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蜻蜓與糖葫蘆我蹲在槐樹底下削竹片的時候,就注意到街對面那個探頭探腦的姑娘了。
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兩根麻花辮隨著動作在胸前晃蕩。青石板上擺著竹編的籮筐,
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二十來個草編的小動物,從歪脖子兔子到翹尾巴松鼠,個個憨態可掬。
"老板,這竹蜻蜓能便宜點不?"她第三次蹭到我的攤子前,
指尖碰了碰掛在竹架上的竹蜻蜓。五月的陽光穿過槐樹枝椏,在她鼻尖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我故意把刻刀往木墩上重重一放:"姑娘,你都來問三回了。我這可是用三年生的青竹削的,
竹節都是完整的,轉起來能飛三丈高......"話沒說完,對面突然傳來"哐當"一聲。
我們同時轉頭,正看見她攤子上的草筐被風吹翻,滾出來兩只草編的刺猬,
咕嚕嚕滾到了我的攤位下面。"我的刺猬!"她提著布鞋就要往過跑,
被青石板縫里滲出的雨水滑了個趔趄。我下意識伸手去接,結果被她懷里的麥草香撲了滿臉,
兩人差點栽進身后的竹簍堆里。等我反應過來時,左手正撐在她耳邊的槐樹干上,
右手還攥著那只差點戳到人的竹蜻蜓。她發間的皂角味混著槐花香,熏得我耳朵發燙。
"對、對不住!"她像受驚的兔子般彈開,麻花辮掃過我的手腕,"我賠你竹蜻蜓!
"我低頭一看,方才混亂中竹蜻蜓的翅膀正好扎進她挎著的布包,扯出半截毛線。
那線頭越扯越長,最后竟從包里拽出團灰撲撲的毛線球,骨碌碌滾到街心去了。
這下輪到她的臉漲得通紅:"這是我給王奶奶織的毛褲......"我憋著笑撿回線團,
發現上面還別著根竹簽子。她手忙腳亂要搶,我舉高了細看:"這是......糖葫蘆棒?
""上個月糖葫蘆攤子扔的,我看還能用......"她聲音越來越小,突然眼睛一亮,
"要不我用草編的換你的竹蜻蜓?你看這刺猬多精神!
"我瞅著掌心那只炸著草刺的"刺猬",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最后她抱著竹蜻蜓蹦蹦跳跳回到對面攤子時,我的竹架上多了排歪七扭八的草編動物。
收攤時下起太陽雨,我正往板車上捆竹器,忽然聽見細碎的腳步聲。
抬頭就見那姑娘頭頂著草筐,懷里抱著她的家當往屋檐下躲。雨水順著她翹起的劉海往下滴,
在鼻尖凝成亮晶晶的一點。"喂!"我扯著嗓子喊,"要不要捎你一程?
"她眨掉睫毛上的水珠,笑得像雨后新抽的竹筍尖:"我叫麥穗!我家在杏花巷最里頭!
"等牛車吱呀吱呀碾過青石板路,我才發現車轅上多了個濕漉漉的草編青蛙。
青蛙背上歪歪扭扭插著根竹簽,串著三顆紅艷艷的山楂——正是她藏在布包里的糖葫蘆。
2 槐花雨與芝麻糖雨下得急,我扯下斗笠蓋在麥穗的草筐上,自己倒被淋了個透。
牛車慢悠悠地晃過青石板路,車轱轆碾過水坑,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的褲腿。麥穗坐在車沿,
兩條腿晃啊晃的,手里還捏著那只竹蜻蜓。她忽然轉頭問我:“你叫什么名字?”“陳槐。
”我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珠,“槐樹的槐。
”她噗嗤笑出聲:“難怪你攤子上全是竹編的玩意兒,連名字都帶著樹。
”我哼了一聲:“那你呢?麥穗,是麥田里的麥穗?”她點點頭,
眼睛彎成月牙:“我爹說生我那會兒,田里的麥子剛好抽穗,金燦燦的,就給我取了這個名。
”牛車拐進杏花巷,雨勢漸小,巷子兩旁的槐花被雨水打落,鋪了一地細碎的白。
麥穗跳下車,從濕漉漉的布包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塞到我手里?!敖o你,芝麻糖。
”她笑得狡黠,“我自己熬的,可甜了?!蔽夷笾图埌?,糖塊的溫度透過紙面傳來,
帶著淡淡的芝麻香。還沒等我道謝,她已經轉身跑進巷子深處,麻花辮在背后一跳一跳的,
像只歡快的小雀。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啃那塊芝麻糖,甜得齁嗓子,但莫名讓人上癮。
隔壁王奶奶探出頭,笑瞇瞇地問:“槐子,哪兒來的糖?”“麥穗給的。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王奶奶眼睛一亮:“哎喲,那丫頭手巧著呢!她編的草螞蚱,
我家小孫子當寶貝似的藏著?!蔽业皖^看了看桌上那排歪歪扭扭的草編動物,
心想王奶奶的審美可能有點問題。第二天一大早,我推著板車去集市,
遠遠就看見麥穗已經在擺攤了。她今天換了件淺綠色的褂子,襯得整個人像棵嫩生生的小蔥。
見我來了,她使勁揮手,差點把剛擺好的草筐碰翻。“陳槐!”她小跑過來,
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給,昨天的芝麻糖,我又多做了一些?!蔽医舆^布包,
指尖碰到她的掌心,粗糙的繭子磨得我心頭一顫。她不好意思地縮回手:“編草編磨的,
不好看。”我鬼使神差地握住她的手腕,翻過來看她的掌心。她的手指修長,
指節處有細小的劃痕,虎口處還有一道淺淺的疤?!疤蹎幔俊蔽覇枴K龘u搖頭,
耳尖卻悄悄紅了:“早不疼了。”我松開她的手,從板車上取下一個新編的竹籃,
遞給她:“喏,換你的芝麻糖。”竹籃編得精巧,邊緣還纏了一圈細細的藤條,防磨手。
麥穗接過去,眼睛亮晶晶的:“真好看!”她低頭擺弄竹籃,
發間的皂角香混著晨風里的槐花香,飄進我的鼻尖。我忽然覺得,
這日子要是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好像也不錯。正想著,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
幾個半大孩子追逐打鬧,其中一個撞翻了麥穗的草筐,草編的小動物散了一地。“我的兔子!
”麥穗驚呼,蹲下去撿。那孩子慌慌張張地道歉,麥穗卻擺擺手:“沒事沒事,沒摔壞。
”我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把草兔子捧在手心里,輕輕撣去灰塵,
心里某個地方突然軟得一塌糊涂。“麥穗?!蔽液八?。“嗯?”她抬頭,
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映出一小片金色的影子。我張了張嘴,
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明天還來擺攤嗎?”她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來呀,
我還給你帶芝麻糖?!? 螢火蟲與竹哨聲麥穗連著三天沒來擺攤。我坐在槐樹底下削竹片,
刻刀在青竹上劃出細長的紋路,卻總忍不住往街對面瞄。往常這時候,
她早該蹲在那兒擺弄她的草編了,麻花辮垂在胸前,時不時抬頭沖我笑一下。
王奶奶挎著菜籃子路過,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敲了敲我的竹架:“找麥穗呢?
那丫頭著涼了,在家捂汗呢。”我手里的刻刀一滑,差點削到手指頭:“嚴重嗎?
”“小丫頭身子骨結實,喝兩碗姜湯就好。”王奶奶瞇著眼笑,“你要真擔心,
去杏花巷看看唄?!蔽业皖^繼續削竹片,
耳朵尖卻燒了起來:“誰擔心了……”可收攤的時候,我還是繞路去了杏花巷。
巷子盡頭的青磚小院門扉半掩,院里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我站在門口躊躇了半天,
最后把新做的竹風鈴掛在門環上,輕輕一推——“叮鈴——”風鈴聲響起的瞬間,
院里傳來“咣當”一聲,像是木盆打翻了。麥穗啞著嗓子喊:“誰呀?”我拔腿就跑。
第二天清晨,我推著板車剛到集市,就看見麥穗已經坐在老位置上了。她鼻頭紅紅的,
懷里抱著個粗陶罐子,一見我就招手:“陳槐!”我磨磨蹭蹭走過去,
她“啪”地揭開陶罐蓋子,一股濃郁的姜糖味撲面而來:“給你的!
”罐子里躺著十幾塊琥珀色的姜糖,還撒了桂花末。我捏起一塊,
糖塊在指尖微微發燙:“你……病好了?”“本來就不嚴重?!彼宋亲?,
忽然從兜里掏出個東西,“這個是你掛的嗎?”她掌心里躺著那只竹風鈴,鈴舌上系著紅繩,
底下還墜了顆小竹球。我悶頭“嗯”了一聲,她忽然湊近,
帶著姜糖的熱氣撲在我耳邊:“謝謝?!蔽业暮蟛鳖i瞬間冒出一層汗。那天收攤特別晚,
麥穗非要幫我捆竹器。月光爬上槐樹枝頭的時候,她突然指著遠處喊:“快看!
”河堤方向飄起星星點點的綠光,忽明忽暗地浮在夜色里。是螢火蟲。
麥穗拽著我的袖子往河堤跑,布鞋踩過草尖的露水。我們趴在堤岸上看螢火蟲,
她忽然說:“我娘說,螢火蟲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蔽颐鲭S身帶的小竹片,
三兩下削成個哨子遞給她:“吹吹看。
”麥穗鼓起腮幫子一吹——“吱——”尖銳的哨聲驚起蘆葦叢里的野鴨,
螢火蟲“呼”地散開,像一場突然倒流的星河。麥穗笑得前仰后合,麻花辮掃過我的肩膀。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吹著那個跑調的竹哨。走到杏花巷口時,她突然轉身,
把哨子塞回我手里:“給你?!薄跋与y聽啊?”我故意逗她。月光下,
她的眼睛比螢火蟲還亮:“你教我削竹哨,我教你編草蝴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