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著泛黃的信封站在單元樓門口,潮濕的霉味混著焚燒紙錢的焦糊味直往鼻子里鉆。
三樓的窗戶被爬山虎遮得嚴嚴實實,像蒙著青苔的眼瞼。樓道里聲控燈忽明忽暗,
臺階上的香灰被我的運動鞋碾出凌亂痕跡。對門王嬸端著洗菜盆出來倒水,
抬頭看見我時突然僵住,塑料盆"咣當"砸在水泥地上,臟水順著她褪色的碎花褲腿往下淌。
"小、小江回來了啊。"她倒退著縮回門縫,防盜鏈發出急促的碰撞聲,"你媽在屋里呢,
在屋里呢......"鐵門生銹的鎖眼卡了五分鐘才擰開,
鑰匙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我摸著墻上的開關,老式拉線燈泡閃了兩下,
昏黃的光暈里漂浮著細小的灰燼。玄關地磚上積著薄薄一層香灰,
從門縫一直延伸到臥室——可這房子明明空置了七年。"啪嗒"一滴冰涼的水珠落進后頸,
我猛地抬頭。天花板的霉斑像蔓延的血管,正中央洇著一團人形的濕痕,
水珠就是從那里滲出來的。墻角堆著幾個扎彩鋪常用的竹篾,已經發黑長毛,
旁邊散落著褪色的紙元寶。手機突然在褲兜里震動,社區主任的短信跳出來:"小江,
你媽這半個月天天半夜在樓道燒紙,鄰居們意見很大......"我盯著發送時間,
是三天前的凌晨兩點十七分。衣柜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樟腦丸的氣味里混進一絲甜膩的腐臭。最底層的抽屜夾著一本相冊,封面落滿香灰。
泛黃的照片上,外公正在給紙人點睛,朱砂筆懸在空白的眼眶上方。
背后用毛筆寫著:丙寅年七月十五,送張氏新娘。窗外傳來紙錢翻飛的簌簌聲,
可今夜沒有風。我轉身時踢倒了香爐,骨灰般的香灰撒在拖鞋上,
那些灰燼里混著細小的、未燃盡的紙屑,隱約能看見暗紅色的符文。
走廊深處傳來指甲刮過木門的聲音,一聲,兩聲,停在臥室門口。我握緊生銹的剪刀后退,
后背突然撞上冰涼的物體——梳妝臺的圓鏡里,一個穿猩紅嫁衣的紙人正趴在我肩頭,
暈染的腮紅蹭著我的耳垂。我死死咬住舌尖,鐵銹味在口腔里炸開。鏡面突然泛起漣漪,
紙人新娘的倒影扭曲著消散,只剩我慘白的臉映在裂紋交錯的玻璃上。
后背的寒意卻越發刺骨,仿佛有無數雙濕冷的手正在摩挲我的脊椎。
床頭柜上的電子鐘顯示00:47,但秒數始終卡在32不動。我抓起充電寶想給手機續電,
插頭接觸的瞬間,插座孔里突然涌出黑紅色的粘稠液體,順著墻皮淌到插線板上滋滋作響。
"媽?"我沖著臥室外喊了一聲,聲音像是被什么吞掉了似的,連回聲都沒有。
走廊盡頭的衛生間傳來抽水聲,老式虹吸管道的轟鳴在深夜格外清晰。可我記得清清楚楚,
回來時總閘早就被供電局切斷了。香灰上的腳印開始浮現,從門口一路延伸到衣柜前。
那些腳印很小,不足成年人的一半,每個腳印中心都洇著暗紅的水漬。我哆嗦著拉開衣柜,
樟腦丸嘩啦啦滾落一地,最內側掛著的根本不是衣服——那是三個等比例縮小的童裝紙人,
腮紅點得活像兩團凝固的血。手機突然自動播放語音備忘錄,
2015年7月15日的錄音滋滋啦啦響起:"小江快跑!別碰妝奩盒子!
"這是母親的聲音,但比現在年輕至少十歲。我翻找背包的手突然僵住,
那個描著并蒂蓮的漆木盒子,此刻正端端正正擺在我帶來的行李箱最上層。
天花板的水漬擴散到整面墻,水珠落在地板香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我摸到門把手時聽見紙頁翻動的嘩啦聲,相冊自己攤開在床頭,
最新一頁貼著我的幼兒園畢業照。照片里我蹲在花壇邊,
身后梧桐樹的陰影里露出半張慘白的女人臉,嘴角用紅筆勾著詭異的笑紋。
衛生間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我抄起裁紙刀沖過去。浴缸里漂滿泡爛的紙元寶,
水面咕嘟咕嘟冒著血泡。鏡面上用香灰寫著歪扭的字跡:"吉時將至",
每個筆畫都在往下淌黑水。突然有東西拽我的褲腳,低頭看見浴缸邊緣扒著只泡脹的紙手,
彩繪的指甲蓋正一片片脫落。我揮刀劃破紙手的瞬間,整棟樓響起此起彼伏的嗩吶聲,
那分明是送葬的調子,卻混著喜慶的鑼鼓點。裁紙刀卡在紙手的關節里拔不出來,
那些泡發的彩色碎紙突然活過來似的,順著刀柄纏上我的手腕。浴缸里的血泡開始劇烈沸騰,
蒸騰的熱氣在天花板凝成暗紅色的水珠,雨點般砸在我后頸。我踹開衛生間的磨砂玻璃門,
發現整個客廳的布局全變了。原本靠墻的八仙桌橫在過道中央,
桌上供著個三尺高的紙扎神龕,兩盞長明燈在沒通電的情況下兀自燃燒,
火苗是詭異的青白色。手機在這時恢復信號,瘋狂彈出社區主任的未接來電。
最新語音留言里帶著哭腔:"江小姐,你媽十天前就走了,
守靈那晚她的遺體......"后面的話被尖銳的電流聲吞沒,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這半個月跟我視頻通話的母親,鏡頭始終沒拍到她下半身。神龕突然發出指甲抓撓的聲響,
裱糊的金箔撲簌簌掉落,露出里面層層疊疊的舊報紙。
2003年7月15日的《淮川晚報》頭版照片上,外公的扎彩鋪正在熊熊燃燒,
消防員抬出的焦黑尸體卻有三具——報道里明明寫著只有守夜的學徒遇難。
整面南墻開始滲出腥臭的黑水,墻皮大塊剝落,露出后面被朱砂符咒覆蓋的承重柱。
符紙中央釘著個生銹的餅干盒,我認出這是小時候藏玻璃彈珠的容器。盒蓋被撬開的瞬間,
幾十張泛黃的病歷雪片般飛出,1997年到2003年的就診記錄顯示,
母親每年中元節都會帶我來這里"復診"。樓道里傳來重物拖行的聲音,
透過貓眼看見王嬸正把三牲供品往我家門口擺。豬頭脖頸處纏著打結的紅繩,
魚鰓里塞著卷成筒狀的黃表紙。當她撩起袖管擦拭額頭的汗時,
我清楚看見她小臂內側紋著和外公紙人一模一樣的符文。梳妝臺的圓鏡突然炸裂,
飛濺的玻璃碴在墻上投射出扭曲的光斑。那些光斑組成一行倒計時:寅時三刻。
漆木盒子不知何時自己打開了,里面是半截干枯的槐樹枝,枝頭系著褪色的同心結,
底下壓著張民國時期的婚書。"要落轎了——" 沙啞的唱禮聲從四面八方涌來,
我轉頭看見三個童裝紙人扛著紙轎穿過客廳墻壁。轎簾被陰風掀起時,
我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正坐在轎里,眉心點著朱砂痣,懷里抱著個青面獠牙的木頭娃娃。
我踉蹌著撞翻八仙桌,長明燈滾落在地卻燒得更旺。青白色火苗舔舐著木地板,
那些焦黑的紋路竟組成淮川市地圖,老扎彩鋪的位置正在我腳下形成漩渦。
槐樹枝突然變得滾燙,
婚書上的墨跡遇熱浮現出暗金紋路——新郎姓名那欄赫然寫著我的生辰八字。
"囡囡接轎——" 童裝紙人齊聲尖嘯,聲波震得承重柱上的符咒紛紛脫落。
木頭娃娃從轎中蹦到我背上,五根竹簽似的指節扣住我的鎖骨。我反手抓住槐樹枝朝后猛刺,
腐壞的木料竟在空氣中劃出金石相擊的火星。衣柜里傳來布料撕裂聲,
那套猩紅嫁衣自己飄了出來。袖口金線繡著的并蒂蓮突然開始瘋長,
藤蔓纏住我的腳踝就往嫁衣里拖。我摸到裁紙刀割破掌心,血珠濺在婚書上,
民國時期的字跡突然變成母親筆跡:"七月十五寅時三刻,以血破契。"整面南墻轟然倒塌,
暴露出夾層里密密麻麻的紙人。這些等身紙人面部都蒙著帶血漬的白布,
后頸貼著寫有我生辰的黃符。王嬸的尖叫從樓道傳來,緊接著是利刃入肉的悶響。
防盜門突然被撞開,她滿身是血地滾進來,右手還握著剁骨刀。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瘋狂地剁著追進來的紙轎,
"當年就不該信江婆子的鬼話!"她扯開衣領,鎖骨下方爬滿紫黑色的血管,
那些血管圖案竟和紙人符文一模一樣。我趁機沖進廚房找鹽,卻發現所有調味罐都裝著香灰。
冰箱冷凍層結著厚厚的冰霜,十幾個玻璃藥瓶凍在里面。
2015年7月16日的處方簽上寫著我的名字,醫囑欄卻是朱砂寫的"鎮魂七日"。
客廳傳來木頭娃娃的哭嚎,折返回去時看見王嬸正用剁骨刀剖開自己的小腹。
她掏出團濕漉漉的黃裱紙塞給我,上面用血畫著老宅結構圖——地下室入口竟在神龕下方。
槐樹枝突然引燃,火舌竄到承重柱上燒出個焦黑的八卦陣。我掀開神龕底座時,
腐臭的陰風撲面而來。臺階上布滿黏液,每下一階,手機時間就倒退一年。走到第十階時,
屏幕顯示2003年7月15日23:47。地下室里擺著三口泡菜壇似的陶甕,
甕口纏著浸血的紅線。最大那口甕的封泥上印著外公的指紋,
掀開后飄出張燒焦的婚紗照——穿中山裝的新郎摟著紙扎新娘,
兩人的臉竟是我和母親年輕時的模樣。"你以為逃得掉?" 母親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
我轉身看見她飄在臺階上方,下半身是正在潰散的紙灰。
她手里握著視頻通話時常用的碎花靠枕,枕芯里塞滿我的頭發和指甲。
"當年你外公給張氏新娘點了睛,就得賠個真新娘。"她空洞的眼眶淌出紙漿,
"二十年前就該送你去結陰親,偏被那老東西..."話沒說完,
木頭娃娃突然從她胸口破出,尖指甲上還勾著半張沒燒盡的契約書。地下室開始劇烈震動,
陶甕里伸出無數紙手。我抓起婚紗照按在槐樹枝的火苗上,火勢瞬間吞沒整張契約。
母親發出凄厲的哀嚎,紙灰身軀在火光中扭曲成外公扎彩鋪的輪廓。地面突然塌陷,
我墜入冰冷的水潭。浮出水面時發現身處扎彩鋪天井,二十年前的火場正在重演。
滿院紙人活過來似的圍住柴堆,學徒的焦尸在火中坐起,
懷里抱著個眉心點痣的女童——那分明是七歲的我。"找到眼睛!"學徒的骷髏突然轉向我,
"新娘缺了眼睛!"他抬手扔來半截玉簪,簪頭雕著并蒂蓮。我下意識接住,
簪子突然扎進掌心,劇痛中看到走馬燈般的記憶:1997年中元節,
母親把我按在妝奩前點朱砂痣;2003年火災夜,
外公將玉簪刺入我眉心;2015年暴雨天,
我親手把漆木盒子埋進老宅地基...水面突然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