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棄女凌云我自生下來便先天不足,不利于行。
但這先天不足并沒有讓我與其他的孩子們一樣能夠分得父親母親多一些的寵溺與關愛。
父親是權傾朝野的文臣,子女眾多。對于他來說,無用的子女便像一件可有可無的衣物,
丟棄便丟棄了,何況我還是一個女兒,對于他來說,就更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
所以他連名都懶得給我起,讓我在丞相府養了一段時日之后,
就和我那體弱多病的娘一起被趕到了這處凌云觀中。美其名曰是為丞相府眾人祈福,
丞相府中的眾人都會記得我們娘兒倆的好,其實就是把我們扔在這里不想再管了,
畢竟誰會在家里養兩個病號徒增晦氣呢?我那個娘啊,是個美人胚子,
只是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其實本身我娘的身子好好養著還是可以活到頤養天年的。
但是她選擇跟了我爹,又拼盡了全力生下了我。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兩三歲時,
我問我娘:“娘,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呀?”娘思考了很久,最后還是沒有騙我:“姩姩,
娘不想瞞你。從來沒有讓你見過爹,你會怪娘嗎?”當時也不知道娘說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傻傻地搖頭:“姩姩怎么會怪娘呢?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今日還給我買糖葫蘆吃呢!
”小道士說我小時候可好玩了,誰給我好吃的誰就是好人。他們道觀里的一眾長老都在擔心,
我長大后會不會被別人用一串糖葫蘆騙走。等到長到了七八歲的樣子,也明白了些事理,
知道了娘的身子從我小時候就一直不好,所以也有在幫襯著照顧:“娘,如果可以重來一回,
我希望你不要生下我。”娘很嚴肅的看著我:“姩姩,你為什么會這么說?
”我盯著手里空空的藥碗:“我覺得,我像是娘的一個累贅。因為不利于行,
所以他們也都不帶我玩……”娘抱住了我,她的手是涼的,可是懷抱卻是熱烘烘的。
“娘知道,姩姩也想擁有自己的朋友。娘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
當時這么拼命的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真的是對的嗎?
”我將頭埋在娘的頸窩:“姩姩是幸福的,因為姩姩有娘,沒有爹又怎么了?
姩姩有娘就足夠了!”娘輕輕拍著我的背:“我還記得,五六年前的你,也是這么說的。
我早就應該放下那段失敗的情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畢竟,我們姩姩值得最好的。
”我在娘的身上賴了一會兒:“娘,你的名字叫什么呀?”我抬頭看娘,
卻只看到她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緒:“像我這樣的人,早就不配提及我的名字了。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娘有點不開心。娘剛剛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她就病倒了,
那年的冬天來勢洶洶,讓本身就有咳疾的我娘病的更重了。道觀里的日子本身就過得清苦,
我娘這一病,無異于是雪上加霜。那些道長們節衣縮食,希望能省出錢來給我娘治病。
我娘對此十分過意不去,她向道長提了好幾次,讓大家別這樣。
藍道長堅決不同意:“你這是說的什么話?自從你幾年前帶著姩姩住到我們凌云觀的時候,
我們就把你們都當成了家人!你如今竟要我見死不救?
你讓我如何……”娘搖搖頭:“像我這樣的人,為了自己的愛情,將父親氣病,
直到父親逝世,我都沒有回去看過一眼,像我這樣不孝的人,又如何有顏面茍活于世呢?
”藍道長嘆了口氣,將我推到了娘的身邊:“就算你不想活,你也得想想孩子吧?
”娘看著我,終究沒忍住,抱著我嚎啕大哭起來。我不知道娘在哭什么,
但是只好就這樣抱著默默安慰。三天后,娘徹底病的起不來床了。
我哭著求小道士帶我下山去找藥,原本小道士是不同意的,
可是藍道長被我的一片孝心感動了,允我下山,但是必須讓小道士跟在我身后。
我點頭如搗蒜,同時愧疚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對不起啊小道士,
我就連幫娘找個藥都要你幫襯著……”小道士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姩姩。
我一直把你當親妹妹看待,兄妹之間相互照拂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真的不用感到愧疚。
”我哭著點頭,跟他馬不停蹄的下山找藥去了。山上全是雪,襯著天邊破曉的一縷暖光。
定是別有一番景致,饒是放在平時,我一定會停下來好好欣賞一番,今日我看了一眼,
問那個小道士:“你說,娘還能不能看到這么美的景色了?”小道士點點頭:“一定會的。
”但其實我們誰心里都明白,這一切都是個未知數。去了好幾家藥鋪,才買齊了所有的藥材。
一路上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臉上和手部的皮膚被雪凍得通紅,
但是我一直都把那幾包藥緊緊的護在懷里。小道士實在看不過去了,
強硬的背著我回去:“姩姩!你聽我說,我知道你的孝心,
可是你娘不會愿意看到你滿是傷痕額樣子的!所以,聽我的話,讓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只是趴在小道士的背上,默默地流眼淚:“你的背好暖和啊,
這就是那些孩子說的,父親背上的感覺嗎?”小道士罕見的沒有說話,
可是他的背一顫一顫的,我知道,他也哭了。可是他腳下的動作非但沒停,而且還加快了。
我直到四歲的時候才能離開娘的懷抱,自己獨立的走路。我至今都記得那一天,
娘臉上的欣喜之情。我想,當我第一天學會叫娘的時候,娘應該也是如此欣喜的吧?
之后無論是蹦跳還是跑步,娘都花了很多的時間來教我。我一遍又一遍的學不會,
娘就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教。眼前的這一片雪景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才后知后覺的感受到腿上鉆心的痛楚。是啊,
以前多走一兩步都會在娘的懷里哭上好久的女兒,今日好像突然長大了。除了娘,
我不將我的痛楚與任何一個人說,所以這天下,娘該是唯一一個最了解我的人。
我們著急的趕了回去:“藍道長,我們將藥買回來了!”藍道長趕快命人去煎藥,
并服侍我娘喝下。待了兩個時辰,又為我娘號了一次脈。藍道長搖搖頭:“徒兒,
準備身后事吧,姩姩她娘已經快不行了。”小道士領命,退了出去。我愣在原地,
淚水撲楞愣的往下掉,直到我娘叫我,我才如夢初醒般趕緊過去:“娘,
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啊?”娘此時已經連說話都很費力了:“姩姩,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你不利于行,將來一定有諸多不便。”我流著淚,不住的點頭。娘又接著說:“娘不在時,
你便不能肆意的撒嬌了,怪我,該將你養的堅強一些的。”我哭得泣不成聲,哽咽道:“娘,
姩姩也才八歲,娘要姩姩如何能獨當一面呢?娘,姩姩求你,陪著姩姩好不好?
”娘轉頭向了藍道長:“道長,求你,幫我照顧好她。”娘最后看了我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不管我怎么哭喊搖晃,娘都不會再醒過來了。
小道士將我帶離了娘的住所:“今日起,你得自己一個人住一間屋子了。若是你晚上害怕,
就來敲我房間的門,我會守在你屋外的。”我搖了搖頭:“不麻煩你了,小道士,
我總是要自己成長的。”小道士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可是那眼底的擔憂之情是不論如何遮也遮不住的。“小道士,
你若是有什么想要安慰我的就說出來吧,憋著也怪難受的不是?
”小道士撇了撇嘴:“其實也沒有什么,我從小也無父無母,師父將我撿回來做徒弟,
師父又當爹又當媽,可以說是給足了我全部的愛,別人有什么我也會有。你娘也是一樣,
我只是有些感慨。姩姩,你娘是真的很累,所以才撐不下去,不是故意要丟下你,你別恨她。
”那天晚上,兩個孩子在一座木屋前敞開心扉,那段時光也是幸福的。第二天,
道長已經為娘刻好了墓碑。娘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我到了那天才知道娘的名字——席夢瑩。
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小道士告訴我,我的外祖父是席太傅。娘當時不聽外祖父的勸告,
非要跟爹走,將外祖父氣病了之后,兩家的來往就徹底淡了。我決定為自己改名字,
就叫席姩。我不知道娘為什么只叫我姩姩,但是我想,我也應該有一個名字了。
選擇跟娘姓的原因是:我相信,娘會看出來的,我最愛娘,也不以她為恥辱。只求這樣,
娘的自責可以減少那么一些,一些就夠了。小道士問我:“席太傅還有一個兒子,
也就是你舅舅,你要不要認祖歸宗?”我皺了皺眉:“你要趕我走?
”小道士慌忙否認:“不是,我只是不忍心你繼續在這兒陪我們受苦。”說實話,
我并不覺得小道士說得對:“我不想再回家了,小道士,你要知道。
無論是我那個父親的家還是我那個舅父的家,我回不回去其實差別都不大。娘已經走了,
我自然不會怨她。只是這個世界上,對于我來說,我的親人就只有你和老道長了。
你們……”小道士沒有說話,只是將我抱在懷中:“姩姩,你有沒有想過,去讀書?
”我好像還真的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有些許猶疑:“我也到了該去私塾的樣子了。
”又想起來娘是很想見到我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樣子的,于是便點點頭應了下來。
小道士很高興:“我們山下正好有先生愿意來開私塾,
我等兩天手邊的事情都忙完了就陪你去讀書。”我覺得有些好笑:“怎么,
小道士你想要當我的伴讀啊?”小道士笑著點點頭:“你要是這么理解呢,我也不能說有錯。
”我忽然想到了藍道長:“可是,你要跟我出去讀書,道長他老人家會允準嗎?
”小道士搖搖頭,不太確定:“不清楚誒,可是我真的很想出去看看,姩姩。
要不這樣:你陪著我一起去。師父他老人家向來最聽你的了,你幫我求求情,
我就一定可以出去了。”我禁不住小道士的軟磨硬泡,就答應了他:“好好好,
我去向藍道長說情。”那些道長們聽到我們的這個要求也是很為難。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雖說你們的這個年紀,確實應該出去讀書了,
但是風兒是我們收的唯一一個徒弟啊……”“是啊是啊。”就在這時,
藍道長發話了:“年輕人嘛,就是該出去闖一闖。一個大男兒,做什么事都畏首畏尾,
瞻前顧后,這怎么行?我當時將風兒撿回來,本意也不是要讓他當道士的。”藍道長頓了頓,
又接著往下說:“在座的各位師兄師弟,最年輕的也有四十歲了,
最年長的師兄已經六十三了。大家都是入過世俗,所以才會想要看破紅塵,超脫世俗。
可是風兒不一樣,他還未入世,又何談出世呢?我們應該替風兒想想,
我們像他那么大的時候,還在玩泥巴過家家吧?”那幾位道長都漸漸被說動了,
終究還是答應了我們,只是再三囑咐要注意安全。
小道士拍著胸脯跟他們做保證:“各位師叔你們就放心吧,我比姩姩大五歲呢,
一定能照顧好她的!”藍道長感覺有點好笑:“這傻小子,
還真以為我會只讓你們兩個人下山嗎?這一次,我也跟著去。
”小道士有些不開心:“師父也去啊,那我和姩姩就不能好好玩了。
”藍道長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你說什么?我送你們過去是讀書的,你倒好,
整天腦子里就想著玩!”我靜靜地看著小道士抱頭鼠竄,也不幫忙,就倒了杯水靜靜喝著。
三日后我們下山,藍道長帶我們去了他的祖宅:“這是我們藍家的祖宅,
我們三人暫且就住在這里了。不過,像書童,仆役什么的就不要想了。”我點點頭:“道長,
勞煩你了,還替我尋得這樣一處幽靜的住處。”藍道長有些惱:“說什么謝不謝的話呀,
姩姩,你這個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像席夫人一樣,跟我們不親近。道長總是覺得,
你在我們凌云觀住了八年,可是到頭來,卻還是像一個陌生人。
”我的頭埋得很低:“對不起道長,我只是……”藍道長嘆了口氣:“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姩姩,你可以不用逼著自己這么快長大的。道長看著心疼啊,真的,心疼啊。
”我突然間就覺得,我好像又有家了。一周后,
藍道長替我們在京城找了一處最好的私塾:“記得過去了以后要好好讀書,知道不?
”我點點頭,小道士也點點頭,只是他的眼圈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
好像從昨天晚上就一直這樣了。藍道長走了之后,我就問他:“小道士,你怎么了?
”小道士平時總是大咧咧的,這兩天卻有如此明顯的不同。小道士哽咽著告訴我:“昨天,
我偷偷跟著師父出去,我當時只是好奇,
師父背著我們出去做什么……”小道士繃不住又哭了一會兒,
我問他:“不是出去給我們買好吃的了嗎?
”小道士搖搖頭:“師父去給那些權貴人家一個個磕頭,求人家給我們兩個名額,
好讓我們上私塾。說真的,姩姩,這樣得來的機會,我寧愿不去讀!
”我給他倒了杯水:“你先冷靜些,藍道長為什么不讓我們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