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最難耐的不是寂寞,而是無果的苦等。”已是入夏三伏天,
可早起推開門還是有絲絲涼氣迎面而來。挑出幾丈外的竹林,
不知何時也已縈繞著成片裊裊的白霧,有風吹過,落了一地的水珠。看樣子,
今日怕是會有雨。“真遇上個大雨瓢潑,不知那人還會不會如約而至?”路清寒眉頭皺了皺,
不覺微微打了個冷顫。他回過頭看了眼屋內還在沉沉睡著的女子,小心翼翼的合上門,
抱了木盆,循著叮咚的水聲往房子后邊走了去。涉過濕漉漉的青草,
一條清波碧痕的小溪橫在眼前,略一側目,
便見一道夭矯水龍般的瀑布從黛青色的巖壁上滾滾而下,落在水面光溜溜的石塊上,
嘩嘩如悶雷的水聲遠遠的傳了出去。眼見這瀑布,路清寒唇邊不由掛起一抹微笑,
心情也明朗了許多。他把木盆放置一邊,彎下腰雙手鞠起一捧水撲在臉上,這一下,
霍然散走了幾分早起殘留的困意,也讓他不期然地想起了半年前與唐素汐相遇的一幕。
半年前,路清寒科舉落榜,失意歸來。他經過這片竹林,想在瀑布下取水,卻不想,
遇了幾個攔路的劫匪。對方看他是落魄書生,便蠻橫無理的向他索要錢財。
彼時路清寒身上也不過幾個銅子,正好夠趕路用,若真被拿了去,恐怕會半路餓死。
一念之下,路清寒跳水向對岸奔逃而去。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貧弱書生,
又怎么能跑得過一幫亡命之徒?沒過多久,
上氣不接下氣的路清寒便被為首一個劫匪摁倒在地,之后,便是一頓毒打。到了最后,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路清寒不僅盤纏被盡數搶走,書箱和隨身的衣物也被丟到了水里。
就在他以為要殞命于此的時候,一隊人馬走了過來。模模糊糊中,
路清寒看到一個女子吩咐左右,把他扶到了馬車上。后來,路清寒才知道,
救他的正是當地有名的商戶——唐家的千金唐素汐。“倒是可惜了我的那些舊書。
”雖是這樣說著,但路清寒卻是癡癡的笑了笑。路清寒把水打回來時,唐素汐正站在窗邊。
她身上的服飾簡單樸素,一頭烏發垂至腰間,面容算不上絕美,
但嘴邊那一抹淺笑卻讓路清寒覺著,周圍這沉悶的氣氛也因此多出了幾分勾人的色調。
“早呀清寒。”唐素汐從門前出來,伸手就要接路清寒手里的木盆。“還是讓我來吧,
累著你我心疼。”路清寒咧嘴一笑,微一側身,繞過了唐素汐。身后的唐素汐莞爾一笑,
也跟著進了屋。兩人一番洗漱之后,時間已近辰時。兩人閑暇時,唐素汐想起了什么,
從床底拿出來一個瓦罐。“清寒,幫我拿一下果皮。”“清寒?”此時路清寒正坐在門前,
津津有味的翻著一本詩集,唐素汐喊時,他正要翻頁。見到這一幕,唐素汐也不喊了,
而是輕聲輕腳走到窗邊,拿過一個竹簸箕。“素汐,我跟你說個事。
”唐素汐正細心從簸箕里挑出已經晾曬好的梨皮、松子膜、荔枝皮和苦練花,
一邊搗碎一邊加入到瓦罐里,路清寒這突然一開聲不由驚得她雙手一顫,果皮屑撒了一地。
路清寒見狀,忙放下手中的書,上來抓著她的手,一臉緊張:“素汐,沒嚇著你吧?
”“都怪你,看書看得這么癡,喊了半天也不見應答,倒是你,想起什么就忽地出聲,
每次都是一驚一乍。”唐素汐雖是這么說,臉上卻并無責怪之意。“對,怪我怪我,
下次我一定會注意的。”路清寒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好像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說著,
唐素汐投給了路清寒一個鄙夷的眼神。路清寒怕唐素汐再說下去,忙轉移話題,
“你這是要調制‘四棄香’?”這幾日唐素汐常一個人到瀑布后的小山采摘野果,
吃完還把野果的皮收集起來,路清寒便想著她是不是要制作香料。諸如沉檀、龍麝的香料,
市面上雖有出售,但由于價格昂貴,尋常人家根本就用不起。一般的人家若想用上香料,
只能去之奢靡之物,只用一些常見花果的皮屑,粗略的加工為合香。這類合香用料簡單易得,
多取四樣香料,統稱“四棄香”。“這幾日雷雨不斷,蚊蟲增多,我怕會擾你讀書,所以,
就想做些香料,一來為驅趕蚊蟲,二來也能為我們這小屋添些花果香氣。
”“我還以為你是懷念起……在府中的生活了呢。”路清寒小聲的回應。“傻瓜,
我既然選擇跟了你,那便是你的人了。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一切都只會如你隨你。
”唐素汐掙開了路清寒的手,路清寒剛要回些什么,卻被她一句話給打斷了:“哦對了,
你剛剛說,有事要跟我說,什么事?”路清寒心頭微熱。“待會兒我去早市取一樣東西。
”路清寒還沒趕到早市,天空就忽地一聲悶雷,只見一道懾人電光閃過,
堆在頭頂的烏云便轟然裂開,豆大的雨珠從中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蓑衣上。
路清寒看了眼隱沒在蒙蒙雨霧中的小路,心中計算了下到早市的路程,
不由加快了行進的步伐。因為大雨,早市已提前散了大半,
地上滿是因匆忙撤走而落下的菜葉和茅草,
臨時搭建沒能及時拆除的棚子在雨水的沖擊下也半數倒在了地上,滿眼狼藉。
路清寒緊了緊身上的蓑衣,在一家酒館前停了下來。放眼酒館里面,倒是黑壓壓的一片,
不過多是商販,酒桌邊放置的也大多是沾不得水的買賣物件。路清寒環視了酒館一圈,
在左側靠近門的地方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那是一個花甲出頭的老者,一身灰色的布衣,
神色看著有些不悅,手里抓著一個微鼓的包袱。路清寒解下蓑衣,坐到了老者身邊。
他沒有說話,而是小心翼翼從身上拿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玉鐲。“這是我母親的嫁妝,
也是她留給我的唯一一樣遺物。”路清寒看了玉鐲一眼,戀戀不舍的把它交給老者。
老者接過玉鐲,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瞧了個遍,才緩緩開口,
“這是你們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吧?”路清寒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
“真不明白小姐為什么會看上你這種窮酸書生,還要和老爺決裂。
到底是你小子上一世積了什么福緣,還是小姐上一輩子欠了你的?”“我要的東西呢?
”類似的話語,從上一次路清寒找曹管家時就已經聽到過了,
人人都覺得他跟唐素汐是為了她的家業,因為任誰都知道,唐家無子,誰若娶了唐素汐,
便相當于收下了大半個唐家。但又有誰知道,當初他在唐府,為了償還唐家的救命之恩,
做盡了多少下人做的瑣事,若不是唐家人斤斤計較不肯放他走他又怎會與唐素汐相知相識?
說到底,唐家為商戶人家,染的也盡是些錙銖必較唯利是圖的商人習氣,除了素汐,
當初路遇,又有幾人是真心實意想要救他的?偌大個唐家,
也就只有素汐還保有那份不入世的純真。“不要以為小姐死心塌地跟了你,
你們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曹管家重重的把包袱扔到了路清寒的面前,他站了起來,
似笑非笑的繼續說道,“期限到了,你們一樣會分離。
”曹管家這句不著邊際的話讓路清寒心中“咚”了一下,他好像忘記了什么東西。“期限?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沒想起來嗎?”曹管家漠然的看了他一眼,披了蓑衣,走進了雨中,
“遲早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路清寒回來時,天已放晴。還未走出竹林,
在門前熬煮著四棄香的唐素汐便火急火燎的放下手中的蒲扇小跑了過來,
全然沒有半點唐家小姐的模樣。“帶回來了什么好東西?
”唐素汐伸手就要抓路清寒手里的包袱。“進屋再說。”路清寒微微一笑,
順著唐素汐伸出的手抱住了她。“留點神秘感嘛。”說著,
他輕輕點了點唐素汐的鼻尖摟著她進了屋。雖然路清寒早就做好了被罵的準備,
但當唐素汐打開曹管家給他的包袱,將那件雪戲梅花皎月裙拿出立起,
繼而臉上露出微怒的表情時,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用玉鐲換的?
”唐素汐放下手中輕盈若舞的裙子,質問道。這衣裙價值不菲,
看這款式便知是她曾經穿過的,只是她離開曹府連同她的首飾都被扣下了,
想來是府里什么人盯著路清寒手里的玉鐲才偷偷將其取了出來。路清寒猶豫片刻,張了張嘴,
最后只是小聲的道了聲“是”。唐素汐聽了,俏臉一繃,
眼瞅著抬起的手就要打在路清寒身上了,卻忽地一緩,輕輕拍在了他的肩膀,
柔聲道:“還有換回來的余地嗎?”路清寒微愣,搖了搖頭。唐素汐幽怨的看了他一眼,
輕嘆一聲,沒想到自己前幾日對著洞簫的一愣神倒被路清寒看了去,
不由想起了兩人還在府中的日子。那時路清寒被安排為府上的雜役,白日安排工作,
到了晚上無人管束時,便拿出沒被劫匪搶了去的洞簫,
在西院一個偏僻的角落一個人偷偷吹奏。若是尋常情況下,唐素汐根本就不會碰見他,
偏偏在那一晚,東院來了客人,而唐素汐向來喜靜,便一人來到了素來清凈的西院,
于是遇上了路清寒。那時,唐素汐就穿著這件雪戲梅花皎月裙,眼見這花前月下,笛聲悠揚,
不自禁翩躚而舞……“不穿上試試?” 路清寒輕聲開口,打斷了唐素汐的回想。
她看了路清寒一眼,手剛伸出去,卻意外的僵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唐素汐并沒有拿起那件衣裙,而是突然轉過身,望向了窗外。“這衣裙既名‘雪戲梅花’,
想來要有雪相配,才是最佳。”唐素汐的聲音不自覺多了一絲冷淡,一瞬間,
路清寒感覺她好像變了個人。“素汐你這是在開玩笑吧?這炎炎夏日,怎么可能會有雪呢?
”唐素汐沒有回答,而是靜靜的抬起頭望向天空,眸中再無笑意。路清寒醒來時,
屋內仍是漆黑一片。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被子,突然覺得有些冷,刺骨的冷。奇怪,
明明是夏季,怎么感覺如同置身寒冬臘月一般?反常的天氣讓路清寒感覺有些不安,“素汐,
你冷嗎?”沒人回應。“素汐?”還是沒人回應。他摸了摸身側,卻是空空的一片。
路清寒心中一突,趕緊下了床,發現唐素汐的鞋也已經不在床邊。出去了嗎?
他隨即點燃了燭火,來到窗邊,隔著一層木板,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路清寒想起了早上唐素汐所說的“配雪”以及她怪異的反應。“不,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想來是做了什么噩夢一時不適出去透氣了。”路清寒安慰著自己,
但一邊說著一邊還是不放心的支起了窗戶。呼哧!有風吹進了屋內,
成團毛屑一樣的東西吹到了路清寒身上。他拿下來一看,發現竟然是雪。當他抬起頭,
窗外已然一片瑩白。整個世界都飄滿了柳絮一樣的白雪。
一種荒唐但又理所應當的情緒涌上了路清寒的心口,他感覺那里好像被牛毛小針扎了一下,
有些隱隱作痛,早上那種忘記了什么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路清寒深深吸了口氣,
迫使自己平靜了下來。不管發生什么事,素汐不在身邊,千萬不能先自亂了方寸。片刻之后,
他默不作聲的關上了窗,門半開著,有雪吹進屋內,他踩著那些雪出了門。
一串淺淺的足印從門前蔓延向竹林前的空地,順著這些足印,
路清寒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穿著雪戲梅花皎月裙正在月下起舞。他抬起頭,看著那輪圓月,
突然有種錯覺,仿佛那些紛紛揚揚的白雪就是由這月光幻化而成的。好似心上人,
是那天上月,從此天地有別。“清寒,可以為我吹奏一曲嗎?”唐素汐的聲音傳了過來,
她仍在起舞,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身上穿著的雪戲梅花皎月裙雪花環繞。
“我這是在……做夢嗎?”有雪落在路清寒的手上,冰冷的感覺在他的手心一點一點化開。
他的聲音控制不住的有些發顫,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就是有些害怕,
來自內心深處的害怕,害怕自己好像會突然想起什么東西來。“你覺得你是在做夢?
”唐素汐反問,她停止了起舞,一步一步走向路清寒,臉上的笑容消失在雪中。
心口那種疼痛的感覺又來了,像是身體在抗拒自己,路清寒踉蹌著倒退了幾步,
望向唐素汐的眼神帶著些許的顫抖。“你在害怕?”唐素汐又問,
在距離路清寒還有五步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我沒有。”路清寒摁著心口,
疼痛的感覺加重了幾分,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了那里。他抬起頭,
看到唐素汐的衣服開始一點點的變得暗淡,隨之開始染上顯眼的黑色。“口是心非。
”唐素汐冷漠的看向他,“一直都是。”說著,唐素汐猛然抬起手,
一道剔透的冰凌沿著她的指尖凝結,然后,旋轉著刺進了路清寒的心臟……轟隆!
一聲驚雷炸起。路清寒噌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夢嗎?路清寒喘著氣,
幾行冷汗從他的雙頰流下。“怎么了?”窗外已是天明,
打水回來的唐素汐一臉擔憂的來到路清寒的身邊。“做了個噩夢。”路清寒抹去臉上的汗跡,
“對了素汐,你的……”“雪”字還沒有說出口,他就止了聲,因為他看到,
唐素汐此時身上穿著的,正是那件雪戲梅花皎月裙,依舊凈白如月,并未染上半點雜色。
路清寒如釋重負的呼了口氣。“做噩夢了?”唐素汐用手帕沾了水,
輕輕在路清寒臉上擦了擦。“嗯。不過沒事了。”路清寒擺了擺手,剛要起身下床,
窗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好幾個不同的腳步聲。路人?路清寒眉頭皺了皺。