有幾分真。劉大媽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像是怕她跑了似的，“就在居委會呢！那姑娘穿得可體面了，說是你親姐姐！
”黎灼華輕輕抽回手，把針別回襟前的線團上，慢條斯理地站起身。
她拍了拍衣擺上并不存在的灰，嘴角噙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是嗎？那得去看看。
”居委會的八仙桌旁已經圍了一圈人。黎灼華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年輕姑娘端坐在椅子上，
背挺得筆直，像是一株精心修剪過的水仙。她穿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領口翻得一絲不茍，
軍綠色長褲熨得沒有一絲褶皺，腳上的小牛皮鞋擦得锃亮。那姑娘抬頭，
目光和黎灼華撞了個正著。“你就是……阿灼吧？”她站起身，聲音溫溫柔柔的，
像是廣播里的女播音員，“我是沈佩珊，你姐姐。”黎灼華沒動，只是微微歪頭打量她。
沈佩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撫了撫鬢角，
腕上的手表在陽光下閃了一下——黎灼華眼尖，認出那是一塊瑞士梅花表，這年頭，
連華僑商店都未必買得到。“你說你是我姐姐？”黎灼華終于開口，聲音不緊不慢的，
帶著點滬上姑娘特有的軟糯，卻莫名有種刀鋒般的銳利，“有什么證據？
”沈佩珊像是早有準備，從隨身的小皮包里取出一張泛黃的紙，小心翼翼地展開，
“這是當年醫院的出生證明，還有……”她又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對年輕夫婦抱著嬰兒，
“這是爸媽和我們的合照。”黎灼華沒接，只是掃了一眼，忽然笑了，“照片上的嬰兒，
右腳踝是不是有塊燙疤？”沈佩珊一愣，“什么？”“我說，”黎灼華向前走了一步，
聲音輕飄飄的，卻讓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真千金右腳踝上有塊疤，是小時候被煤爐烙的。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沈佩珊的腳踝上，“你要不要脫了鞋，給大家看看？
”屋子里頓時一片死寂。沈佩珊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甚至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阿灼，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
但血緣關系不是靠一塊疤就能否認的。”她轉向居委會的王主任，語氣誠懇，“王主任，
我理解妹妹的心情，不如……我們驗血型吧？科學總不會騙人。”王主任搓了搓手，
有些為難地看向黎灼華，“阿灼啊，你看這……”黎灼華沒說話，只是慢悠悠地走到桌邊，
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她喝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沈佩珊，忽然問：“你從哪兒來的？
”沈佩珊微笑，“省城。”“省城哪兒？”“文工團宿舍。”“文工團？”黎灼華挑眉，
“那你肯定認識李團長吧？”沈佩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但很快又笑起來，“當然，
李團長對我很照顧。”黎灼華點點頭，忽然轉向王主任，“王主任，
麻煩您給省文工團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有沒有一個叫沈佩珊的演員。
”沈佩珊的臉色終于變了。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覷，王主任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電話旁，
撥通了轉接省城的號碼。漫長的等待音里，沈佩珊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電話接通了。
王主任說了幾句，臉色漸漸古怪起來。他放下聽筒，清了清嗓子，
“省文工團說……他們沒有叫沈佩珊的同志。”屋子里一片嘩然。沈佩珊猛地站起來，
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不可能！一定是搞錯了！”黎灼華依舊倚在桌邊，
神色平靜，只是眼底閃過一絲冷意。她抬起手，指了指沈佩珊的鞋，“還有，你這雙皮鞋，
鞋底印著‘1979年出廠’。”她輕笑一聲，“現在才1978年秋，
你是從哪兒穿到明年的鞋的？”沈佩珊的臉刷地白了。傍晚的風卷著煤煙味吹進弄堂，
黎灼華蹲在自家門口的小板凳上，慢吞吞地削著紅薯。爐子上的水壺咕嘟咕嘟響著，
蒸汽頂得壺蓋一跳一跳的。身后傳來腳步聲，她頭也不回，“媽，水快開了。
”黎母站在她身后，手里捏著那張被揉皺的認親啟事，聲音有些發顫，
“阿灼……你真的不是……”黎灼華手里的刀頓了頓，紅薯皮斷在指間。她抬起頭，
沖黎母笑了笑，“媽，我腳踝上沒疤。”黎母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黎灼華站起身，
把削好的紅薯丟進鍋里，拍了拍手上的淀粉，語氣輕松，“明天我去紅旗廠報到，
聽說他們缺個會裁縫的。”黎母擦了擦眼淚，“你……你真要去？”“去啊。”黎灼華回頭，
黃昏的光落在她側臉上，勾勒出一道鋒利的輪廓，“我倒要看看，那個沈佩珊，
還能玩出什么花樣。”爐膛里的火猛地竄高，映得她眼底一片灼亮。
2 紡織廠里的暗潮紅旗紡織廠的鐵門在晨霧中吱呀作響，黎灼華站在門口，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介紹信的邊緣。門房老張從窗口探出頭來，瞇著眼打量這個陌生姑娘，
"新來的？""嗯，勞保科介紹來的。"黎灼華遞過介紹信，
老張的視線在她粗布工裝和磨白的解放鞋上掃了個來回，鼻子里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氣音。
裁剪車間比想象中還要嘈雜。三十多臺縫紉機此起彼伏的噠噠聲里，
車間主任馬春梅正叉著腰訓人："這批外貿訂單后天就要交貨，你們做的這是什么東西？
"她抖著一件歪歪扭扭的工裝，"廣交會的樣品要是這個水平，
外國人還以為我們中國工人都是歪脖子！"黎灼華站在門口輕輕咳嗽了一聲。馬春梅轉頭，
眉毛擰成個疙瘩，"你誰啊？""新來的臨時工。"黎灼華把介紹信遞過去，
"勞保科說您這兒缺人手。"馬春梅草草掃了眼介紹信，突然瞪大眼睛，"等等，
你就是那個......"她壓低聲音，"老周家認親鬧劇的主角？
"縫紉機的聲響似乎突然小了些。黎灼華感覺后頸刺著一道道探究的目光，
她面不改色地整了整袖口，"現在能告訴我工位在哪嗎？""喏，最里面那臺。
"馬春梅隨手一指，"先幫著鎖邊吧，
這批活趕著......"黎灼華已經走向那臺老式蝴蝶牌縫紉機。她摸了摸臺面，
指腹沾上一層薄灰。旁邊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姑娘湊過來，"我叫王秀芬，你是新來的？
聽說你......""嗯，我是黎灼華。"她打斷對方的八卦，
從布袋里取出自己的剪刀和皮尺，"這批活有什么要求？"王秀芬撇撇嘴，"就按樣衣做唄。
不過馬主任要求高，昨天返工了三件......哎你干嘛？
"黎灼華已經拿起樣衣在手中翻看。這是件藏藍色的工裝外套，款式簡單，
但領口和袖口的走線要求極高。她突然皺眉，"這個版型有問題。""啥？
"王秀芬瞪圓眼睛。馬春梅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你說什么有問題？""后腰這里。
"黎灼華手指點在樣衣上，"弧度收得太急，工人彎腰時會勒著。"她拿起桌上的粉餅，
三兩下在樣衣上畫出幾道修改線，"如果從這里放量，活動起來會更方便，
而且不會影響整體版型。"整個車間的縫紉機聲都停了。馬春梅盯著那幾道粉筆線，
表情像是被人塞了個生雞蛋在嘴里。半晌，她突然扭頭喊道："小趙！
去把技術科的張工請來！"技術員張建國是個戴著酒瓶底眼鏡的中年男人。
他盯著修改后的樣衣看了足足五分鐘，突然抬頭，"姑娘，你在哪學的裁剪？
""跟我師父學的。"黎灼華輕描淡寫，"他在南京路做過二十年西裝。
"張建國和馬春梅交換了個眼神。馬春梅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小黎啊，
這批訂單你能不能幫著把把關？"黎灼華嘴角微微揚起，"行啊。"午休鈴聲響起時，
黎灼華已經帶著五個女工重新調整了版型。王秀芬捧著新做好的工裝嘖嘖稱奇，"天吶，
這腰身比百貨公司賣的還服帖！"食堂的飯菜香氣飄進來，女工們一窩蜂往外涌。
黎灼華落在最后，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叫她："黎同志。"沈佩珊站在車間后門，
一身簇新的勞動布工作服，頭發卻依然梳得一絲不茍。她手里捧著個鋁飯盒，"聽說你來了，
我特意......""你也在紅旗廠？"黎灼華打斷她，"真巧。""組織安排的。
"沈佩珊微笑，眼角卻繃得緊緊的，"我在宣傳科。
想著你初來乍到......"她遞過飯盒，"嘗嘗我做的紅燒肉？"黎灼華沒接。
她盯著沈佩珊手腕上若隱若現的手表印子——那塊瑞士表顯然被臨時摘掉了。"不用了，
我帶了飯。"沈佩珊的笑容僵了僵，突然壓低聲音："你以為揭穿我手表的事就贏了？
"她上前半步，"這廠子里沒人知道你的底細，要是我說出去......""說什么？
"黎灼華挑眉，"說你這個冒牌貨被我當眾拆穿？"沈佩珊的指甲在飯盒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遠處傳來腳步聲，她立刻換上溫婉的表情，"那改天再聊，黎同志。
"下午的車間比上午更忙。黎灼華正指導女工調整袖籠的弧度，突然聽見門口一陣騷動。
馬春梅小跑著過來，"快快快，港商提前來了！
"一個穿著條紋西裝的男人在廠領導陪同下走進車間，身后跟著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翻譯。
馬春梅緊張地搓著手，"陳先生，
這批工裝我們正在......"港商陳先生卻徑直走向黎灼華正在修改的工裝。
他拿起半成品仔細端詳，突然用粵語說了句什么。翻譯剛要開口，
黎灼華已經用流利的粵語回應："這件還在調整袖籠，成品會更貼合亞洲人身型。
"所有人都愣住了。陳先生驚喜地切換成普通話，"你會說粵語？""跟我師父學的。
"黎灼華面不改色，"他在香港做過學徒。"陳先生興奮地轉向廠領導，
"這位是......？""新來的臨時工。"副廠長擦著汗回答。"臨時工？
"陳先生搖頭，"這樣的手藝當臨時工？"他突然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件皺巴巴的西裝，
"黎小姐，這件能改嗎？我明天見客戶要穿。"黎灼華接過西裝摸了摸料子，
"意大利羊毛料，現在改的話......"她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下班前能好。
"整個下午，車間里的人都心不在焉，時不時偷瞄黎灼華的工作臺。她像變魔術般拆開西裝，
重新裁剪，縫制。當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時，
陳先生迫不及待地試穿——修身剪裁完美勾勒出他的身形，每個細節都恰到好處。"神了！
"陳先生對著鏡子左看右看，"這手藝放在香港都是頂尖的！"他掏出名片塞給黎灼華，
"黎小姐，我們公司正在找內地合作伙伴......"副廠長的臉笑得像朵菊花，
"小黎啊，明天起你就調到技術科吧！"下班鈴聲響起時，
黎灼華收拾工具的動作頓了頓——她的樣衣被人動過。原本別在領口的小布標不見了，
那是她用暗紅色絲線繡的一朵小小木棉花。王秀芬湊過來，"找什么呢？""沒什么。
"黎灼華合上工具箱，目光掃過車間每個角落。在廢料桶旁，
她看見沈佩珊正和質檢科的小趙低聲說著什么，手里似乎捏著一塊紅色布片。
夜風裹著棉絮的味道拂過廠區。黎灼華走出大門時，
看見宣傳科的黑板報上新寫了一行大字："狠抓質量，杜絕次品！"下面畫著個夸張的叉號。
她輕輕笑了，從口袋里摸出另一個小布標——同樣的木棉花，只是這次繡在了里襯上。
路燈下，紅線閃著細碎的光。
3 舞會上的"上海玫瑰"梅雨季節的潮氣在僑聯禮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凝成薄薄的水霧。
黎灼華站在衣帽間的角落，手指撫過掛在衣架上的藏青色工裝，
從內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包。布包展開是一件正紅色旗袍，料子薄得像蟬翼，
卻挺括得沒有一絲褶皺。"這...這是..."王秀芬的舌頭打了結，
手指懸在衣料上方不敢落下。黎灼華將旗袍抖開，金線繡的纏枝牡丹在燈光下流轉，
"用外貿科報廢的樣品布頭改的。"她轉身解開工裝扣子，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襯裙，
"幫我系一下后腰的暗扣。"禮堂外傳來汽車引擎聲，王秀芬扒著窗戶倒抽一口氣，
"是港商的車！天吶，那個陳先生居然穿了套白西裝！"她突然壓低聲音，
"沈佩珊在門口迎賓，她那條淺綠色連衣裙...""是的確良加尼龍混紡，廣貨。
"黎灼華頭也不抬，將最后一粒盤扣系好。鏡子里的姑娘明艷得像朵帶露的玫瑰，
只有眼角那粒小痣透出幾分銳利。她從工裝口袋摸出個小鐵盒，蘸了點胭脂抹在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